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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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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劉四媽掩口胡盧,彷彿她的話十分可笑似地,「做不來?」她說,「那容你做不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門戶人家的家規就是行規。姨媽是一家之主,不管你是買來的女兒也好;自願投靠的也好,進得門來,就由媽媽做主。若不依她,一頓鞭打得你不生不死,沒有人會來替你說句話,原是行規嘛!」
「由她們批點。怕怎地!」
「一點不錯!」邢權脫口相答,居之不疑,聲音不像玩笑,「只要你肯,我包你當老闆娘。」
美娘讓她說得火辣辣地心熱了;正談得興頭上,如何能將「從良」二字拋得掉,便纏著劉四媽說,「好姨娘,你把那沒奈何從良,如何是了,如何是不了,且都講與我聽。」
「我自然記住。不過,姨娘,」美娘說道,「如何謂之趁好從良,卻還不曾告訴我呢?」
一念之轉,愁苦皆去;放下手巾來,是一張宜喜宜嗔的春風面。劉四媽拍手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想通了!」
這個癡念一想,便覺無心跟張大鼻再說;算了帳,再應酬幾句,挑起油擔,迤邐進城,一路盤算心事。
這個盤算不錯,昭慶寺各房頭都愛他的油清價廉,十個之中倒有五六個說:「但凡是這等的油,價錢又公道,你只管挑了來,我們都買你的。」
「有這一所良田美產,一生吃著不盡。不過,你可曉得當家人的苦心?」劉四媽從從容容地說道:「年紀幼小時,百般呵護,賽如心肝;巴不得風吹得到大。好不容易有一天梳櫳了,便是良田成熟,日日搖錢進來,門戶才撐持得起,要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興興頭頭地,纔是個出色的姊妹行家。」
酒保去引一個人來,姓張,年可四十,鮮紅極大的一個酒糟鼻子;外號就叫「張大鼻」。兩下請教姓氏,道聲「久仰」,便即舉杯相敬;談起花魁娘子王美娘的身世。
「解下來放在枕頭邊;明天一早起來再繫上,也不費什麼事。何苦累累贅贅,連睡都睡不安穩?」
「我知道你會這麼寫,所以要問你;錯了!你不是替我南和賣油;是替你自己賣油。」
美娘心想,王九媽就算在門戶人家厚道的,也不至於好到如此。不過攢些私房,遇著個知心合意的,入門為淨,幫著他重新做起一份人家來,這個打算卻是不錯的。
看樣子絲毫不假!不過,瓦子是個銷金窩,朱重一向省儉,一文錢都捨不得亂花,倒說會到北瓦去揮霍,似乎不像他的為人。再說,他又那裏來的錢揮霍?
蘭花聽如不聞,等鋪好褥子,下得地來,舉起胖嘟嘟的一條臂膀,撂一撂頭髮,斜睨著朱重笑道:「棉花翻過了。包你又軟又暖和,睡得舒服!」
秦朱重正在奇怪,突然之間,眼前一花;還來不及細看,那三、四個人已自把手一拱,說聲:「請了!」轉身而去。接著,俏影一閃,兩扇金漆大門又復閤上了。
「我來看看帳。」朱老十在錢櫃上坐下來問道:「結到昨天為止,現錢存多少?」
杭州城裏城外,瓦舍共有十七處之多;最大的一處,就是「北瓦」,亦名「下瓦」,在施全刺秦檜的眾安橋,內有勾欄十三座。朱重在此出入,做了何事,自是不言可知了。
「在廚房裏。」
交代已畢,該挑著擔子走了;秦朱重卻有不捨之意,但也不敢擺在臉上怕人看出來,說他不老實,便將「秦賣油」的好名聲都消折了。
「爹,爹!這是,這是怎麼說?」
酒保答應著,端來了一錫鏇的遠年陳酒,一碟豆腐衣拌春筍,一碟櫻桃;替客人斟了酒,轉身待走時,卻被喚住了。
「不光是摸,還有話。他說:『我爹腎虧我不虧;要不要試試?』」
於是她從從容容地答道:「原來你自不小心受騙了!你是個孤身女子,沒腳蟹;我不欺你,與你實說了吧,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抱了五十兩銀子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
「真是至誠人,不失信。」
「慢來!」周掌櫃拉住他說,「油擔上要寫字;你預備怎麼寫?」
邢權鬆開了手,下決心答一句:「我也是!」
「咦!」他抬起頭來,眼望著空中思索:「明明記得是兩張嘛!」
「什麼老邢?你不要冤枉好人!」蘭花怕他一下子會翻,特意先關照一句:「你不要急!先聽完我的話再說。」
「金員外,」王九媽苦著臉說,「這你不是存心作難我?」
從來梳櫳的子弟次日起身,鴇兒要進房賀喜討賞;行戶中都來道賀稱慶;少不得還要吃幾日喜事。然則多則一月,少也要住個十天、八天,方始興盡而辭;不道金二員外這一夜睡下來,是這般光景,豈非奇事?
自此為始,秦朱重逢雙日出錢塘口,先到王九媽家,以賣油為名,想看花魁娘子,看到時,心突突地跳;看不到時,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了。
秦朱重不作聲,心想夜夜不落空,豈不苦煞了美娘?即便是花魁,不消三年五載也成了敗葉殘花。轉念到此,不覺嘆了口氣。
秦朱重大吃一驚,「這等說,那個上轎的美人,竟是煙花女子?」他問,「酒保,可知道她叫甚麼名字?」
「一定來,一定來。不過——」
「怎麼呢?」美娘問說,「人家不願,莫非倒可以強娶。」
可是,糾纏的不止她一個,要躲躲不開,不免苦惱。日久天長,連周掌櫃也看出來。
他一雙爹娘那裏去找?就尋著了,也沒有個親生爹娘,願意女兒幹此羞辱祖宗的勾當。照此說來,明明是不肯的了。
蘭花不作聲,心裏另有盤算;服侍朱老十上床,並頭睡下,嫌他拴在褲帶上、坐臥不離身的一串鑰匙,梗得人皮肉生疼,勸他不如暫且解了下來。
這一念之轉,改口喚王九媽為「娘」。王九媽喜不可言,將莘瑤琴的姓名,改為王美;閤家都叫她美娘。王九媽替她做衣服、打首飾;請了教坊司的好手,教她吹彈歌舞。不過半年功夫,已造就出門戶中的第一等腳色;每日裏粉粧錦裹,陪伴慕名上門的豪富公子,撫琴作畫、茶酒清談;有人道她是花中魁首,替她起了個外號,叫做「花魁娘子」;很快地叫了開來,聲名益盛了。
「遭賊了!」
「家醜不可外揚!我只不過跟你說說。好在我站得穩,坐得正,當時放下臉來,說了他一頓,諒他以後也不敢再對我起什麼歪心思了。不過,到底十七歲的人了!你也應該有個打算。」
「不是,不是!」瑤琴急忙分辯,「我是在想,卜大叔怎麼一去不回?」
「你叫她送菜湯來;我要吃藥。」
「我要問你,你可懂這趁好的好字?」
「美娘,你這話過分了。你這等聰明伶俐的人,難道就不明白你媽媽的苦衷;撐持這個門戶,你可知道如何艱難。聽說你自梳櫳之後,不下樓,不接客。都像你這等,一家人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去餵牠?」劉四媽略停一下又說:「你媽媽抬舉你,另眼相看,你也須識些輕重,替她爭口氣;莫要反惹姊妹們批點。」
「餓不餓?」蘭花緊接著說,「我留了作料在那裏,要不要下碗麵你吃?」
「是啊!昨日媽媽吩咐,不敢不早來。」
秦朱重精神一振,道就該美人出現了!一念未畢,出來一條紫色的纖影;可恨小廝正好遮著,看不清她的面龐,但見前面轎槓下傾,紫色纖影,一閃即沒;轎槓擺平上肩,吆喝得一聲:「起」!霎時間轎子轎伕、丫頭小廝,走得無影無蹤。
美娘那裏聽得進這些話去?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來吃茶的客人都不見。見了王九媽不言不語,只把一張臉繃得緊緊地,扭了過去。
此念一動,立刻警覺,而且不敢怠慢;一瘸一拐地直到櫃房。朱重正在算帳,急忙起身,喊一聲:「爹!」走來相扶。
「來也!」他精神抖擻地答應一聲,挑起油擔,直到門前。
話還未畢,朱老十的神色已變;急急搶著問道:「那個?是老邢?」
那昭慶寺在錢塘門外,保俶塔下,杭州是佛地,數列大叢林,自然以靈隱飛來峰下的雲林寺為首;但論香火,卻是昭慶寺最盛。這是地理上占了便宜,杭州的峰巒之勝,在西湖南北兩高峰;春秋佳日,若往北山一路去尋幽探勝,踏青掃墓,昭慶寺前是必經之地。最好的還是雖在湖上,離城極近,有煙火之便,無塵俗之囂,所以有錢人家,挑中這鬧中取靜之處來住的很多;朔望禮佛,自然就近參拜昭慶寺。香火怎得不盛?
一語未畢,美娘已覺心頭作噁;大大地乾嘔了一陣,胸口難過得只是搖頭喘氣。
朱老十不理他,狠一狠心往裏便走。朱重哭著趕了上去;不道邢權使壞,趁地上油潤滑膩,朱重腳步踉蹌之際,裝作勸架,衝出來拿他的衣服一拉再一鬆,朱重合撲一跤,跌落門牙、滿嘴是血。
「剛結好。」
「不錯,也有人這麼文縐縐叫。門戶人家自然靠粉頭過活;我雖有三、四個養女,沒有個出色。你長得齊整,我把你當做親生女兒;等長大來包你好吃好穿,一生受用。」
那金二員外醒來,自然又要來親近;手剛伸到她腰上,想拿她撥過身子來;不道倏地著了一巴掌,美娘一翻身坐了起來,但見她披頭散髮,淚痕滿面;金員外又驚又憐,不由得退了兩步。
「四姨怎麼不說下去?」
「正當擇人而嫁的時候,遇見個有緣的、情投意合,嫁了過去,大婦賢惠,家道富足;當初娶她,不是子弟貪色,只為大婦無出,巴望她能生育,嫁過去一兩年,生個白胖兒子,身分頓時不同,雖說偏房,卻如主母,大婦禮讓,夫君愛護,上下尊敬,稱心如意過一生,這不是樂從良?」
「粉頭年時已過,風波歷盡,也沒有什麼人理了;趁好遇見個老成的孤佬,兩下志同道合敗繩捲索,反倒可以白頭到老,這了從良,倒是好事,不過也是無可奈何。」
「不要『白果』栗子的!」那騷丫頭拋來一個媚眼,「你要錢用,我先付你十斤油錢;油可要一斤一斤打,隔一天來一回。你不來,我咒得你心驚肉跳,六神不安!」
秦朱重著實感激;挑了空擔出山門,往昭慶寺東面走去;那裏本是吳越錢武肅王所築的九曲城舊址,一條寬廣而曲折的大路,就叫九曲路,湖光掩映,芳草如茵,是踏青的好去處。他來的時候就已打定主意,若能和-圖-書賣完兩桶油,便到這裏來歇歇腳,看看西湖。
於是蘭花起身走向門口。原以為她要走了,誰知她是去關房門。朱重一驚,趕緊走過去拉住她那在扣屈戌的手;不料還來不及說話,已讓蘭花一把抱住,兩片火燙的厚嘴唇胡亂撳在他嘴上,連鼻孔一起壓住,氣都透不過來。
「啊!」周掌櫃大吃一驚,「為了啥?」
秦朱重心中尋思,這中年媽媽不知是那美人的甚麼人;何以那美人又出門送客,莫非倒是瓦子?回頭望望,金光耀眼的兩扇大門,一帶青磚圍牆,牆內花木繁盛;明明是貴人達官的別墅,怎說是瓦子?
「請姨娘教導。」
「這假從良,無非拿『從良』二字,做個歛財的題目。有等子弟,迷戀煙花,一心想娶了回去;那粉頭本心不願嫁他!卻有意做出願託終身的模樣——」
金二員外興匆匆地上門;二百兩銀子早就送來了,也收下了,喜事可成,親自來討個梳櫳的好日子,以便早早發帖,請一班至親好友來吃喜酒。
這時門內又出來一個中年婦人,頭上插著一支玉簪、一支金釵;後面另跟著也是十三、四歲的一個丫頭,手裏提一個能容五斤的油瓶。
「細分起來,何止八等。我先說個真從良。」劉四媽端茶喝了一口,方又說道:「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才是人人羨慕的好姻緣。只是好事多磨,那裏輕易求得到?幸而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娶,一個願嫁,卻似一個繭子裏兩頭蠶蛾,死也不放,這才叫做真從良。你道難不難?」
「該替他討親了!」
「樂從良自然也有,卻是可遇而不可求,遇到了,也要媽媽成全。這且不談,美娘,你須知門戶中也有沒奈何從良的;原是為了此一身去從良;那知從了良依舊不了,倒不如趁早息了這個念頭。依我說,美娘,你如今莫提從良二字,只哄得媽媽歡喜了,將來自有趁好從良的日子。」
「我要銀子做什?」美娘板著臉說。
哭一陣、走一陣,沿路尋父覓母;只遇見一個近鄰姓卜名喬,便如見了親人一般,一把拉住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娘麼?」
劉四媽便靠桌坐下;桌上鋪著一幅白絹,畫的是仕女,已開了臉,卻未著色。「真是巧手!」她稱讚著說:「九阿姊不知那裏來的造化,偏生遇著你這個伶俐女兒。又好容貌、又好才情;那怕堆滿上萬銀子,走遍臨安城,可還尋得出個對兒?」
事情真個沒奈何了!王九媽只好附著金二員外的耳朵,悄悄叮囑了一番。本還希冀他說一句:「算了,算了!這樣子做,沒趣。」那知金員外等不得了,竟自一口應承。
「不要!」蘭花推開他,「要做就要做得像!不能有把柄在小的手裏;更不能有痕跡落在蹺拐兒眼裏。」略停一下,她又說:「我是想做長久夫妻的。」
杭州話形容小家碧玉,青衣侍兒,喜歡搔首弄姿,自鳴得意,叫做「牽煞煞」;當然不是好性情。周掌櫃便說:「總也有好的,你慢慢留意。如今最要緊的是,你自己要把握得住。阿重,老實說,對你,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這一樣;桃花路千萬走不得!」
一面喊、一面張開雙臂,倒退著往前走;直引到殿前歇下,又為他兜攬生意,兩桶三十斤,須臾便盡。秦朱重做生意規矩,該多少錢一斤,還是多少錢一斤;分量準足;絲毫不欺。那老者越發歡喜。
「不是真從良,就是假從良。」劉四媽說:「這假從良諒你也不願;只是你媽媽就很難說了。」
「這個道理容易明白,小哥,你想,來往的都是大頭兄,十兩花銀宿一夜,夜夜不落空,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三千六百兩銀子。這還是明的,暗地塞到美娘手裏的,便是她的私房,至於吃茶、吃酒,格外又要算錢;算起來兩年工夫,掙了上萬銀子,難道這還不算一份大家私?」
推開房門,大出意外,蘭花只穿一件小夾襖撅起好大的一個屁股,跪在床沿上替他在鋪棉褥子。
「也沒有啥不高興。」
朱重本來是汴京一個銀匠秦良的獨子;母親早已去世,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宣和年間,金兵南下,攻打汴京;秦良帶著兒子,倉皇逃難,到得杭州,染了時疫,來不及請醫生,便已一瞑不視,留下一個十三歲孤兒。
「不必、不必!」金二員外急忙搖手止住,接著冷笑一聲:「都道王九媽最硬氣不過,說一不二,是塊金字招牌;如今看來,招牌就當打碎了它!」
到得兩足歲開外,顯出這瑤琴大異常兒,面貌清秀非凡,稟性聰明絕頂,父母視如命|根|子一般,莘善雖是買賣人,卻賦性開闊,心想自己這女兒,是天賜奇材;不過玉不琢,不成器,放著偌大家財,何不用來培植瑤琴,造就出一個絕世佳人,豈不也是榮宗耀祖之事。
當下將抽擔挑了進去;那中年婦人卻纔起來,頭尚未梳,看見秦朱重好生歡喜。
於是卜喬回到客店,對瑤琴說道:「連日尋訪,尚無消息,有人說你父母過江到山陰去了。幸好我遇見個至親王九媽,權且把你寄在他家;我過江到山陰,尋著你父母一起來領你。」
一聽這話,金二員外的心又熱了,「那句話?看看能不能依她?」他說,「除非龍肝鳳髓——」
周掌櫃又問:「拉住你談閒天的是那些人?」
還能說什麼?朱重心裏在想,鑰匙只有兩把,一把拴在義父褲帶上;一把是自己片刻不離身的。雖不知道邢權使何手段,偷了三十貫錢;但責任都在自己身上。
這倒像是提醒她,有手巾在這裏,淌眼淚不要緊了。意會到此,美娘不自覺地眼眶發熱,隨即拿手巾捂在臉上;流了一陣眼淚,心裏覺得鬆快了些。
「我是不忍說!當年我也吃過這個虧來。」劉四媽微仰著臉,望著空中,是在回憶多少年前的事,「回想當年,我的脾氣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千金身價,原可挑挑揀揀,不合意的不接,媽媽憐惜,自然順你的意;只為倔強不了,總歸還是接客,那時就由不得了!瞎眼騷鬍子,滿身惡瘡與你睡在一頭,那時才教你生不如死呢!」
「是個鴇兒。」
「這一刻?」蘭花打斷他的話問,「什麼這一刻?」
若要講門戶人家的規矩,先須講門戶是如何撐持?門戶人家自然是靠粉頭;僥倖得了個出色的,一切希望便都寄託在她身上。劉四媽把這比做大戶人家,置了一片良田美產。
「你這話是真的?」
「王九媽家好些粉頭,不知客人問的是那一個?」
定了主意,立即著人去請了劉四媽來,細說經過。劉四媽沉吟了一會說:「九阿姊這件事是做得莽撞了些。不過,事經多日,氣也消了些;待我來試一試看。」
「唉,」蘭花嘆口氣,「都是你這個毛病不好。」
這番言語,字字打入美娘心坎。思前想後,心亂如麻:原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後,從今以只賭氣不接客,看王九媽其奈我何?卻不曾想一想,身上衣,口中食,又從何來?果真是硬氣的,就此刻將五十兩銀子擺在王九媽面前,交代明白:「我住了這些日子,壞了身子替你掙一注大錢,也抵得過衣食之資;這是卜喬賣我的身價銀子,還了你,一刀兩斷!」
「三兩銀子,三兩銀子!」他喃喃地唸著,心裏在想,賃房子已經去了一兩;還有二兩,坐吃不過十天半個月,到那時兩手空空,莫非做叫化子?
「這瓶油只夠我家兩日用,但隔一天你便送來,我也不往別處去買。也不必這麼早,只不耽誤中飯就好。」
「你還賴!都擺在臉上了。」朱老十緊釘著問:「說啊!為啥不高興?」
「這個小畜生!要造反了!」朱老十顧不得腰痛,一起身將胸挺了起來;大聲吼道:「我要活活打死這個小畜生!」
「那末,如何叫趁好的從良?」美娘問道,「又如何叫樂從良。」
「他那裏是我的親爹?他姓卜,我姓莘。」瑤琴氣急得臉都紅了。
「看出來又待如何?」
「喏,就是我們此刻在一張床上,睡一個枕頭,像夫妻一樣,私底下談天的這一刻。」
劉四媽點點頭,一面想,一面說:「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趁好從良,有個沒奈何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從良。」
「人比人,氣煞人,不是?」張大鼻借他人杯酒,澆自己牢騷,「想我姓張的也是十年寒窗,用過功的,只為時運不濟,落得替和尚鈔經為生;寫一部佛經,及不得人家睡一夜的錢。」
「實不相瞞,我要招呼買賣,沒工夫陪客人。」酒保轉臉望了一下,喜孜孜地說,「客人若捨得幾角酒請一個人;花魁娘子的全本都在他肚子裏。」
「他說是你親爹,你怎麼又叫他卜大叔?」
「沒有那些『牽煞煞』的丫頭的地方。」
這看是偷看。王九媽只在櫃房前閒眺;卜喬取四文錢著瑤琴去買兩個燒餅,經過櫃房;王九媽見了,自然中意。看完先走,等卜喬來議價。
「批點是小事;可知道不光是批點?門戶人家,自有門戶人家的規矩,不守規矩;美娘,那是件大事。」
蘭花仍舊是白天的臉色,進門坐下,看了朱老十一眼,隨即怔怔地望著油燈,一句話都不說。
看他這般情甘委屈!自願退讓,朱老十不由得想起他平時的許多好處,心下倒有不捨之意,便答一聲:「等我想想再說。」
「這,」美娘插了句嘴,「又是為了什麼?」
放下擔子,挑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剛解下皮壺喝得兩口冷茶,只見不遠之處一家人家,兩扇全新的金漆大門,「呀」然而啟,裏面朱簾內一叢細竹;竹外出來三、四個人,都在中年,穿得極其華麗,一個個搖著扇子,到得門外,轉面向裏,不知要做甚麼?
「咦!」朱老十看她眉心微皺,彷彿有委屈在心裏似地,不由得詫異,「好端端地,為啥不高興?」
「不要!」朱重開口明言:「我要睡了。」
那知大局日非,金兵猖獗,莘善夫婦不能不帶著女兒、倉皇逃難,中途有一隊潰卒衝下來;逃難的百姓,四散奔逃,莘善夫婦不知去向;瑤琴一見失去了父母,中心無主,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卜喬遊手好閒,不務正業,見此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景,自然而然地起了個不良的念頭,假意失驚地說:「不道你在這裏!你爹娘到處在尋你。道是見了你,千萬帶了你去;要重重謝我。你爹娘是往建康府去了;我送了你去。」
這番話句句打入美娘心坎;不由得癡癡地神往,那雙眼睛一時發呆,一時閃爍,不知看到些什麼?
「恐怕是家賊!」突然有人接口;父子倆轉眼去看,正是邢權,倚柱而立,靜靜地在看熱鬧。
蘭花卻是清醒得很很,精神十足,看看是時候了,推一推朱老十的身子喊道:「老頭兒,老頭兒!」
要菜湯是假,獻殷勤是真;朱老十的香籃裏盛著好些從廟會買來的新樣,像生通草花、鵝蛋粉、鮮艷尺頭,取一樣,問一樣:「好不好?」片刻之間,擺了半床。
「就算他三分好了。一年不過十兩加八錢銀子;想去睡她一夜都不成功。」
「二更天都過了,你還不睡?」
「那要機會,也要有此福分;不是強求得來的。」
「明明二十貫的有兩張,怎麼只剩了一張?」
「好、好!」朱老十說:「我也累了,要早早上床。」
說完,拉開房門衝了出去。油行的地滑,她的勢子又急,腳下一個收不住,身子往前一仆;就在要摔倒的當兒,發覺有人拿她攔腰一把抱住。
朱重又驚又怒,鼓起勁來,拿她一把推開,「你的臉皮真厚!」他想到她坐在他義父腿上,嘴對嘴哺酒的樣子,心裏嘔心,不由得「呸」一聲,吐了口唾沫。
「老頭兄,我倒又要跟你說了;有人在『北瓦』看見小官。」
「周大叔說得是。」朱重答道,「不過,若說為人不可忘本;我義父也養了我四年。我想,朱字不必去掉,上面加個秦;叫做秦朱重。馬大叔你說好不好?」
「原來你早就在算計我了!」蘭花笑著說,抱憾的語氣中,洋溢著深深的喜悅。
朱老十了無所覺,酣睡如故;蘭花便悄悄起身,拿邢權給她的一塊黃蠟,在燭燄上烤軟了,然後走回床前,一探手從枕頭下面取出朱老十的鑰匙,挑出一把,壓在蠟上,用勁一按,等鑰匙沒入蠟中,復又剔出;黃蠟凹處,便是這把鑰匙的模子。
見景生情的恭維,使得美娘頗為得意;對金二員外倒增了幾分好意。嬝嬝婷婷地下得船去,金二員外已先約好了四個能說善道的幫閒篾片在那裏;你一句,我一句,奉得美娘渾身舒泰。及至玉盤似的一個大月亮,湧現東山;畫舫已到了湖心,船頭上立一支竹篙,直插到湖底,穩穩停住,擺上酒來;那四個篾片,猜拳行令,做好做歹地,只是灌美娘的酒;看看是時候了,開船回到王九媽那裏,將個爛醉如泥的美娘,扶上樓去,床上放倒。王九媽道聲:「把人交給你了。」隨即關上房門,下樓而去。
「慚愧!我還是初次聽說。」秦朱重指著杌子說,「酒保,我請你喝一鍾;你倒說說這花魁娘子與我聽。」
不道有個口直心熱的老者,竟來呵斥,「看你這後生,做生意這等不上進!」他說,「大殿前面,多少香客,要替佛燈添油,覓不著在那裏,你倒在這裏躲懶!」
「四姨說得我太好了!」美娘仍舊淡淡地,「今天是那陣風把四姨吹來的?」
於是他說:「老人家責備得是。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
於是,午飯過後,應酬了兩批客,王九媽便替她推托身子不爽,將來訪的客人都擋了回去;容美娘對鏡梳妝,著意修飾了一番。
這一擱又擱了兩年,王九媽暗暗著急。原來門戶中梳櫳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十四歲當時,謂之開花;十五歲過時,謂之摘花。過時未曾梳櫳,是極少見的事;因為要梳櫳過了,方有停眠整宿的容人,進帳就可觀了。美娘縱是花中魁、搖錢樹,畢竟望梅不能止渴,不搖無從得錢。
一點總數,更覺心慌;不但二十貫的「會子」少了一張;五貫的也少了兩張。
「也不過兩年工夫,怎掙得下好大一份家私。」秦朱重有些困惑,「張大哥,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不管它!秦朱重又想,我每日到她家賣油,且莫說賺她利息,圖個飽看她美人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一聽這話,朱老十便覺氣餒;囁嚅著說:「郎中說我這個病,要慢慢養、慢慢會好的;你——」
杭州話管瘸子叫「蹺拐兒」;朱老十壞了一條腿,所以大家在背後都這麼叫他。他已經有了一個義子;自然不會再收年紀已過三十的邢權做義子。但若非如此,不知身為夥計而且好賭貪杯,經常要偷油私賣才能敷衍日子的邢權,怎麼樣才能做老闆?蘭花的話雖是譏嘲,卻並未說錯。
會子印得極講究,四周是亭臺樓閣,仕女人物的精細花樣,中間空出一小塊,以便臨時填寫數目,自一貫至二十貫不等;當然還有官府的大印;另外還有不為人知的隱密記號。朱墨錯雜,不易偽造。
「那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在那裏。」
那老者是自告奮勇,為他開路;扯開一條瀏亮的嗓子,高聲吆喝:「敬佛香油來也!讓路,讓路!」
美娘便來開了門,只叫了一聲:「四姨!」聲音淡淡,不似往日親熱。
「店中生意清淡,用不著兩個人照管。」朱重盤算了百十遍,方始開口,「如今讓老邢坐店,兒子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多少,繳多少,一重生意兩重做;爹看好不好?」
「起碼也得再三、四兩銀子。」
「咦!你便不要銀子,你媽媽好菜好飯供養你,莫非就不要出本麼?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姊雖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好做種的甜瓜,你是聰明人,莫非看不出來?」
這回是邢權又驚又喜了。調戲蘭花,不止一回,每一回或打或罵,甚至張口就咬,倘或只是掙脫他的糾纏,那算是最客氣的。像此刻這樣任他摟腰緊抱,不就表示甘願隨人擺佈嗎?
朱重知道了,即使義父仍肯收容,日子也過不下去;只好拭一拭血跡,朝房門拜了四拜,收拾行李,黯然而去。
於是包了三兩銀子,將朱重叫了來;打發他走路。
「去你的!」蘭花撇一撇嘴,「配你最好!」
「不要生氣!」蘭花走上來攙扶朱老十,「氣壞了身子,自己吃虧。又不是嫡親的,何妨看開些。」
「好,好,太好了!」周掌櫃越發另眼相看,拍著他的肩說,「你心好,老天有眼,將來一定會發達。」
因此,從五歲便為瑤琴開蒙,請的是循循善誘的老師;七歲起始又請了琴師畫工,來教技藝。瑤琴慧心靈質,而且十分用功,到得十二歲已經會做詩、通聲韻、知六法,有了才女的名聲。王孫公子,聞名來求親的,不知凡幾?只是莘善不肯輕許;但說:「還小,還小,歇一兩年再談也不遲。」
「劉四媽來看美娘。」
「多謝。」朱重伸手將房門拉開,暗示她好走了。
「瓦」是杭州特有的一種地名。因為南渡軍士,來自西北,都是單身,官府特設官妓,為軍士消解寂寞。聚合之處,叫做「瓦舍」,或稱「瓦子」,是通人所題;來時瓦合,去時瓦解,片刻之歡,兩不相妨。久而久之,瓦舍便如長安的平康坊,勾欄曲巷,是浮蕩子弟流連忘返之地。
「我爹!」朱重眼圈發紅:「我爹趕我出門了。」
「是了!」南和的夥計答應著;他與秦朱重原是熟人,笑著打趣:「以前叫你朱小官;以後只好叫你秦賣油。」
他那眼色,朱老十倒還不覺得什麼;朱重卻有不寒而慄之感。那樣冷、那樣銳利;冷到他心裏,也刺到他心裏了。
看她的臉色陰黯,劉四媽看出她心中悽涼,便又說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你身子被人梳櫳過了,那怕就今夜嫁人,也叫不得是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錯在不該落於此地,命中所招,怨不得人;你媽媽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她幾年,掙個幾千銀子,怎肯放你出門?就放你出門,莫非不管癩頭麻臉,或是一字不識的蠢牛,你就跟了人家去從良?卻不窩囊了你一世;倒不如把你撩在水裏,還有撲通一聲響,討得旁人頓腳說一聲『可惜』!」
「羞答答地!」美娘只是搖頭,「我做不來這樣的事。」
結完帳,點清銀數,已經二更天了。朱重鎖好錢櫃,收拾帳簿,關上了櫃房,然後擎著一盞油燈,回自己臥室;也是他義父朱老十的臥室——父子倆住一間,如果有一天朱老十交代:「你到櫃房裏去睡,」十七歲的朱重便能默喻,他義母生前所用的使女,已經二十六歲的蘭花,這一夜會伴他義父過夜。
「說得不錯!門戶人家的女兒,眼光不可沒有,也不可太高;只要見機,趁好從良,一般也是善果。美娘,你是聰明人,記住我姨娘今天說的這句話。」
到得黃昏,金二員外的船已到了門外湖邊;親自上樓來迎,見了著意修飾的美娘,不由得誇讚:「今天八月中秋;真的月裏嫦娥下凡了。」
「談何容易?」朱老十搖搖頭,「替他討個親,起碼要四、五十兩銀子;又添一張嘴添開銷,眼前生意清淡,只好過兩年再說。」
「怎麼?」瑤琴大驚,「甚麼叫門戶人家?是平康坊的勾欄之地。」
在眾安橋下,賃了小小一間房;安頓略定,朱重坐在舖板上開始想心事。
那中年婦人便打量了他一跟,「我也聽說有個秦賣油,做生意極其規矩;想來就是你了。」
「說起來卻真少見,門戶人家看來也要造起一座貞節牌坊。」金二員外陰惻惻地笑道:「只恐人家信不過。」
「也要死得掉!門戶人家有的是閒人,喚兩個人日夜守著你;再要不服,索性綑了起來,弄些殘湯剩飯餵得你不死,你又往怎的。」說到這裏,劉四媽放下臉來教訓了,「你莫以為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可以由得你的性子去做。你媽媽一向不難為你,只可憐你聰明標致,從小嬌生慣養,要惜你廉恥,存你的體面。方纔你媽媽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盤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我來勸你。你若執情不從,她怕別的姊妹看樣,不打你也要打你。你待走上天去?」
「蠅頭微利,除去開銷,一日不過掙得兩三分銀子。」
「不消囑咐!」王九媽答說,「我自有服她的手段。我https://m.hetubook.com.com備足了銀子在這裏等你;字據是寫好了的,你把人送來,帶了錢就走;以後是我的事。」
一聽這話,朱老十洩了氣;頹然落座,好半晌作聲不得。
「我也做不來。」美娘想了想,不信地說:「我想有些姊妹身墮風塵,雖說染了些壞習氣,到底只是一個女子,難道從良之後,就有偌大的本事,攪得人家非放她出來不可?如果鬧不出什麼名堂來只好安安分分過日子;雖是假從良,到後來弄假成真,未始不是好事。」
「你我父子一場,緣盡了。當初我三兩銀子葬你老子;如今再送你三兩銀子,也是個有始有終。冬夏衣服,上下舖蓋,你都帶了去。但願你自己爭口氣,成家立業給我看看!」
這王美娘與秦朱重一樣,也是汴梁人氏,遭遇相彷,她姓個僻姓莘;生父莘善,開一家糧食舖,兼賣柴炭茶酒,油鹽醬醋,家道頗為殷實。美中不足,膝下無兒;他妻子直到四十歲上,才生了女兒,取名瑤琴;老蚌產珠,格外鍾愛,自不待言。
「我姓林,就住孤山腳下。今日我還有事,不擾你了;改日有暇來看我,只到孤山附近問一聲『種花的老林』,就找到我了。」說罷,林老者揚長而去。
王九媽臉一紅,「真會取笑。」她說,「金二員外,本是尋歡取樂,何必非要美娘?我另外有個女兒,容貌也不輸美娘。我叫她出來——」
五更天,邢權撫著蘭花光滑而溫暖的背脊,輕輕說道:「配老的,委屈了你;配小的,人家又不要你。就算要你,看起來你也不像他的老婆,倒像——」
「莫非遇見仙人了!」秦朱重自語著;這一幅景象,來得突然,消得太快,不由得教人疑真疑幻,莫名究竟。
這番話聽得美娘暗暗心驚。她是讀了書明道理的;所以「怕別的姊妹看樣,不打你也要打你」這句話,格外能打動她的心;事理必然,不是嚇唬人的言語。
「也不是啥心事;生意難做。明明要打兩斤油的,只打一斤;白白裏多跑一趟,已經費工夫了;去了還拉住談閒天,弄得一天賣不到半桶油。周大叔,你說我急不急。」
「金二員外,我原是在想,花錢尋樂,莫要不歡而散;事緩則圓,美娘不接客便罷,要接客,頭一個必是你金二員外。不想我這番替人著想的苦心,全沒用處。罷、罷!我總如你的願就是。」
這樣躊躇了數日,忽然想起個人,是她的結義妹子劉四媽,口才最好,時常往來,與美娘頗為投緣。不如請她來勸一勸;或者能勸得美娘回心轉意。
腎虧這樣毛病,不便跟兒子細談;朱老十含含糊糊地答道:「不要緊,不要緊!」緊接著又問:「蘭花呢?」
早早上床的話不假,不過雙眼睜得好大,不時望著房門,好不容易,聽得蘭花的腳步聲,朱老十一骨碌翻起身來,下來開了門等。
劉四媽點點道說:「你自然不會到這般光景;倒是要切記有不了的從良。遇見個俊俏子弟,一般你貪我愛,卻是一時之興,全沒個打算;及至從了良,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婦妒忌、或者家道不豐,清茶淡飯吃得厭了,吵吵鬧鬧,兩方分手,依舊落了風塵,豈非不了的從良。」
第一層難處是情理之常;聽到他說第二層難處,那老者動容了,一臉肅穆之氣。「說起來,倒是我錯了!」他說,「不想你年紀輕輕,竟是至誠君子。你怕油污了人家衣服,我倒有個計較;你且挑起擔子隨我來。」
「會子」就是錢票。錢是論貫算的,一貫值錢半兩;九十二貫折成四十六兩。朱老十便即問道:「錢櫃裏應該有一百九十六兩銀子?」
當下收了錢挑擔出門;轉往昭慶寺,片刻之間,兩桶油賣完;剩些油腳,還有人要。秦朱重不肯,說總不乾淨,供不得佛;以此格外受主顧的稱讚。
「老人家貴姓大名,還不曾請教。」秦朱重恭恭敬敬地說,「小的複姓為秦朱;名叫重。今朝多承老人家教導,讓我發了個利市;老人家如果不嫌棄,想置一杯水酒,略盡心意。」
「那麼寫個『朱』字。」
這句話說得王九媽氣了起來,雙眼頓時睜得好大;她是一張銀盆大臉,笑時慈眉善目,極好親近;發起火來,那雙眼睛圓鼓鼓凸起,好不怕人。
秦朱重好生歡喜。心裏在想,這轎子不知來接甚人?若是接那美人,豈不是天賜眼福。當下將油擔歇下、定睛注視;不一會只見兩個丫頭,一個捧著猩紅衣包,一個拿著湘妃竹鑽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伕,放在轎座底下。隨後是先前跟轎來的兩個小廝,一個抱著蜀錦的琴囊;一個捧著幾軸畫,手腕上掛一支碧玉蕭,都在轎前站定,是待命的模樣。
「是的。」朱重答說,「今天生意不壞,收進二十幾貫,還沒有入櫃。」
蘭花勃然色變;欺侮他脾氣好,照樣也重重地一口唾味吐在地上,抬起頭來狠狠地罵了一句:「不識好歹的小畜生!」
蘭花卻不大起勁,東西到手,看一看就擱下了,也不大答話。
周掌櫃沉吟了一會答說:「你不必替我賣油!我貰一擔油給你;賣完了,歸我的本錢,再貰一擔。你看,這樣好不好?」
怎奈那裏來這五十兩銀子?就有這筆錢,買她個開籠放鳥;卻又海闊天空,何處得以容身?想到茫茫人海,伶仃無依的苦楚,不由便氣餒了。
「是!」美娘深深點頭。
這是從那裏來的晦氣?金二員外坐在榻上生悶氣;捱到天明,自己開了房門下樓,恰逢王九媽起身,他繃著臉說一聲:「我去也!」大踏步朝前直奔。
劉四媽看她還是一般初經梳櫳,不免害羞的模樣,便覺得有幾分把握了,拉一拉椅子坐近來,握著她的手悄悄說道:「既進了這個門戶,還怕什麼羞?似你這等面嫩,如何賺得大注銀子?」
「你倒是艷福不淺!」周掌櫃脫口笑道:「阿重!」他又放正了臉色說:「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小娘子你歪心思動都動不得,丫頭裏面如果有好的,你看中了,我來替你想法子去做媒。」
偶然回顧,但見兩扇金漆大門,復又開啟,有個垂髫髻的丫頭,只往自己這面招手;秦朱重左右看了一下,惟有匆匆經過的行人,不知她在跟誰招呼?正疑惑間,聽得一聲:「喂,賣油的!」方始恍然,自是又驚又喜。
「秦賣油」這個稱呼,就此叫開了;凡是跟他交易過的,都說秦賣油的油好分量足,人又和氣俊俏。著實有幾家人家的丫頭為他著迷。
「真正有志氣!我如何不想成全你?只是這從良,也有幾等不同。」
美娘聽她竟是應承了,喜不勝言;急急問道:「四姨倒說與我聽聽,是如何的幾等不同?」
瑤琴千恩萬謝,滿心歡喜。卜喬又說,一路上須父女相稱;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女子,關卡盤詰,諸多不便。瑤琴不疑有他,隨即改了稱呼。
「那個來騙你?」蘭花沉下臉來,將桌子一拍,起身便走,一路走,一路說:「莫非倒是我來說假話挑撥你們父子不和,真正氣數!」
「呸!莫非蹺拐兒再收一個乾兒子;而且將來拿這爿油行傳給你?」
王九媽一面聽,一面打主意;看她對這裏的鮮衣美食從那裏來?懵然不知,心想不必再拖延了,不如就此刻說破了吧。
「哼!」美娘冷笑,「若是如此,我寧願死。」
是啊!王九媽心想,這話問得有理!但也很難回答;倒要好好想一想,如果美娘堅持不從,又如何奈何她得了?
說罷上樓,輕輕敲了敲門;只聽美娘在裏面問道:「那個。」
原來店裏的規矩,錢櫃與帳桌相連;管帳就以錢櫃作為座位,所以必得朱老十移身,才能開櫃。朱重從身上取出鑰匙,打開錢櫃上面的活板;白花花三個銀錠,每錠五十兩,一目了然,不用盤點,要點的是「會子」。
「那是前年的話。」張大鼻呷著嘴說,「不過兩年工夫,王九媽已掙起好大一份家私。美娘手裏大概也有個千金之數,將來不知那個有福的,人財兩得。」
「嗯、嗯!」美娘無端有了感觸,不由得唸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這美人遲暮的光景,悽涼得緊。」
「美娘!好漢不吃眼前虧,憑你的才貌,等閒的客人也不敢高攀,無非王孫公子,豪門闊客,也不辱沒了你。且不說眼前風花雪月,多少受用;只為將來打算,多少積攢些私房,過個十年五載,幫你媽媽掙一份家私;到時候你不急於從良,你媽媽就當待親生女兒一樣,還急著要替你覓個知心的,好模好樣地嫁了出去?那時候,你才會想著我姨娘是一片心為你!」
「怎說存心作難?」金二員外問道:「莫非你家這美娘,就一輩不梳櫳了?」
到得建康府——江寧,聽說金國四太子金兀朮,正引兵渡江;又聞得康王即位杭州;改名臨安。於是又從建康府買舟,經京江、過蘇州、轉嘉禾、到杭州,卜喬身上已只剩得兩把銀子了。
朱老十愁眉苦臉地抬眼看著她問:「怎麼打算?」
「照你的說法,就是所謂苦從良了。子弟愛粉頭,粉頭不愛子弟,卻被他以勢凌逼,媽兒膽小,不得已許了;那粉頭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深如海,家規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等從良,不從也罷。」
「好!我不算。」張大鼻問道:「小哥,你挑擔賣油,一日有多少利息?」
「怪不得!你的人緣極好,生意倒不好,我就一直弄不懂;原來是這個緣故。」
一聽這句,金二員外又不悅了,「王九媽,」他說,「你說話要算話。」
「是不是?」金二員外指著她笑道:「不使個激將法,怎逼得出你王九媽這句話。」
「好!聽了再說。」
「像什麼?」蜷縮著的蘭花,從他胸前抬起頭來問。
「那必是王美娘。」酒保打斷他的話說,「有名的花魁娘子,客人您聽說過?」
這兩個養女,一個叫阿春,能言善道;一個叫碧荷,脾性最好,兩人都是為客人梳櫳過的,一口一個「妹妹」,百解相勸,體貼異常。人心都是肉做的;瑤琴本想一索子即死,免得受辱;又想逃了出去,尋訪爹娘,都只為阿春、碧荷相待極好;尋思或死或逃,在王九媽總是人財兩空,那時遷怒於此二人,害她們皮肉受苦,於心何忍。和_圖_書
清波門外開油店的朱老十,沒有兒子,又新死了老伴;便收養了這個孤兒,改姓不改名,叫做朱重。朱老十將他視如親生;朱重也如對生父般孝順朱老十。那知父慈子孝的四年恩義,竟是假的!
亂離之世,像這樣的事,何足為奇?瑤琴便把汴梁如何失散了爹娘,遇見卜喬,輾轉來到臨安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那末,你說!為什麼是我的毛病不好?」
「你說!」
替他留下的一片悵惘;悵惘之中又隱隱有莫名的興奮。自己都無法捉摸的凌亂的心情,使得他漸漸地腳步都沉重了;挑著空擔勉強走了一段路,發現臨湖有一家酒館,毫不考慮地放下擔子,揀個靠裏的小座頭坐了下來。
「是!」
金二員外卻不怕她,故意再撩撥一句:「二百兩銀子,我也不要了。王九媽,你明天到教坊司『報散』吧!」
「有苦就有樂。」美娘立即接口,「我卻不信世間只有苦從良;沒有樂從良。」
「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辱,又或者因為債欠得多了,怕將來賠不起,忍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遠走高飛,是個買靜求安的藏身之法,這便叫做沒奈何從良。」
「……」秦朱重又問:「這王九媽又是甚麼人?」
「罪過,罪過!」間壁有個老者接口,「張大鼻灌飽黃湯,又亂開荒腔了!鈔經是功德,怎拿來與人家的皮肉生涯作比?」
「為了——」
蘭花默然半晌,說了句:「晚上告訴你。」隨即就走了。
到得第二天一早,挑擔到南和納錢裝油,隨即出了錢塘門;到得金漆大門外面,卻還不敢敲門,楞楞地望了好一回,方見有人出來開門,正是那識得字的丫頭。
「自然寫明『南和』。」
這一來反而不妙,該打兩斤的,只打一斤;秦朱重便說:「姊姊,橫豎要用的,油又擺不壞;你何不多打些?以前不是一次打兩斤?」
「如果你沒有這個毛病,就不會有人敢在我身上打主意——」
於是王九媽便與美娘情商。梳櫳之事未成,害王九媽二百兩銀子付之東流,美娘自不免歉然。因而一口應承;心想這夜西湖上不知多少畫舫;月到中天、裏外皆明,在船中料他也不敢無禮。
「你要換條甚麼路?」
「常想來看你,總不得閒。聽說恭喜你梳櫳了,今天無論如何要抽個空來,替九阿姊道個喜。」
叫丫頭取了油瓶來,稱了一瓶,五斤有餘,公道還價,秦朱重並不爭論,便越發討人歡喜了。
到得五更時分,美娘酒醒;只覺得身上的不舒服,是從來不曾經驗過的,伸手一摸,側臉一看;看到並頭而臥的金二員外,才知道爹娘給她的身子,已是不清不白的了。
近午時分,朱老十一蹺一拐地回來了。左手挽著香籃,右手伸到背後,不斷在捶腰——他是前一天出門的,隨著香船到東嶽廟宿山燒香,順便看病。東嶽廟有個「草頭郎中」,專治腎虧;朱老十正有這樣毛病。
於是她說:「我是好人家女兒,誤落風塵;倘得四姨主張從良,我娘一定聽從。四姨果能見憐,成全了我,勝造九級浮屠。」
美娘一驚,定定神,含笑問道:「姨娘有話說?」
「多謝媽媽照顧,我明朝就挑了來。」
教坊司專管樂戶,倘或歇業,須呈明教坊司註銷樂籍,名為「報散」。他說這話,分明是要破了臉。王九媽一來要爭口氣;二來還真怕他捨財鬥氣,惹出偌大麻煩。因而將心一橫,得了個計較。
「我是弄慣了。你如果嫌累贅,我就費點事,也不要緊。」朱老十終於將鑰匙解了下來,壓在枕頭下面。
「無非拿個嫁字哄他散漫花錢。到得真的要談嫁娶了,卻又推三阻四、隨便借個因頭,把那些在枕頭上罰的咒,都當作夢話。如果那子弟心地還有一兩分明白,知道上了當了,忍口氣自認吃虧,還算他祖宗有德。不然?」劉四媽搖搖頭說,「還有他叫苦的日子!」
「答應了倒好了。」王九媽十分氣惱地說:「說破了嘴唇,她只是一句話;能依得她那句話,才肯接客。」
「好,好,你便請過來。」
十四兩銀子不難。他在想,只是她相交的都是王孫公子,一個賣油郎,縱有銀子,料她也不肯接我。
到晚來,朱重識趣,不待義父發話,自己聲明:「今天要結帳,在櫃房裏睡。」
「了從良呢?」
王九媽手雖指著銀子,卻不動手;金二員外心想,莫非我自己抱著銀子走?正在不悅,驀地裏省悟,王九媽必是捨不得這注大財。既然如此,她就一定會有個讓他得以梳櫳美娘的法子來。
美娘不響,心裏卻是越發悽苦。劉四媽也不催問她是何意思;站起身來,就臉盆中的淨水,絞了一把手巾抖開,一聲不響地交到美娘手裏。
聽得梳櫳二字,美娘滿面通紅;並且傷心,便低下頭去不作聲。
南順油行的周掌櫃待他最好,一見他便問:「怎麼十來天不來?你爹的毛病好些沒有?」
「怕是記錯了!」朱老十說,「你倒點了總數再說。」
「你看,你看!」蘭花著急地說:「應該不告訴你的!你這一鬧起來,左鄰右舍傳出去說:蹺拐兒為了蘭花吃乾兒子的醋。你倒想想,我還有臉見人?」
「是的。大家都這麼叫我。」
轉眼到了十四歲;門戶中人的女娃兒,比閨閣中的小娘子來得早熟,美娘亭亭秀發,恰似春花吐艷,便有人來梳櫳。美娘一口回絕;王九媽不敢違拗,兼且有個待價而沽的念頭,便也擱了下來。
「你也休怪媽媽!女兒家遲早有這一回。青春有限,耽誤了可惜;經過了這一回,往後大紅大紫,姊妹們人人羨慕,多少風光?那時候你才知道,媽媽狠心是為你好。」
「你倒來得早!」
「怎麼不能強娶?我不說過,行戶中一家是媽媽作主;有那等痴心子弟,明知粉頭不願,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粉頭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那裏肯守他的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正經人家,自然容她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她出來,重入娼門。這便叫做假從良!美娘,似這等行徑,你自然不肯去做?」
他說她聽,心領神會;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等他說完,她摸索著便要起床;邢權卻意有不捨,一翻身又待腿兒相並,股兒相疊了。
一語未畢,美娘如瘋了似地,旋轉身子來,劈頭劈臉地又打又抓;金二員外連連退避,臉上已留下了五六條血痕。
一副油擔,不過兩個籐編紙糊,桐油黑漆,輕巧耐用的油桶,上用白漆,大大寫個「秦」字。挑到南和;周掌櫃關照:「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籤子上讓他些。」
「不是說十兩花銀宿一夜嗎?」秦朱重脫口便問。
到得八月十五那天,金二員外一早便打發人來說:這夜邀了幾個至好,西湖賞月,無論如何喚美娘來相陪,圓他一個面子。
話雖如此,還是借挑擔照顧前後為由;回頭看了兩眼,而終於失望,畫樓上簾櫳深垂,甚麼人都看不見。
朱老十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心裏冷笑,表面卻無動靜,看他再說些什麼?
「那、爹,你請櫈子上坐。」
「不錯!宿錢有了;吃酒酒錢、吃茶茶錢,上茅廁草紙錢,一入娼門,動不動就是錢,八錢銀子那裏夠?」
「又錯了!朱老十已經不要你了,怎麼再寫他的姓?你應該復姓你的秦。為人不可忘本。」
「爹回來了!」朱重上前接過他的香籃問道:「郎中怎麼說?」
蘭花不走,反而坐了下來,「帳結好了?」她沒話找話地問。
「倒像他的晚娘。」
話是有理,美娘總不甘心;心裏尋思,王九媽本性其實不壞,劉四媽更是知情達理,素性求一求她,或者倒能僥倖。
一聽這話,朱重將堵在喉頭的話,都嚥了回去;只覺手足發冷,茫然地、淒涼地,又回到當年哀苦無告的境遇中了。
瑤琴到底只得十二歲,從未涉歷江湖,那知人心險惡,欣然應諾,跟著卜喬到了王九媽家,就此住了下來。
「是他!」朱老十的雙眼睜得好大:而眼中有困惑之色,「他會來摸你的屁股?」
「那有不好之理?」朱重喜出望外,「我馬上去置油擔。」
「流水帳在這裏。」朱重看了一下說,「結到昨天為止,現錢應該有現銀一百五十兩;『會子』九十二貫。」
「是!我必在辰、巳之間送到。」
「這個好卻須你去掙得來。掙不來這個好,你媽媽還是會放你從良,不過是假從良、苦從良;你若不從時,『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是沒奈何從良。縱好也好不到那裏去。美娘。果真到此一日,我都替你委屈。」
提油瓶的那個丫頭,也識得幾個字;指著油桶說:「這賣油的姓秦。」
「那個卜大叔?」
「她也不要龍肝;也不要鳳髓,只要她一雙爹娘。她說:除非見了親生爹娘,替她作主,方肯接客。」
「桃花路我是不會走的。」秦朱重想一想說:「周大叔,我想換條路去賣油。」
「你是聰明人!」劉四媽又放得和顏悅色,極其誠懇了,「凡事只怕起個頭,打開了頭,早一頓,晚一頓,熬不起痛苦,到頭來還是接客。敬酒不吃吃罰酒,姊妹們恥笑不說;更有一件事,你要吃啞巴虧,悔之嫌遲。」
到夜來,蘭花受了邢權的調|教,在枕頭上跟朱老十說:「他那裏是願意挑擔子出去賣油?前兩年還好;後兩年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攢得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裏怨恨,特意出這個花樣。你當他還肯幫你?他要自己去討老婆,做人家;那裏還記得你養了他四年?」
「金二員外,金二員外!」任憑王九媽追著喊,金二員外頭也不回地走了。
投了一家小客店,卜喬以替瑤琴訪尋父母為名,逐日在煙花人家問詢;只說父母倆逃難到此,資斧盡絕;萬般無奈,只得賣女為生,有個王九媽正想收個養女,只是要「看貨還價」;便引了她到客店來看瑤琴。
擁著蘭花到了他住的那間小屋,邢權將用油不花錢的燈臺,剔得極亮,但見蘭花紅暈滿面,鬢髮蓬鬆,胸前鼓蓬蓬地透出春意;特別是那斜睨的眼色,帶著挑戰的意味。邢權忽然覺得渾身發脹,像要炸裂似地,一把拖過她來,「噗」地一聲,將剛剔亮的油燈,一和_圖_書口吹滅。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我高興打一斤,你莫管!我家一斤油用兩天,你後天再來;一定要來。」
幸喜未曾摔倒,但亦不免吃驚;黑頭裏何以有人?但一念未畢,即已恍然;旋即將心一橫,站住不動。
下得樓去,王九媽喜逐顏開,不斷誇讚更不斷稱謝。到晚來置酒款待,向樓上喊一聲:「美娘,你也來敬姨娘一杯酒。」
美娘微笑不語;劉四媽亦即起身,忙著要去報喜稱功,不道一出房門便遇見王九媽;原來她早就伏在樓門之外,將劉四媽勸美娘的話,聽得明明白白。
「酒保,我倒問你,那邊金漆大門內,是甚麼人家?」
「那麼,要多少才夠呢?」
王九媽好不煩惱!幾回想發火,或打或罵,狠狠教訓她一場;卻又怕美娘性情剛烈,尋了死路,更無指望,只得忍了又忍。
「昨天夜裏,我替小官在換棉褥子,有個人來摸我的屁股。我一驚,回轉頭來一看,不是別人,就是小官——」
秦朱重臉又紅了,很吃力地說:「無非是些丫頭;還有是幾個小娘子、少奶奶。」
吞吞吐吐地,朱重終於將前因後果都說明白了。周掌櫃嘆口氣:「怎麼辦呢?」
「是——」秦朱重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說,「像大家閨秀的那一個,出門好氣派,丫頭小廝一大堆——」
那王九媽聽卜喬說過,瑤琴年紀雖小,著實有些本事;略為試得一試,果不其然,心知是棵極大的搖錢樹,值得下個大大的本錢,因而將她安置在曲樓深處,叫栽縫來替她做衣服,終日好茶好飯供養;好言好語安慰,倒教瑤琴好生過意不去。
朱老十的耳朵軟,把蘭花的話,隻字不遺地聽入耳中,記在心頭。過得一夜,氣還未消,嘆口氣說:「我把他當親生的,他這樣子存心,天都不容他!罷、罷,不是自己骨肉,到底黏連不上,由他去罷。」
見此光景,劉四媽知道成功有把握了,輕輕拍一拍她的肩喊:「美娘!」
「來也!」美娘嬌聲答應。
秦朱重心想,真是晦氣,沒來由吃他一頓數落。轉念又想,人家何苦來管閒事?還不是老人家望人上進之意。這是好心,不可錯會了意。
這一想,腳步懶了,肩也重了。想到是一副空擔子,挑不到多少路,便要歇下,自己都交代不過去。因此仍舊拖著像練工夫綁了鉛塊的沉重腳步進城;好不容易捱到家,開鎖進門,看到孤零零的一張硬板舖,更覺慘然無趣;連夜飯都懶得燒來吃,便和衣上了床,思前想後,自己逼出自己的勁來;怕什麼?清清白白的人,既有了銀子,那怕人家不接?要緊的是要有這十四兩銀子。
「你看,我不過只提得一聲,你就這等模樣了!即桶掉在井裏,已自無法,倒不如依我說,千歡萬喜,倒在你媽媽懷裏,落得個快活。」
瑤琴方始放聲大哭。門戶人家像這種事經得多,並無人驚惶;王九媽也知道,一時不得風平浪靜,喚來兩個養女,囑咐她們好生相勸。
「我倒不懂什麼規矩。」
王九媽是早已看出事有蹊蹺,故意不問;這時便也假裝吃驚地說:「那有這樣的事?」
「不是算計你,是為你打算;當然也是為我自己。只要你能聽我的話,包你不出三年,就當老闆娘。」
然而,那怕就是石火電光般一瞥,在他腦中卻如烙印般深刻,刻上的是畫院高手的一幅仕女圖,眉目口鼻、身材膚髮,特別是那比柳外湖水更澄鮮明亮的一雙眼睛,迴眸之際,曾經一頓;視線相接,雖只一瞬,卻已逗起無窮遐想:不知她看到了我沒有?他心裏盤旋難去,倏隱倏現的只是這麼一個念頭。
王九媽心知出了差錯,急忙上樓,只見美娘躺在床上,只是流淚;王九媽一定神,滿臉堆笑地喊了一聲:「女兒!」
「到底為啥?現在可以說了吧?」
「周大叔,」朱重囁嚅著說,「我想置副油擔,替周大叔去賣油。賣來多少錢,按日照交,請周大叔提個成頭給我;只要有口飯吃就好了。」
「阿重,我想不到你變了!」朱老十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傷心地低語:「會變得這樣子。」
朱重只是傷心欲絕;為了剖白,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齊阻塞在喉頭,反而隻字不出。
周掌櫃笑了,「這在你自己。那一家的丫頭纏你,你就不到那一家!莫非會到路上來攔你的油擔?生意做不完的,這家不做那一家做。」他突然想起,「這幾天昭慶寺在做一場大功德;用的油多,你何不去兜兜看!」
這樣住了半個月,猶不見卜喬回信,思想爹娘,不由得掛落兩行清淚。王九媽便問:「是何不順心?丫頭伺候得不週到,是不是?你告訴我,我來責罰她!」
於是捻小油燈,放下帳門。朱老十少不得要試一試服了腎虧藥的功效;一陣床動晃搖,歸於平靜,旋即鼾聲大起。
邢權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道:「我不知道盤算了多少遍了!就等這一刻——」
這話使得秦朱重深起反感,「為甚麼我就該娶個丫頭做妻房?」他在心裏說;只是一向對周掌櫃恭敬,不便直言,想一想答道:「都是些『牽煞煞』的貨。」
進門只見銀子原封不動地擺在桌上,心裏不免嘀咕:「王九媽,」他問,「美娘答應了?」
原來是買油,秦朱重歉然說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朝送來。」
這年的昭慶寺還有樁喜事。原來這座名剎,是吳越王錢鏐所建,原名大昭慶律寺;創建於後晉天福元年,經營數載,才大開山門,算到這年,恰是建寺兩百年之期,特為做一場九晝夜的水陸道場;善男信女,無不前來燒香;兼以時逢三月,不寒不暖,西湖上十里長堤,桃紅柳綠,遊客只要一出錢塘門,自然先到昭慶寺內隨喜一番。因此,秦朱重挑著一副油擔,到得那裏,不由得為難了,一怕擠翻了油擔,血本無歸;二怕油跡污了他人的衣服,於心不安。想一想,只得到山門前歇了下來。
「金二員外,多承照看,力不從心,銀子在此,請收了回去。」
「既然你做生意規矩,如果肯挑了來,我做你一個主顧。」
秦朱重難得飲酒;酒量卻還不壞,便即答說:「有好的酒拿一角來;要兩樣時新果子下來,不用葷菜。」
見此光景,美娘亦只得忍了;起身剔亮了燈,取帕子拭一拭眼淚,攏一攏頭髮。金二員外先當她夜叉;此刻看來,依舊是月裏嫦娥,便走來摟她的肩,笑嘻嘻地說:「到底教我如願了!」
左思右想,只有油行買賣是熟悉的;二兩銀子,僅夠置副油擔,油要貰來去賣。且到南順油行去打個商量。
這番傷心,非同小可,待要鬧時,心中尋思,門戶人家講貞節,傳出去人人當笑話傳說,反倒臉面無光。只是女兒家一生只有一回的大事,不明不白地過去了,於心實在不甘。當下起身解了手,自向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裏壁睡了,暗暗垂淚,片刻之間,枕頭已濕了一大片。
劉四媽故意不說是吃何啞巴虧;只把一雙眼冷冷地看著。美娘自然關心,不知有什麼要吃得悔之嫌遲?思量了半天,茫然莫辨,只好開口動問了。
「金二員外,你也知道,我這句話是你逼出來的。」王九媽見風使舵,機變極快,「不是我打退堂鼓;只是我話要說明在先,若非你金二員外肯聽我一計,而且拚著個不歡而散,我奉勸還是等些日子為妙。」
美娘不理,一翻身子向裏而睡;鼻子裏息率息率地哭得更傷心。
於是他說:「銀子已是你的了!我只要人。」
朱重做事細心,會子按照錢數多寡,疊得整整齊齊;但拿到手裏,剛只看了一下,頓時顏色大變,失卻平時從容的神態了。
「便是那天引我到府上的那個卜大叔。」
「阿重,生意做得好好地,為甚麼上心事?」
「我不是佳人!世間也沒幾個才子;倒也不妄想這真從良。」
「先要好了,才能趁好;倘或根本不好,從那裏趁起。門戶人家的好,無非人來人往,從早到晚,熱熱鬧鬧,這便是好!」
「我什麼?」蘭花很爽利地截斷他的話,「你想到那裏去了!你當我希奇你?話都沒有聽清楚;自說自話,自己當自己是個寶!」
肩上搭塊抹布的酒保,端一杯便茶來在他面前放上;一面擺桌子,一面問:「客人是請客,還是獨酌?」
劉四媽在說,美娘在數,「從良竟分八等不同?」她有些不信。
「我雖沒有告訴你,你想也想得到。風花雪月,享用已夠;趁盛名之下,想娶你的人多,放出眼光來,揀個知情合意的,嫁了過去,一雙兩好,同偕白首!將來兒孫滿堂,瓜瓞綿綿。這趁好從良,便是樂從良,也是真從良!」
因而慢慢收了眼淚,心裏卻有一個主意,身子是自己的,若不答應,誰敢相強?只憑技藝,博取纏頭,也對得起王九媽了。
秦朱重恍然大悟,原來一斤一斤打油,就是為了隔一天可以見個面,他是個老實人,不由得臉就紅了。心裏在想,這樣糾纏,生意有妨;以後少來才是。
「我不管今天;先拿錢櫃裏的盤一盤。」
出了昭慶寺,腳步不由自主地又來到了九曲路上;遙遙望見一頂青絹蒙幔的小轎,後面跟著兩個小廝,疾行而來;轉眼間轎子已停了下來,定睛看時,正在兩扇金漆大門前面。
議定財禮銀子五十兩,也寫了字據;卜喬便說:「九媽,這瑤琴是我親生女兒,事急賣她,自然不願。到了你這門戶人家,須是慢慢教導,心急不得。」
秦朱重突然間起了個癡念,心裏在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便見了閻王,問起世間有何好處?也還有句話好說。若說十四兩銀子;省吃儉用,有年把工夫也就積攢得成了。
盤算了一夜,第二日照舊挑擔出門,兌滿了一擔油,直出錢塘門,到昭慶寺去做買賣;卻不兜攬香客,只到各房頭尋主顧——原來大叢林和尚眾多,散居各處,也如俗家般有房頭之分;各房自己有佛堂,一般也有自己的小灶,用的油多,秦朱重是打算著一遭生,兩遭熟,有了長主顧,便好隔日來一趟。不然為王九媽出一趟錢塘門,豈是生意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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