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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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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

廿三

「是的,是本家。」秋澄說道:「老太太告訴我,曹總兵先還不以為意;等到候補久無消息,不免奇怪,因為康熙爺答應他,儘快補缺,為此才交代索額圖,讓曹總兵在他家暫住,眼看總兵的缺出兩三個,輪不到他,是不是中間出了甚麼毛病?找到相熟的太監一問,才知道高士奇說了他的壞話:彼此無怨無仇,何以如此,就不能不追究原因了。」
縣官當即下火籤傳塾師到案,也是在花廳裏問;首先申誡:「你千萬別再提方氏的奸|情了,敗壞良家婦女名節,這個罪名你擔不起。」
「是甚麼好房子,不能錯過機會。」
及至跟馬夫人一提,她用告誡的口吻對曹雪芹說:「辦事要按規矩來。房子中意不中意,應該請你仲四哥去看;雖說他有話,只要秋澄看中了就好,咱們到底還得按禮數行事。」
臨行之前,塾師去看他的當訟師的朋友,一則話別;二則請教一些緝捕的竅門。恰好塾師有個朋友在座,此人建議,到了杭州,最好能找到織造衙門的人幫忙,那就事半功倍了。
一聽這話,王太太趕緊上前陪笑臉,剛說得一聲:「這位嫂子」,便讓小王太太把話截斷了。
狹路相逢,正不知如何應付時,只聽「綽朗」一響;預先約好,埋伏在殿前的錢塘縣捕快,已將一根鐵鍊套上他的脖子了。
因此關鍵便在查出姦夫。無奈那方氏婦人堅不吐實;同時由於幽會往來蹤跡極密,所以竟無人能指出是那些人犯有嫌疑?這樣,就只好下死工夫了,縣官聽從刑名師爺的主張,下令清查方圓十里以內年輕男子的行蹤。
「那好!」曹雪芹很起勁地說:「如今首要之計,是看看能不能先替你找到合適的房子。把你先安頓了,再琢磨古藤書屋。」
甚麼名聲呢?秋澄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會;自然是富名。內務府的人,有了這個名聲,並非好事;因為上三旗的包衣,心胸狹,眼光短,多妒善讒,而曹頫又有些頭巾氣,與人落落寡合。當初承修和親王府,便頗令人眼紅,如今又得了這個有油水的差使,自然更容易遭妒了。
於是秋澄換了衣服,一起到了錦兒那裏;只見她在檢點食盒,不用說,一定又是曹震要出差了。
「我——,」秋澄答說:「我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原來傅恆自從莎羅奔請降,大金川終於如皇帝所期望的,如期結束,而且攻勦奮勇,聲威遠播,一雪張廣泗、訥親糜餉勞師、損兵折將之恥,所以疊施恩沛,捷報初奏,即降旨封為一等公,錫號「忠勇」。
一聽這話,大家都感關切,「不是去勘查行宮嗎?」錦兒問說:「那算是甚麼好差使?」
「我索性再告訴你一點兒,前幾年就有咱們族裏的一個叔叔,跟我談這件事;他在乾清宮茶膳房當差,不知道打那兒來的消息,問我想不想見聖母皇太后?說他可以找慈寧官的太監,給我帶路。你知道我怎麼回答他?」
九歲的孩子剛剛開始懂事,姓方的婦人怕孩子會洩漏她的秘密,威嚇著說:「不用你管!也不准你說出去!你要敢跟外頭的人多說一個字,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醬!」
孫文成派了一個筆帖式,代為接見;塾師投了信,道明來意。那筆帖式問了他的住處,關照他說:「你請回旅店去等;一有信息,會來通知。」
於是曹曰瑋將當時親見索額圖如何作踐高士奇的情形,撮要說了些;那太監不等他話完便勸他,趕緊告病出京,否則將有殺身之禍,曹曰瑋考慮久之,終於聽從勸告。至於仍舊逗留在京,會不會真的為高士奇暗算,自然無法印證;照曹雪芹看,那太監是危言聳聽。
一問到這話,男主人立即明白了;此人便是小王,與大王既是同官同鄉,又是五百年前一家的同宗,對於大王的家務,自然頗有所知;平時就很替他捏一把汗,怕他的髮妻進京問罪,如今果然成了事實。
想來想去,解鈴繫鈴,還要找塾師來商量,「你總見過那個武秀才?」孫文成說:「你私下去認一認如何?」
這個遊方僧法名行淨,可疑之處是第一、不大會唸經做佛事;其次,不大喜歡出門,住在報國寺的禪房中,常常一個人在那裏發楞,彷彿心事重重似地。但是,他有度牒,是在徐州受的戒,談到他雲遊的蹤跡,亦很清楚,由廣州經福建、江西到杭州;雖是山東人,卻並非由山東到浙江,因為路線完全不同。
「貴處是陝西?」
「那得看單子才知道。」曹雪芹問:「如果沒有呢?」
「為傅中堂蓋新屋——」
「為甚麼?」秋澄不解地問:「是甚麼道理?」
塾師將前後情形細想了一遍,認為訟師的判斷不誤,決定照計而行。當即找了好些人,有男有女,一大早悄悄到了方家,敲開門來,一擁而進,先將方氏婦人制服,嘴裏塞進一團布,讓她不能叫喊。然後樓上樓下,默無聲息地搜查。
「不,不!」曹雪芹打斷她的話說:「不忙,不忙。」
「我不大懂。」
「喔!」曹雪好奇心又起,興味盎然地說:「你倒講個例子我聽聽。」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你多派人日夜監視方家,尤其是晚上,看有甚麼男人出入。除此以外,你不必再幹別的。」訟師又說:「事不宜遲,趕緊去部署,要秘密。三天以後,你再來看我。」
「也好。」
「你這一說,我當然明白了。可是,我該怎麼樣著手呢?」
「懂不懂都不要緊,只要會寫字就行。你就行吧!」
「六條?從頭條到六條,中間還差著八條胡同呢!」
他說一句,孩子應一句,塾師便親自送他回家。那知第二天孩子沒有上學;塾師當然不放心,找上門去一問,那姓方的婦人故作吃驚地說:「昨天沒有回來啊!我只以為你留他在你那裏住,正要去接他;怎麼反倒來問我?」
「我老實說吧,置產的不是我,是我姊姊,我明天帶她來看,我想她一定也中意。」曹雪芹問說:「房價怎麼樣?」
「是啊!」
秋澄所指的是〈高文恪遺事〉中的一段:「總兵曹曰瑋在京候補,先帝命索飲食之;高見索時,曹侍立簾外,思曰:『高知我見其情狀,必遷怒於我矣!』遽引疾歸。」
「磕頭不敢當!」小王太太在屏風後面接口,「來的不是我家老爺的大太太嗎?好,今兒我把房間讓出來,要她陪我家老爺睡一晚,萬事皆休;不然,就拿把刀來殺了我。」
行淨一楞,不自覺地轉臉去看;及至回過頭來,頓時臉色大變,原來防他聽得同鄉口音,警惕特高,所以詐喊是由譚庫使開口,等他一有反應,已可證明他就是「劉秀才」;那知塾師雖不認識他,他卻因殺子案鬧成大新聞以後,塾師亦成了眾所矚目的人物,因而識得,一見自然變色。
「就是這話囉!其實案情是很明白的——」
這話說得非常透澈,秋澄算是完全放心了。
事情成了僵局,卻還是虧得王太太有補過的誠意,止住哭聲,奔到屏風後面和_圖_書,雙膝一跪,說一聲:「我該死!」接著便自己揍了自己兩個嘴巴。
「不是,不是!房子吉利得很。王都老爺一直沒有兒子,從搬進去以後,一連生了兩個白胖小子。」老劉忍不住好笑,「退房是因為出了一個大笑話。香爐營住了兩位王都老爺,都是陝西人,一個年紀大一點兒,咱們就管他們叫大王、小王吧;這大王先是一個人在京住,後來——」
「一點不錯。」馬夫人又說:「像這些事,來龍去脈,首尾一定要清清楚楚;我看,你得把這件事先告訴你震二哥。」
「怎麼?頭條到六條,怎麼會差八條胡同?」
慢慢地混熟了,但要引他到熱鬧地方,卻不容易;這也正可反證行淨心存顧忌、不敢到人多之處。譚庫使跟塾師原來的設計是,報國寺後面有一片空場,常有遊手好閒的「油頭光棍」,在那裏摔石鎖、舉仙人擔,賣弄花拳繡腿,既是武秀才,這方面自然是行家,多半見了會技癢,卸去海青,下場練功,等他舉仙人擔時,使個詐讓他顯露原形,由於有仙人擔在手上絆住了,就不必顧忌他會恃強拒捕。如今他既不肯上鈎,說不得只好另作布置。
「不光是這一點。我的打算是,房價我來出,修理就是四老爺的事了。」
「不管著甚麼書,若說一個人耍靜下來用用功,古藤書屋倒是好地方。看你錦兒姊的意思,似乎想買下來送你。」
「搜不出來怎麼辦?」
秋澄為之啼笑皆非,「你別得意。」她正色說道:「還有件事,你可千萬記在心裏,聖母皇太后的出身,決不能跟人吐露隻言半語,皇上越來越忌諱這件事了。」
「誰知道京城裏的胡同,有那麼多講究?實不相瞞,我妹夫也姓王,也是陝西人,也是御史;這才陰錯陽差地得罪了府上的太太。千錯,萬錯,總是我打聽不確之錯;請你把你家太太請出來,我來陪不是。」
「你別不相信!」秋澄正色說道:「老太太在說,撞見人家的陰私,大凶。老太太還談了好幾個例子,叫人不能不信她的話。」
秋澄想想曹雪芹的脾氣,確是如此,不由得深深點頭,承認他說得不錯。
一路上塾師很籠絡差役,彼此相當投機;差役聽塾師之勸,一切不問,只待坐享其成。到了杭州,自然亦不必到附郭的錢塘、仁和兩縣去投文,而由塾師帶著縣官的信到織造衙門去求見。
原來孫文成不必有縣官的信,亦會密查;因為這一案由山東申詳刑部;刑部奏聞,將皇帝亦驚動了,已在批給孫文成奏報久旱得雨的密摺中,提到此案,道是「不妨密密打聽,如有所知,即寫奏來看。」
於是王太太敲開門來,問應門的僕婦:「這裏姓王?陝西人?」
「昨天。」
「那好端端地為甚麼要退房?」曹雪芹不由得懷疑,「是不是房子不乾淨?」
「怎麼?這還不能算破案。」曹雪芹略想一想說道:「必是姦夫未獲,不算全破。」
「甚麼叫合適?」老劉問說。
「喔,王御史外放了,所以要退房?」
原來香爐營除頭條與六條以外,自二條至五條,另有一條南北向的夾道隔開,以上下作為區分,如二條便稱為上二條,下二條。那僕婦是故意耍他,所以說成八條。
「那,」秋澄說道:「那說不出口吧!」
這一來案子便懸在那裏了,因為縣官決不敢照方氏婦人的口供結案;只是呈請寬限,以期水落石出。山東的臬司,一面將案情經過申詳刑部;一面准了兩個月的限,嚴飭緝捕姦夫。
「是!」大王這才站了起來,四面看了一下,寒著臉埋怨張秀才:「虧你還進過學,做出這種蠢事來,叫我怎麼交代?」
由此將話題轉向曹家族人——曹寅一支,久居南方,起居生活的習慣,比以前改了很多;加以海內名士,無不交結,這一來跟其他仍以包衣的身分、在官內執充微役的族眾,境界上隔了兩三層,無形中拉遠了距離,彼此皆有「非我族類」之感。
像這種情形,通常都是指派得力的捕快,隨帶「海捕文書」;到得文書上指定的地帶,可以請求當地縣衙門協助查緝。再有一種辦法是苦主自行緝捕,請發一面「自緝牌」,緝獲犯人以後,亦可要求地方官派人解送,不過這種情形不常見;至於雙管齊下,更少先例,但在這一殺子案中卻是破例了。
「捉姦提雙」,是天下十八省毫無例外的說法;塾師在這一層上,自然落了下風。而且律例無「指姦」的明文;問官即令知道姦夫是誰,也不准使用「某某人是不是你的姦夫」這種套問的語氣。而況根本不知姦夫是誰,所以奸|情這部分,只好置之不問。
「誰知道?」小王太太將手使勁一奪,指著王太太說:「你去問你的大太太?」
一提到平郡王,不免令人感嘆;「這一年,」曹雪芹說:「去年三月到現在,整整一年,發生了多少意想不到的事,牽連不斷,愈出愈奇。」接著便朗聲吟道:「聞道長安似弈棋,一年世事不勝悲。」
刑名師爺提出兩點判斷:第一、姦夫能夠半夜來去,住處必不甚遠;第二、照屠夫所說,切痕有力,則姦夫必非文弱書生。就這兩點線索去清查,最後有了結果,查出方家附近有個姓劉的武秀才,在方氏婦人與塾師興訟時出了遠門。這武秀才尚未婚娶,傳了他的胞兄劉大來問,說是往江浙一帶訪友去了。
「誰是你嫂子?我是你家老爺的小婆子、狐狸精。」說完,甩手就走,放聲大哭。
王太太見僕婦幫著「姨太太」罵她,怒氣更如火上澆油;喝一聲:「你們給我打!打光砸爛,才解我的恨。」說著,抄起門旁的撐窗棍,使勁一掄,首先將一個五彩的磁帽筒,掃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上衙門去了。」
「哼!你們揍了我家太太,罵她狐狸精,還打得落花流水,陪個不是就行了?那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告訴你吧,住六條的王都老爺快來了;看他怎麼說吧!」
及至莎羅奔匍匐軍門,叩求不殺,永誓不敢再有違犯,證實了金川平定,確非虛語,又降恩旨:「經略大學士傅恆,丹衷壯志,勇略宏猷,足以柔懷異類,迅奏膚功,即諸葛之七縱威蠻、汾陽之單騎見虜,何以加茲?實為國家嘉祥上瑞。前已晉爵封公,酬庸更無殊典,所賜四團龍補褂,著只受服用。再照元勛額駙揚古利之例,加賜豹尾槍二桿、親軍二名,優示寵章,均不必懇辭。此外尚有黃金帶、寶石頂,俟抵京伊邇,朕遣大阿哥往迎時頒賜。」
訟師想了想說:「不必。照道理說,她一個兒子無緣無故從你那裏不見了,一定會天天到你那裏來,哭哭啼啼,大吵大鬧;現在毫無動靜,足見她心虛。我看可以動手了。」
「那就算你好了。」曹雪芹作個假設:「譬如有個不相干的人,這麼告訴你,你會怎麼想?」
「我們雖是同縣,我並未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此人。」塾師突然興奮地說:「不過,我倒有個辦法,或許可以讓他顯原形。」
原來曹雪芹也好交遊,認為友朋間劇談快飲,論文證史,是人生一大樂事;如果見解相同,莫逆於心,更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
「不!非宗兄寬宏大量,說一句見宥的話,我不能起來。」
「已經退了。」
曹雪芹一下子被問住了,他只是偶爾有這麼一個念頭,並沒有認真去考慮過,此刻想一想,學無專長,居然要「著書立說」,未免大言不慚;因此,便覺得秋澄這一問,帶著譏諷的意味。
「房東肯賣最好。咱們先去看了房再說。」
張秀才這才知道車伕出門,是去通知他妹夫;想了一下,過去叮囑王太太:「他們去請妹夫了。今天這場禍事,亦非他到場不能了。妹夫來了,你先千萬別跟他吵,讓他跟人家說好話,陪不是,把事情料理開了,回頭到家再算帳。如果你跟他一吵,把他嚇跑了,那就不知道怎麼收場了。」
「不!」秋澄搖搖頭,「案子還不能算破。」
「搜出來了沒有呢?」曹雪芹問。
「怎麼?」張秀才大為困惑,「妹夫變得年輕了?」
塾師的法子很簡單,但也很巧妙,孫文成點頭稱善;陪同塾師進見的譚庫使亦認為一定有效。於是孫文成交代譚庫使,密密部署,依計而行;不過,特為交代一句:「此人既是武秀才,手下有功夫,要防他恃強拒捕。」
曹雪芹接下來便繪聲繪影地談王御史家的那場誤會;錦兒與秋澄都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曹寅在日,恤老憐貧,總還不忘敦睦族誼,及至曹頫帶著曹震、曹雪芹回旗,正在倒楣的時候,族人就很少理他們;以後曹頫、曹震叔姪,得平郡王的照拂,家道重興,那班族人不免又生妒心,而曹頫、曹震雖未必存心報復,但想起初回京時到處遭遇的白眼,自不免耿耿於心,加以本來氣味不投,無可與言,所以除了慶弔以外,平時幾乎斷了往來。這種情形,在曹雪芹懵然不覺,而馬夫人跟秋澄、錦兒談起來,卻常有孤立不安之感。
「還沒有。打算約你陪太太一起去看。你看明兒是上午,還是下午?」
「那是戲。」
「你看,這個人你知道不知道?」
聽曹雪芹說了看房的經過,也聽他轉述了馬夫人的意見,曹震深深點頭,「到底是老人家穩健週到,原該請仲四哥去看一看;不過,這也只是一種禮貌,事情還是咱們來辦,」他略想一想又說:「既然這麼急,我又抽不出工夫去看;那末,雪芹跟他去講講價,到決不肯再讓了,就丟下定錢,等我良鄉回來再辦。」
不道上年冬天,大王得罪了一個同鄉;此人回到家鄉,便到王太太那裏去告密,王太太怒不可遏,娘家親戚亦頗為她不平,於是大興問罪之師,在親黨中糾集了幾個健婦,由她的一個堂兄張秀才帶領進京。找到香爐營頭條東口,只見坐北朝南一戶人家,門上貼著「王寓」的字條,一打聽,果然是「陝西人王都老爺」。張秀才從未進過京,不知道京師的胡同,同一地名可以有好幾條,既然官稱,籍貫都相符,而且是在胡同東口,便決不錯:「是了!」他說:「這就是妹夫的金屋。」
查到東門的報國寺,有了結果;果然有個山東口音的和尚在掛單,而且形跡諸多可疑。
「回頭就要走了。」錦兒問道:「你有事找他。」
一夕詳談,方知這是異乎尋常的一樁逆倫案,無怪乎會驚動九重。當時關照塾師,儘管在旅舍中靜心等候,不必有何行動;同時表示,一切盤纏,可以代為負責,不必擔心旅費不敷。
「不就是房子的事?我看了一處,在香爐營六條東口。」
織造的副手,叫做「物林達」,譯成漢文便是司庫;其下有四名庫使,但不一定都管庫,內中一個姓譚的,便專負偵查之責,孫文成直接將他找了來,交代這樁差使。譚庫使又找到織機房的一個工頭,關照他派人到茶坊酒肆,細心觀察,有沒有說山東話的陌生人;同時說明,此人是個武秀才,身體必然魁梧。有此線索,不難查訪;半個月之中查到了三個人,但跟蹤追查,卻都有清楚的來歷,看來非改變偵查方向不可了。
誰也沒有想到小王太太提出來這麼一個條件。王太太一聽,先就哭了;小王走到屏風後面去作和事佬,但只聽小王太太一疊連聲地:「不行,不行!說甚麼也不行。」
「沒有。」
「我不知道。」
大王亦不負妻子的期望,十年前聯捷成了進士,分發禮部;只為是個窮京官,一直不敢接眷。四年前考選為御史,境況漸佳,但因納妾生子之故,更不敢接眷,家書中一直哭窮,王太太也就只好以王寶釧自命,苦守寒窰了。
「也不光是房子,甚麼都得上緊了,」曹雪芹說:「早早辦了你的事,我才能跟震二哥到揚州去幫忙。」
這樣一想,心便冷了;但總覺得「心所謂危,不敢不言」,且等有機會跟錦兒來談。
於是隨從的那班關西健婦,毫不容情地一起動手,乒乒乓乓打得落花流水。女主人在僕婦的扶持之下,躲到屋角,瑟瑟發抖;只聽得王太太一面打,一面罵,罵丈夫「喪盡天良」,為他吃盡常人所難能的苦,不想一旦做了官,便即變心,十年不接她到京,還則罷了,膽敢「弄個狐狸精小婆子進門,要把我活活氣死!」且還揚言,要「告御狀」。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實話直說,房東要一千八百銀子,大概有一千五就行了。不過,」李胖子加重了語氣說:「這房子很俏,明兒一定得有回話。」
「好!我這就去。不過,房子還是得先看;我順便約好了錦兒姊,讓她陪著娘跟大姊一起去。」曹雪芹轉臉望著秋澄問:「怎麼樣,有沒有興致一起到錦兒姊那裏去坐坐?」
「天下有如此殘忍的婦人!」曹雪汗說:「縣官破這一案的法子,倒也真巧妙。」
這項差使就是探聽地方上的情形。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是你們兩位。」
「本來就不是!」王太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定弄錯了;快去問問清楚。」
「是,是!見教得高明之極。不過,老夫子,你還得想個辦法出來。」
「有閒錢當然可以買下來。」曹雪芹說:「既然你們都同意我絕意進取,我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看能不能著書立說?」
但批示中,當然不會細敘此案,孫文成正以案情不明,無從著手,遣派專人到山東去瞭解情況時,忽然有局中人來求見,自然喜出望外,本想親自接談,但因與巡撫有約,所以派人代見。等從巡撫衙門回來,接到報告,卻是語焉不詳,當即關照,約見塾師。
「東翁,」刑名師爺提出警告:「這件案子不可張揚,殺子是逆倫大案,如果不破,東翁的前程不保。一張揚開來,京裏都老爺聞風言事,一上奏摺,這一案就會變成『欽命』案子,和圖書這一來麻煩就大了,巡撫、臬司都會驚動,東翁就不必辦別的公事,只應付這件案子好了。」
一問果然,「可不是!」錦兒答說:「傅中堂快到京了,皇上派了大阿哥『郊迎』;內務府要到良鄉先去預備,這趟差使派了你震二哥,得三、四天才能回來。」
「有沒有到縣衙門去查問她的兒子?」
衙役徵收錢糧,捕快緝兇破案,都有期限,大致五日為期,到期不能交差,縣官坐堂查問,打幾十板子,寬以限期,名為「追比」。照此例子來處置,塾師交不出他的學生,便將受刑,心裏自然著急;退出縣衙,去請教他的一個專門代人寫狀子、打官司、當訟師的朋友。
「是啊!」塾師答說:「我也不明白,衙門裏有的捕快,為甚麼不派出去查訪?」
「不要緊。四老爺又有好差使了,在雪芹身上花幾文,也算不了甚麼?」
「青天大老爺在上,俗語說『虎毒不食子』;我只有這麼一個九歲的兒子,人又聰明,又聽話,那怕我是後娘,也不會忍心殺他。」
「真是冤孽!」縣官飭回方氏婦人,跟刑名師爺商量,該怎麼辦?
「不!」曹雪芹打斷她的話說:「明兒一定得去看,明兒不去,也許就讓別人捷足先登了。」
「那末,你說你的兒子到那裏去了呢?」
「四老爺這兩年真是官運亨通。不過,」錦兒說道:「說實在話,他幹這些差使,也真可惜了。」
「是我錯,是我錯。」張秀才對小王說:「趕緊把夫人請出來;我們一起磕頭賠罪。」
「對!不必忙。」曹震又說:「我已經想過了,古藤書屋的房子太舊,買下來還得好好兒修一修;這件事我跟四老爺來商量。」
「這也不妨。」秋澄說道:「將來如果住得近,我可以順便替你照料。」
「再想想也有難處,朋友來了,總得講待客之道,這又非帶了杏香去不可,可是太太又歸誰伺候呢?以前還能託付給你;往後辦不到了。所以,我把那條心冷了下去。」
「以前大家都勸你上進,從正途上討個出身,上慰老太太在天之靈。不過,我們在琢磨,老太太果真有靈,只怕你做了官,她老人家反而更不放心。」
「還有件事,」錦兒說道:「古藤書屋的房子,我不跟你提過——」
「既然你中意了,就不必看了。喔,」秋澄立即又改口:「應該請太太去看一看。」
「著甚麼書、立甚麼說?」
這是杜甫〈秋興〉八首中,第四首的起句,只將「百年」改為「一年」。曹震體會不到他的心情,略顯詫異地說道:「你無緣無故,發的那門子的感慨?你趕緊去料理該料理的事,這回勘查行宮,以及到揚州預備接駕的差使都派了我,你可得好好兒跟我忙一陣了。」
「不是香爐營六條?」
「香爐營頭條。」
「剛說知我者是你們兩位,那知道到底還是不知道我。我,別樣忌諱或許會犯,獨獨就不會犯這個忌諱。」
「要乾淨,要嚴密,這話太籠統了。」老劉想了好一會,喊了他的一個小夥計穆二來問:「香爐營六條的王都老爺,不說要退房嗎?」
於是安步當車地到了香爐營,找到看房的朱胖子去看了房子;曹雪芹頗為滿意,但畢竟要等秋澄看中了才能談房價。
縣官反覆推求,還找屠夫來檢驗肢解的屍首,認為切痕有力,斷非出自婦人之手;這便表示,當時有人相助,而此人倘非姦夫又是誰?
這一來,使這條計就必須報國寺的知客僧合作;他得下一番工夫跟行淨去接近,然後將他誘引出禪房,在易於使他分心的熱鬧場合,才便於行事。
「甚麼時候的事?」
「怎麼呢?」秋澄不解地問。
這孩子嚇壞了,第二天入塾讀書,中午不敢回家吃飯;到得放學了,依舊留在自己座位上。塾師問他,只是垂淚不言;多方哄騙,繼而怒斥,那孩子才說了實情。塾師便好言勸道:「你媽是故意嚇嚇你的;你只要不在外面胡說,怕甚麼!我送你回去。不過,你要記住,你千萬別跟你媽說,已經拿昨晚上的事告訴我了。」
四團龍補褂為御用的服飾;豹尾槍亦是鹵簿中才有儀仗,以此頒賜臣下,似覺過分,所以特別指明,是援尚太祖之女的額駙揚古利之例。最近又決定為傅恆修建新宅,作為賜第;修建的差使由和親王保薦,以曹頫充任。
秋澄笑一笑不作聲;然後問說:「祝老七的房子,有沒有靠近海波寺街的?」
張秀才一機靈,接口問道:「是上那個衙門?」
縣官是個忠厚過人的孝悌君子,根本就不相信世間有親娘殺獨子這回事,當下將方氏婦人傳了來,在花廳中審問。
「杭州」跟「孫家」連在一起,便知是指杭州織造孫文成。這件刑案出在康熙四十年,山東有個姓方的小商人,經年奔走江湖,妻子不耐空閨寂寞,作了出墻的紅杏。她有個九歲的兒子,有一天半夜醒來,發覺有個男人在床上,便問他母親:「爹回來了?」其實是無意間發覺了他母親的陰私。
這一聲很權威,王太太、張秀才以及那班女打手,都停了下來,向外去看;這一看全都傻了。
「那也許還來得及。」老劉交代穆二,「你趕緊去看一看,賃出去了沒有?如果還沒有主兒,你告訴李胖子,說我馬上去看房。快去,快回。」
「唉!」曹雪芹聽得有些煩了,「咱們不提這些了;找點甚麼有趣的事談吧!」
「也沒有。」塾師答說:「要不要去查一查?」
「好!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反正四哥一定會依你。」
「這一來,小王太太當然不好意思再說甚麼了。」老劉說道:「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過大王可受了罪了,王太太鬧得天翻地覆,最後是去母留子,才算了事。王太太鬧了這麼個大笑話,自己也不好意思住在香爐營,逼著大王搬家,聽說搬到東城去住了。」
正在應答之際,出來一個少婦,長得眉目如畫,體態輕盈,王太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搶上前去,一把揪住手臂,左右開弓,打了兩個嘴巴,那少婦嚇得又哭又叫;僕婦護主,上前去拉住王太太,大聲喝道:「那裏來的瘋婆子,你要造反吶!」
原來李胖子以介紹典質買賣房屋為業,名為「縴手」,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是老劉引薦來的主顧,他不能撇開中人,直接跟買主談交易,所以有此表示。
「是。」塾師心不以為然,但不能不接受。
「那末,」秋澄終於說了:「從明天起,你就上緊替我找房子吧!」
「你也未見得要我抽出多少工夫!朋友來吃飯喝酒,到底不是天天有的事。」
小王急忙追了進去,安慰妻子。那僕婦瞅著那班不速之客,只是冷笑,然後抬抬手將車伕喚了過來,悄悄地囑咐幾句,車伕掉頭就走。
「可不是!從此他就不理我了。咱們族裏的這些人——」
「我倒無所謂,內人很受了些委屈。你先請起來,咱們商量和圖書一個辦法。」
要不要下手呢?孫文成遇到了一個難題;當然,織造衙門並無逮捕罪犯的職掌與權力,但可通知縣衙門辦理,為難的是萬一指控有誤,縣衙門不會替他負責。事實上,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縣衙門亦未見得會出票去拘捕行淨。
「我知道。」王太太忽又咬著牙說:「你看我回去不剝了他的皮。」
「咦!」張秀才驀然意會,「這裏的地名是香爐營六條?」
「喔,」錦兒問秋澄:「你看了沒有?」
「是,是!」曹雪芹急忙說道:「娘提醒我了。就是房價,也得仲四哥跟人家談。」
「不是。」
「織造衙門的工匠,稱為『機戶』,其中有許多地痞無賴;他們在織造衙門除了染織以外,還有一項差使——」
看看時機成熟了,知客便到禪房去找行淨說:「師弟,有家大戶人家,要來打一堂『水陸』;水陸道場的儀軌,麻煩得很,有許多東西要寫,你能不能來幫幫我的忙。」
「不是!」曹雪芹說:「為了省事,我故意裝傻,我說:去見太后幹嗎?我憑甚麼去見太后?」
「《殺子報》不就是?」
「至於你的學生,你一定要交出來,」縣官不等他答辯,緊接著說道:「九歲的孩子很懂事了,總不會無緣無故失足掉在井裏,下落不明。沒有活的有死的,交不出人交屍首。我也不限你的期,你去明查暗訪,弄個水落石出。不過,」縣官特為加重語氣:「萬萬不可到處張揚;你自己把案子弄大了,可別怪我『追比』。」
秋澄所說的「我們」,自然是指她跟錦兒;曹雪芹便即問說:「你們是怎麼談我?錦兒姊怎麼說?」
小王就在廳後觀望動靜,見此光景,便現身出來,「請起,請起!不必如此。」說著,伸手相扶。
「香爐營六條。房子真不壞。」
於是張秀才急急迎了上去,抱拳問道:「尊駕是王御史?」
正在談著,穆二回來覆命:「李胖子說,房子不賃了。房東要賣,已經有人去看過了,挺中意的,不過價碼兒還沒有談攏。」
「因而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兒子。縣官竟拿她毫無辦法。」
「這又何待她說?」
塾師知道出事了,當時便將那孩子告訴他的話宣揚於眾;可想而知的,只有打官司了。
如是經過一個多月,劉大稟報,接到他胞弟的一封信,信由杭州所發,道是還將溯富春江而上,到皖南去訪友。問劉大:「你兄弟在皖南有甚麼朋友。」劉大不說不知道,只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他胞弟有家住皖南的朋友。
「四哥」是誰?秋澄剛有此疑問,旋即省悟,自然是指仲四。「四哥,四哥」,她默默地將這稱呼唸了兩遍,覺得親切異常,彷彿曹雪芹真是她的同胞手足似地。
「老親在堂,行必有方。」縣官以此理由窮詰劉大,竟說不出準地方;此人面相忠厚老實,看起來確是不知情,縣官便將他放了回去,但需要劉大具一張切結,決不徇庇隱瞞,倘有他胞弟的任何消息,立即稟報到縣。
「你不去搜怎麼辦?」訟師反問一句。
但他交遊的圈子卻很狹,因為除非入仕以後,自有許多同僚可以擇交之外,這多少年交往的,大都是世交及咸安宮官學的同窗;漢人與旗人一直有隔閡,他無法深交、多交。如果有了古藤書屋,作為會客之地,呼朋引類,與漢人的交遊情形,就會大不相同。
第二天吃了早飯,曹雪芹閒步出了宣武門,到琉璃廠在來青閣閒坐;因為那裏的掌櫃老劉,對那一帶的情形非常熟悉,人也熱心,想跟他打聽打聽,有沒有甚麼合適的住房。
其時大王已經到了,踉踉蹌蹌地面無人色,一踏到廳上,便朝上一跪;大聲報名請罪。
「有辦法!」刑名師爺說道:「只著落在塾師身上,自然會有結果。」接著便教了縣官一套話。
照此情形,必是仍舊匿居在杭州。但杭州是南宋古都,東南名勝之區,又為浙江省會,不但城內人煙茂密;而且西湖雙峰,六橋三竺之間,如「南朝四百八十寺」,隨處皆可隱身,試問人海茫茫,從何下手?
「冤枉啊!」方氏婦人居然有一副急淚,且哭且訴,「蒙館先生敗壞良家婦女的名節,青天大老爺,問他姦夫在那裏?問不出來,請青天大老爺替小婦人作主。」
「你自然辭謝了他的好意。」
因為有此瞭解,便能諒解,所以臉色亦就轉為緩和,但風波如何而起,先要問清,抬眼一看,愛妻披頭散髮,頰上且有摑痕,心知很吃了些虧,不免又憐又痛又氣,急忙走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問:「是怎麼回事?」
「一派捕快,引人注目,省裏一知道了,就會查問,那時候紙裏包不住火,案子鬧大了,在縣官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如今責成你去明查暗訪,能有結果最好;否則亦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最要緊的一點是,你切切不可張揚開來;即便有人問你,你也要裝作事不干己的局外人。我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這一回改了向寺院道觀下手。杭州是所謂「佛地」,大小寺院,不知其數;不過只要不憚煩,查起來卻很確實,因為這個武秀才如果遁跡佛門,當然是掛單的遊方僧,尤其是尚未受戒的頭陀,在寺院中都有紀錄,一問即知。
「是,是。」曹雪芹又說:「如果有朋友要來吃飯喝酒,我得先問問你有沒有工夫;在你閒的時候再約他們來。」
「請問大娘,這裏的地名到底叫甚麼?」
「說了半天,到底是甚麼差使。」
「當然搜出來了。」秋澄答說:「床下有兩個罈,那孩子已經肢解了。」
塾師聽了這番指點,大為興奮;於是密謁縣官,要求以公文致杭州織造孫文成,請予協助。織造雖由內務府司官派充,但在地方上公認為「欽差」,與督撫平禮相見;隔省的一個七品縣令,給「欽差」去公文,除越體制,無益有害。好在這縣官也是漢軍,以同在旗籍的身分,執後輩之禮,給孫文成寫了一封私函,讓塾師帶了去。
「喔,」塾師問道:「請問老兄,這是甚麼道理?」
「這要問蒙館先生。」方氏婦人答說:「我的兒子很聰明,書讀得很好,蒙館先生喜歡他,常常留他在家過夜,這種事也不止一次了。他喜歡我的兒子,我很感激,不過,不知道出了甚麼意外,反而編出一套話來誣賴有奸|情殺了兒子,這樣狠毒的心,天理不容。小婦人不知道是甚麼前世的冤孽?」說著,復又號咷大哭。
正在談著,曹震回來了;他是來取行李、食盒,預備動身到良鄉,雖然車子等在門口,但有事逗留個幾刻鐘,自亦無妨。
原來這個塾師因為方氏的姦夫在逃,一天不能結案,他便一天脫不得干係;同時,所緝捕的罪犯,既是一名武秀才,便算衣冠中人,結交縉紳,混跡官場,消息一定靈通,倘或得知山東有差役到杭州公差,當然會生警惕,那一來勢必鴻飛冥冥,便永無破案之日。因此他願意自費陪同所派的差役,一起去辦案,以m•hetubook•com•com免差役魯莽從事,打草驚蛇。
秋澄心想,如今全家最感興趣的事,便是她的婚姻;當然,她自己不能提出來談,想了一下問道:「那麼古藤書屋怎麼樣?」
穆二答應一聲,掉頭就走。「怎麼?」曹雪芹問:「看樣子,那房子似乎很不壞?在甚麼地方?」
「這倒也乾脆,索性推得乾乾淨淨。不過,難免得罪人。」
行淨不疑有他,跟著知客出了禪房,經過大雄寶殿的迴廊,正要轉彎時,聽得後面有個北方口音在喊:「劉秀才!」
「戲也是拿真人實事來編的。」秋澄說道:「這件案子最後破在杭州,孫家還出過力呢。」
「說起來還真是個機會。其中還有一段笑話。」
「咦!不就是都察院嗎?」
「對了!」秋澄很贊成這個主意,「四老爺承辦和親王府那麼大的工程,包工的木廠,一定賣他的帳,只要四老爺交代下去,包管工料都講究,費用還比別人便宜。」
縣官點點頭又問:「塾師說你兒子撞破了奸|情,所以你威嚇他,不准洩漏。有這話沒有?」
「塾師告你殺親生兒子,有這回事沒有?」
「我想,」他解嘲地說:「大概是著閒書、立小說罷!」說著,自己倒先笑了。
「房子不必太大,要乾淨,要嚴密,還有,要靠近海波寺街。」
「太太跟我說過好幾回,咱們曹家的族人,都等著看咱們的笑話,所以太太常替震二爺擔心,唯恐他當差出錯;那時候墻倒眾人推,你看吧!」秋澄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甚麼時候走?」
「就是這話囉!人家一定笑我,海外奇談,吹得都沒有邊兒了。那時候我能怎麼樣?莫非能拉著他去見聖母皇太后,當面求證?當然不能!既然不能,不如不說;何苦自己讓人家看輕了?」
「好!」曹雪芹答說:「我照你的話去辦。」
這些情節與「亂彈」中的《殺子報》,不盡相符。但那個九歲的孩子,只為無意間撞破了生母的秘密,竟落得那樣悲慘的下場,也足資警惕了。
「這個,」李胖子說:「我跟劉掌櫃談好了。」
「明兒怕抽不出空——」
「不錯!那姓方的婦人真厲害,絕不承認奸|情;她只說殺子是實,只為兒子可惡,做了個噩夢,以假為真,在外面胡說八道,敗壞她的名節;及至塾師將他送了回來,問他他還說當時確是有個男人在床上,他還摸到了一雙腳。」
「嗯,嗯!我明白了,確是厲害。」曹雪芹說:「律無父母為兒子償命的明文,她只要不承認有奸|情,即可不死。」
「對方怎麼樣,有沒有來跟你要人?」
「她說你不是做官的材料。」
「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不過,你也未見得能抽得出多少工夫。」
「喔,」老劉轉頭問說:「芹二爺,你的意思怎麼樣?」
「縣官很高明,不過你要懂他的意思,為甚麼要你去明查暗訪?」
如是三天,塾師與訟師再度相晤,報告日夜監視的結果,毫無動靜。
「你是問這個曹曰瑋?」曹雪芹說:「好像咱們的本家。」
「這一層我也想過。倒不光是為了讀書,或者寫點兒甚麼比較方便;頂好的還是宜於會客。」
「我再跟你說吧,光是不信還好;信了更糟糕!人家一定會問:你放著這麼一條硬得不能再硬的路子,為甚麼不去走?我又能怎麼說?我能說,我不是做官的材料?好!『人各有志,你不願意做官,何不幫幫朋友的忙?』死乞白賴託我去走這條路子,那一來我不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張秀才跟王太太看這場禍闖得不小,心裏七上八下地不知如何是好?但有一點是很明白的,總得先把致禍之因弄清楚,才好想收場的辦法;因此張秀才彎著腰去跟這家僕婦打交道。
那訟師想了一下問道:「照你看呢?你的學生到底到那裏去了?」
「你家老爺呢?」
「好處沒有落到多少,名聲可是已經在外面了。」
後來大王娶了個小家碧玉為妾,三年之間,連生兩子。但在原籍的王太太並不知道——大王出身寒素,但頗有志氣;王太太為了幫助丈夫上進,憑一雙巧手,細活粗活都拿得起來,只要能賺錢供家用,讓丈夫得以安心讀書,吃甚麼苦都甘之如飴。
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原就是皇帝的耳目,官員是否賢能;地方是否安靖,小而至於雨雪調順,米價高低,都須按時用密摺奏報。倘或遇到督撫互控,科場舞弊之類的大案,織造往往奉派密查密奏;皇帝往往根據他們查報的結果,作為判斷是非曲直的根據。此人還舉了個實例,如兩江總督噶禮與江蘇巡撫張伯行互控案,朝中大臣多袒護噶禮,但由於蘇州織造李煦奉旨以實情查報,張伯行方始占得上風。
「好了,我知道了。」曹雪芹接口,「等明兒看了房子再說。」
那少婦越聽越詫異,但心裏反倒不大害怕了,就這時僕婦發現了大門口的動靜,高喊一聲:「老爺回來了!」
「動手?」塾師問:「動甚麼手?」
「你倒想,我跟人家去談這個;人家心裏會怎麼想?」
「就是這話。」
「我看是到陰曹地府去了。」塾師痛苦地說:「要怪我太大意。我那學生中午情願餓肚子,下午死也不肯回去;等我送他到家,他娘當然會起疑心。說起來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一定要把他的屍首找出來。」
轉念到此,忽然有一種衝動,很想勸曹頫急流勇退,辭謝此差。但馬上又想到,自己不過剛剛做了曹家的女兒,出頭來管此種事,知道的說她熱心過度;不知道的會批評她得意忘形。尤其是季姨娘一定大為不滿;曹頫亦未見得肯聽,從那方面來說,都是不智之事。
「勘查行宮的差使,也許要歸我了。四老爺是和親王幫他的忙,另外派了個差使;大概十天半個月就有旨意了。」
「我要走了。」曹震說道:「可惜雪芹有事,不然很可以跟我一起到良鄉去看看熱鬧。這一回傅中堂凱旋,特派大阿哥跟裕親王郊迎,比起當年平郡王班師的場面,不知要闊多少!」
「那就另找,不必非祝老七的房子不可。」秋澄停了一下又說:「這一點,我還能作主。」
接著,秋澄將她跟錦兒一起琢磨,曹雪芹不宜於做官的「毛病」,一項一項說給他聽。曹雪芹一一點頭承認,等她講完,他說出一句話來,卻是秋澄所未曾料到的。
「帶了人到她家去搜。」訟師又說:「屍首一定還來不及移走,不知道她埋在甚麼地方,你多帶人去搜。」
「是的。」
秋澄從《讀書堂西征隨筆》中,找到了她要找的,高士奇在索額圖門下的故事,一共兩篇,一篇為〈張汧、祖澤深之獄〉;一篇就叫〈高文恪遺事〉——高士奇諡文恪。
「胖子,」老劉說道:「芹二爺是自己人,你就老實說價好了;別戴甚麼帽子!反正『成三破二』的中人錢,少不了你的;你也別把我的一份打在裏頭。芹二爺一年到頭,照顧我不少,跑跑腿算不了甚麼。」
「不錯。」男主人寒著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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