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 負荊請罪
意會到此，雖覺安慰，但更愧歉。在小書客房裏也就不會像平常那樣，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台或字畫，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怪裏怪氣的一聲：「王爺到！」
「這一層，我就不明白了。本朝的規制最為嚴整，軍機承旨，機密異常，事權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義，如何過問樞務？」
「喔！」恭王走向書架，抽出來幾個本子，「我這裏有些抄本，你不妨帶回去看。」
「六叔！」盛昱固執地，「我一定要試一試。」
寫完，將筆一丟，看著張華奎說：「你替我看一看！」
恭王的步履安詳，神態沉靜，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聲：「六叔！」
幸好，有人來解了他的圍，是王府的門上，送進來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問的應酬信，恭王看過丟開。拆到寶鋆的一封信，門上說道：「寶大人府上的人，在等著回話。」
然而就事論事，卻不能不進忠告，「禮不如恭，張遜於李，盡人皆知。上頭既然這麼進退，當然通前徹後想過，無煩陳詞。說不定正是要用他們『無用』這個短處。我看，回天甚難！」張華奎略停一下，「文章雖懇切，卻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盛昱接納了建議，不但穿的便衣，而且是很樸素的黑嗶嘰夾袍，直貢呢馬褂，帶一頂同樣質料的瓜皮帽。這就頗有小帽青衣，待罪聽訓的味道了。
這就是回絕的表示，門上答應著退了出去。恭王繼續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細。盛昱探頭略一張望，發現字句中有「雙抬」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幾分注意，因為這必是提到上諭，才會用「雙抬」。
「還沒有看見，聽人說了。你的摺子沒有。」恭王說道，「我在軍機跟總署二十三年，國事如此，自然難辭其咎。」
「你來得正好！有個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聽聽消息，今兒總該有明發了，軍機是那些人？」
「今日的局面，由來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處心積慮已非一日，讓他試一試也好。今天我聽和-圖-書見一句南方的俗語，很有意思，『見人挑擔不吃力。』這副擔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有一會了。」盛昱答應著，跟了進去。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閒敘的地方，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裏。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至少可以證明，恭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不然，縱使不會像榮祿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
「在重溫春秋三傳。」
張華奎一面繕摺，一面在尋思，這個局面斷乎不是這批人能頂得下來的。慈禧太后到底也是精明強幹，能夠分別賢愚的人，等大局更壞，那班人搞不起來時，還得恭王跟李鴻藻內外相維來收拾爛攤子。
盛昱相當激動，說了這一句，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對著未完的奏稿，按捺心神，拈豪沉思，想好了批評李鴻藻的話，下筆疾書：
寶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龢小廉曲謹，斷不能振作有為，力圖晚蓋，均無足惜。恭親王才力聰明，舉朝無出其右，徒以沾染習氣，不能自振。李鴻藻——
偶爾抬頭一望，不覺一驚，是張華奎悄然坐在那裏，便訝然問道：「你甚麼時候來的？我竟一無所覺。」
「李鴻藻昧於知人，暗於料事，惟其愚忠，不無可取，國步阽危，人才難得，若廷臣中尚有勝於該二臣者，奴才斷不敢妄行瀆奏，惟是以禮親王與恭親王較，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則弗如遠甚。奴才前劾章請嚴責成，而不敢輕言罷斥，實此之故。可否請旨飭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責令戴罪圖功，洗心滌慮，將從前過錯，認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當立予誅戮，不止罷斥，如此則責成既專，或可收使過之效，於大局不為無益。奴才愚昧之見，恭摺瀝陳，不勝戰慄待命之至！」
「這還不容易明白，禮王聽醇王，醇王聽上頭。所以用禮王即所以自用。」
「話雖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盛昱不勝扼腕地說，「激出今日的局面，實在意想不到。贖hetubook.com.com愆補過，責無旁貸，我一定還要上摺子，只怕力薄難以回天。」
「嗯，嗯！」盛昱微微冷笑，「這裏頭夾了個閻丹初，格格不入，我看此老恐怕不安於位，遲早必去。」
「我不信。你一定弄錯。」
「這說不定是李蓮英出的主意。」盛昱又指著名單說：「閻丹初銳意進取，志氣不殊盛年，倒也罷了。張子青今年七十四，媕婀取容，何所作為？難道竟不疏辭嗎？」
「烏少雲不相干。這無非拿他們湖北查案來湊個對子而已。倒是領樞的人，真正匪夷所思，你請猜一猜，猜著了我廣和居做東。」
盛昱一路想，一路說道：「不會是五太爺，心泉跟適園很處得來，不過人太沉靜，也從未任過煩劇，莫非是老劻？」
盛昱接著問：「下聯呢？」
聽得這話，恭王的臉色沉重了，「你起來！」他的聲音帶著點嘶啞，「你不必難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言重，言重！請起來，請起來！」
恭王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道：「近來看些甚麼書？」
恭王不答，將信看完了，順手遞給盛昱，「寶佩蘅也太過分了。」他說，「你看看。」
「那還是便衣為宜。」
這是太不可思議了。禮王世鐸不但談不到才具，而且根本就沒有王者氣象，曾以敵體待李蓮英，對跪相拜，朝中詫為奇聞。這樣的人，何能執掌政柄？
「是啊。大家也都奇怪，不知道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之中，何以放下一條黑鱺魚？」
恭王親手來扶，盛昱抓著他的手說：「六叔，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我心裏難過，我闖這場禍，對不起列祖列宗。」
「這才顯得你襟懷磊落。」張華奎又問：「平時上恭王府，是公服，還是便衣？」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氣的客人。總得半個時辰，才能敷衍得走。熙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
「白頭相公，自古有之。何必辭？」
「我先唸副集唐詩的楹帖你聽。」張華奎朗然唸道：「丹青不知老將至！」略停了一下又說：「這裏頭就有了兩位了。」
「六叔！我特地來請罪。」
「自然是親貴？」
「那還用說！」和圖書
「五太爺」就是「五爺」惇王。心泉是「老五太爺」綿愉之子貝子奕謨的號，親貴中的賢者，好學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決非廟堂之器。老劻就是奕劻，因為與慈禧太后外家是「患難」之交，最近也很紅，最近有由加郡王銜正式晉封為慶郡王之說，論經歷倒也有領軍機的資格了。
「好一個『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
「這麼說，就遞吧！我來替你抄。」
張華奎應聲吟道：「雲山況是客中過。」
看到書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內心益覺惶恐，因而也就無心檢閱那些抄本的內容。恭王卻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談春秋之義，心神別有所屬地應付著，頗以為苦。
「奉硃諭：禮親王世鐸，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學習御前大臣，並毋庸帶領豹尾槍班。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均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著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
「這——，」盛昱愣了半天說：「這我就更要力爭了。不過，我也實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縱？」
經過徹夜的碾轉反側，盛昱決定要做個「解鈴人」，彌補自己輕率繫鈴的咎歉。
打定了主意，便等寫完摺子，校對無誤，幫著封緘完畢，才又說道：「劾恭王是為國，沒有人敢責備你不對。不過，大哥，私底下你還該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
「你來了多久了？」恭王一面問，一面進了屋子。
「現在那裏還談得到規制？」恭王苦笑，「垂簾又豈是家法？」
這是真正諒解的話，對盛昱來說，自是絕大的安慰，答一聲：「是！」起身又問：「六叔，不知道見了我的原摺沒有？」
「雲山、雲山？」盛昱攢眉思索了一會，「想來是烏少雲、孫萊山。孫萊山入摳廷，是在意中，烏少雲則匪夷所思了。」
盛昱一愣，兩眼眨了好一會，突然一拍桌子，倏地起身：
因此，恭王的冷灶不能不燒。現在看盛昱的意思，上這個摺子，不是指望慈禧太后會收回成命，無非補過的表示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切實些？
寫到這裏擱筆躊躇。和-圖-書為了救恭王，必須有個陪襯，平心而論，自然還是李鴻藻。但救李鴻藻不是救張佩綸，所以這兩句「考語」有一番斟酌，要明說李鴻藻，暗指張佩綸，方合本心。
「這真是所謂『丹青不知老將至』了！」盛昱看著名單又說：「拿『腰繫戰裙』來抵景秋坪，廉謹倒也相當，用張子青抵李蘭蓀，賢愚不肖，相去就遠了。還有，許星叔何以沒份？」
恭王大為搖頭，是那種自覺勸告無非廢話，懶得再說的神氣。
「你說得對！我馬上就去。」
接來一看，寫的是：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勸道，「無益之事，何苦枉拋心力。」
「六叔！」盛昱彷彿好奇似地問，「難道事前竟一無所聞？」
「你算算人數看，滿二漢三，已經多了。再說，軍機向來忌滿六個人。」
信中是約恭王逛西山，說預備了「行廚」，又說要跟恭王分韻賭詩。興致顯得極好似的，當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縈於懷的閒豫之態。
於是一早起身，連澆花餵鳥的常課都顧不得，匆匆漱洗，立即進入書房，鋪開紙筆，捧著一盞茶出神。這道奏摺頗難措詞，構思久久，方始落筆：
「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矯揉造作。」
「有上諭為證。」張華奎從靴頁子裏，取出一張白紙，遞了過去。
到了裏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聽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簾子放下。春日遲遲，蛺蝶雙雙，爐煙裊裊，市聲隱隱，是好閒適的光陰，但盛昱卻無心領略，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都不是。」張華奎說，「是禮王。」
「正是這話。」恭王深深點頭，轉臉對門上說：「你跟來人說，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
「我知道，壞處是徒然得罪禮、張二人。我不在乎！」盛昱使勁搖著頭，「連恭王都得罪了，我還怕得罪那一個？」
盛昱想了一會，疑惑地問：「是閻丹初、張子青？」
當然，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別，依舊慇勤接待。盛昱卻反不如平日那樣瀟灑，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甚麼？
「完了！」盛昱頓足長嘆：「和圖書真想不到搞成怎樣子的局面。甚麼人不好用？用禮王！」
張華奎早在旁邊看清楚了。張佩綸未有處分，自不免失望，但攻倒李鴻藻，亦等於是挫他的氣焰，應該適可而止。不過盛昱解鈴繫鈴，再為李鴻藻請命，他覺得大可不必。只是干預盛昱的建言，可一不可再，而且「昧於知人」這句話，雖指唐炯、徐延旭而言，也未嘗不是暗責李鴻藻過分信任張佩綸，因而更不願再多說甚麼。
為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嚴予責成，以裨時難，恭摺仰祈聖鑒事：竊奴才恭讀邸鈔，欽奉懿旨：將恭親王等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仰見宸謨明斷，盡義極仁。伏念該親王等仰荷聖恩，倚畀既專且久，乃辦事則初無實效，用人則徒采虛聲，律以負恩誤國之條，罪奚止此？猶復曲蒙高厚，許以投閒，該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激，在廷諸臣苟有人心，宜如何奮勉！惟是該王等既以軍國重事，貽誤於前，若令其投老田園，優遊散局，轉遂其逸之念，適成其添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罰。方今越南正有軍事，籌餉徵兵，該王等於檔案尚為諸練，若概易生手，聖躬既恐煩勞，庶務或虞叢脞。況疆事方殷而朝局驟變，他族逼處，更慮有以測我之深淺，於目前大局殊有關係。
盛昱正在出神，驀然聽這樣一喊，不由得一驚，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鸚鵡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搶上兩步，到門外迎候。
盛昱每次來，總要帶些書回去。有時看完送回來，有時經年累月留著，其中頗有精鏨孤本。恭王卻從不問一聲，無形中便等於舉以相贈了。
「是的。」
一到大翔鳳胡同鑒園，王府的護衛下人，都不免「另眼相看」。他們也隱隱約約聽得傳聞：「王爺碰了大釘子，都只為熙大爺上了個摺子，不知說了些甚麼？」再看到盛昱這副氣象蕭索的打扮，與平日裘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
「除了婚喪喜慶，或者逢年過節致賀，總是穿便衣。」
「來了一會了。見大哥正在用心的時候，叫管家不必驚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