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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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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實在難得,像這樣的人,如今那裏去覓?難為他想得週到。」
把秦朱重比得乞兒不如,自然教人生氣;不過面子立刻就能找回,也就不必客氣了。
「我記得回來還吃過酒的。」
聽得這一問,秦朱重便想轉眼去看美娘;念頭剛轉,自己警覺,這一看,不就像想娶美娘?讓王九媽暗中冷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豈非自取其辱。
王九媽恍然大悟,原來是有備而來的;看來倒真個是有心人,便即回嗔作喜地答說:「也不要幾十兩;只要得十兩紋銀。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
送客上轎,坐在櫃房裏回憶剛才的情形,心想美娘半天不說話,只開得一句口,便是催王九媽快走。不知是何意思?莫非來此極其勉強?只是王九媽所促,不能不從;還是因為昨夜自己說了要去,竟爾爽約,惹她生氣了?
「自然是媽媽上坐。」秦朱重說。
「那陣風把媽媽吹來的?」秦朱重不安地說,「油污骯髒,連個坐處都沒有。」
轉念自思,十六兩銀子,不過一斤,能有多重,那裏就一上手便估量得出?不管它,且開了箱子傾數倒出來,到對面銀舖裏去秤一秤。
「我不去!」美娘嗔道,「都是他!吳八浪子就是他帶了來的。無端引了個喪門吊客星到我家來,我恨死他。」
「這,」秦朱重答說,「總在一年半載以後了。」
「是實話。」美娘忽然低下頭去,「還有句實話,只怕你不信。」
「朱尚書的小舅,既是吳八浪子的朋友,自然知道美娘吃了大虧的事;恐怕他也不好意思再來約美娘。」阿春又說,「他來正好問問他,做出這種絕子絕孫的事來,他怎麼說?」
「阿重,」朱老十說,「你今天就搬回來住吧!」
「好個狠毒婦人!」吳八浪子一掌打了過去,「你撒賴我怕你不成?」
蘭花自無話說,穿上褲子,也不帶肚兜,披一件布衫到櫃房外面去望風;邢權便取一條被單,鋪在地上,將錢櫃裏的現銀、會子,一股腦兒倒在被單上,打成一個包,塞在油簍子裏,到得天色微明,揹起油簍出門;蘭花提把錫壺,裝做去買漿湯,接踵而去,到巷口會齊了,就此逃之夭夭。
王二毛一面說,一面學他走路的樣子給他看。秦朱重恍然大悟,從這天起便改了邁大步、甩膀子的毛病;到了第三天再走給王二毛看,居然博得一聲:「有樣子了;冒充得過了。」
美娘心知是打趣她初會酒醉之事,不由得赧然一笑。送走王九媽,關上房門回身看時,秦朱重只是看著她傻笑。
「你是那個?」
「正是。」
頭髮在後面拉,臉自然就在前面仰;一仰臉看到一艘無篷小船,一頭一個後生打槳;一頭一個老翁掌舵;中間站著兩頭鷺鷥,想來是父子倆結伴打魚。美娘自然又大喊了。
「萬萬不可!小娘子——」

「我倒要問你,你下了一年多的工夫,好不容易才能進得我這間房;那知我醉得人事不知,乾折了許多銀子,白白挨了一夜的凍,還賠上一件衣服你倒不覺得,這是天下第一件划不來的事?」
「請上坐!」阿春含笑說道:「美娘當然挨著秦小官;這裏媽媽坐,再下來是碧荷,我替媽媽坐主位。」
「喔!」王九媽問,「老當家故去多少時候?」
朱老十也是真的看開了,每日吃飽了飯,拐杖上掛一串銅錢,不是湖上走走吃一鍾酒,便是廟市坐坐聽一回書。到晚來回店,秦朱重早就關照老婆子做起兩樣葷菜;打好一壺陳酒,在等他享用了。
不好!吳八浪子心想,這是要上岸找人去救;本想命豪奴悍僕,輪番上陣,將美娘蹂躪得不成人形。如今這樁快意之事做不成了;便將美娘拖入艙內,使勁推在地上。
於是找了塊包袱鋪在地上,揭開封條,開了箱蓋,將碎銀屑都倒了出來,去攏包好,慢慢踅到對面字號義源的銀舖中,靠櫃臺站定。
「媽媽成全。」秦朱重頗感安慰;心想,那怕門戶人家,畢竟也是識好歹的。
誰知一進了金漆大門,王九媽笑容滿面地迎了出去:「我正在這裏想,不知道你今天會來不會來?若來了,便是造化。」她說,「己有九分九釐了。」
「我也不怕你!我拚著一條命,你休想得意。」美娘且哭且罵,「要命有;想碰我身子,你得腳桶裏翻個身來。」
眉山斂黛雲堆髻,醉倚春光不自持。
秦朱重告辭回城,一路盤算,不知大後天再去時,可得如願?每當猶疑不定時,只一想到王九媽收了他一大一小兩錠銀子,心自然就寬了。
「累你不安!」

到底是從小就在身邊,也說得上一個「知子莫若父」,看出他的心思,也下了決心,「阿重,」他說,「當著列位高鄰在此,我說一句:從今天起,我就把店交給你了。凡事是你作主,決無旁人干涉。這你該放心了吧?」

「罷了,罷了!壞的不去,好的不回。」又有人說:「你家小官現在賃居眾安橋,挑擔賣油;那一日我見他身穿紬袍,手搖摺扇,打扮得像個公子哥兒,想來混得還不錯。這是個有出息的子弟,待你也孝順;不如仍舊尋了他回來,與你撐持門戶。」
「原是店中有事。走到半路,遇見轎伕,知道你安然到家,不來也罷。」
王九媽殷勤接待,先點了茶;丫鬟掌燈置酒,六碟時新果子,一架攢盒,打開活板,取出四個長形的閩漆食盒,一盒兩格,共是八樣精緻肉食。等擺設停當,溫上酒來,王九媽不知何時已換了一身衣服,紫紅紬緞的棉襖,上加一件青緞子出鋒的皮褙子,鬢邊插一朵茶花;襯得她那張銀盆大臉,春意盎然。
「你替我先解了縛!」
這一下,王九媽真有些著急了!幸而深知秦朱重性情好,美娘這等開罪客人,也不致惹他生氣,只須應付一面,還比較好辦。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難並;
「秦小官人請坐!」
「好了,好了!」美娘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笑著說道:「我亦不過隨便一句話,你何須急得賭咒?收下就是。」
「也不是。」秦朱重說:「單單想與花魁娘子作一宵的伴。」
「走到那裏去?」蘭花問說,「怎麼走法?」
王九媽正在梳頭,起不得身,口中答道:「何不留秦小官人吃了飯去。」
一字重似一字,看樣子若不依她,還有得鬧;王九媽好生懊惱,卻不能不忍氣應付,心想索性醉倒了她,另作道理。
「請媽媽吩咐。」
王九媽大驚,「如何這等兇險?」她問,「又怎麼說,虧得秦小官?他人呢?」
「非也!」
這吳八浪子跟著他父親在任上三年,這年正月裏方回臨安,是來監造一座花園,以備吳嶽辭了官,得以優遊林下。一回來便聞得花魁娘子的名聲,帶了一班篾片,登門訪艷,果然驚為天人,只是美娘看他既俗且濁,雖說做官人家子弟,那銅臭氣倒比暴發戶還重些,因而不願接他。吳八浪子幾番派人來約,不得如願,心裏便有些忍氣不住,思量著要出這口氣。
秦朱重便將她的頭扶了起來,靠在床欄上;自己兜著袖子,小心翼翼地把一件紬袍脫了下來,重重捲裹,放在床腳;然後去倒了一鍾溫茶,扶著美娘,拿茶杯送到她唇邊。自然是一飲而盡,卻意猶未盡,閉著眼說:「還要!」
秦朱重其實也捨不得走,得這一說,便又坐了下來;卻又怕美娘厭煩,先作表白:「我只再吃一盞厚朴湯就走。」
「再添一句:過些日子去看她。」
那知碧荷別有念頭;她聽說美娘相與的「清波門內開綢緞舖的秦小官人」便是「秦賣油」。思量驗看個真切;因而出了個主意:「媽媽,」她說,「幾色水禮,如何抵得過欠他的情?不如不送,倒還好些。」
秦朱重無奈,只得把頭抬了起來。美娘平時從未正眼看過這個賣油郎;此時平視細看,不由驚異,市井小販之中,居然也有生得像這樣穩重文靜的人;再看到他一臉惶恐,想到他甘受委屈,那一片憐惜感激之心,不由得油然而生。
聽到最後一句,秦朱重轉過臉去,恰好美娘也轉臉來看他;眼光碰個正著,羞得低下頭去。
說完,匆匆避往廊上暗處,原意躲開院中姊妹,回到自己臥室再說;不道王九媽耳朵尖,自己搶了出來,一面急走,一面問道:「美娘在那裏?」
說著,王二毛解開包裹,不由得便皺了眉;儘是屑銀粉,料理頗為費事。先取張白紙鋪在櫃臺上,然後用個大秤盤,秤了四回,方始秤完,算盤一打,不由得又笑了。
兩個丫鬟,扶入內室,美娘也不卸頭,也不解帶,和衣往床上一倒,再也不肯起來。丫鬟只得替她拔去頭上的首飾,脫卻繡鞋,拉開一床棉被,替她蓋在身上。
「後來記不得了;自然是醉了。」
「那末,你今日去了,改日還來麼?」
「你的禮數也忒多了。以後日常相處,動輒『多謝』,倒顯得生分了。」
於是秦朱重先自道了身世;然後方敘如何邂逅美娘,一見傾心,愛慕之思,與日俱增;如何刻苦攢積了這一夕纏頭之資;又如何苦候了一個多月,方得一償宿願。先是悲苦,後是愉悅;臉上一直有著於願已足的神情,使得美娘大為困惑。
這是因為他一路心無旁騖,只在回想剛才那番遭遇,忘記了路途遠近之故。
於是美娘便拿自己慣常用的一隻粉定窯白釉茶鍾倒好了茶,試了溫涼,舉起纖纖食指,抹去了杯沿上的浮沫,方始送到秦朱重。
美娘卻以連日踏青遊湖,勞累了些;兼以有幾處詩畫債要完,便吩咐概不接客。關上房門,焚起一爐香來,悄悄覓句作畫。正當逸興悠然之際,聽得人報:吳八浪子領了十來個豪奴悍僕,說來接她去遊湖。
「別哭,別哭!有話好說。」
「小錠有餘,大錠怕不足。」
「那裏的話!」王九媽也是這樣說,「只要你肯等,我一定教你如願花魁。」
「好待走了,晚上還要請客。」
王二毛笑嘻嘻地將銀子接到手中,「既是相親,我不便打攪。」他退後兩步,端詳了一番,「一表人才,真看不出你是個賣油郎。可惜一樣,少了點書卷氣。」
怎會有這樣的事!美娘有些不信,「你抬起頭來我看看!」她說,和*圖*書「可真是秦賣油?」
「爹有什麼事放不下心,只管與我說:我總有法子教爹放心就是。」
當壚春永尋芳去,門外落花飛絮。
門戶中人,自然見錢眼開,不過王九媽怕他一夜風流,消折了本錢,事後懊悔,打不完的饑荒,傳出去卻是個笑話,便敲釘轉腳地說道:「這十三兩銀子,你一個小經紀人,積攢不易,還要三思而行。」
「我去!」有個後生答應:「信呢?」
「好說,好說。也是美娘自己的運氣,恰好我上墳回來碰得巧。」
這個疑團,急待揭開;因而殷盼赴約,只嫌辰光過得太慢,一遍遍去看太陽的影子,好不容易等到日色偏西,換了衣服出門,沿著西湖,腳步匆匆地往北而去。
這樣轉著念頭,俠義之心,油然而起;穿過林莽,尋著哭聲走了去,只見湖邊荒草中,果然有個穿了鮮艷衣服的女子坐在那裏掙扎。到得近前一看,披頭散髮,加上淚痕泥污,形似鬼魅;下面卻是一雙雪白的腳,不知鞋襪那裏去了?
秦朱重大為詫異,不知她緣何變臉;只得分辯:「我是個老實人,一片至誠,豈有虛假?」
王九媽心中一喜,只道她是敬客;有此一杯酒相勸,種種失禮,便都遮蓋了。
問得急了些,不免雙眼睜得老大;秦朱重不免自慚,把頭低了下去,吃力地答一聲:「是。」
「可曾吐麼?」
吳八浪子卻狠得下心來,全不在意;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一面吩咐開船,一面指著美娘說道:「小賤人,你不想想你是個婊子!再不識抬舉,莫非要討打?」
「這話也是。喲!」王九媽突然吃驚地說:「等我想想。」
「難道吃寡酒?自然要住一夜,或者會個房。」王九媽帶笑問說:「秦小官,你是幾時動了這風流興致?」

「有錢那裏都可以快活,管它那裏?」邢權又說:「要走自然捲他一票,客氣什麼?」
月落烏啼雲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
美娘抽抽噎噎,上氣不接下氣,那裏說得出話來。秦朱重深怕有人來撞見,諸多不便。心裏著急非凡。幸好,美娘等心裏好過了些,急於回家;自己住了哭聲,掙扎起身,說道:「你替我尋一尋,我的鞋子在那裏?」

「還得三、四日才能挑擔做生意。二毛哥,」秦朱重說,「我有包銀子,勞駕秤一秤。」
美娘聽得清清楚楚,本待在轎中應聲;話到口邊,突然縮住,因為心裏起了個念頭,此時一露了面,吳八浪子那段行逕,自然瞞不住,為這幫閒漢當新聞到處去傳。但如問到怎能脫險;少不得又牽扯出秦朱重。這件事張揚出去;諸多不便;不如裝傻為妙。
此刻聽義父一說,雖不便跟他談到花魁;也不能不說幾分實話,「爹!我是有點妄想。」他說:「總要相貌出色才好。平時留意,到現在還不曾看中了誰。」
「從你娘死了之後,我不曾這等受用過;就是你娘在日,也未見得如此體貼。」朱老十擎杯在手,從容說道:「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
尋思未定,不防「呀」地一聲門響,出來的正是王九媽;四眼相照,兩個人都呆住了。
這一嘔嘔得極其痛快;美娘頭也不暈了;胸口也平伏了,只是口中膩膩地不適意,吐出一個字來:「茶!」
王九媽點點頭說:「美娘昨天是在李學士那裏陪酒,還未回來,黃衙內約下遊湖;明天是張山人他們一班清客邀她做詩;後天是韓尚書的二公子在這裏請客,帖子早幾日就發出去了,你且到大後日來!」
「說你娘個×!」吳八浪子使勁一奪;手向裏指,「替我拖出來,帶走!」
「這話很實在。」王二毛點點頭,「你肯替朋友著想,心好;相親一定成功,回來請我吃喜酒。」

「是啊!老天爺保佑。那時我心裏在想,我這條命是你救的。」
「爹!」年輕人好奇,「究竟何事?看看清楚再走也不遲。」
四下去尋,毫無蹤影;美娘一雙腳,細皮白肉,如何在這荊棘沙石之中走得了路?秦朱重想了想說:「只有我揹了你走。揹到船埠頭,尋條船送你回去。」
「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有個丫鬟提個彩燈來說。
「明日再說。」
這是說,此刻可以說得出來了。秦朱重不由得心中一動,「姊姊有何話說?」說著,他伸過一隻手去;看她並未退縮,便放膽握住了她的手,軟腴溫香,頓時像中酒欲醉似地的了。
這句話靈驗得很,美娘頓時就止住了哭聲;吳八浪子吩咐,好生扶她上岸。這時漁船上的老翁便又轉舵了。
於是王九媽引著他,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得一座院落,卻是頗為高敞的平屋之間;兩旁另有耳房。正屋簷前懸一塊柏木填藍的小匾,上書「延爽」二字,揭開門簾,異香滿室,高几上供一座博山爐,裊裊青煙,升騰而起;四壁字畫,還黏著些詩稿;秦朱重不免自慚,也就不敢細看,心裏在想:客座如此整齊,內室鋪陳,不知如何華麗?辛苦攢下的十多兩銀子,換個今夜的受用,不算冤枉。
世上有這樣好脾性的客人,倒真少見!這樣想著,美娘不免定睛看了他一眼;這一看陡然想起,「你不是秦賣油?」她問。
「好極!好極!」秦朱重蹲身讓美娘下地;對那兩名轎伕說道:「你們將這位小娘子送到清波門外,昭慶寺附近;自有重賞。」
等轎伕來通知,道是秦小官得知花魁娘子,安然到家,已放得下心來;今夜有事回家,改日再拜訪媽媽。美娘又失望、又高興;高興的原是要瞞他的身分,今日不來最好;失望的是有許多知心話,只好暫且擺狂心裏,不免有些氣悶。
「昨日不來也好,那時我心裏有好些話,卻還說不出來。」
第四日起個大早,吃了早飯,慢慢走到湖上,到得王九媽家,雙扉緊閉,是來得太早了些。心下尋思,這番裝束,不便到昭慶寺去,和尚見了多事會問,卻難答話;便隨意閒行了一會,挨到辰牌時分,方又重到王九媽家。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夢中覺得有人在推他;睜眼一看,曙色初現,殘燈如豆,轉身看時,是披著一頭長髮的美娘站在他身邊。
「還有那個?」秦朱重得意地說:「自然是花魁娘子。」
「還好!不甚大醉。」
「女兒,你不能吃了——」
「一釐不多,一釐不少;恰恰十六兩一斤之數。」
「那裏的話?辰光不早,趕緊走吧!」
雲情雨態知多少?悔恨相逢不早。
「那末是阿春?」
吳是十五夭桃色,巧笑春風當酒爐。
「我與你說說,昨日吳八浪子將我拋在荒僻湖邊時的心境,想我也是好人家出身,從小父母鍾愛,也曾攻讀詩書,也曾學習女紅,論到身分,也不輸大家閨秀,誰知淪落風塵,還受這等的凌|辱,叫我一口氣怎能嚥得下。那時真想一頭撞在湖裏,去尋我爹娘。如果,」美娘靠在他胸前說,「如果你遲來一步,只怕世間再沒有我這個苦命人了。」
「這要人多。大家都要來耍一會也好。」
「臨安城裏從沒有聽過什麼秦小官人。」美娘回身就走,「我懶得接他。」
「不錯!」
秦朱重本想請她們母女在飯館中吃頓午飯;見此光景,料知留客不住。他不喜假客氣,也就不開口了。
這話便露出了他的本相,連「調笑轉踏」都不曾見識過,可知是何等孤陋寡聞?只為秦朱重人好,不但沒有人在暗中笑他;反倒欣然附和,首先王九媽就贊成。
王二毛接到手中便笑了,「你這包銀子,怕不有十斤八斤?」他說。
王絃絡、臨朱戶,結就羅裙表情愫。
「我如何不成全你?」王九媽用心思索了一會說,「不過也要看你緣分如何?做得成是你的桃花運;做不成卻休怪我。」
這吳八浪子卻是貨真價實的公子哥兒。他父親吳嶽,現任福州太守;膝下只得一子,從小嬌縱,到大來一本論語尚未讀完,嫖賭喫著卻是件件皆精。吳嶽的宦囊甚豐,由得他任著性花;凡事動不動拿金銀元寶壓人,自然每次都佔上風,以致弄得他脾氣越發乖戾了。
說著,秦朱重舉起杯來;美娘亦正是酒到唇邊,碧荷笑道:「倒像喝交杯酒。」
一念未畢,只聽遠遠更梆響起,數一數點子,已是四更天了。於是呵欠連連,找了一床被裹緊身子,在楊妃榻上靠了下去,雙眼一閉,就再也不想睜開來了。
「你怎的會到了這裏?我媽媽怎的許了你?」
剛下了轎,便有人驚呼:「那不是小娘子回來了?」
唸到這首詩,便是結束了,其名叫做「放隊」。片刻之間,女伴看客,盡皆散去。王九媽便說:「多日不曾這等鬧過;也該歇歇了。吃了飯散吧!」


想想不錯。秦朱重又問:「那位替我送信到那家門戶人家,我重重酬謝。」說著取出一塊碎銀子托在手中,約有五六錢大小。
她這一喊,吳八浪子與僕從少不得要向岸上張望;美娘趁他們一疏神之際,脫身奔向船梢,要往湖中跳時,只覺頭皮火辣辣地疼,原來一把垂腰的青絲,讓吳八浪子撈住了。
「媽媽這等客氣,實在不敢當。」秦朱重一面說,一面引路;口中不斷招呼:「路滑走好!」
秦朱重急忙坐了起來,答一聲:「小可姓秦。」
花了六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買一頂卍字頭巾。一件半新舊的紬袍,是早就置備下的;這天還是第一次上身。打扮得整整齊齊,出得門去,王二毛眼尖,飛也似的奔了出來,攔住了秦朱重。
當下船往南去,揀了個草長林深,人跡不到的所在,船老大將船停住,船頭上插根篙子;搭好跳板,先有兩個小廝,一個抱著一床猩紅氈子;一個提著攢盒,鋪陳好了,吳八浪子盤腿坐在氈子上,端酒飲了一口說:「叫那小賤人來陪酒!」
只為走得太急,未出錢塘門,已是一身大汗;躁熱之中,忽然清醒,美娘院中姊妹眾多,今日須替她做面子,第一、穿和圖書著要體面,雖有孝服在身,至少也不可顯出狼狽的模樣;第二、開銷要大方,總得備個四兩銀子的賞錢。
「且住!」阿春喊得一聲,眾樂皆寂;只聽她指著美娘的杯子說道:「誤卯了;罰酒!」
美娘如何肯從,拚死勁抱住了闌干,只是號哭。吳八浪子怒不可遏,親自下船去拉;一隻手剛伸過去,美娘便張嘴來咬他的虎口,若非縮手得快,這一咬住了,美娘是再也不肯放的。
采聲未畢,樂聲已起;女伴便自兩旁按著節拍,踏步拍手而來;美娘便按著調門,曼聲高唱:
「妹夫!」阿春臨走時指著酒瓶笑道:「莫讓美娘再吃酒,又誤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早就想來了。」王九媽含笑答道,「今天是特為來奉請。晚上備一杯水酒,請秦小官人早早光降。」她回頭又說,「阿香,把東西替秦小官送到裏面去。」
聽得這話,王九媽大怒,臉色都變了;她只當秦朱重不知受了誰的挑唆,有意欺上門來,橫施一番侮辱,當即放下臉來責問:「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
「不要緊!」美娘和顏悅色地說:「有的是工夫,你慢慢說與我聽。」
轎子一停,先現身的是王九媽,倒還不怎麼惹人注目;及至美娘一出了轎,頓時將來打油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住了。
偷眼劉郎年最少,雲情雨態知多少?
事有湊巧,前三日美娘上午辭了吳八浪子;傍晚卻應了吳八浪子一個遠親之約,進城在清和坊樊家酒樓嘗新酒。上樓梯時,冤家路窄,劈面撞見;吳八浪子當時便待發作,只為礙著親戚的面子,姑且忍下,到得這天,終於尋上門來了。
既是客人,少不得以禮相待;王九媽笑笑說道:「秦小官特地來拜望我,必有好處。有話儘管說。」
「依我說,最難得的還不在這上頭。」阿春接口說道:「我真服他沉得住氣。」
「小娘子怎說這話。我是什麼人,得能進你這間繡房,服侍你一場,與你這麼面對面說許多話,我已覺得是非分之福了!」
王九媽卻是高興非凡,也越發看重秦朱重本性忠厚,做事老到;置酒替美娘壓驚時,不斷提起,說秦朱重的好。
「小娘子!」秦朱重問道:「緣何落得這般光景?」
「這銀子怎麼樣?」美娘故意嗔惱,「莫非嫌它不清白,辱沒了你。」
於是先看了秦朱重一眼;眼中滿含歉意,然後向丫鬟們噘噘嘴,意思是灌醉了她也好。
美娘的意思是,雖聽說秦朱重今非昔比,究不知目前的情況如何。倘或是個小本營生,叫人把他看低了,是她不願意的一件事,所以推托「明日再說」;不想王九媽敲釘轉腳,沒奈何只得允了。
這樣一想,才失悔走得太匆忙,身上只帶得兩把銀子;沒奈何重新回油行取了五兩一錠銀子,又換了一件新布袍,叫了一頂轎子坐了去赴宴。
「那末,依你說呢?」
「是——」秦朱重指著床腳說,「我怕小娘子吐污了被褥,猶是小事;只怕就此一夜睡不安穩,所以我拿袖子去接,幸好接個正著。」
「好好,各位請坐下來歇歇腳。」
「我這句話有些不知進退,不好啟齒。」
佳客相逢,實一時之盛事。
「韓府裏來接公子。」

聽得這一說,美娘便又轉身,抬眼一望,似乎有些面善,只是急切間叫不出名字,「這個人我認得的。」她說,「娘,不是什麼有名望的子弟,接了他,教人笑話。」
「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極力思索,仍是恍恍惚惚地記不真切。
他已經空走了一月有餘,每去必聽王九媽說無數抱歉的話,連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此時心想,這一去必又撲空,大雪方霽,正宜探梅;美娘不知又為那位王孫公子接了去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朱老十笑道:「你要我放心,也容易得緊;有個孫子我抱抱就好了。」
秦朱重聽她突然頓住,便去體味她「那時」以下未說出來的話。念頭剛轉,眼前一亮,有乘轎子經過,喚住了一問,居然是頂空轎。
「虧得遇見你;不然今夜如何得了?若是遇見歹徒強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時——」美娘心想,自然是白白便宜了人家;早知如此,倒不如在乍會便離的那一日,就留他宿夜,也了卻一重心願。
「不必,不必!」秦朱重又問一句:「到底可曾送到?」
王九媽是積世虔婆,見此光景,聽此言語,頓時明白。心想:不知他看上了那個丫頭?多半是碧荷,脾氣隨和,素來就是她跟賣油郎的話多。
「好險!」秦朱重彷彿猶有餘悸,「虧得我立定主意要回城;也虧得我一路不曾耽擱,鬼使神差遇見了姊姊。這真正是老天爺保佑。」
看他這等痞賴,秦朱重不免好笑;不過他本性厚道,聽他最後的兩句話,中心歉然,便從袖子裏拈出豆大一塊銀子,「送你買切糕吃。」他撒個謊,「實不相瞞,有人替我做媒;今天是去相親。」
等秦朱重告辭出門,王九媽卻又特地使丫鬟追出來,道是還有話說。
一面說,一面將她推了過去;美娘好生疑惑,萬分不願,無奈媽媽的面子軟拘著,只得坐了起來,卻正眼都不看那「秦小官人」。
「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你趁早跟我實說,約好了那個,是在那裏?城瑤山上吃茶,還是清和坊吃酒。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吃獨食當心肚子痛!」
「秦小官人!」王九媽在稱呼上又尊敬了些,「下次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無客,我把個確實信息給你。倒是晏些的好!這是我的妙用,你休錯怪。」
那丫鬟吐一吐舌頭,溜了開去。原本有些發窘的秦朱重,看王九媽守著門戶人家敬重客人的規矩,膽便大了,微笑說道:「我想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姊姊吃杯酒。」
後生無奈,打槳也不起勁了。吳八浪子在岸上看那漁船緩緩向湖心而去,心知不礙;但也須防人去而復轉,或者林外有人經過,不敢造次,只吩咐將美娘雙手倒剪,推倒在地,下了船揚長而去。
「女兒!」王九媽滿臉堆歡地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幾次的秦小官人;他心裏羨慕你多少日子了,禮也早就來了;因為你一直沒工夫,倒耽擱人家一個多月。今天幸而有空,我留他在這裏,陪你做個伴。」
「那裏會怪媽媽?不會,不會!」
不問還好,這一問勾起了美娘的萬般委屈;叫聲「命苦!」伏身在秦朱重肩上放聲痛哭,不能自休。
一路走,一路尋思,好事早晚必成;只是錢塘門這條路上的生意做不得了。早來賣油,晚來尋芳,一日之間,身分變得大不相同,教人知道了,不免牙縫中冒涼氣。
這一病倒就起不來了,秋溫轉成傷寒一命嗚呼!秦朱重搥胸大慟,就如死了親老子一般,披蔴戴孝,發送朱老十。那時來自汴梁,客居臨安的,病死異鄉,為了將來骸骨搬運方便,都行火葬;朱老十卻是土著,自有祖塋在清波門外,所以停柩到七七四十九日,趁冬至節前,入土為安。孝服自然不除,有人來提親,也只推說父母之喪三年;且等服滿了再說,倒省了好些絮煩。
這一下秦朱重才發覺美娘一雙手是倒剪在背後的;忙轉到身後,替她解開,但見一雙皓腕上,已深深印出兩道肉紅印子了。
「妹妹倒想,尋常人遇見這等一個機會,做了這麼一件好事,還有個不自以為立了大功的?說實在話,救了妹妹,在媽媽面前,也真正是一件大功。只要來了,少不得治整桌的筵席,奉他上坐;媽媽道謝、姊妹敬酒。到得席散了,美娘少不得還要在枕頭邊說幾句感恩的話,這一夜風流,千金難買,他竟忍得住、看得開,可不是要佩服他沉得住氣。」
秦朱重也曾醉過,知道她這時胸中滿溢,躺下去就會頭暈作嘔;只有這樣坐著,還要不去動她,才能慢慢將酒壓了下去。因而屏聲息氣,目不轉睛地看著;要等她胸中好過些,能睡下去了,自己才能鬆口氣。
聽得這話,美娘心膽俱裂;看來就是不要性命仍免不了受辱。這時豪奴悍僕,無不淫心大動;急於要看看精赤條條的美娘,到底如何令人消魂?所以本來只是拉;此刻是釜底抽薪,先去掰開她抱住欄干的手。急著先就拔去她頭上的釵環;卸她腳上的鞋襪。美娘無奈,使出丹田之勁,厲聲狂喊:「救命,救命哪!」
「請乾一杯!」
「倒巧!」秦朱重說,「那就大錠都有餘了。」
「你倒說,美娘,到底出了什麼事?」
突然間,發覺美娘噎得更兇了,喉頭嘓嘓地只是在嚥唾沫;秦朱重暗叫一聲:「不好!」急忙跳了下來,深怕她吐髒了被褥,舉起大袖,罩在她嘴上,只聽「哇」地一聲,聞得一股酒味,美娘已嘔在他袖子中了。
從這一日開始,朱老十逛街逛得更勤了。一日大風,秦朱重勸他不必出門;朱老十卻以約著一個廟市中相識的朋友,談兒子的婚事,堅持赴約。不料風雨欺凌,兼以吃了兩塊大肥肉,油膩停滯,一回來便即病倒。
不一會,幾座院落沒有客人的粉頭,嘻嘻哈哈地紛紛趕到;也有客人要趕熱鬧,帶著姑娘一起來的,只是照規矩,但可遙觀,不得登堂。
這一說,美娘自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心裏卻覺得她的話一字不差;自己倒還沒有想到,秦朱重居然是如此功成不居!
這卻真的不能相信了,「姊姊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我頭上。」他說,「休得取笑。」
於是放倒轎槓,美娘上了轎問:「秦小官,你可要來我家?」
經此一番周折,出得錢塘門已是萬家燈火,王九媽的酒筵,早已備辦齊全;廚房裏不斷催問何時開席?道是上籠蒸的菜,火候過頭就不好吃了。王九媽口中答說:「快來了、快來了。」心裏不免著急,叫人一遍又一遍地到門外去等;好不容易等到了。
「咦!你這副打扮,倒像新郎倌。那裏去?」
姊妹們有興湊趣,果然是兩盞宮燈,一雙紅燭,前引後導,將秦朱重與美娘,雙雙送入臥房。等丫鬟預備了酒食茶水;王九媽說道:「秦小官早早安置!」隨即起身。
「怎麼?」
開了門,是丫鬟捧進洗臉水來,另有一把錫壺,內盛滾熱的紅棗厚朴湯和圖書;秦朱重洗了臉,喝了一盞厚朴湯,便待告辭,美娘卻留住他說:「少坐不妨。」
原來邢權與蘭花,設計逐走了秦朱重,就如拔去了一根眼中釘;又欺朱老十患病在床,兩人雙宿雙飛,全無顧忌。一夜朱老十發燒口渴,叫蘭花不見回音;起身去尋,只見邢權房中,殘雲零雨之聲,不絕於耳;戳開窗紙,望得一望,床上赤條條一男一女,正在幹那妖精打架的把戲。
病中無聊只拿回想美娘打發日子。那一日穿什麼衣服;那一日迴眸一笑,不知緣何高興;那一日雙眉微鎖,必有幽恨,一想便是好長一段辰光;腿上的痛楚,倒覺得減輕了好些。
又到了踏青時節。「清明時節雨紛紛」,這年的春雨格外多;春雨滑如油,滑倒了秦朱重,一擔油只剩了一小半,還摔傷了一條腿。買張膏藥貼了,息過三天,才能行動。
「媽媽,」阿春問道,「你道我說得實在不實在?」
這首「調笑轉踏」共計十二闋,唱的古往今來,美人名士的風流韻事。美娘只唱了六闋,不肯再唱;看看興也盡了,酒也夠了,便攔住鼓板,唸出一首詩來:
到得天色大亮,朱老十一覺醒來,側身靜聽,毫無聲息;正在疑惑之際,只聽有人在外面大喊:「買油,買油!怎的沒有人?」
聽得這話,興致勃勃的秦朱重接口說道:「久聞得有種『調笑轉踏』,說是十分熱鬧;諸位姊姊可許我開一開眼界?」
秦朱重臉一紅,不知如何作答。王二毛越發疑心,因為往常聽他說過,每每到王九媽家賣油;料他這天如此打扮,必是與那個粉頭,有了佳期密約,思量著鑲個邊,也是一樂;所以越發追問得急。
秦朱重聽得這話,高興是高興,但也不能不憂慮,怕真個失落了;賣五六年油的利息都賠不起這把扇子,豈不是樂極生悲?
一語未畢,聽得人聲;王九媽急忙起身,掀開門簾,朝外望去,一點紗燈,冉冉而來,美娘一隻手搭在丫鬟肩上,身子半倒,是扶醉歸來。
於是王九媽替他佈菜,剝果子,一面閒話,一面勸酒;秦朱重也吃了有兩杯酒在肚中,身上有些發熱了。
「沒事!人家鬧家務。夫妻船頭上相罵,船梢上搭話,沒的管閒事,倒誤了我的正經營生。」
「喏!」豪奴悍僕,暴雷似地應得一聲;進房去將臉色煞白,氣得發抖的美娘拉了就走。
「是!是!我一定改。」
花陰轉午漏頻移,寶鴨飄香繡幕垂,
等第二鐘喝了下去,美娘才真的覺得舒服了,放頭睡倒,轉身向裏;秦朱重替她將被窩掖好,放下帳門,暗暗嘆口氣,在心中自語:花十幾兩銀子來做一回花魁的大腳丫鬟,是啥犯著?
因此,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答說:「父母之喪三年。還談不到此。」
「不敢,不敢!」
原來該當美娘唱第三闋,只為一時羞窘,忘卻開口,只好認罰;秦朱重便待搶過杯子來替她,不道阿春又開口了。
銀鞍白馬金吾子,多謝羅裙結情愫。
驀地裏聽得這一聲喊,秦朱重倒嚇一跳,抬頭一看,不由得笑道:「二毛哥,原來是你!」
「另無別話?」
秦朱重有些情怯,只是想到一年多的辛苦,勇氣陡生;老起面皮作個揖:「原是特地來拜望媽媽。」
秦朱重倒抽一口冷氣,美娘不在家,卻不是欠著九分九釐?王九媽原是在說反話取笑。

「姊姊,言重了!」秦朱重說,「我真正當不起。」
「說得是!只為愛慕小娘子,自己管不住自己。」
秦朱重想起,昨夜時韓尚書公子在此請客;酒闌客散,自然宿在這裏。料此光景,等也是白等,復又轉身尋著一家飯店,胡亂果了腹,三度來訪。
「這也不止一日了。」
蘇小最嬌妙,幾度樽前曾調笑;
為首的轎伕打個暗號,後面的轎伕,立刻將腳步放慢,然後漸漸移向路邊;等秦朱重趕到,為首的轎伕答說:「早送到了。」
片刻之間,美娘又喝了五、六鍾。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支持不住,說一聲:「我要睡了。」
「日子也不少了。」王九媽朝外面看了看說,「生意做得好發達;內裏也該有人當家,總有人來說過媒?」
「一定、一定!」
秦朱重自然句句聽入耳中、佯作不聞;見美娘無禮,亦不便開口。事成僵局,只有王九媽來轉圜,喚丫鬟,斟一鍾熱酒來;設法拉攏。
美娘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扭著臉說:「可要吃茶?」
這一轉念間,滿腔盛怒不由得洩了氣,顫巍巍地罵道:「滾!你們都與我滾!」
「誰說?」美娘大著舌頭說:「能、能、能!」
要一年半載,無非又是省吃儉用,一分一釐去攢積那十來兩銀子。美娘心裏越發難過,卻一時籌不出一條善策;就這沉吟之際,聽得丫鬟叩門,方始發覺天色已明,市聲漸起。
聽這語氣,越發明白;王九媽便做個肅客的手勢說道:「且請到裏面客座中說話。」
「還早。」
客座中八張交椅,秦朱重那張都不曾沾過身子;怯怯的只坐在進門的那一張上,王九媽相讓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接著便喚點茶。
美娘便鬆開手到床腳取來衣服捲,交到秦朱重手裏,送他出門。經過耳房,隔窗相告:「媽媽,秦小官人去了。」
「小娘子,這,這話說來就長了。」
說著,秦朱重蹲下身子來;美娘也就顧不得有人見了不雅,雙手一伸,摟住秦朱重的頸項,身子伏了下去。秦朱重腿上略微用了把勁,將美娘揹起就走。
一聽這話,朱老十的心往下一沉,料知不妙。掙扎著起床,跌跌衝衝地趕出來一看,排門半開;錢櫃蓋子豎在一邊,就什麼都明白了。
「在太平坊巷巷口。」有個轎伕知他用意,「小官,你請放心,包保送到,決無差錯。」說完,轎槓上肩,招呼一聲,毛腿翻騰,飛也似地去了。
這話說得秦朱重恍然有悟。他每每在西湖邊上閒坐;澄靜碧波,宛如明鏡,顧影自思,相貌並不討厭,但比起王孫公子來,除了衣衫之外,總好像還少點兒什麼東西。如今方始明白,這少的正就是王二毛所說的「書卷氣」。
「秦小官亂我的軍令,罰酒!」
這是說,除非轉世投胎,一輩子休想一親芳澤。吳八浪子獰笑道:「我也不要你的命,我也不碰你的身子。千人騎的破貨,什麼稀罕。來!剝了她的衣服,倒要看看她是什麼金鑲玉嵌的『寶貝』。」
「是的。」美娘接口:「我多送酒錢,決不虧待。」
「八公子,八公子!」王九媽雖臉上火辣辣地生疼,猶深怕美娘吃虧,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急喊:「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這一釐,正主兒還不在家。」
「明日去不成!」王九媽說,「朱尚書的小舅,不是約了美娘去看杏花?」
聲音很大,句句落入朱老十耳中;心裏不免懊悔,這件事做得莽撞了。左鄰右舍知道了,口中不說,暗中恥笑;偌大年紀,又有病痛在身,老不正經,合該受此羞辱,怨得誰來?
眾人大笑;美娘與秦朱重也笑。笑停了,美娘說道:「你看,都是你自己多事;白白罰一杯酒。」
他這話說中了一半。秦朱重自與美娘有那一宵之緣,眼界確是高了,等閒的庸脂俗粉,看不上眼,心裏想著,娶妻縱不能美如美娘,至少也要及得上她五六分,方始稱心。為此,自我蹉跎一直至今。
這幾句開場白,各為「致語」。美娘唸那一個「者」字,噴薄而出,口勁十足;院子裏的看客,不由得齊喝一聲采。
「是!」秦朱重想站起身來,卻為王九媽在他肩上硬按住了。
蘭花欲待回嘴,卻又讓邢權捂住了。等人聲遠去;邢權抱住蘭花低聲說道:「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相慕酒家吳,巧笑明眸年十五,
「有些俗事。」秦朱重搶看回答,「改日再來拜望。」說完,揣著那兩錠銀子,深恐人見,匆匆而去。
「說得也是。好在晚上還要相聚;暫且告辭。」
王二毛返身就走;片刻復回,手中已多了一把摺扇,湘妃竹的扇骨,打開來是灑金箋的扇面,一面山水、一面行書。
下面該當女伴應和,是由阿春領個頭:
美娘到家已是起更時分,但見燈火錯落,大門敞開,王九媽正送一撥人出門,口中說道:「麻煩各位,上城下城,四處八方去尋;尋著了每位送二兩銀子。我王九媽說話算話。」
「吃了飯我們散了,還有人剛正相聚呢!」阿春看著美娘與秦朱重笑道:「雲情雨態知多少?」
「她是那個?」
「豈止三思?」秦朱重說,「我想了一年了;主意早定,不要你老人家擔心,只要你老人家成全。」
「依我說,明日媽媽與美娘去看他,不是為了酬謝人情;只說是去請他來吃酒。要如阿春所說的辦,這份人情債才還得了。」
一切停當,方在床前一張楊妃榻上,和衣倚靠,閉目養神;雙眼雖然澀倦,無奈心中有事,醒醒睡睡,總不安穩。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響動,一驚睜眼,只見美娘已坐了起來,下半身擁著被窩;上半身蝦也似地弓起,低著頭只管打乾噎。
「怕什麼?你又不是他的妻房;連小都不是。鬧起來,看他的臉皮還能保得住,不撕破。」
「那裏的話!」秦朱重死心塌地了,「就一萬年我也等;除非媽媽不肯作成。」
「我自然要來,看他們把你送到了沒有?」秦朱重看著黑漆籐編的轎箱,上面白漆的「裕記」二字,便又說道:「你們是裕記轎行的?」
「你是美娘?」秦朱重急忙蹲下身去,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臉上略拭一拭;果然是曾有一宵之緣的花魁娘子。
「唉!遇見個衣冠禽獸,吳八浪子——」
「不曾。」
「你莫當你死了,就會惹我一場人命官司!告訴你,要你死也容易,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你雖可惡,也還犯不著送你的命。你如止了哭,我送你回去。」
「轎行在那裏?」
「多謝!是有點渴了。」
唱到最後一句,情不自禁地將手在桌下伸了過去;秦朱重陡覺柔荑入握,不由得一陣心蕩;怕捏痛了她的手,只輕輕握著,聽和聲唱道:
這一問美娘越覺傷心,但千言萬語,此時此地無從說起,只答www•hetubook•com•com得一句:「若非秦小官,我與娘此生只怕不能再見了!」
翠蓋銀鞍馮子都,尋芳調笑酒家吳,
這樣想著,秦朱重故意把頭一縮,舌頭一伸說道:「好利害!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的歇錢,要幾十兩?」
王九媽好生無趣;只得與秦朱重陪不是,「平日慣了她,專會使性子,今天不知為何不自在,無緣無故得罪客人。秦小官人,」她皺著眉說,「看我的面子,你莫見怪!」
劉郎襟韻正年少,風月今宵偏好。
「便喝個交杯酒我們看看!」院子裏不知誰,大聲在說。
「雖說三年之喪,實在只得兩年六個月;眨眨眼就到了,不妨早早物色起來。」
於是美娘親自與他倒了一盞;找件事打發丫鬟出房,隨即匆匆忙忙開了箱子,取出兩錠紋銀,用桑皮紙裹一裹,塞到秦朱重懷裏。
紅裙不惜裂香羅,區區私愛徒相慕。
這話,秦朱重卻一時答應不下;因為他深知他義父耳朵極軟,倘或蘭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老著臉皮回來哭訴一場,說不定義父就會重收覆水,那時還是容不得他的局面;倒不如此刻就留個退步的好。
正走之間,聽得遠處有女子哀哭之聲。這便奇了!秦朱重心裏在想,時近黃昏,遊人絕跡,在這僻靜之處,怎會有女子啼哭,莫非遭了搶劫,還是遇見歹徒,受了欺凌。
「喔,」秦朱重喜心翻倒,「這一釐欠著什麼?」
這不是奚落王二毛,是心裏歡喜;十兩銀子一個大錠,到得王九媽那裏,冠冕堂皇拿出來,必蒙另眼相看了。
秦朱重不料美娘的性情如此善變,說怒就怒,不由得慌了手腳,趕緊退後兩步,唱個喏說:「姊姊休生氣,我口笨舌拙,不會說話。是我的不是:與姊姊陪禮。」
原來這也是門戶人家謝客的一個障眼法;客人見房門外鎖,本主不在,自然怏怏而去。不道這個花樣瞞不住吳八浪子;加以爐香裊裊,更是老大一個漏洞;頓時突出了一雙死魚眼睛,厲聲喝道:「替我打進去!」
一拉拉到湖邊,早有條畫舫守在那裏;拉到船上,順手一推,美娘直從船頭跌進中艙。她從到了王九媽那裏,這五、六年之間,錦粧繡裹,一呼十諾,何曾受到這等的凌|辱;自然是掩面大哭了。
秦朱重也不知她是何妙用;只是意思誠懇,確實無疑。當下答應著去了。
這樣依次敬酒,過了一巡,又行一巡,秦朱重已有三四分酒意了;阿春看他拘謹之態漸失,有心助他盡歡,便即說道:「寡酒無味,該當熱鬧。美娘,你看是唱鼓子詞,還是諸宮調?」
「這是怎麼說——」
她家門倒開了,只是門前有轎馬,門內有豪奴;秦朱重且不進門,悄悄招那馬伕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
「可憐、可憐,」美娘暗暗心酸,「世上也有你這等癡的人。」她不等他接口,立即又抬臉說道:「你做小經紀的人,此地不是你來往的。」
美娘應了一聲。王九媽倉皇四顧,及至看到了美娘的影子,三腳兩步,搶了上來,摟住她的身子,喊得一聲:「女兒!」便即哽咽難言了。
「喔!」美娘急急回身去望床上,還走過去抖一抖被,「吐在那裏?」
到得後面客堂坐定,王九媽方始道謝:「昨天多虧得秦小官;合該美娘命中有福星。真正不知道怎麼感激!」
美娘定睛一看,正是她房中的丫鬟,隨即吩咐:「去付轎錢!多給些!」
「我要嫁你。」
「呸!」王九媽一口唾沫吐在他面前:「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倒不曉得我家美娘的身價?賣油的想與花魁同床;叫化子還做駙馬呢!」
這一日,十月二十五;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總算住了。冬風正緊,積雪成冰,好得街上在雪中掃出來的一條,卻頗乾燥;秦朱重兩日不曾出門做生意,這天一擔油挑出去,不到午牌,便已賣完。午後無事,心想不如去討個信看。
王九媽埋怨過了,氣悶也消了:「開席,開席!」她大聲又問:「美娘呢?怎不來見秦小官?」
「原來早就有心的。我家幾個姊姊,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誰?」王九媽很有把握地說:「必是碧荷。」
到此時秦朱重也不必瞞了,「是曾吐過。」他說,「也吃了兩鍾茶。」
其時辰牌已過,巳牌將近,正是午炊起手,油行生意熱鬧的時候;人手不足,秦朱重自己也繫條青布作裙,幫忙打油。一見王九媽與美娘,好不受窘;急忙解去作裙,從櫃臺裏面迎了出來。
美娘正自屏風後面閃了出來,穿一件藕色衫子,梳一個宮妝高髻,髮光如漆,襯著那張白裏泛紅,滿面春風的俏臉,秦朱重陡的目眩神搖,急忙低下頭去;才得收攝心神。
美娘目送他影子遠去,心裏倒像失落了什麼。這一天只推前一日中酒,閉門杜客;一個人窗下獨坐,將幾年來相共的年輕子弟想遍了,到頭來卻只想著秦朱重。
「女兒!」王九媽急忙攔住,「他是極至誠的好人,也長得一表人才;娘不誤你!」
「多謝!」
美娘那裏怕她威嚇,哭個不住。吳八浪子冷笑不已,心想只不理她,看她有多少眼淚;可有流乾的時候?
「是,吃過。」
「娘!」美娘想起此日所受的屈辱,回想墮落風塵的經過,倒覺得王九媽格外可親;所以也是緊緊摟抱,且哭且喊,一聲聲的:「娘!」
朱老十聽勸,隨即央求鄰居,覓著秦朱重細說根由,旋即陪了回來。朱老十與他抱頭痛哭了一場,復為義父義子如初;好在姓名中那個朱字原未取消,也就不必再改姓了。
秦朱重還在遲疑,鄰居幫腔,都勸秦朱重從命為是。見此光景,料知無從推辭;當天便將眾安橋的房子退了租,拿行李箱籠都搬了回來。他手中有二十多兩銀子的本錢,添在老店裏,重整舖面,雇了一個得力的夥計;一個燒飯的老婆子,興興頭頭坐櫃賣油,不再大街小巷,奔波到晚了。
這時席面已經後移,廳中空出一大片水磨磚地;旁列一排椅子,碧荷與幾個會使樂器的姊妹坐定,抱琵琶的抱琵琶、擫笛子的擫笛子、司鼓板的司鼓板、先細吹細打地奏了一套「醉花陰」;到得曲終,一聲檀板,煞住餘韻,裏外一片肅靜之中,只聽美娘使出一條穿雲裂帛的嗓子朗然唸道:
聽得這一聲,廊上伺候的丫鬟,早就四散分報各處。原來唐朝的「轉踏」本要且歌且舞;須極大的庭院,亦非教練成熟,不能下場,除非侯門相府,養不起這等一班歌伎。所以到了五代入宋,將「轉踏」化繁為簡,只要節拍不錯,生手亦可入隊唱和;自然,要有好手領頭,這又非美娘莫屬了。
「今天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自沒分,不過摸摸索索,親個嘴而已。」王九媽又說,「已通知了,只到黃昏便送回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酒,慢慢等她。」
「要書讀得多了,才有書卷氣;粧點不來的。」他躊躇了一回,突然眉毛一揚,「有了,我借一樣東西,粧點你的書卷氣。你等等!」
「那是你不常出門的緣故。上門來打油的,不是大家丫鬟,就是小家碧玉,連我也看不上眼。好了,只要你說了實話,我自會替你訪求。」
桌子是圓桌,五個人坐成一朵梅花形;阿春作主人先行了一巡酒;然後使個眼色,美娘便起身執壺,來為秦朱重斟酒。
聽他奚落,秦朱重臉一紅,「二毛哥休笑我!」他說,「秤好了,還得煩你先兌個小錠。」
秦朱重自然惶恐萬分,卻苦於不便說實話,但也不會說假話,只是連連道歉:「得罪、得罪!」
「怎的會如此狼狽?」
「你不見一班好狠的腳色在那裏!只怕不容你看清楚,先打瞎了你的眼睛。命不能不救,閒事可不能管。『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莫惹禍。」
「二毛哥,」他虛心請教,「怎得粧點些書卷氣出來?」
「你的腿傷好了。」銀舖的夥計王二毛問說。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
這片刻工夫,王九媽自斟自飲,已有了三分酒意,她四十剛剛出頭,正在狼虎之年,平時原養了兩個精壯的面首在那裏,不道一個有病;一個是錢塘縣的公人,押解發配福建的犯人,須兩個月才得回來,這幾日獨守空房,難免心猿意馬;有了幾杯酒在肚子裏作怪,越發心癢難熬。不過,她定見還是有的,若說勾引「秦小官」上手,且不說不易;就是容易也會惹人恥笑,那兩扇漆大門就不神氣了。為此,只得借酒遮臉,說些風月奇譚,姑且過過乾癮。
過了年轉眼清明,秦朱重上新墳帶種樹,一天料理不完,寄宿在墳親家裏;第二日忙到下午,方始畢事;墳親還要留他住下,秦朱重放心不下店裏,冒著濛濛細雨,獨自回城。
「只當我陪你。」
「一包銀子!有多少?」
「女兒,」王九媽含淚問道:「你怎的這等光景?」
「那還好。」美娘乾嚥了一下,喉頭齒間,膩味仍在,這便是老大的一個證據,「我記得吐過的,還記得吃過茶;莫非做夢?」
「今天我那幾個丫頭都有客,只好老身我來相陪。」王九媽含笑相勸:「秦小官人乾一杯。」
「想什麼?」
一闋既罷,美娘再唱第二闋:
驀地裏有個念頭,那不是美娘回家的轎伕?定睛一看,果然不錯。
「算了,算了!不必多事。」王九媽說,「總之這兩日美娘不接客就是。」
「一年。」
「原來如此,不為大事。」秦朱重從袖中取出兩錠白光閃閃的銀子,先遞大錠:「這一錠十兩,足色足數,是歇錢。」再遞小錠:「這一錠重有三兩,相煩備個小東。」
「你老也真是!若非送到了,怎麼有此一錠元寶到手?」
「怎又不聽我的話?」美娘仍是不容他開口,「我的銀子,來得容易,你不必客氣。若是本錢不足,我還可以助你;這都改日再說了。那件齷齪衣服,我叫丫鬟洗乾淨了,改日你來取。」
「二毛哥,」他將扇子遞了回去,「我還是不用這把扇子的好,萬一失落,害我自己也害了你。好在你已教了我法子;前https://m.hetubook.com.com面文寶齋專賣舊字畫,也有舊扇子,我自買一把粧點書卷氣就是。」
等將他送入內室,丫鬟隨即又送來四碟點心果子,一壺濃茶;本有個暖房的火盆,怕無人照應,也移了出去。王九媽親自檢點了一切,道聲:「安置!」帶緊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
「女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舖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那裏時,想來你總見過,所以有些面善,你莫想錯了。」王九媽陪著笑,軟語商量,「娘是看他意思誠懇,一時許了他;又耽擱了一個多月,不好失信。你好歹看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朝與你陪禮。」
到得第二天上午,吃罷早飯,紮扮妥當;王九媽與美娘,兩乘小轎,帶著丫鬟阿香進了城,先在豐樂橋邊鬧市備辦水禮;西川乳糖、梨糖、紫蘇膏,都用梅行盒子盛放;另外一簍新上市的櫻桃,共是四樣吃食。然後原轎尋到朱家油行。
「喏!」秦朱重將包裹高高舉起。
用陳妙曲,上助清歡。
那女子抬眼一看,竟住了哭聲,「你,你是秦小官?」她說,「我是美娘。」
秦朱重原是洗了浴來的;怕是宿夜的規矩如此,不敢推辭,到得浴室,香湯皂莢又洗了一遍,重復穿衣入座。
交杯酒須兩手穿臂相交,美娘不肯;秦朱重亦不便孟浪。鬧了好些時候,最後是王九媽排解;才得讓美娘接唱第三闋。
「我偏不理他!」美娘說道:「替我在外面鎖上門。」
「秦小官,恕我直言,你穿得倒斯文,走路的樣子不斯文;須得改一改,叫這些丫頭認不出你是秦小官,我也好與你裝謊。」
「原要歇一歇腿。」為首轎夫答說:「回頭送你老進城。」
美娘大為不安,「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她又問說:「那茶,也是你倒來與我的?」
「可憐、可憐!」秦朱重聽她約略講完,心裏十分疼惜,「想妳自出娘胎,幾曾吃過這樣的苦頭?」
那秦朱重是個老實人,至今還是童身,何曾聽過這些話頭?兼且臉薄,談的人不在乎。他倒先難為情了;低看頭欲待不聽是辦不到,聽了卻又攪得人意亂如麻,因而懊惱不已。
「怎的叫沉得住氣?」美娘問說。
在秦朱重卻如了掉一樁心願。猶如朝山進香一般,一步一拜,拜到靈山;見了菩薩的金面,於願已足,不敢再存妄想。而且另外出了一件意外的悲喜之事,也沒有工夫去作什麼妄想了。
秦朱重此時剛走到錢塘門。西湖三十里方圓,由清波門外到錢塘門,少說也有七八里,可是他並不覺得累。
「怎到這時候才光臨?」王九媽埋怨著,「莫非嫌我們心不誠?」
說著便走過去、走回來;只走得一遍,王二毛便看明白了,「我懂了你的毛病,」他說,「你是挑油擔出錢塘門,邁大步邁慣了;加以右手膀子抬了起來甩慣了。擔在肩上重,甩膀子傳一把勁,文文氣氣的讀書人,沒有這個樣子走法的。」
「可要請我喝喜酒?」
「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這般整齊,是往那裏去貴幹?」
轉到這個念頭,不由得便抬眼看到床上,美娘已自把一床大紅繭絲的錦被踢開了;於是起身走到床前,將錦被理直,輕輕蓋在美娘身上。料她酒醒了定會口渴,將一壺濃茶納入籐子編的茶箱,用棉套遮嚴;就到天亮也還是溫溫地好喝。
「你昨日為何不來?」
老翁尚無動靜,那後生已起勁了,一把槳划得飛快。但那老翁掌著舵,回身看了看,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將舵扭轉,後生卻更賣力,小船如離絃之箭般,向岸邊划去。
秦朱重揚長而去;到文寶齋買了把舊扇子,一路搖、一路走;瀟瀟灑灑出了錢塘門。及至望見那扇金漆大門,忽然自慚;時常挑了擔子到她家賣油;今日去充闊客,卻如何開得出口?
「這,這,」秦朱重惶恐萬分,「這是那裏話?我若有這樣的心思,天打雷劈——」
「合該你運氣!」王二毛將他拉到人家屋簷下,悄悄說道:「下城大財主張員外,昨天替他新置的妾來打金鐲子,忘了這把扇子在店裏,東家叫我明天送去還他;今天正好借你用一用。張員外說:這把扇子,一面是米家山水;一面是眉山蘇學士的字;拿一百兩銀子沒買處,你可千萬失落不得。」
朱老十心中一陣酸氣,直沖頭頂;手裏原拄著一根拐杖,使盡氣力,打到窗上,口中吼道:「你這一雙狗男女,替我滾出來!」
秦朱重想起一件事,便即答說:「人家嫌我走路的樣子欠斯文。二毛哥,你倒看看,我是如何不斯文?」
這一番卻又撲了空:王九媽一把拉住他,滿臉歉意地說:「得罪你了!真教是沒法子的事。韓公子拉著她到東莊賞早梅去了,他是長客人,不敢違他;聽說來日還要到霞隱寺訪個善棋的老和尚賭棋。」王九媽緊接著說:「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他是我家房主,如何辭得掉?他來時或三日、或五日住了下去,莫非攆他?秦小官,說實話,真個定不得準日子;你果然有心與美娘結個緣,多的日子也等了,索性再等幾時,倘或不然,尊賜分毫未動,要便奉還。」
秦朱重心中自然無趣,不過他為人寬厚,慣會自|慰自解,一則原是自慚形穢,想到自己的身分,原不配去親花魁的薌澤,受些委屈也應該;再則她是吃醉了酒的人,酒能亂性——大宋朝的規矩,天子尚且要避醉客,就因為醉言醉語,當不得真。
驀地裏昭慶寺的鐘聲響了起來;這下連王九媽亦是一驚,「起更了!」她說,「美娘怎麼還不回來?」
「那有這個道理。」王九媽扯著他的袖子,捺他居中坐下。
「你莫與我推辭!」美娘打斷他的話,搶著叮囑,「當心丫鬟看見。昨夜難為了你;這二十兩銀子替你添些資本。莫對人說。」
「姊姊說那裏話來?你的話我無有不信之理。」
「衣服小事,只是這銀子——」

捧茶來的丫鬟,走近來方始發覺,這手搖紙扇、斯斯文文的後生,原來是秦賣油;想起他往常短打挑擔的光景,不免「格格」地低了頭笑。王九媽喝道:「有什麼好笑?當著客人,一點規矩都沒有。」
「為什麼?遲早要盡的道理,早早做了,也顯得漂亮些。」
「生受媽媽。」秦朱重量淺,只喝了一口,便將酒杯放下了。
窗戶不曾打破,罵聲卻驚了蘭花,推開邢權的身子,要覓袴子去穿;被邢權一把將她按住了。
「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再說內裏也要有人幫你:怎麼總說『時候還早』。」朱老十看了他一會說,「我想你一定有別的心思。我知道你的眼界是很高的;是不是挑擔賣油辰光,看中了那一家閨秀?如今你的身分與從前不同了;也不是『高攀』二字提都提不到的。你告訴我實話,我與你做主。」
一語未畢,便上來兩三個豪奴,捏住了鎖,反復兩扭,加上狠狠一腳,「砰」然巨響,雙扉只剩得一扉。
原來真的是九分九了!秦朱重感激地說:「多謝媽媽成全;就煩引路,等我瞻仰花魁娘子的香閨。」
提到這話,秦朱重一時無言可答。這半年來不斷有人來提親;甚至有人看他老誠能幹,人才出色,而且家道日旺,親自上門來說,情願白白將女兒送他為妻。那知,不論如何,秦朱重總是這麼一句話:「時候還早,談不到此!」
「姊姊說得是。」秦朱重將「日常相處」四個字咀嚼了一會,竟辨不出是何味道。
「我看酒也夠了!你請進去吧。」王九媽低聲囑咐,「你且放溫存些,今夜如果不成功,明天再來;我不用你再費分文。」
「你個老賊婆!」吳八浪子一掌打在王九媽臉上;往裏面便衝。
「是!」秦朱重順口敷衍著,偷覷了美娘一眼;恰好她也在看他;兩下視線一碰,都急忙閃了開去。
「那不是?」阿春向屏風一指。
美娘「噗哧」一笑,「我與你耍的。」她說:「就算真的說錯了一句話,又何用嚇得如此。」
「是,我不收也只好收了。」
美娘沒有答她的話,走進門,在醉眼迷離中,只見杯盤狼藉,隨即立住腳問:「那個在這裏吃酒?」
「是個口信,」秦朱重說,「只說姓秦的已回店去了。」
不一會船到湖心亭,泊在柳陰之下;亭裏亭外,有遊人聽得女子的哭聲,都要來看個究竟。雖說畏懼豪奴悍僕那副橫眉突眼的兇相,都站得遠遠地;畢竟是眾目所視,眾手所指,吳八浪子自覺面皮無光,便要揀個冷僻之處去收拾美娘。
「殺人哪!教命啊!老伯伯做做好事,陰功積德!」
那知美娘接酒到手,一飲而盡;王九媽急忙去奪杯子,美娘卻是越扶越醉,只說:「我不醉,再拿酒來!」
女伴相將,調笑入隊者!
「小秦!」
花前月下惱人腸,不獨錢塘有蘇小。
這樣想著,就有氣也消了;再想到王九媽那番誠懇的意思,連帶想到她臨去叮囑,對美娘須溫存些,更覺得自己竟有一份照料美娘的責任了。

「不!你管。我也看穿了,百事不管,吃口閒飯;沒事拿幾個零錢,上街逛逛,過幾天安閒日子。」
問到鄰居,有人道是:「老邢一早揹個油簍子出門,只道他去趕生意;那知道他跟蘭花捲逃了。」又說:「這也是遲早間事。不是我放個馬後炮;早就看到了;只是不便跟你說。」
「爹!店還是你管。」
「各位請留步!」他大聲問道:「人送到了沒有?」
「什麼嫁一萬個?」美娘嗔道:「你這話是怎麼說?倒還我一個道理來!」
「實在。」王九媽看看美娘說,「他不來,我們娘兒可不能不到。明日起個早,我與你備幾色水禮進城去謝他。」
因此,美娘仍舊讓轎伕往前疾走;估計那幫閒漢走淨了,方始拍拍轎根,掉頭轉來,在自己門口下轎。
等酒來了,只見美娘伸手說道:「把酒給我!」
「在這裏。」
「女兒,如何醉了?」
這一天突然想起,一年來的積蓄錢,不知道有多少了?秦朱重有個木箱,自己用封條封了,上面開個口子;每天結帳,若有多餘,不拘三分、兩分,都投入箱中,從未計數。這時將木箱提了提,輕飄飄地,渾似無物,心不由就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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