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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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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第一部

第八章

「太太怎麼了?」秋月亦像曹雪芹那樣跪了下來,「芹二爺明天出遠門,太太這麼一傷心,會讓他一路牽腸掛肚。太太,太太,快別哭了吧!」
「你是說長處有五樣,短處也有五樣?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人,長處不見得長,短處也不見得短。不過,世界上倒是這種人當中,有福氣的居多。」
「我到錦二奶奶那裡去了。」桐生囁嚅著回答。
「甚麼事?」
錦兒一愣,與秋月對看了一眼,方始說道:「你專會在這些不相干的女孩子身上用心,自己的事,怎麼到漠不關心呢?」
「桐生那一下總算挨得值。」錦兒笑道:「不過,他倒總算是有良心的,居然還維護這四兒,難得之至。」
「心狠手才重。」另一個燒火丫頭接口,「平時看她說話細聲細氣,文文靜靜,誰知道這麼陰!」
「自然,他人尤可;我怎麼能騙太太。」
「就在這裡吃好了。」曹雪芹說:「我陪娘吃齋。」
不獨有海味,還有關外來的山珍。為了替曹頫叔侄餞行,菜很豐盛;但這頓飯吃了整整一個時辰,卻是因為曹頫忽發詩興,把杯吟哦,頗費推敲。最後寫出來是兩首七律,題目叫做「乙卯歲殘,攜芹侄子役灤陽,臨發賦此。」詩中充滿了感慨,但也洋溢著終得復起的喜悅,與重振家聲的希望。
曹雪芹料難隱瞞,只好老實答說:「前天是讓咸安宮侍衛華四爺硬拉著,到金桂堂去逛了逛,拿錯了一塊手絹。」
「我也這麼想。『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只能夠復起,完全是老太爺、老太太的蔭蔽。也因為如此,我得格外在雪芹身上多費一點心血。」曹頫又說:「至於棠官,他娘糊塗得緊;我已經交代了,只要棠官回京,不論是假是差,一定讓他給伯娘來請安。請二嫂多費神,好好管教他。」
「此言可思!」曹雪芹點點頭,「你倒往深裡說一說。」
「發甚麼誓?」秋月說道:「你只要肯聽,立見分曉。」
看談話告一段落,秋月及時閃身而出,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四老爺請喝酒吧!今天有南邊來的海味。」
「這倒是實話。」曹頫點點頭,轉臉去看肅立在房門旁的曹雪芹,雖然眼光十分柔和,而曹雪芹幼年得自「四叔」的嚴厲形象,至今未能消逝,所以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
「逢場作戲,頭一回。」
「挺合適的。脫下來吧,我替你去拆領子。」
「這得慢慢兒商量。」秋月答說:「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也不是甚麼難辦的事。你不必為此牽腸掛肚。」
於是秋月起身,著小丫頭到門房裡去喚曹雪芹的小廝桐生;小丫頭去了來回話,說門房裡告訴她:「桐生到震二爺家去了,還說是芹二爺差遣他的。」
曹雪芹悚然而驚,但也不無受了冤屈之感,「兒子不過逢場作戲。」他說,「從沒有往邪路上去想過。」
這裡馬夫人與曹雪芹母子,臨別前夕,少不得也有一番話要說。正當做母親的,諄諄指點,在外該當如何照料自己時;秋月提著一串鑰匙回來,開口便是:「糟了!真的一件都沒有。」
一句話未完,那燒火的丫頭便啐了一口,「你還幫她!不知好歹的東西,天生是挨打的命!」她又啐了一口,方始轉過身來,氣得滿臉通紅的往外直奔。
「我送了芹官去好了。」全家只有何謹和馬夫人對曹雪芹的稱呼未改,「我也上莊子上看看去。」
「一定有。」秋月接口顯得很有把握似地、其實是寬馬夫人的心;緊接著又說:「如今倒是有件事要緊,桐生的傷勢不知道怎樣?路上不能幹活兒可麻煩了。」
「把雪芹造就出來,一直是我一樁心事,非此不足以報答老太爺、老太太;安慰二哥,也不枉了二嫂子二十年來的苦節。」
「那!」曹雪芹打斷她的話,兀自搖頭。
馬夫人用這個「挑」字,是有道理的,原來桐生長得很體面,也很能幹,兼且伶牙俐齒,慣會逗笑,所以在丫頭僕婦中最得人緣。管浣洗的蔡媽,想要他做女婿;廚房裡的劉媽說有個內侄女跟桐生同年,正好作配;丫頭中對他有意的也有。那知他一概無動於衷,卻情有獨鍾,挑上了阿蓮。
「有!」錦兒答說:「我先見太太,省的一番話說兩遍。」
錦兒絮絮叮嚀,曹雪芹一一答應,直到曹頫辭了馬夫人出來,方始住口;曹雪芹送出門外,等車子走了,復又回到馬夫人那裡;緊接著是秋月來了。
桐生在編說詞時,曹雪芹喝到:「你別再撒謊;說老實話有你的好處!」
「我何嘗差遣過他?」曹雪芹說:「這猴兒崽子,胡說八道。」
「德呢?」錦兒問說:「一定在德行上有很不好的地方。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
「我看看。」等桐生將手一身出來,曹雪芹嚇一跳,左掌裡裹著白布有一寸多高,又不由得失聲說道:「腫得這個樣子!疼不疼?」
「太太也別這麼說。」秋月有些不平,「咱們家那幾個女孩子,那裡就比人家的差?俗語說的是『女心外向』,不料『男心』也會『外向』!真是豈有此理!」
曹雪芹不知如何做答,秋月卻笑道:「看來你又是胸有成竹了。」
「上路可不能,起碼得養十天半個月。」
錦兒不作聲,夾一塊生山雞片,一面在火鍋中涮,一面望空沉思。秋月與曹雪芹,都覺得她的表情很玄,所以不約而同的注視著。
曹家的規矩,最忌下人撒謊,而且桐生才十六歲,就會掉這樣的槍花,如何能放心讓他伴著曹雪芹遠行?秋月認為這件事很嚴重,而馬夫人的態度倒還緩和https://m•hetubook•com.com。「既然沒有差他,他跑去幹甚麼?一定是到甚麼地方玩去了。」
「娘!」曹雪芹也勸:「犯不著為她生氣。」
只為秋月的一句話,他又不要了。因為馬夫人近年染了風濕,有時發作,呻|吟不止;金絲猱既能祛風濕,曹雪芹自然要留給母親穿。
看看局面要僵,秋月便從馬夫人手裡將手絹接過來,在鼻端細嗅一嗅,「香味倒還雅緻,不過還不至於聞不出來;」她笑著說:「也許芹二爺這兩天傷風。若是聞出來了,一定收了起來,這會兒就不會出醜了。」這幾句話,很巧妙地解釋了曹雪芹取得這塊手絹,卻是偶然之事,跟蝶夢亦無深交,馬夫人算信了兒子的話。
「你說我的病要緊,我倒是怕你在這種天氣,受寒成病,仗著年紀輕、身子壯,膀子若是發痛,不當回事,日久天長,成了病根,才知道厲害。」馬夫人又說:「你在外面得了病,我就穿上十件金絲猱,風濕病也不能好。只要我能放心,就比甚麼藥都好,說不定還不犯病呢!」
是女用的坎肩,雖為琵琶襟,卻是偏紐,要找「毛毛匠」來改成對襟,一時所不容,曹雪芹心想穿在裡面,看不見,也無所謂。但那道遮到耳際的高領,又怎麼處理?想問出口,臨時變了主意,毫不遲疑的穿上身去,不待他扣衣紐,馬夫人便覺得不妥了。
這就是由曹雪芹「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句話中,所起的一個念頭,但她卻不肯承認曹雪芹的話,只說:「太太心裡的話,我都知道;當著太太的面,我『口銜御憲』,芹二爺,你把這件坎肩穿上試試。」
「你要這樣說,咱們就談不到一處了。」
既然本人都答應了,秋月跟錦兒自然不必再為他又所陳情,「快吃吧!」秋月只這樣對錦兒說:「你請早點回去,告訴震二爺好預備;明兒甚麼時候動身,也得給個準信兒。」
「太太既有這番體恤的意思,芹二爺,你就別客氣了。」
罪名在此,桐生不答,只想正面坐著的馬夫人磕了一個頭。這是認罪的表示,秋月便不再提,只問:「你去幹甚麼?」
「那麼,你剛才在琢磨甚麼?就這麼兩句話?也無需想的那樣子出神?」
不問別人問曹雪芹,自然是因為他或許想得出來,曹雪芹便回想最近幾次帶桐生到曹震家的情形。細細搜索記憶,終於想到了:「啊!原來他跟你家的阿蓮好上了。」
「一言為定。」錦兒答說:「我照太太的聘禮,加倍培嫁粧。」
「何大叔給敷的藥,好多了。」
錦兒忍俊不住的「噗嗤」一笑,「他只知道明天要走,不知道芹二爺可以緩兩天動身,這會兒跟人辭行去了。」他看著曹雪芹問:「你猜是誰?」
「我自然情願在家多待兩天。」
曹雪芹原就惦著這一點,所以聽得秋月的話,毫不遲疑的起身說道:「我瞧瞧去。」出堂屋,穿天井,踏出中門,一直都不見人,但左前方有燈火、有人聲,曹雪芹便有數了;那裡有間空屋,向來是下人聚集歇腳之處,桐生一定在此療傷。
「我怎麼知道?」曹雪芹說:「他給了我,我就一直擱在口袋裡沒有用過。既沒有看見標記,也沒有聞到香味。」
「可以這麼說。」秋月看了曹雪芹,「不過太太當然也要看看他本人是不是中意。」
無端提起往事,觸動了馬夫人塵封已久的記憶。回想二十年前,也是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京裡一騎專差,深夜到家,當時就要扣中門請見老太太。原以為是曹頫有了升官的喜信,不到竟是病歿京師的噩耗。馬夫人一慟而昏絕,在全家號哭聲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殉夫;但第二個念頭,轉到七個月的身孕,才知道死不成,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居然也二十年了!馬夫人回首前塵,自己都不免驚異,居然熬過來了。但二十多年中多少辛酸,此時一起奔赴心頭,忍不住眼眶酸酸得想哭。
「我可以穿別的。」
「倒不是甚麼話別。」錦兒接著秋月的話說:「雖說只去十天,到底也要多帶些衣服,得我回去拾掇。」
「震二爺明天送你們到熱河。錦兒奶奶自然得回去話別。」
僵在那裡的曹雪芹,遇到秋月這個「台階」,趕緊接口,「豈止一句半句?」他一面起身一面說:「反正以後事事都聽太太的就是了。」
「多謝劉大嬸。」桐生搖搖頭,「我實在喝不下。」
「震二爺特為讓我來通知,看芹二爺是願意明天跟四老爺一起走呢?還是在家多陪太太兩天?」
「你到門房裡去看一看。」曹雪芹支使愛多話的那個丫頭,「如果回來了,讓他馬上到上房裡去。」
秋月明白,這是馬夫人體恤;因為在一屋子吃飯,錦兒跟秋月少不得要伺候飯桌,諸多拘束,連曹雪芹也覺得不便。於是秋月等先開了馬夫人的飯,才來陪錦兒和曹雪芹;一張大方桌,空著南向的座位,錦兒與曹雪芹對坐,秋月打橫坐在下首,端起飯碗說一聲,「我飯陪。」隨後便拿雙牙筷,指指點點的,小聲跟錦兒談馬夫人如何傷心,如何嚇壞了曹雪芹的經過。她的語氣是又欣慰、又得意,錦兒則是驚喜交集,立即想到了一件她最關心的事。
原來棠官在景山官學讀書,卒業時居然考列優等,補了九品筆帖式,派在京東一處稅關辦事;大概一兩個月,總有一趟回京的機會。馬夫人心想,這有點「易子而教」的意味,自然義不容辭。
看秋月的影子遠了,馬夫人臉上,卻又出現了凝重中顯得有極深的隱憂與關切的神色,「你可得仔仔細細去想一想!養小旦是最傷身子的。」聲音又有些變調了,「老太爺、老太太就留下你這麼和-圖-書一點親骨血。」
「是嗎?」曹雪芹問桐生。
「你拿針線到這裡來收拾吧。」馬夫人又說:「天也快黑了,索性晚上來拆也好。」
「總算你還識貨。」秋月笑道:「這就是『教猱升木』的猱。」
「就這件事,沒別的了?」
「有口蘑燉羊肉,蒸的白魚。再就是素菜。」秋月又說:「替芹二爺預備一個野雞片的火鍋,還沒有做。」
「那也不盡然,烈女傳上才德兼備、福慧雙修的,可多得很。」
「這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錦兒笑道:「我的丫頭配了芹二爺的小廝,借一重親家,不也挺好的嗎?」
「不!」曹雪芹接口,「我穿了,娘穿甚麼?」
錦兒這才將山雞片挾了出來,擱在碟子裡沒有吃,抬眼望著曹雪芹說:「你如果真的孝順,應該體會到太太心裡的盼望,趕緊去找一房媳婦;只要你有心,找位才德相貌都過得去的芹二奶奶,不是難事。」
曹雪芹不作聲,臉上也沒有甚麼表情,但心裡卻在體味他母親的這幾句話,自己在問自己:聲色陷溺果真不能自主?他不相信。可是他不能表示他的不同的看法,否則將會引起慈親更多的疑慮;而他的性情又一向討厭言不由衷,那就只有沉默了。
「這幾年雪芹不大跟我在一起;這件事我耿耿於懷。這一回去,朝夕相處,我可以盡一點心。」曹頫停了一下,看著馬夫人說:「從前康熙爺說,孩子小的時候,容易管教;及至成人,氣性已定,很難改了。雪芹也是一樣;我不會再拿鴨子上架,硬逼他讀書。我的打算是,多跟雪芹談談;聽聽他的抱負,看看他的志趣,幫他走一條正路。當然,最好還是從科場中去求功名;不過這也不是能強求的事。」
「還是全新的,震二哥大概還沒有上身。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替我謝謝他。而且我已經有了,太太把他的那件金絲猱的坎肩給了我。」
走近了,探頭從缺了塊明瓦的窗格往裡一望,人還不少,由僕婦、有丫頭;廚房裡的劉媽捧著一碗湯,湊到桐生面前說道:「溫溫兒的正好喝,全是肝尖兒,最補血。」
「是金桂堂的少掌櫃的。」
桐生不答話,只將右手伸了出來;曹雪芹便有喝道:「混球!把右手打腫了,你可怎麼替我提行李?」
秋月卻放不過曹雪芹。原來她也是觸動靈機,因為曹雪芹的性情,越來越如天馬行空、放蕩不羈,必得有個人管著才行。但他人就能管他,未必心服,也未必就為他好,所以只有為馬夫人「立威」,能讓他念茲在茲,記著母親的話,方為上策。當然馬夫人如有見不到、識不透、想不通之處,她可以幫著管。
「我心裡明白,嘴笨,說不上來。」話雖如此,她仍舊勉力作了表達,「譬如說吧,有人有八九樣長處,一兩樣短處,看起來比平常人都強是不是?可是,往深裡去考察,那一兩樣短處,每每是極大的毛病。反過來說,有八九樣短處,只有一兩樣長處,那長處一定是過人的。」
這不是馬夫人最傷心的時候,縈縈孤獨,無聲飲泣,淚水浸透了枕頭,不知曾有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是如此;但是,曹雪芹看不到。他眼前所看到的,母親生氣傷心的景象,在記憶中卻還是第一次,因此,他的感覺中,驚恐多於一切,真個是嚇壞了。
「啊,啊!」曹雪芹笑道:「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還用問嗎?」秋月又在一旁打岔,「自然帶一個『蝶』字。」
「有甚麼菜?」
「你放心好了。」錦兒安慰他說:「有你這話,我們心裡有數兒了,一定安頓得好好兒的,皆大歡喜。」
「好吧。咱們就算在這兒分手了。」曹雪芹說,「你可常來看看太太。」
秋月當然早就想到了;不過從跟錦兒深談以後,對曹雪芹的想法,有了變化,不願拿自己的衣服給曹雪芹穿;因而很快的答說:「大小穿不上,而且老掉毛,也不管用了。」
「太太不記得了?」秋月說道:「太太生日那天,跟錦兒奶奶來過,圓圓一張臉,一笑兩個酒窩,太太還說她像無錫惠泉山上的泥娃娃。記起來了吧!」
「四老爺說得是,」馬夫人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管教芹官,只是看他行事厚道,身子也壯,就這兩點,我想他也不會是個敗壞曹家門風的子弟。」
「我倒想起來了,」秋月向馬夫人說:「仲四鏢局子裡有極好的金瘡藥。」
「對了!你們好好商量。」馬夫人說:「不過,怕難得有妥當辦法,我這兒不能留,你那兒也不能待;又不能叫她家裡領了回去,那裡有妥當辦法。」
「不是我的衣服。」錦兒答說:「是震二爺的意思,他聽說芹二爺要一件坎肩,特為要我把他新製的那一件送了來。」一面說,一面打開衣包,是一件藏青團花貢緞面子、同色薄綢夾裡、下襬出鋒的白狐坎肩,鑲著白珊瑚套扣,素淨中顯得華貴,曹雪芹喝了一聲彩,卻辭而不收。
「這金絲猱的坎肩,穿在身上,不但在不怕冷,而且可祛風濕——」
「娘!娘!」他跪了下來,雙手撫在馬夫人膝上,仰著臉哀聲請罪:「你別傷心,我再不敢不聽你的話了。」一面說,一面掏出手絹,要替馬夫人去擦眼淚。
桐生伺候筆硯,也跟從曹雪芹讀了些書,想起過錯原在說了假話;倘再撒謊,便是一誤再誤、罪加一等了。因而看著錦兒,大著膽子說:「我抽空看錦二奶奶的阿蓮去了。」
「你不有件對襟的嗎?看尺寸,芹官也能穿。」
「我知道。」秋月答說:「先讓芹二爺試一是腰身。」
曹雪芹一聽,心中說一聲:「糟了!」剛想找個理由為桐生緩頰,見秋月已站了起來,冷冷說道:和-圖-書「叫他進來。」
「四老爺請放心。芹官沒有兄弟,棠官就像他的同胞一樣,我自然會盡心。」
「但願你心口如一。」馬夫人又說:「世家子弟誰也不是下流種子,開頭都是偶爾玩玩,到後來連自己是甚麼時候迷上的,都記不得了!」
「反正是到通州,遲早都沒有大關係。不必急。」
曹雪芹剛說了這一句,迎面看見馬夫人掀簾而出,便即住口;錦兒與秋月都站了起來。
正在照馬夫人的意思安排時,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是午後剛回去的錦兒,他手裡提著一個衣包,後頭跟一個丫頭,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具圓籠。秋月急忙迎了出去問道:「你怎麼去而復回,倒抽得出功夫?」
「喔,原來是她。」馬夫人笑道:「那是個有福氣的女孩子,別看桐生年紀輕,倒會挑。」說著看了曹雪芹一眼。
「不是甚麼生氣,裝糊塗會出事。」
「太太的意思呢?」
聽得這話,錦兒有些不安,因為推原論始,風波之起,怎麼樣說也脫不得她的干係,這就應該有所表示了。於是她想了一下說:「太太請放心!那芹二爺高高興興送了上路,我跟秋月來好好琢磨。保管有妥當辦法。」
聽得這一說,馬夫人亦復忍俊不禁,但神態馬上又恢復為沉重,用低沉的聲音,自語似地說:「心這麼狠,可怎麼再留?」這是指四兒而言。秋月心想,四兒也是高傲狹隘的氣性,如果攆了出去,萬一想不開,會尋短見;過去有過這樣的事,可絕不能再來第二回了。因此,她急忙湊過去輕聲說道:「太太,先不忙著辦這件事;回頭我跟太太細細回。」
「急著趕回去是得告訴震二爺,通知糧臺多備兩部車子,好讓芹二爺明天一起走。」
「好吧,你說。」
「照這樣說,芹二爺的親事,以後只要跟太太商量就試了?」
「把領子拆掉吧。」
「知子莫若母」,看到曹雪芹心理的馬夫人,冷笑著說:「你別不服氣,自以為有多大的實力!到你陷了進去,想起我的話,已經不容易跳出來了。兒大不由娘,我也管不得你那麼多;只是你該想想老太太。如果你早早成了親,替老太太留下一株、兩株根苗,我就隨你去荒唐;像如今,倘或你自己毀了自己的身子,叫我活著靠誰,死了又怎麼有臉去見老太太?」
「是的。少掌櫃,也是金桂堂當家的小旦。」
「自然是男的。」秋月插嘴,意思是要沖淡這場風波,所以含笑又說:「如今那有坤班?」
「皆大歡喜?」曹雪芹不解的問:「怎麼能皆大歡喜呢?兩個人都喜歡桐生,一個得意,就必有一個失意,不是嗎?」
秋月心知其意,四兒對桐生最好,派她執法,下手必輕;這是曹雪芹又一次維護桐生。當下點點頭,轉臉向四兒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桐生犯了甚麼錯?」
「誰派你去的?」
錦兒先不答話,吩咐丫頭,「把東西放下來!」她親自揭開圓籠,裡面是疊在一起的四個「一統山河」式的廣口圓盂。「特為替芹二爺作了四個路菜。」她向正走了來的曹雪芹說:「都是不容易壞的東西。在路上別拿出來,四老爺那裡另外送的有。這樣子,你晚上想喝點酒,就不必驚動人家了。」
因此,她問錦兒:「你是不是急著要趕回去?」
「對了!」曹雪芹接口,「是男的。」
馬夫人卻有些倦了,「我歪一會兒去。」她對錦兒說:「你走的時候叫我;我有話說。」
「這倒是見道之言——」
「四叔,」曹震掏出金錶來看了一下,「請回吧!四叔那裡還有人等著餞行呢。」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秋月追問說:「說話算話。」
「那就讓老何去一趟。」
「你們吃你們的。」銜著象牙剔牙杖的馬夫人,再上首空著的位子上座了下來,看著愛子說:「我想你還是明天跟你四叔一起走吧!做晚輩的,道理上應該如此。」
曹雪芹不甚情願;但想到已許了母親一定聽話,只好答應一聲:「我就跟四叔一起走。」
「是男的,還是女的?」
「太太的衣服,你怎麼能穿?」錦兒說道:「你不必客氣。」
等馬夫人一走,曹雪芹低聲說道:「看樣子,就算太太不攆四兒,她也待不下去了,你們打算怎麼安置她?」
「眾怒難犯,她成了眾矢之的,怎麼待得下去。」曹雪芹將那些丫頭「義形於色」,為桐生不平的見聞,細細的講了一遍。
「也好!」馬夫人向秋月說:「開飯吧,讓她吃完了,好早早回去。」她又加了一句:「你們還是在堂屋裡吃好了。」
「常捎信回來。」
馬夫人沉吟了一下,徐徐說道:「這樣,把我那件『金絲猱』的,讓芹官穿了去。」
「你別擔心我,我犯了病可以服藥,再不然推拿,治的法子很多。你年輕輕的,可不能得風濕,將來寫字都不能,那才是件不得了的事。」
「四老爺,」錦兒忍不住勸阻,「別提當年傷心的事了;直往前看吧!」
「是,是有點兒疼。」
桐生就在中門外戴罪;進了堂屋,一言不發,直挺挺的朝上一跪,把頭低了下去。秋月看了馬夫人一眼,取得默許,便開始審問了:「你到那裡去了?」
「對了,不必急,慢慢兒吃。」馬夫人又看著秋月說:「該把桐生找來,我告訴他幾句話。」
「知道。」
不想這下又出了紕漏,掏出來的那塊手絹,也是雪白的杭紡所製,刺目的是上繡一雙墨蝶,正幌在馬夫人眼前,看得格外真切。
「好了,好了!」秋月覺得他們這些話,不宜再當著下人說,因而阻攔:「你倆別再接唱『探親相罵』了,行不行?」
「不!」錦兒極有把握得說:「是在我那兒。」
「拿錯了?」馬夫人沉著臉問說:「hetubook.com.com原來是誰的手絹兒?」
「咦!」秋月詫異,「你怎麼知道?」
堂屋內外,上下主僕,無不變色;在死樣的沉寂中,只聽馬夫人怒生說道:「別打了!」秋月亦已上前,拉起桐生的手看,又紅又腫,還有皮破肉裂之處;忍不住轉臉厲聲斥責:「你怎麼下死命打他!」一語未畢,四兒「敖」然一聲,哭著掩面而奔。也沒有人理她,只忙著去找了何謹來,將桐生扶了出去,敷藥裹傷。
原來曹頫的行程,略有阻延,因為奉旨順路沿路勘查行宮,得讓曹震為他找兩個高明的工匠帶去。這在年下是件得跟人情商的事,必得耽誤一兩天功夫。但奉旨卻是儘快出京,不便在京等待,所以仍舊如現在明天中午動身,在通州稍住,等找到工匠,一起長行。
「你沒有想到的事還多著呢!」秋月說道:「你不是說要寫信給你的幾個同學道別嗎?寫去吧!」
「不是我說!我算甚麼?是太太說。」
「吃飯吧。」馬夫人說:「吃了飯,早點睡。」
秋月詫異的問:「這話從何而來,為甚麼待不下去?」
劉媽未及答話,一個濃眉大眼、管打掃的丫頭嚷道:「你們看四兒的手有多重!打得人連碗湯都喝不下了。」
「不是甚麼客氣不客氣,太太的病要緊。」
於是取來了下人尊之為「家法」的紫檀戒尺。執行家法的本當是男女管家;如今不比當年,已無總管名目,也不常責罰下人,得臨時指定一個人來執行家法。
「叫蝶夢。」曹雪芹說,「大家鬧酒,他喝醉了,要吐;正好坐在我旁邊,就拿我的手絹兒使了。隨後,他又遞了塊乾淨得給我,我只當是全白的,誰知道上面繡著蝴蝶呢?」
「你真傻!我們不會想法子另外找一個桐生嗎?」
「你怪我,我還怪你呢!」曹雪芹說:「你不說破桐生跟阿蓮好,又何至於醋海生波?」
曹雪芹怕迎頭撞見了不好意思,趕緊咳嗽一聲,放重了腳步;等他在門口一出現,丫頭僕婦,一起站正了。見半躺在一張軟椅上的桐生也要起立,曹雪芹急忙搖手阻止。「你別動!」他走過去問,「傷勢怎麼樣?」
「可不一定,有件紫貂的,讓季姨娘要了去,替棠官改帽子;另外有兩件,我記得從通州搬進京的時候,就給了何謹他們了。」馬夫人手向床頭櫃一指,「鑰匙在那,你自己開箱子找去。」
「老何呢?」
「不如就此刻弄好了它,也了掉一件事。反正也不費甚麼功夫。」於是取來針線,命小丫頭燃起一支明晃晃的蠟燭,細細拆去領子,摘起線腳,也費了半天時辰,才得完事。
馬夫人這時才想起,應該有一番重託曹頫的話。「我可是把芹官交給四老爺了!」他轉臉向愛子說道;「你這趟跟了四叔去,處處要聽教訓。」
曹雪芹的身材自然比他母親來的高大,不過那件坎肩本是穿在外面的,格外寬大,曹雪芹穿在裡面,腰身恰好;長短就沒有多大關係了。
曹家的規矩,責罰下人之前,先加告誡;所以四兒等桐生伸出左掌以後,便用戒尺指著他數落:「明兒個芹二爺就得跟四老爺到熱河去了,臨走之前,有多少事要料理;你是芹二爺貼身的人,就該時時刻刻伺候著才是。不想這個節骨眼上,你假傳聖旨,悄悄兒一溜,不知幹甚麼去了?你還有良心嗎?我就打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語聲甫落,只聽扎紮實實的「啪」的一聲,桐生隨即抽搐了一下,右手握著左掌,身子往一邊倒了去。
聽得這一番解釋,馬夫人臉色緩和了;但拿起手絹聞了一下,復又蹦緊了臉問說:「你跟他認識多少時候了?」
「誰是阿蓮?」馬夫人問。
「是!」曹雪芹恭恭敬敬的回答。
「那定是你講過的,」錦兒笑道:「那位齊甚麼王的正后,無鹽女,醜得出了格了。」
等他抄好詩回到堂屋,只見錦兒手攜衣包,丫頭提著食盒;秋月抱著孩子跟在後面。曹雪芹不由得問:「原來你也要走了。」
「呦!」曹雪芹忍不住了,「山雞片都老得不能吃了。」
「我知道。」
「好!」秋月將戒尺交給了她,同時交代:「打五下!」
「叫甚麼名字?」
「這是甚麼皮?」曹雪芹撫著毛皮說:「倒像猴兒毛。」
錦兒心知她另有話說;當下將要告訴曹震的話都交代了何謹。這裡也就收拾了餐桌,沏上普洱茶來,一面吃冰涼去心火的蘿蔔,一面喝熱茶聊天。
這是暗示秋月,也是為桐生乞情;看他雙手尚需執役,免予責罰。秋月本想打他十下,看在曹雪芹的份上,便即說道:「不打不行,打五下。」
曹雪芹尚待申說;馬夫人有些生氣了,「二十年了,你就難得肯聽我一句話。」她的語聲有些變音了,「真枉吃了二十年的苦。」
曹雪芹剛回到上房,何謹已接踵而至,據說傷得很重,不過只是皮肉受苦,用了重料的冰片之類的涼藥,仍不能止疼,所以他特為去配了一劑湯頭,此刻正在煎煮。這幅藥和下去,痛楚消減,能夠好好睡一覺,便可不致潰爛;否則就很費事了。
「不!」曹雪芹及忙改口,「我說的是才貌雙全。」
「好了!」這下提醒了馬夫人,「這回他跟了芹官去,倘或巴結上進,等回來了,我來做主,替他聘你的阿蓮。」
「哼!」馬夫人冷笑,「騙誰?」
「這,」秋月說道:「這樣子怎麼能上路?」
「頭一回,他就拿繡了表記,抹了香露的手絹兒送你?」
其實秋月已將那件名為「金絲猱」的皮坎肩取了來,她只用三指撮著領口,看上去輕得如件薄羅夾襖,玄色軟緞的面子,反過來一看,毛黃如金,即細且軟,側面望去,映著陽光的毫端,閃出萬點金鱗。曹雪芹在數九隆冬,雖常和-圖-書見他母親穿這件皮坎肩;但卻從未細細觀賞過,當然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曹雪芹還在辭謝,秋月卻覺得應該收下,便向錦兒使了個眼色,顧而言他的問,「還有甚麼怕人家說不清楚的話?」
此言一出,秋月與馬夫人相顧無言;而曹雪芹和錦兒卻相視而笑。見此光景,桐生鬆了一口氣,把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是!」錦兒站起來答應。
「也不知道真的點頭,還是假的點頭——」
亂過一陣,靜了下來,曹雪芹看母親臉色不悅,便強顏笑道:「看了一齣『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我忘了一件事。」她向馬夫人說:「昨兒替芹二爺趕出來的那間絲棉襖,袖子太小,不能穿。芹二爺要一件皮坎肩,我想現成的一定有。」
意在言外,不妨將桐生送到通州去養傷。既然如此,曹雪芹仍舊可以跟曹頫一起走,在通州等待的那幾天,桐生傷勢必已大愈,不礙行程。不過,由京城到通州這一段,得另外派個人送。
「反正挾天子以令諸侯,你只說是太太的話,我還敢不聽嗎?」
「譬如一半一半呢?」她問,「那又怎麼說?」
秋月看曹雪芹有抬槓的模樣,而錦兒剛才想了半天,一定也有好些話說,兩不相讓,話不投機,豈不剎風景,因而把話扯了開去。
「那還用你交代。」錦兒忽然眼眶發紅,「你可多保重。」又放低了聲音說:「沒事多哄哄四老爺,別惹他生氣;免得太太不放心。」
「沒有。」
聽他們談得熱鬧,曹雪芹有感觸,也有啟發;丫頭小廝的親事,就能讓大家這麼興致勃勃地談論,如果是自己娶妻,從相親開始,次第到六禮完成,至少會給全家帶來一年半載有生氣的日子。尤其是母親,在她來說,一定是平生最大的一樁樂事。正這樣想著,只見剛才去傳喚桐生的那個小丫頭,湊到秋月身邊,悄悄說道:「桐生回來了。」
說到這裡,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這就不但曹雪芹,連秋月都把臉嚇黃了,僕婦丫頭,亦皆聞聲而集,但都站在廊上搓手,排眾直入的只有秋月一人。
「我是在一個一個比較。」錦兒答說,「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有長處就一定有短處;而且長處、短處往往搭配得很勻稱。」
「我知道。」
淚眼模糊中,看到跪在地上的愛子,愁眉苦臉的只是自己拿手捶腦袋,馬夫人不覺心疼;頓時住了眼淚。看窗外黑壓壓的一群人,自覺過於失態,便即說道:「沒有甚麼!我一時感觸,哭出來心裡就舒服了。大家散了吧。」
「你們別怪她,」桐生急忙說道:「他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
「好!」秋月轉臉笑道:「到底是太太的眼淚值錢,居然哭得頑石點頭了。」
曹雪芹不等他母親話完,便斷然接口:「真的!娘要不要我發誓?」
「怎麼不疼?」濃眉大眼的姑娘搭腔:「疼得連一碗湯都喝不下了。」
「你倒替他想得周到。」秋月指著衣包說:「怎麼?莫非你今晚上不打算回去?」
「那裡來的這塊手絹兒?」
語氣甚舔而面有苦顏。馬夫人又心愛、又心疼,「算了吧!」她說:「只要你有這點心就夠了。」
「我去——」
「你就是這麼粗心大意。」秋月故意埋怨,「雖說爺兒們偶然逢場作戲,無傷大雅,掛出幌子來,到底不好。幸而發覺得早,在路上讓四老爺見了,少不得有囉嗦你一頓。何苦!」說著,將手絹往口袋裡一塞,一面走,一面說:「我另外替你找一塊。」
「咱麼不談這個。」曹雪芹問:「你們說,四兒怎麼辦?」
秋月也是從曹老太太那裡聽來的,據說這種「金絲猱」,產於甘肅慶陽山中,四川亦有此物,不過性情比較凶猛。
「這話,」曹雪芹正色說道:「你可別告訴阿蓮,她會多心。」
「把我的羊肉跟魚,撥一半給他。」馬夫人又說:「另外擺桌子,在這裡吃好了。」
「少掌櫃?」馬夫人不大懂京中戲班子的規矩,所以愕然不解。
「這件皮坎肩,是我三十歲生日那天,老太太賞的。當初是有人借了老太爺三千兩銀子去捐官;運氣不好,在任上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太爺聽說,不但拿借據還了人家,另外還送了五百兩銀子的奠儀;他家無以為報,那祖傳的這件皮坎肩送了來。也不能說是抵債,只是表表人家的心意而已。」
這倒是提醒了秋月,提醒她應該向馬夫人請示,如何處置通州的房子?那所莊屋,本由曹震經手,賃給糧臺作為過往差假人員的行館,現在平郡王已交卸了大將軍的關防;各人有各人的布置,莊屋是不是會退租,得讓曹震問一問。這事本來到也不急,只是想起馬夫人說過,有意處分通州的房子,而目前恰好有個機會,不宜錯過。
錦兒「噗哧」一笑,手指著說:「都是你不好。你不點她,不就沒事了嗎?」
曹頫一大早就來了,是曹震陪著來的;一則辭行,再則是帶了曹雪芹去,理當對馬夫人有個交代。
「本來想打發人來的,怕說不清楚,還是我自己來一趟省事。」
「好吧,」秋月問道:「你自己說,該怎麼罰?」
窗外的人聽得這話,一個個逡巡而退;秋月便拿剛從曹雪芹那裡取來的一塊乾淨手絹,遞了給馬夫人,復又叫小丫頭去倒熱水來淨面。轉身看到曹雪芹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當即微帶呵斥地說:「還跪著幹甚麼?平時要多聽太太一句半句話,不強似這會兒長跪請罪?」
「好!」曹頫將詩稿遞給了曹雪芹,「你替我謄正。」
「抓藥去了。」
正當秋月還在考慮該派誰來打桐生的手心時,曹雪芹靈機一動,指著四兒說道:「讓她來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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