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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傳3:清宮外史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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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政局巨變

第七章

壽莊公主是醇王同母的妹妹,行九,所以通稱為「九公主」,同治二年出降,十四個月以後就守了寡。這是慈禧太后指的婚,她內心不免歉然,又因為她是醇王的胞妹,特加優遇,由和碩公主進封固倫公主,賜乘杏黃轎。但這些榮典,並無補於寡鸞孤鵠的抑鬱情懷,終於一病不起,在一個月前薨逝。
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初薨時,已經賜奠過一次,這一次是因為二十七天期滿,金棺將奉移墓園,再度親臨奠酒。事先傳諭醇王,在九公主府傳膳。這是示意要醇王開舉,當然奉命唯謹,但時間過於侷促,府中的廚子備辦不及,只有託李蓮英設法,花三千兩銀子,調集長春宮小廚房和御膳房的膳夫,利用現成的水陸珍餚供奉。
這天九公主府中,親貴除了恭王以外,幾乎都已到齊,站過班等候分班行禮,誰知李蓮英傳懿旨:無須進見,各自散去。當然醇王因為還要進膳,是不能走的。
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便於單獨召見醇王,見面先將盛昱的奏摺交了下來,同時說道:「你看看,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戴罪圖功』?」
醇王接摺在手,匆匆看完,內心起伏激動,訥訥然答道:「盛昱的話,正是臣心裏的話,『我皇太后皇上付以用人行政之柄,言聽計從,遠者二十餘年,近亦十數年,乃餉源何以日絀,兵力何以日單,人才何以日乏?』別的不說,只說法國好了。天津教案到如今十四年了!當時大家能夠知恥發奮,整頓軍備,培養人才,到如今又何致於要用唐炯、徐延旭、黃桂蘭這些廢物,又何致於張樹聲要派兵到順化,竟因沒有鐵甲輪船不敢到越南海面?以往如此,將來亦好不到那裏去。年富力強的時候,不能為朝廷出力,年紀大了,更沒有指望。皇太后如天之德,要責成他們『戴罪圖功』,以臣看來,實在很難。」
「嗯!」慈禧太后在心中考量,有句話要問出來,關係極重,得要仔細想一想,所以這樣說道:「你好好去琢磨琢磨。這個摺子我先留下。」
「是!」
「明兒一早你遞牌子。」
這表示下一天還要召見,進一步再作計議。醇王等伺候慈禧太后傳膳已畢,起駕還宮,趕回傘子胡同的新居適園,吩咐下人:「馬上請孫大人來!」
「孫大人」是指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在京朝大員中,跟醇王親近是出了名的。孫毓汶因為咸豐末年在山東濟寧原籍辦理團練,抗捐經費為僧王所劾,革職充軍,恭王為此深惡痛絕。後來雖以報效軍餉,開復原官,卻始終不甚得意,直到光緒四年丁憂服滿進京,方始遷詹事、升閣學、轉侍郎。這自然是醇王的力量,他本人亦並不諱言,只表示「非楊即墨」,既然恭王對他「有成見」,那麼親近醇王也是很自然的事。
其實,他是看準了醇王的「太上皇」的身分,必有一天發生作用,所以刻意奉承。而預期的這一天,畢竟到了!「王爺,」他說,「上頭的意思不就很明白嗎?這個摺子單單只給王爺一個人看,就是只打算聽王爺一個人的話。」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的情形跟『那面』不同。」醇王說的「那面」是指恭王。
醇王自從次子入承大統,非分的尊榮為他帶來至深的警惕,自分閒廢終身,曾上疏自陳心跡:「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而清議言路,懍於明世宗「大禮議」的教訓,深恐醇王將來會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干政,紛紛建言裁抑,十年以來,彷彿已與實際政務絕緣。如今雖靜極思動,但要想如恭王一般以親貴領軍機,卻決不可能,這就是與「那面不一樣」的地方。
孫毓汶當然知道這層道理,但他另有一套說法:「朝廷少不得王爺,成憲亦未見得不能變更,只有找幾個肯聽話的人,一樣能大展王爺的懷抱。嘉謨鴻猷,有益於國,為天下共見共聞,三、五年以後,水到渠成,誰曰不宜?」
這番話聽來曖昧,其實不難明白。他是勸醇王用一般傀儡,自己在幕後牽線,隱操政柄。三、五年以後,皇帝親政,大權在握,要請本生父執政,則亦無非就已成之局,化暗為明而已。
想到深處,醇王怦怦心動,他始終認為民氣可用,而選將、練兵、籌餉如能切實整頓,成效自見,大可跟洋人見個高下。只為恭王過於懦弱,誰都知道他沒有跟外敵周旋的決心。既然如此,整頓軍備,毫無用處,自然因循觀望。倘或換一個發揚踔厲的局面,人心一變,鼓舞向上,那時候大申天討,倒要讓大家看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想得極美,但做起來不容易,「誰是肯乖乖聽話的?」他說:「只怕連貴同年都未必肯。」
這是指的翁同龢。一想到他,孫毓汶心裏就不舒服,家世彷彿,而才具自問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但論功名殿試遜他一籌,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論仕途,為帝師、當尚書、入軍機,又那來這麼好的運氣?相形之下,自己太委屈了。
不過他亦很機警,知道醇王很敬重翁同龢,不敢過分攻擊,因話答話地說:「翁叔平不脫貴介公子的習氣,又自負是狀元,崖岸似高,外謙而內傲。王爺早就看得很明白了。」
「是的。」醇王躊躇著說:「連他都不能如人之意,那就難了。」
「是!很難。若要不難,必得走這條路。」孫毓汶的聲音異常沉著:「其實也只有這條路好走。」
「甚麼路?」
「全班盡撤。」
醇王一驚!「你是說軍機全班盡撤?」他問。
「是!」
「從雍正七年設軍機處以來,還沒有全班盡撤的成例。」
「怎麼沒有?」孫毓汶說:「辛酉那年不是嗎?」
辛酉政變是特例,醇王搖搖頭:「那不同!」
「例由人興。」孫毓汶說:「而且也得顧六爺的面子。」
「這話怎麼說?」
「只看咸豐五年的例子,六爺一個人出軍機,那碰的是多大的一個釘子?唯有全班盡撤,算替六爺分謗,他的面子才好看些。」
「這倒也是。」醇王深深點頭,「不過,對上頭總該有個說法?」
「當然。王爺不妨這麼說——」
孫毓汶密密教了醇王一套話,還有最重要的硃諭底稿,便由他在適園的香齋中,閉門草擬。弄了一個更次,方始就緒,送請醇王過目。
接到手裏一看,是這樣措詞:
「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之樞紐。恭親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昧於知人。本朝家法綦嚴,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實亦法律所不容。」
雖是開脫的語氣,仍覺太重。醇王到底還有手足之情,不比孫毓汶看恭王是冤家,所以躊躇著說:「似乎不必這樣子措詞。」
「非此不可!」孫毓汶用平靜而固執的聲音接口,「近支親貴尊長,而且前後領軍機三十年,不這樣子措詞,豈不顯得皇太后不厚道?」
這樣一說,醇王不作聲了。接著再往下看:
「只以上數端,貽誤已非淺顯,若仍不改圖,專務姑息,何以仰副列聖之偉烈貽謀?將來皇帝親政,又安能臻諸上理?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復議親貴,亦不能曲全耆舊,是豈朝廷寬大之政所忍為哉?言念及此,良用惻然。恭親王奕訢、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係多病、一係年老,茲錄其前勞,全其末路。」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因為一二品以上的大員有過失,臣下不得妄擬處分,所以從恭王開始,對所有的軍機大臣,都是只擬罪狀:
「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蹶。
「兵部尚書景廉,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
「工部尚書翁同龢,甫直樞廷,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不無應得之咎。」
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白,預備讓慈禧太后自己去填注處分。接下來又這樣說:
「朝廷於該王大臣之居心辦事,默察已久,知其決難振作,誠恐貽誤愈深則獲咎愈重,是以曲示矜全,從輕予譴,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將親藩大臣投閒降級也。」
再下面便是一番激勵的話,用「將此通諭知之」六字作結。
於是第二天一早,醇王坐轎進宮,遵照慈禧太后的指示,遞了牌子,等候召見。這天是三月初十,慈安太后三週年的忌辰,除了特派恭王赴東陵普祥峪上祭以外,皇帝在景山壽皇殿行禮,因此,原來仿照同治的故事,皇帝未親政前,應該隨同太后召見臣工,而這天卻缺席了。這是慈禧太后特意的安排,跟在九公主府傳膳同一用心,為了要避開皇帝召醇王「獨對」,免得洩漏機密。
當然,頭一起還是召見軍機,只談了一件事,就是徐延旭在二月十四馳報北寧無恙奏摺。慈禧太后只是連連冷笑,未作任何指示就傳諭「跪安」了。
等軍機一退,立即傳召醇王,養心殿東暖閣門窗緊閉,殿前殿後由李蓮英親自帶人巡視,深恐有人接近窺探。
這樣嚴密的關防,軍機處自然不知道,但只聽說醇王獨對將近一個鐘頭之久,而且盛昱、何崇光、劉恩溥等人的封奏,都未交下來,是甚麼事觸犯忌諱,留中不發?因而寶、景、李、翁四大臣,都有預感,怕要出甚麼大風浪,只盼恭王能早早趕回京來。
再下一天,何崇光、劉恩溥的摺子都交下來了,非常意外地,所奏竟是無甚關係之事,而盛昱的摺子始終未發,這就越顯得有蹊蹺了。甚至連盛昱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怎麼樣也猜不透慈禧太后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藥?而瞭解政情,善觀風色的還紛紛向他打聽,這是極有關係的大事,他自然隻字不肯透露。
因為如此,他在考慮,有個應酬是不是要去?去了必有許多人問到他的封奏,不但不勝其煩,而且窮於應付。不去則又失禮,更怕有人猜疑他是「故意」不到,越發會惹起好些無根的揣測。
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去。因為一方面固然要表示中懷坦蕩,另一方面實在也想打聽打聽消息,或者可以對自己的這個摺子會引起甚麼結果,窺知端倪。

一 政局巨變

「趙沃見死不救,那裏還會有命?」說完,許庚身舉步出廳,去見醇王。
李鴻藻和景廉的處分最重。都是降二級調用,兩人相比,李鴻藻又吃了暗虧。因為景廉是尚書,從一品降二級照例調補為內閣學士,李鴻藻是協辦大學士,正一品降二級應為正二品,但文官中的正二品,只有太子少師等等東宮官屬,此是加官贈銜,向無專授,因而亦只能去當內閣學士,變成降三級調用。
「甚麼?」王仁東越發沉下臉來質問,「誰利用了呢?」
正談得起勁時,文煜家的一名聽差,悄然趨前,躬身說道:「許大人!七王爺請。」
「我悔我太輕率。無形中受人利用。」
大家都在探問,不問的只有王仁堪、王仁東弟兄,再有個人倒想問,只是沒他說話的分兒,此人就是張華奎。他是北闈的舉人,以等候會試為名,替他父親在京當「坐探」,平時雖奔走清流之門,卻沒有誰當他一個讀書人看待,能夠踏進這座花廳,已近乎「僭越」。他也知道名士中脾氣不好的甚多,胡亂插嘴,會受呵責,搞得下不了台,所以自己知趣,只遠遠坐在一角,伺候顏色。
「慢慢來。」張華奎說:「從前有人測字問休咎,拈得一個『炭』字,卜者脫口答道,『冰山一倒,一敗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嗎?」
上千的賀客中,最為主人所看重的,不是「王爺」而是「都老爺」,有「鐵漢」之稱的鄧承修,雖然彈劾過文煜,卻仍舊為他奉作上賓,親自作陪。談不到片刻,只聽支賓的聽差,高聲傳呼:「盛老爺到!」這就不但主人,連賀客亦無不注目了。
然而通篇大旨,還是以劾李鴻藻為主,談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話,說用潘鼎新、張凱嵩,「恭親王等鑒於李鴻藻而不敢言,」是說恭王鑒於李鴻藻輕信張佩綸濫保唐炯、徐延旭之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為用潘、張是「就地取材,用之而當,固不為功,用之而非,亦不為過,濫譽之咎,猶可解免。」
「就是不發不好!唉,」盛昱又嘆口氣,「我好悔!」
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正辦,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這麼做,也還不到時候,且看一看,是那班人來接替?」
「不知道這趟會不會有人替恭王講話?」
在門前卻又是一番光景,熱鬧與清冷大異其趣。硃諭一傳,震動大小衙門。同治四年恭王被譴,不足與此事件相比,拿辛酉年殺肅順一事來相提並論,對政局的影響差相彷彿,而予人的突兀之感,只多不少,m•hetubook•com•com因為肅順將有大禍,事先有明顯的跡象,而軍機全班盡撤,連軍機大臣自己都如在夢中。
「想不到惹出這麼一場大風波!」連張華奎都是面無人色,向王仁東抱怨:「不知盛伯熙還說了甚麼?他的摺子到現在沒有發下來,一定有不足以示天下的話在內。」
盛昱深深吸口氣:「原來是他為修私怨搗的鬼!那就越發令人不平了。」他說,「兩位請為我去打聽打聽。這件事,我難安緘默!」
「唉!」盛昱嘆了口氣,怔怔地望著來客,竟說不出話。
「今天大概不會有信息了。有硃諭總也是明天早晨的事。」
「是!」
第二天一早打聽,還有奇怪的事,傳集御前大臣、大學士、滿漢尚書的「大起」中,獨獨沒有武英殿大學士寶鋆、協辦大學士李鴻藻、兵部尚書景廉、工部尚書翁同龢。軍機大臣都不在召見之列,令人很快地想到辛酉年秋天,兩宮太后召見王公大臣,出示硃諭,誅黜全班軍機大臣的故事。
盛昱家園林清幽雅緻,牡丹尤負盛名,陽春三月,正當盛放。主人風雅好客,年年此時,排日作文酒之會,至於三五知好,對花引觴,更幾乎日日如此。然而這一天卻是例外,盛昱短衣負手,低頭疾步,偶而拈花,卻不是微笑而是長吁。
「這也不算苛責。」王仁東詫異,「何以恭王會獲以重譴?」
這句話使得兩位來客的心都往下一沉,聽他的話,似乎是說他們倆害了朋友。王仁東性情比較褊急,當時便神色嚴重地說:「伯熙,我不明白你這句話是甚麼意思?更不知道你悔些甚麼?」
「星叔、慢走!」祁世長拉住他說,「你把黃桂蘭的一條命留下。」
到了中午,終於有了確實消息:軍機全班盡撤,硃諭中定的處分,恭王是「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是「原品休致」。
「看著再說吧!你倒去打聽打聽,看軍機是那班新員?打聽到了,直接給盛伯熙去送個信。」
這一問,使得盛昱深感興趣。然而細細想去,卻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嚴譴,頭一次同治四年,是惇、醇兩王仗義執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兩次回天,只因為都是「鬧家務」,第二次近乎兒戲,所以易於排解。而這一次看起來是兄弟爭權,但題目上爭的是國事,爭的是公是公非,沒有人敢和*圖*書說慈禧太后的決定不當,要求收回成命,否則就是干預大政,僭妄太甚。
在喜堂上行過了禮,由主人親自領著到西花廳。款客之地七八處,西花廳的「門檻」最高,專門接待清流名士,不怕官爵再高,如果不是正途出身而腹有詩書,就不敢踏進門去。
「因為恭王待他很不錯。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報的,王府裏的人都叫他『熙大爺』。你想,以後他怎麼還有臉上恭王府?」
在難堪的沉默中,終於由張華奎道破了藏在每人心中的一個疑問:「醇王會不會進軍機呢?」
因此,大家探索真相的興趣,也格外濃厚。而唯一的線索,只是盛昱一奏。他的話能發生這樣的作用,一方面見得他的筆厲害,一方面也可以想見他如何為慈禧太后所重視?清流建言,多蒙榮寵,現成的兩個例子:張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十五個月的工夫,由升補翰林院侍講學士而超擢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張佩綸則更由右庶一躍而署理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以後又派為總署大臣。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以彼例此,將被大用是可預見之事,這個將爇的「冷灶」,不可不燒。再有些人是專為要打聽他的摺子中說了些甚麼話,這不僅出於對朝政的興趣,而且也關礙著個人的利害得失,因為可超而知的是,他既能劾罷全班軍機,自然曾痛論朝局,其中必定列舉許多腐敗的例證,如果為他的筆尖兒掃著,便得早籌避禍之計。就因為這些緣故,訪客絡繹不絕,而門上奉命,一概擋駕。當然,王仁東跟張華奎是例外,他們是不須通報的熟客,一看門前車馬塞道,逕自敲開花園邊門,在建於假山頂上的月台,見著了盛昱。「真是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王仁東笑道:「高致真不可及!」
張華奎平日最留心這些事,自然知道,「也難怪盛伯熙,他實在太冒失了。他是肅王的七世孫,算起來是恭王的侄子——」
這樣盤算著,便找到一個機會,將王仁東拉到一邊,說知究竟。王仁東是防著他有此一舉的,心中早有預備,「你別傻!」他說,「眾目睽睽之下,拿他調到一邊咬耳朵,人家心裏會怎麼想?這件事,我們大可在旁邊看熱鬧,不必理他。」
這天三月十二,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為他的兒子志顏完婚。文煜在咸豐初年以辦江北江南大營的糧台起家,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戶。上年胡雪巖的阜康銀號倒閉,據說倒了他一百多萬銀子,為鄧承修嚴m•hetubook•com•com詞參劾,結果查出三十六萬兩,朝旨責令捐銀十萬兩,以充公用,並由順天府按照官款,如數追出。一場風險,不僅大事化小,且因不費分文,直可說是小事化無。另外的存款,拿胡雪巖所設一家規模極大的藥店胡慶餘堂作抵,所損無多,因而非常高興。這場喜事,也就大為鋪張,賀客上千之多。
見他是這樣的神情,張華奎悄悄拉了拉王仁東的衣服,示意他說話謹慎。王仁東當然也看出盛昱的心境,不敢再出以輕鬆戲謔的態度,試探著問說:「摺子始終沒有發下來?」
於是兩個人慢慢走到西首,只見匟牀上坐的是「壽陽相國」祁嶲藻的兒子祁世長,刑部右侍郎而為「小軍機」魁首的許庚身,兩旁八張椅子上,東面是鄧承修、劉恩溥和盛昱;西面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汪鳴鑾和王仁堪。椅子還空著三張,卻沒有人去坐。王仁東和張華奎也像有些站著的人一樣,扶著椅背。傾聽許庚身在談越南的局勢。
盛昱是翰苑後輩,但從賓廷憔悴罷官,回到鑲藍旗營房,領一份錢糧度日,每天徜徉西山,尋詩覓句,自遣愁以來,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領袖,聲光極盛。加以他那個摺子留中不發已有四天之久,料知必有驚人的陳奏,因而一進花廳,立刻就被包圍了。
奔走到晚,只打聽到一個很奇怪的信息,內奏事處傳懿旨,命御前大臣、大學士、六部滿漢尚書,第二天「遞牌子」。這是慈禧太后有所宣諭,但何以不由軍機承旨,內閣明發,而要面諭?這一不尋常的舉措,莫非與盛昱的摺子有關?
「我知道。我認得地方。說我就去。」
「誰知道?」盛昱緊接著用很有力的聲調說:「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摺子力爭。」
這樣想著,便不住搖頭:「不會的!沒有人敢講話,也沒有人好講話。」
盛昱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亦是天潢貴胄,加以少年名士,自視甚高,所以雖是水晶頂子的五品官兒,那昂然直入的氣派,卻不下於一品大員。
許庚身正談到黃桂蘭服毒自殺,生死未明之際,站起身來,拱拱手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走!」王仁東拉著他說,「他們在談兩廣的邊務,你也去聽聽,看跟令尊在家書中告訴你的情形,有甚麼不同。」
見他聲色俱厲的樣子,盛昱一愣,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對答,不由得啞然失笑:「我不是說你們。你們不會利用我,我也不會為你們所利用。」
「這我知道。」王仁東和圖書不耐煩地搶著說:「你只說他為甚麼前後態度大不相同?」
於是大家又談趙沃,接下來談徐延旭、談唐炯,責備自然甚嚴。對於保薦唐、徐的張佩綸,亦有不滿之詞。
這是很凶的一個軟釘子,藐視之意,十分明顯,但因話答話,沒有甚麼不對,張華奎深怕彼此的話,越說越僵,趕緊從中解釋。
「原是如此!」盛昱為了表示待友的誠意,招招手說:「兩位請隨我來。」
「大哥,」他一直用這樣親熱而尊敬的稱呼叫盛昱,「旭莊完全是愛朋友的一番意思。這樣的至交,即使有甚麼事要請大哥主持公道,亦一定明白相求,如何說得到『利用』二字?所以旭莊氣急了。」
「我也今天才聽說。」張華奎答道:「孫萊山這一陣子,都是整日盤桓在適園。」
軍機上行走的人,自有等閒所不能知的消息,而他又一向掌管軍務,凡是指授方略的廷寄,大都由他擬筆,因而對於越南的兵力部署,地理形勢,相當熟悉。加以他的言語極具條理,娓娓言來,令人忘倦。
「在楠木廳。」
最便宜的算是翁同龢,「加恩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只是不論如何,逐出軍機處總是宦海中的絕大|波瀾,而全班盡撤,向無先例,不但身歷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觀者亦覺得驚心動魄。
由張佩綸談到張之洞,祁世長透露了一個消息:「聽說張香濤內召,還要大用,看來只有此君得意。」
到了他那間插架琳琅,四壁圖書,佈置得極講究的書齋中,盛昱從紅木書桌的抽斗中,取出「摺底」來給王仁東看。是張華奎的原稿經過刪改的,一看事由,只塗掉了三個字,原文是:「為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李鴻藻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事」,塗掉了李鴻藻這個名字,便變成劾及全班了。
看樣子盛昱已決心要反過來為恭王說話,王仁東不明白他出爾反爾的態度,何以如此堅決?不免私下要問張華奎。
「這自然是由醇王來擬名單。」張華奎答道:「我看孫萊山一定有分。」
湖北鄖西縣有一名姓余的秀才,為一個姓干的書辦痛毆至死,知縣包庇書辦,草菅人命,言官參劾,朝旨特命孫毓汶會同內閣孝士烏拉布赴湖北查辦。這是十幾天以前發的明旨,而且孫毓汶和烏拉布已經「陛辭請訓」,現在聽張華奎的語氣,孫毓汶似乎未走,所以盛昱詫異。
「是啊!我亦奇怪。走!看他去。」
許庚身很從容地點一點頭問:「七王爺在那m.hetubook.com.com兒?」
但是,他的消息卻比任何人都靈通,因為他有宮裏的線索。盛昱的摺子,將他的原稿改動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府及養心殿兩次召見醇王,關防嚴密異常,卻是他知道的。參的是李鴻藻跟張佩綸,何須垂詢醇王?如果醇王入見,與此事無關,那麼盛昱的摺子又何以四天不下?是不是盛昱改動原稿,又加上甚麼花樣,或者措詞過於激烈,會引起甚麼大風波,搞得一發不可收拾?
「原來如此!」王仁東才知自己誤會得不識高低,既感安慰,亦覺自慚,勉強笑道:「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
「這也說得是。」盛昱問張華奎,「你的耳朵長,可曾聽說?」
盛昱心中一動,倏然舉目,看著王仁東問道:「你以為此舉如何?」
「就是這話囉!」盛昱使勁揮舞著手說,「現在我才想通,上頭跟這個,」他做了個七的手勢,「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亂安國的親貴,理當優禮,怎麼樣也說不出不要恭王當國的話,正好有我這個摺子,一語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題目。你們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了?」
王仁東也覺得軍機全班盡撤,未免過分,連帶使翁同龢受池魚之殃,內心更為不安。但如慈禧太后慎選賢能,果然勝於已撤的一班,那末此舉就是多事了。
巡撫大用,自然是升總督,而要調升,當然是調到西南多事之區。岑毓英並無過失,應該不致於有調動,然則是兩廣了。
張華奎卻沒有他那份閒豫的心情。上次為了奏調張佩綸,弄巧成拙,結成冤家,此番暗中「打虎」,倘或不能得手,反撲相噬,必非敵手。但是,這些顧慮卻是難言之隱,無從跟王仁東明說,只好唯唯稱是。
祁世長想有所言,但看了張華奎一眼,便即縮口。這一眼,越讓張華奎心裏發毛,再也待不下去,悄悄抽身,溜出文宅去打聽信息。
「搞成這樣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東悵惘不甘地說,「濫保匪人的張幼樵,倒安然無事,更令人氣結。」
張華奎轉念到此,異常不安,格外留神細聽,只聽劉恩溥笑道:「張香濤『八表經營』,自然志在四方,陛見之日,也許會請纓殺敵。果然如此,不知朝廷作何處置?」
為此,他相當不安,曾經跟王仁東談過,想託他去打聽。王仁東不願這麼做,只推托事忙,一時沒工夫去見盛昱,此刻盛昱就在這裏,請他便中一問,有何不可?
「孫萊山?他還沒有出京?」
「解鈴繫鈴,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張華奎試探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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