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不會再為他尋死了!犯不著。」
「姊姊,怎麼不說下去?」
「媽媽怎麼說?」
「你,」王九媽看著她渾圓如藕的手臂說,「你又發福了,也越發俏了。」
劉四媽笑了,「怎說得上『冤家路狹』四個字?」她說,「只不過你當他冤家。」
「說與姨娘聽,就是那秦小官。」
「真叫『不到黃河心不死』!也罷,我就帶你去聽一聽。不過,有一層難處。」
「噢!」劉四媽假裝不知,「成全什麼?」
「想來是眼界太高之故。」何老爹說,「若以秦小官的人品,那裏會尋不著妻房?」
「是!」秦朱重隨即說道:「很想高攀!」
進到一道中門,只見二十來歲一個壯漢,正趿著拖鞋在洗刷鳥籠;看見有客,回轉臉去。劉四媽便說:「你來見見九阿姊!」又對王九媽說:「他叫阿隆。」
「秦小官是到金華府辦貨去了。」王九媽代為回答,「你看,好甜的蜜棗,好脆的香榧。」
「好了,好了!」劉四媽走來說道:「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教美娘來!走吧,到家再說。」
「那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有人肯出三千兩銀子的聘禮娶你。你媽媽的意思,若是你願意,她提一千兩做你的陪嫁。」
聽得這個願,王九媽的笑容收斂了,「那有這樣許願的?」她說,「菩薩有靈,必不許你這個願。」
「是啊!故所以我要來跟你商量。想託你去探探她的口氣,到底如何?不知道你肯不肯再幫我一個忙?」
「怎說是不了的從良?」
「有你這句話,我做好人也值得。秦小官,我索性做個大大的好人,」王九媽說,「我把美娘嫁給你。」
秦朱重恍然大悟,伸個懶腰說:「該當睡了。」
想到這裏,便即說道:「我懂了。你倒說,美娘看中的是那個?」
「我姓劉。花魁娘子美娘,是我姪女兒。」
「不錯!只要美娘有私房,助你把爿店開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家務自有老媽、丫頭操作,她不知勤儉、不會打算,也不要緊。是我想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尋是也在尋;只是緣分未到。」
秦朱重巴不得這一聲,放下蠟臺,卸去長袍,換了拖鞋;抬頭看時,美娘只穿一件緊身小襖,腰細一捻,突出個渾圓的屁股,正在放帳子。帳門一下,隱住了她的身子;只聽她低聲說道:「還不把蠟燭吹熄?」
過了數日,王九媽看看是時候了,一乘轎子將劉四媽接了來,悄悄說道:「美娘這兩日心神不定,只怕主意已經定了。先下手為強,就煩你這個女蕭何,好歹說得她死心塌地,再幫我兩年。」
劉四媽笑笑不響。到得樓上,丫頭倒了茶來;她隨即吩咐:「你下樓去不叫你不要來。」
「既然如此,秦小官又是為了什麼不願娶她?」
「是!我聽姨娘的話。」
那個丫鬟倒有主意,「抬不如揹來得快!」說著,便蹲下身去。
「美娘!」她峻聲呵責,「你怎的這等想不開,放著快快活活的日子不去過,自尋煩惱。」
「我知道你的難言之隱,也知道你不願說出口的緣故;怪道美娘說你忠厚老實,果然厚道。不過,我後面還有極要緊的話;你這句說出來有傷忠厚不肯說的話,我可不能不說。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秦小官,你的難言之隱是,美娘樣樣好,可惜是門戶出身;娶了來當正室,難免旁人指指戳戳,背後批點,故而不願、不敢?你道我猜得對與不對?」
「不然!姊姊,照我看,你縱肯委屈,不嫌棄我;我看卻是不了的從良。」
「不要問我;我是好意!」
「依我說,你再幫你媽媽三年;我叫她體體面面嫁你出門。」
「女兒,」她終於忍不住問了,「秦小官怎麼不來?他倒捨得不來?」
「我權且充一回媒婆,上門說媒。倘或秦小官與你有了嫁娶之約,自然一口拒絕;那時我再套他的真話出來。」
「是的。」美娘聽得秦朱重回答。
「秦小官道是不敢娶你。」
於是劉四媽喜孜孜地告辭;帶著小丫頭原轎轉到王九媽家。事先是說好了的,王九媽借故進城;劉四媽便逕自來看美娘。
「何老爹,」劉四媽便即接口,「這秦小官是忠厚老實人,眼界雖不高,卻也不低;兼且照顧生意,沒工夫去尋,以致耽誤至今。」
美娘心想,這話也不錯;不免躊躇,終於問計,「照姨娘看,」她問,「要怎麼樣才知道他的真心?」
聽得這話,美娘便如咬到甘蔗根上,越嚼越甜;口中卻是這樣笑道:「你倒算是有良心的!只怕你口是心非。」
是劉四媽的安排,相親借在城隍山陳家花園。這城隍山又名吳山,襟江挹湖,說不盡的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南渡以來,達官貴人,多好在這吳山構築園林,只是自家住的日子不多,所以不禁遊人,有那主人家敗落的,僮僕無以為生,便就這漸荒園林,賣茶賣酒,不獨春秋佳日,生意茂盛;夏天納涼,冬天賞雪,亦有遊客光顧。就中陳家花園,名氣更大;原是陳尚書的別墅,正名丹桂書屋。陳尚書一死,子孫式微,有個不嫁的廚娘,年已半百,報答陳尚書的恩義,憑她一手絕妙的技藝,製饌供客,養活主人全家,這廚娘名叫邢五姑,與劉四媽交好,所以為秦朱重安排在這裏相親,自有種種方便。
「倒也不是這話。」秦朱重自己在想,不是這話是什麼話呢?這樣隨口應答,漫不經心,何以自圓其說?
「我原說過這話。」劉四媽故意問說:「不知你要從那一個?」
「是!」秦朱重親自捧了一盞茶,雙手奉上,「四媽先請用茶,且歇一歇再說。」
由這時開始,便不談美娘了,說了些閒話,告辭而去;卻不出城,先到劉四媽家又談了好一會,直到上燈時分,方始到家,在美娘面前,也不說去看過秦朱重;只說劉四媽惦念她得緊,勸她進城去看一看劉四媽。
聽這一說,美娘氣了起來,滿臉脹得通紅地說:「我卻不信!他不是那樣的人!當初一分一釐攢了一兩年,才得十來兩銀子來跟我會一面,如今倒說不要我了,憑的是什麼?姨娘倒說個道理我聽。」
這明明是不信之意。劉四媽之意,是要如此一再翻覆,層層綑緊,事情才得牢靠;隨即鄭重說道:「是不是真有難處,美娘,全在你自己。我是怕你聽了秦小官的話,火冒三千丈,一個忍不住,當場發作,傳出去人人恥笑;壞了你媽媽的金字招牌,怪我做事欠檢點。我這個體面失不起。」
「那有這話?」王九媽笑道,「莫非你酒吃醉了?」
「這,」王九媽爽然若失,「我倒沒有想到。那末,依你說應該怎麼辦?」
「自然許了。」美娘答說,「但願我無憂無慮,逍逍遙遙,一個人過一世。」
「容易倒也是容易的。只要你點一點頭就是。」
「你媽媽問他,可願娶你。」
看她這樣沉吟不決,劉四媽不免起了戒心;不如打個退堂鼓為妙!於是搖頭說:「罷、罷!美娘,我倒真覺得自己多事了。你果真要嫁秦小官,等我慢慢兒來勸他回心轉意,眼前你莫心急!」
秦朱重心想,這何老爹必是已聽劉四媽仔細談過,自己說一句假話,讓他當場批點,豈不徒然取辱。不過自己與美娘的枕邊密約,卻一個字都走漏不得,只拿王九媽的話來搪塞好了。
「喔,是什麼話?」
「還有,美娘總有三、五日愁懷不開;這幾日若有人訂下的約,趁早都去回絕了它。」
「是!請吩咐。」
「也好!我就請媽媽陪我去。」
「好說,好說!」劉四媽笑道,「我這個劉媒婆與眾不同,別的媒婆只怕說不成;我是只怕說得成。」
「好當然好。就有一層難處;如果這兩天她來跟我開口,我怎麼答她。」
「這可是沒有的事!秦小官為人厚道,何況又愛慕得你緊,怎會有不堪入耳的話糟蹋你?」
「什麼看得出。」
「我倒要請教,秦小官怎會知道有我這一個人?」
「秦小哥,今年青春幾何?」何老爹問。
「他敢!」美娘雙眉豎起,「果然如此負心,我不饒他。」
「好!我就去。」
美娘不答,唯有伏案痛哭。劉四媽便向王九媽使個眼色,口中說道:「也難怪她傷心。索性讓她痛痛快快哭一場,心裏倒好過些。九阿姊,你且莫管她;叫人預備澡湯、稀飯;美娘隨時要用。」
但轉眼又想,劉四媽又豈能造謠?或者是輾轉傳言,會錯了意。千言萬語併一句,只有見了秦朱重,方知真假。
「我信、我信!」
「說完了我就動手。今天晚了不必說;明天我就去說媒試他,結果如何,你後天來聽信息。」
「美娘,」劉四媽說,「只怕問不出他的真心話。」
「美娘要從良了!」
「哼!」美娘笑著向秦朱重說:「媽媽好幫你。」
「沒法子,你逼得我只好說了。」劉四媽皺一皺眉,一臉的無奈:「你信歸信,可不許生氣氣壞了身子,自己吃虧。」
王九媽的轎子先到,已招呼了幾個粉頭在那裏等候;等美娘下了轎,團團圍住,簇擁著到了她的臥室;七嘴八舌地紛紛問說:「好好地出門,如何悲悲切切哭到家?到底出了何事?」
「吵鬧想來不會。」
「九阿姊,那陣好風吹得你來?」劉四媽歡然說道,「恭喜,恭喜!」
「居然就冒失了呢?」
「也罷!」劉四媽www.hetubook.com.com沉吟了一會說:「這件事急不得。我與他素無淵源,憑空上門,他先就起疑心了,那裏敢說真話?」
「倒是少年老成。」何老爹停了一下說,「劉四媽與我說過,道是秦小哥至今中饋猶虛?」
「是啊!」
秦朱重到陳家花園來逛過兩三回,路徑並不陌生;提著四色水禮,照劉四媽所說,找到了後園的碧靜軒。時值初夏,新綠正盛;碧油油一片清陰,圍著一座敞軒;秦朱重站住腳抬頭望一望,望見了劉四媽,復又舉步,作出書生模樣,緩緩前行。
「唉!」這回是劉四媽嘆氣了,「美娘錯就錯在你自己,當初你先跟我說了,我自然有番話勸他,成就你們的良緣。」
秦朱重無法回答。本無不願、不敢之意,那裏來的緣故?但如說不出緣故,越發增人猜疑;王九媽有劉四媽替她作軍師,必是千方百計,阻撓這頭姻緣。美娘雖然能幹,到底還在門戶之中,孤立無援,如何敵得過這兩個積世老虔婆?自己既然窮於應付,謊話越扯越大,更難遮掩;不如順著她的意思,見機而作;好歹要讓她相信,絕無賣油郎得娶花魁娘子這件新聞,才會疏於防範,容美娘得在暗中一步一步地部署。
「請姨娘說來看。」
王九媽一聽這話,立即正一正顏色說道:「秦小官,我是一片誠心。」
「那倒不是。」劉四媽遲疑了一會,「美娘,我說句話,你莫多心。我倒是怕那秦小官太有出息了,不肯在門戶人家尋元配。」
「有話儘管跟我說;姨娘原是勸你趁好從良的。」
於是她說:「幫媽媽三年也是應該的。就怕這三年之中,別有變化;到時候說出去的話,作不得數,變成騙了媽媽與姨娘。這件事,待我從頭細想;請姨娘後天來聽回音。」
王九媽便將美娘搭在她背上;劉四媽領頭;到了居停家,道聲:「得罪,叨擾!」不由分說將美娘放倒,一面叫,一面揉胸口;丫鬟去要了杯熱水來,撬開美娘的牙關,捏著她的鼻子,硬灌了幾口。
「不過,」美娘接說道:「我也不信。」
秦朱重心裏怗惙,她的脾氣又不對了!美娘看他仍未省悟,便向窗外呶呶嘴,使個眼色,暗示隔牆有耳。
「既然如此,我與你實說了吧!我——」正說到這裏,突然聽得窗外有聲;美娘警覺,便住口不說了。
「九阿姊,」劉四媽似笑非笑地,「你也看得出來?」
「不用多謝,只要多帶蜜棗。」剛進門的阿春接口說道:「甜甜媽媽的嘴;也讓我們沾些光,好替你說好話?」
「原來是這等!」何老爹問:「秦小哥,你心目中的好妻房,應該是何等樣人,倒與我說一說!」
「原來秦小官也知道我。那就不算冒昧了。」
王九媽得報自然不放心,急急趕了來說道:「要到那裏去?你身子不爽,不如在家將養。今天海鮮船到,極肥的鰣魚、極大的蟶子;我特為叫他們送來的。你休出門,回頭陪我吃酒。」
她的三分真話是,打算孝敬王九媽一千兩銀子,作為放她從良的酬報;剩下一千兩,一半拿來為秦朱重添資本;另外一半送劉四媽,只要說得王九媽點頭。
「劉四媽與我說過從良的道理。從良有苦從良、樂從良——」美娘將當初劉四媽開導她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說假話在他是件難事,所以想了一會才答說:「不瞞四媽,我倒是有心仰慕;怎奈是妄想!」
先問身世,作何生理;秦朱重有一句說一句,據實而答。劉四媽從中穿針引線,慢慢談到婚事上頭來了。
「你去問他,他自然改了口;你倒問他,他跟你媽媽怎麼說來?一句不願,一句願,你倒是聽那一句的好?」
「請姨娘說!果真有難處,我就信了姨娘的話,不聽亦可。」
「不敢當,不敢當!」王九媽看到盒子裏,一樣香榧,一樣蜜棗,正是金華府的土產;那裏會想到他是在臨安城裏,從金華客人那裏情讓來的?
「過獎了!」
「休這等說。」王九媽為秦朱重辯護,「原是去辦貨,又不是遊山玩水;空雙手,儘有閒工夫去帶土儀送人。」
王九媽愕然相問:「喜從那裏來?」
「是!我不氣。」
「你們就體諒她些!」王九媽發話了,「少問一句,容她靜一靜。」
就這一轉念間,劉四媽決定耍一番覆雨翻雲的手段;當下說道:「美娘,若是他負心,我也替你不服氣;總有法子奈何得他。要緊的是畢竟要探出他的真心話來;我又有個計較,你看使得使不得?」
「到底說中了!」劉四媽裝出欣慰得意的神情,「我道呢,以美娘的人才,還有偌大私房,除非這個緣故,如何不願、不敢娶她?九媽至今不信,託我來問。秦小官,」她急轉直下地說,「我倒要替你做一頭媒。有家小娘子,相貌有七分,才情有八分,可惜生在小戶人家,雖然身家清白,畢竟難配名門。高不成,低不就,耽誤到今年,二十歲了;此刻想起來方始知道,原是留著你來匹配的一頭天生良緣。秦小官,你莫錯過!」
「多謝姨娘成全。」美娘說道:「動問姨娘,怎的叫一碗水往平處端。」
「縱或姊姊願意吃苦,叫我於心何忍?」
「那倒巧,我也正有話要跟你商量。來,來,我們裏面說去。」
阿隆便又回身,浮起一臉假笑,裝腔作勢地叫一聲:「九阿姊!」
「油煙嗆了你;快進去!」
「好,好!準定這麼說。」王九媽欣然告辭,「我要走了,出來工夫太久,她會疑心。」
不容劉四媽話畢,美娘霍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睜得杏兒般大,「那個說與他作妾?」她氣急敗壞地問。
「不是,不是!」美娘深悔失言,著急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姨娘好歹讓我去聽一聽這個沒良心的,親口說了這句話,我才好死心。」
何老爹連連點頭,「通極、通極!」他讚嘆著說:「秦小哥年紀雖輕,識力不淺!」
「美娘還不知道;我也不敢告訴她。」
「我便是!」秦朱重從帳桌後面起身,隔著櫃台打量這個中年堂客,穿戴極其闊綽,還帶著個小丫頭,但不像官宦人家的內眷,便即問道:「請問貴姓?找我秦朱重,為了何事?」
「莫非四十未娶,要從門戶人家去尋元配?」
美娘總當劉四媽只要允承了,必有辦法;聽得這麼一說,不免失望。心想,這件事如何不急?定要想個一兩日內就能見分曉的法子來。
「這等客氣!」王九媽問道:「從那日一去,至今不來;秦小官,莫非那裏得罪了你?」
聽得這兩句話,美娘無名火發;恨不得即時拉出秦朱重來,當著劉四媽的面說一句:我怎的不願娶美娘?美娘不娶娶誰?這等謠言,造得也太離奇了!
聽得這一句,美娘即時脹紅了臉,又羞又惱,好半晌開不得口。
美娘暗暗吃驚,臉上卻不動聲色,只問:「是何等樣人動這個念頭?」
「呸!」美娘櫻唇輕吐,臉有慍色,「你就看得我這等沒志氣,就吃不得苦?」
劉四媽說一句,王九媽應一句。這些話自然也入於美娘耳中,心裏極其感激,真個體貼入微;覺得自己的滿腔幽憤,倒不妨向她吐一吐。
「美娘,我勸你不要去。」
「只怕這個頭不容易點。」美娘又說,「請姨娘說了,再作道理。」
「美娘,」劉四媽平心靜氣地說,「這不是負氣的事!我勸你託一個人替你去聽;你信得過誰,就叫誰去。」
「自然是勢豪之家。」劉四媽說。「此人四十年紀,倒也是一表人材。」
「不會的。美娘是有升算的人;從良又是終身大事,總要好好想停當了,才會跟你開口;決不會冒失行事。」
「許了願不曾?」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美娘,別人我不敢說;說到油行的秦小官,我告訴你件事,只怕做夢都想不到。你媽媽要拿你嫁秦小官,你可知道?」
「看得出他壯。」
「我那裏及得你。」王九媽從樓窗口向下望去,只見阿隆脫了上衣在打拳;兩條刺出青龍的臂膊,揮舞十分有勁,彷彿聽得見虎虎生風,不由得失聲說道:「好壯一條漢子。」
這就難了!那裏去找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美娘楞了好一會,突然醒悟;自己失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怎的就會想不起。
「多謝!美娘眼力不差,果然一表人才,善於體貼。」
劉四媽這才趕到屏風後面,只見美娘倒在地上;原來她是聽得秦朱重的那兩句話,急怒攻心,厥了過去。王九媽與一個丫鬟都蹲下地去,一個扶她的身子;一個掐她的人中,卻都不敢叫喊。劉四媽當然也不敢聲張,一看美娘面如金紙,不由得也有些害怕;當即輕聲說道:「拿她抬出去。」
「原是說說笑話。」劉四媽夷然不以為意地,「來,來,你說,是何心事?」
一共三乘轎子,王九媽領頭,劉四媽殿後,美娘夾在中間;出得錢塘門,美娘忽然連連手拍轎槓,轎伕自然停轎。這一下劉四媽知道要出事了;趕緊亦停下轎來,跨出轎槓,直奔美娘轎前,只見她雙眼發直,形容慘淡,不由得大吃一驚。
定了主意,話就從容了:「四媽賽如陳平、蕭何,我有話也不敢瞞你,只是有話說不出口,故而遲疑。既然四媽猜到了,再好不過,心照不宣吧!」
到得第四日,秦朱重翩然而至,手
和*圖*書
裏提兩個盒子;見了王九媽便說:「媽媽,兩樣土產,特為帶來與你消閒。」「少了個美女!」她說。
一聽這話,便知王九媽動了疑心。美娘心想,這原是自己失算;不過也容易補救,口中答一句:「不知道他。」心裏已有了主意。
再想到「婚事成不成,要看緣分」這句話,驀然省悟,為明心跡,親是非相不可;相信以後,談到嫁娶,找個藉口推辭,有何不可?
「是啊!我也這麼說。我是說:秦小官,你這話就錯了!多少王孫公子,想娶美娘作妾,她正眼都不覷人家一覷;倒說是自願來與你賣油郎作妾,你也把美娘看得太賤了!你道他怎麼說?」
美娘雖然明慧,到底年紀輕,欠著些經驗;何能敵得住見多識廣,世故熟透的王九媽?這天留秦朱重住下,從吃酒到歸寢,不大說話,只是忽忽若有所思;及至上了床,王九媽在窗下只聽得帳子裏絮絮索索,幾乎低語了一夜;那裏有這麼多話好說?既有那麼多話,何以先前不語,一定要同床共枕才能說?可見得是要瞞人的話。
「不饒他又奈得他何?」
「一點不假。你只自己問一問那個秦小官就是。」劉四媽說:「到底賣油的,出身不高,不知情義。」
畫倒是在齊二舍人家,不過不是人家要借了去臨摹;而是美娘寄頓在那裏的。那幅仕女,出於南唐名家的手筆,也值得百十兩銀子;換上一張竹子,卻不甚值錢。這些偷天換日的花樣,做了已非一日;劉四媽人雖精明,到底胸無點墨,這些上頭就識不透美娘的袖裏機關了。
「好了!」美娘回眸一笑:「你也卸了袍子吧!」
秦朱重含蓄不說,美娘卻偏要究根問底,「到那時候便待如何?」她說,「我會吵,會鬧?」
「是!」秦朱重記起劉四媽的告誡,很沉著地答說:「相熟的。」
劉四媽心想:美娘必是聽了自己的勸,趁好從良——這最難,是真從良,也是樂從良。美娘的眼界極高,看中了的這個人,自然人品一等一,只是少幾個錢。姐兒愛俏,鴇兒愛鈔,兩下心思不對路;所以王九媽才上了心事。
美娘不作聲,自然是默許了;欣欣然如登天梯般上床,一揭開帳門,便為美娘抱住,兩人和身一滾,從此糾纏得難解難分。秦朱重還是初識裙下風味;不道便遇著絕色女子,心想貴為天子,福氣也不過如此。
美娘尋短見一事,倒是可以放心了;不過另有一事,深深不安。
「姨娘,」她喜孜孜地說,「這件事,少不得要拜託你老人家。」
「我倒再問你,剛才的話,你信是不信?」
看她有訴苦之意,劉四媽自然極力鼓勵,「苦水像酒醉了一樣,」她說,「吐出來就舒服了。」
「說得劉四媽這等了不起!」秦朱重笑道:「劉四媽便如何?」
如今王九媽動了疑心,就得要有個為何不來的說法。好得已收服了一個名叫巧兒的丫鬟作為心腹;以喚她進城買紙墨顏料為名,有一番話悄悄囑咐她轉告秦朱重。
「想一想,不如看一看。我明白秦小官你心裏的念頭,媒婆口中言,十分信一分。我劉四媽卻不是做媒為生,一來是九媽所託;二來是敬秦小官你為人忠厚;三來是我久受女家爹娘託付,眼看有此天造地設的良緣,錯過了,連自己都對不起。秦小官,你如今只當我的話,十分之中,只得一分;且先相一相再談。或者女家人才倒有八、九分,偏不中你的意,譬如有人喜歡生得小巧;有人要生得宜男之相,再或者,女家對你倒有略有不足之意,須得費一番唇舌,方得成就良緣。總而言之,婚事成不成,要看緣分;倘或秦小官你連這樣的人才都懶得看一看,那,那說句笑話,秦小官你只好打一世光棍。」
不一會,擺上飯來;鰣魚、蟶子以外,還有五六樣肉食,卻只得母女兩個人對酌。美娘便說:「吃不完,都糟蹋了!不如多找些人來吃。」
一進了城,先看劉四媽,密密商酌了一番;方始轉到油行,秦朱重自然十分巴結;聽新來的小徒弟買點心、買果子,店前打來的厚朴湯,擺了一桌子,儘自相勸:「不成敬意!媽媽若看我一點誠心,就多吃些。」
「乖兒!」劉四媽將她摟入懷中,「你聽聽,姨娘此刻心還在跳;差點害了你一條命!早知你對秦朱重是如此癡心,我也不做這種沒分寸的事了。」
正說到這裏,瞥見窗內有美娘的影子;巧兒怕她呵責,掉身就走。王九媽也不進屋;一面走到廚房,一面尋思,又須請教劉四媽了。
「他說,癩蛤蟆那敢妄想吃天鵝肉?我一個賣油出身,怎要得起花魁娘子作妾——」
「不用費心。只怕將來叨擾你秦小官的日子有得是。」劉四媽說:「今日受人之託,有樁大事來談;請秦小官不必鬧這些虛文,靜下心來:聽我細說。」
「這又何消說得?不過不能幫倒忙。如果今天就去,顯見得你來託了我;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房間裏事?自然是聽了壁腳。九阿姊,你做長輩的,聽小輩的壁腳;這要說了出去,不是什麼冠冕的事!」
「是!多謝姨娘費心。」
果然如劉四媽所料,美娘始終不曾開口,說要嫁秦朱重;王九媽亦就如劉四媽的教,只當不知有此事,表面上仍如往日般親熱。
聽這一說,美娘倒有些心軟了,「我帶巧兒到上天竺去燒香。」她說,「晚上陪媽媽吃酒就是。」
「說來話長。還是姨娘先說吧!」
「好,好!」美娘欣然稱賞,「此計大妙。」
「你老人家有所不知,勢豪之家娶她是作妾;王九媽要拿她嫁我是作元配。我也是清白人家子弟,何能娶個門戶中人作髮妻,教人恥笑?」
「美娘,美娘!」王九媽在她耳邊,壓著嗓子喊。
此處非等閒人可到。原來劉四媽早年守寡;再嫁不到三年,後夫又亡。看相算命的都道她孤鸞命,三嫁亦無非害人;再說她又精明能幹,事事勝過鬚眉,有出息的男人也不願娶她,到得吃了這碗門戶飯,更是不必再談嫁人;若說孤棲難耐,也好辦得很,儘有精壯小夥子,甘願吃這口軟飯。十幾年來,算算「七嫁」、「八嫁」都不止了。
聽到最後幾句,秦朱重不免動容,本要駁她:「誰說門戶出身,就不能娶了來當正室?任旁人批點,我只不理。」但話到口邊,卻又尋思,駁是駁得痛快,娶卻娶不成了!心事露得明明白白,王九媽豈有不向劉四媽求教,先發制人之理?
「你倒問美娘自己!」
劉四媽再三勸慰,美娘只是淡淡地敷衍著。到了第二日一早起身,便喚巧兒說道:「你把櫃子打開來,多帶些碎銀子在身上。」說著,將一串鑰匙遞了過去。
主意打定,欣然問說:「多承美意,不知是那家的小娘子?如何相看?」
這一計是更好了!不過,美娘相信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所以極有把握地說:「姨娘就去試一試看。反正,姨娘這一去,必可水落石出。」
「不信你自己去問秦小官,你媽媽跟他怎麼說來?」
這是死心塌地信任秦朱重的模樣。劉四媽心想,不要費心機使了好些手段,到頭來全然無用。這不是陰溝裏翻了船?沒好處不說,傳出去道是一個號稱「女蕭何」的劉四媽栽在嫩雛兒手裏。這個面子丟不起。
「怎麼?」王九媽雙眼睜得好大,「女兒,你真的要尋短見?」
「聽說美娘出了差錯,幸而有人相救,安然回家。寶貝失而復得,豈非一喜。」
「那末是下堂求去?」
走過東桌到西桌,一個清癯老者,雙目炯炯地只盯著來人看;劉四媽便閃開一步,指著秦朱重說:「何二叔,這位是秦小官。」
「何止有意思,心還熱得很呢!」
這四個字傳到屏風後面,美娘宛如胸口著了一拳,臉色發白;王九媽深怕她即時發作,趕緊去捏住她的手,卻沾了一手的冷汗。
聽得這話,秦朱重頓時眉目舒展地又問:「那末,美娘是怎麼說呢?」
「何老爹!」秦朱重放下水禮,必恭必敬唱個喏,自己報名:「晚輩秦朱重。」
王九媽還不知美娘有中途想赴水自沉這件事;不由得嗔道:「怎說得出尋短見的話?好沒分寸!」
「喔,」美娘想了一下答說,「想來這注財香也不是容易到手的,所以要問我願與不願?」
這樣一想,那副眼淚,就不僅是哭自己;是哭普天下的癡情女子,偏生每每遇著薄倖郎君。悲悲切切,嬌啼不止;連居停家都差點為她掉淚。
「我,別無長處:心口如一,姊姊,我是自信得過的。」
「你先不要動聲,一切照常;過一天我作為去探望你,順便望望美娘,話裏套話,套出她心裏的話,再作道理。你看好不好?」
「然則是個苦從良!」
「何老爹,」劉四媽緊接著說:「府上小娘子,七分相貌,八分才情,九分德性;秦小官也勉強配得過,今朝他是特意來求親的。」說著,向秦朱重連拋兩個眼色。
「言重,言重!劉四媽請裏面坐。」
聽得「沒良心的」四字,美娘的哭聲更響;心想,連旁人都看出來秦朱重沒良心,竟虧他本人能說出那種話來!世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託以深情,竟不能打動他的鐵石心腸,誰知城府極深;像這樣的人都靠不住,世上都裏還有靠得住的人可託終身?
王九媽原是有求劉四hetubook.com.com媽而來的,見此光景,深悔自己失態;但一時也變不過笑臉來,只這樣帶埋怨地說:「我的親妹子,心事重重,那裏還有興致想到這上頭。我的心境不好,自己姊妹,你不要見我的怪。」
劉四媽笑了,「美娘,你這話說得欠分寸。」她說,「那裏有從門戶人家去覓正室的。」
秦朱重笑了,「媽媽真個厚道!」他說,「門戶人家像媽媽這樣,真稱得上是聖人了。」
「是的!那承王九媽的好意,要將花魁許配給我,這自然是飛來的艷福,無奈消受不得。」
這話在秦朱重就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無可奈何,只好向劉四媽使個眼色;是請她來擋一擋的意思。
秦朱重一驚!心想難言之隱就是不能說破真相;莫非這一層竟猜到了?倒要好好對付;反正咬定絕無其事,總不會錯。
「他呢?」美娘說清楚些,「秦小官怎麼說?」
「那也容易,你就推在我身上。」
劉四媽本要搶個先;便即說道:「你媽媽託我來說,如今有注大大的財香;不知道你可願意?」
「秦小官也說得我太好了。」劉四媽笑得十分高興;不過一轉眼笑容便已收斂,「今天我正是為美娘從良之事而來的。請問秦小官,你對美娘到底如何?」
「喚他何老爹就是。」
「想你秦小哥既是孤身,油行的買賣又頗發達;內裏須有人相助,何以到現在不尋一房妻房?」
美娘既驚且疑,「怎麼?姨娘去替他做過媒了?」她問。
一聽他開口第一句,劉四媽便知他要中圈套了,「如何說是妄想?」她說,「美娘聽我之勸,如今覓著如意郎君,是個了從良、樂從良;天上掉下來的艷福,人財兩得,推都推不掉,怎說是妄想。」
「是的。齊太尉家的二舍人,借去臨摹了。」
到得劉四媽辭去;美娘跟著也就找了個藉口,坐轎進城,倒轉來看劉四媽。
秦朱重想了一下說:「媽媽倒是該告訴她的好。」
「我聽說還論過嫁娶?」
到得房中坐定,劉四媽抬眼看到壁上,彷彿覺得有些異樣,定神細想一想,終於記起,壁上本來掛的是一幅仕女圖,如今換了竹子了。
「那家小娘子姓何,家裏是刻字匠的生意;肚子裏的墨水雖不及美娘,做你這裏的內掌櫃管帳,綽綽有餘。」劉四媽又說,「便是明日午後,我來領秦小官到她家。何小娘子祖父在堂;那何老爹有話問你,你須實說。倘或與我的話不符,不說你秦小官有話不說;只道我真如媒婆一般,見神說神話,叫人笑話,卻不是你秦小官害我?」
「他如果一片真心向著你,那是再好不過。倘或嫌你的出身,情願另娶,自然會細細問我;我就照你的模樣說一遍,他能不動心?一動了心,便盼望相親。那時,你躲在屏風背後;聽他說些什麼?豈非真心畢露?」
「喜倒是喜,只怕得而復失!」
見她如此,秦朱重便考慮了。這一來,恰恰表明了他口是心非;如果始終覺得娶不起美娘,不該娶美娘,那怕她一片誠心,仍舊應該謝絕。此刻的態度,自然是在思量該不該說實話。
「姨娘何故嘆氣?」
美娘心中思量,再有三年,替王九媽掙的也不止兩千銀子。既然有了盤口,便好談了;不過此時此地卻不便談。
秦朱重事事依順,唯獨這件事是早就拿定主意的,不過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姊姊,讓蠟燭點著如何?」
美娘那知她是調虎離山之計?原來王九媽受了劉四媽的教;料定秦朱重會來看美娘談她跟他說的話,所以特為將美娘隔離開來。
「這倒也不敢說——」
「不知道!」美娘楞住了,「那裏會有這樣的事?」
「與你這個獃子,沒有什麼好說的!」
這句話恰好勾起美娘的回憶,想到秦朱重初次留宿,凍了一夜,還殷勤侍候她酒醉的情意,不由得便楞住了。
「這件事麻煩,」劉四媽大為搖頭,「美娘心裏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
「媽媽,」美娘忽然走來問道:「鰣魚在那裏,我餓了!」
法子還是劉四媽自己想出來的,「美娘,」她說,「我倒有個計較,你看使得使不得?」
一語未終,只聽屏風後面「咕咚」一聲。劉四媽大驚失聲;拉開一雙黃魚腳便往裏奔。不過她的心細,深怕秦朱重也趕了進去,與美娘一對面,把戲立即戳穿;所以站住腳說一聲:「何老爹,你們談你們的;我去看,什麼東西弄倒了。」
「那,」美娘心裏略為好過些,不過疑雲卻更深了,「那到底是些什麼話?姨娘為何不說與我聽?」
一番繾綣,一番低訴;直到天明,方始沉沉睡去。廂房裏的王九媽亦復如此;一覺醒來,時已近午;看正屋中依然門窗緊閉,也不驚動,起身吃了午飯,喚一乘小轎坐了,進城去看劉四媽。
「就是那個賣油郎秦小官。」王九媽說,「前天救了她的,正是那秦賣油;真正叫冤家路狹!」
「沒有客的都吃過了,不要管她們。」
只是有件事令王九媽不安,秦朱重竟未再來。照情理說,他嘗著了這個甜頭,自然朝思暮想巴不得天天與美娘相會。何況,他的境況大非昔比;油行生意做得很發達,估量幾百銀子的家當是有。當初節衣縮食,苦了一年才攢下一宵的宿錢;如今有了錢反倒絕跡不來,這不近情理之事,必然另有緣故。
於是一前一後,踏入碧靜軒,故意繞一繞路,由東到西;秦朱重看那何家小娘子,容貌出眾,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心裏尋思,美倒是美,只是不像小家碧玉;倒似王九媽家的粉頭,有那一股煙視媚行的味道。
聽到這一句,裏裏外外,肅靜無聲,顯得何老爹嘶啞的聲音倒響亮了:「這倒要聽一聽!」他說,「花魁娘子,名滿臨安;多少勢豪之家想娶她娶不到,許配與你,倒說難消艷福。有這個道理麼?」
「這又何須說得?」
口中是這樣說,心裏卻越發中意。她也知道秦朱重忠厚,卻不是懦弱無用;只有在自己面前,才這麼誠惶誠恐,足見他是敬得自己像佛一樣重。
劉四媽想了一下說:「你這麼答她:『女兒!當初劉四媽拿十從良的道理開導過你;你很聽她的話;她也很喜歡你,跟我說過;美娘既然聽話,就要當自己骨肉看待,將來她從良的時候,像她自己親生女兒樣嫁她。我也答應了劉四媽的,你的終身大事,一定要跟她商量。劉四媽的眼光好、看得準。等我把她請了來一起談。』這不就推在我身上了嗎?」
一聽這話,美娘怔怔地望著劉四媽,竟似得了痰疾似地,雙眼發直;好半晌才說:「照此說來,他說得我有不堪入耳的話?」
「喔,不敢,不敢!秦小哥請坐。」何老爹大聲招呼,「添杯筷來!」
「黃熟梅子賣不得青。」王九媽接口說道:「不是我誇讚美娘,相貌、人品、才情,那一樣比不上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只可惜落到我們門戶人家,就註定了要做小了。」
既然如此,索性嚇他一嚇:「秦小官,」她說,「你可知道,黃衙內著人來與我說,肯出二千兩銀子,要替美娘贖身?」
「就只帶得兩盒來孝敬媽媽?」美娘又問。
說過幾句閒話,談入正題,劉四媽問道:「美娘,你有什麼話跟我商量?」
美娘想了一下問道:「姨娘,請你說個緣故,何以我不能親自去?」
「我原是因你心誠,另眼相看。」王九媽咬一口白糖青梅;嚼得「格辣、格辣」的響。
「請問,那位是秦小官人?」
「姨娘!」美娘說道:「我也是開門見山說吧,如今要請姨娘成全。」
「這才是!」劉四媽欣慰地說。
「門戶人家出聖人?」王九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話倒也新鮮。」
聽這一說,美娘知道想死在西湖一片乾淨水中的願望,是落空了,不由得掩面回身,頹然倒向轎中。
「我有二千兩銀子的私房——」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秦朱重來了;聽說美娘不在,這一夜也不回家,那種失望的神色,難描難畫。
「要有個不相干的人去問他;而且要遠兜遠轉,教他毫不防備,無意之間漏出來的話,才是滴水不羼,如假包換的真話。」
美娘拭一拭淚,定一定神,以幽幽的一聲長嘆作開頭,「唉!」她說,「姨娘那曉得我心裏的苦?」
這一轉念間,態度大變;點點頭,淡淡地說:「四媽果然猜中我的心事!」
語氣變了。先是不信;此刻竟是信得死心塌地的模樣。劉四媽暗喜得計,但還不敢掉以輕心,「美娘,」她說,「你說到這話,姨娘再不允你,便是拿你作耍。不過,做這件事,我的仔肩甚重;你去是去,須你媽媽一起。若非如此,還是作罷。」
王九媽是怕她進城去找秦朱重理論,把戲就會戳穿;既是去上天竺燒香,便由她去,只說一聲:「早去早回!」親自送到門口,看她是往北走上靈隱、上天竺這條路,方始真個放心。
「怎麼不是心事?」王九媽說,「一株搖錢樹正開得茂盛的辰光,硬生生拿把斧頭去砍倒來;你說心痛不心痛?」
「四媽說得好。」
秦朱重自覺恭維得過了分,訕訕地頗不好意思;假咳嗽了兩聲說:「道媽媽是好人,這話總不錯。」
「今年二十二。」
「何以見得?」
「是的。有些微的錯。」
就和_圖_書這一念之生,胸膈間便覺得好過得多了;抬起淚眼喊一聲:「姨娘!」
「不是!」美娘說道:「你休多問,只帶了銀子跟我走。」
話猶未說完,美娘已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說:「秦朱重啊秦朱重,原來你是這等狼心狗肺!看我——」
到得日色偏西,美娘回家;王九媽喜孜孜地接了進去問道:「燒了幾處香?」
等丫鬟來倒了茶,她歪一歪嘴;丫鬟隨即迴避,還帶上了房門,這時劉四媽方始開口;開出口來卻是一聲嘆息。
「你先不要高興。」劉四媽有意澆她一盆冷水,「如果他竟開口問我,是那家的小娘子,今年幾歲,品貌如何?那一來,他跟你媽媽說的話,就是千真萬確的了!」
「是啊!這個冤家還是我自己去請了來的;真叫引鬼進門——」
「他怎麼說?」美娘急急問道:「他有意思了?」
「這!」劉四媽平靜地說:「你聽了會哭出一缸眼淚。」
聽她這話,劉四媽便知她對秦朱重仍有依戀之意,這是個轉機;只是一時還扭不過來,且先聽聽她心裏的話。
「休去!」美娘忽然咬牙切齒地,「他居然敢託姨娘替他作媒;莫非他就不知道姨娘會跟我說?這等沒良心,肆無忌憚的人;那怕天下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嫁他。」
「是了!請四媽前頭走。」
「這才是。」
「多謝媽媽!」秦朱重笑著道謝。
「你不信,自然是不信秦小官沒有說過這些話;他沒有說,自然是我瞎造謠言!」
「快進去」三個字頗具威嚴;美娘好久沒有聽見王九媽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了。不過,心裏雖微覺不快,卻不敢違拗!終於走了。
美娘不作聲,臉色慢慢緩和;彷彿是聽了劉四媽的勸,好久,慢吞吞說了句:「我不氣!」
「錯就錯在這裏。」劉四媽又說,「明天等我再去問他!」
「唉!」美娘搖搖頭說,「我真不相信,這麼一個人會變心?莫非鬼摸了頭?」
於是她霍地站起身來,「姨娘,」她說,「我倒不信他是如此喪盡天良的人,等我去問他一聲看。」
這十從良之說,秦朱重聞所未聞;不免暗生感慨,都是送往迎來的粉頭,不道下場這等不同,好的如登天堂,壞的卻真如墮入阿鼻地獄,造化弄人,那裏說去?
「好沒道理!」王九媽實在是心動,只是說不出口,滿腔沒奈何,化作無明火,放下臉來說:「無端來耍我!」
「說得是!必可水落石出。」劉四媽又說,「不過有句話我說在前面,這是個巧妙機關;若是他一動了疑心,就辦不成了。這三日之內,你且按兵不動;免得無意之中洩漏,到頭來,仍舊試不出真假。」
見此光景,劉四媽寒著臉不作聲;美娘自是聲聲催促,直到捱不過了,方始說出一番話來。
「你媽媽也知道你未必願意,所以託我來問你。果不其然!」劉四媽緊接著說:「美娘,我也知道你心性高傲,等閒之人,入不得你的眼;若有良緣,我一定幫你說話,叫你媽媽放你。不過,一碗水往平處端,過分偏向你的話,我也說不出口;就說出口,你媽媽也未必肯聽。」
「你倒想,我開個小小的油行,穿的是布糙衣服;吃的是豆腐青菜,只是現成的油,比別家多舀在鍋裏,到底無甚滋味。姊姊何嘗吃過這些苦?到那時候——」
劉四媽臉上沒有表情,心裏悔恨不迭;當時不該逞片刻的意氣,存心攪散了他們的姻緣;一棒打得鴛鴦兩離分;卻不道也打掉了自己的五百兩銀子,害人害己,真正何苦?
劉四媽心中一喜,難得她自己來求,正好從中操縱;只是表面上卻不便熱中,便淡淡地說:「我也不能算不相干的人,你另託別人為是。」
「為什麼?」
聽得這一說,無不逡巡而退;這時劉四媽也已到門,下了轎逕自來看美娘。一進門先自己刮了兩個大嘴巴,倒將美娘嚇得一跳。
何老爹原是特意約來串演雙簧的;自然懂她話中的意思,便答一句:「你去!秦小官交給我沒錯。」
「對!該當從頭細想,這是一件大事。」
接下來,王九媽將前因後果,細說了一遍。劉四媽聽得極其仔細;聽到當時美娘與秦朱重正在談嫁娶,忽然中斷便知美娘是有所警覺了。
王九媽心不以為然,卻不敢掃她的興。猜拳賭酒,越鬧越兇;美娘終於喝得酩酊大醉,扶到床上,倒頭便睡;王九媽卻氣惱得一夜不曾閤眼。
這話傳到屏風後面,頓時有人屏聲息氣——自然是美娘;早由王九媽與丫鬟陪伴,坐等了好些時候了。
劉四媽是何等腳色?從他臉上看到心裏;知道是隨她擺佈的時候了。於是整頓精神,低聲問道:「秦小官,你必是有難言之隱。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到了。」
原來美娘早已盤算停當。這幾年替王九媽掙了不下上萬銀子;自己也有幾千兩的私蓄,一半現銀,一半置了字畫、古玩、衣服。一旦從良,衣服是帶得走,字畫古玩,就難說了;至於現銀更不能讓王九媽知道,不然一定會獅子大開口,非要多少身價不放她出門。所以先要使個「五鬼搬運法」,悄悄將這些私蓄運了出去,寄頓好了,再開口談從良;卻又怕秦朱重來了,王九媽會防備,因而切囑,不來為妙。
這時王九媽方始會過意來,臉一紅,急忙分辯:「不過看得出好氣力。你想到那裏去了?」
美娘卻偏要說出一篇道理來,「這十從良大半情勢所逼,身不由己;然而也不能全無主見。」她說,「我是趁好從良。倘或只戀眼前繁華,到頭來必是鏡花水月,那時悔之晚矣!」
「不敢叨擾。何老爹不必費心。」
「唉!」王九媽嘆口氣,「世界上也有你這種得福不知的人。」
美娘一時無法作聲;因為捫心自問,劉四媽說的卻是實情。自己要仔細想一想,倘或此刻滿口應承,到時候做不到,那可不是件當耍的事。
「那裏!一杯水酒,何分彼此。請坐!」
想到美娘的告誡,秦朱重自然極口不承:「媽媽說那裏話?」他說,「就憑我開個小小的油行,怎委屈得美娘?媽媽在說笑話。」
一句話將美娘堵得氣噎。心想,莫看他忠厚,有時,說出話來,比刀子還利。正在盤算,該如何回答時;秦朱重卻又說話了。
「這話錯了!美娘嫁了你,自然拿私房出來添你油行的本錢;至於辦喜事,當然也是用美娘的錢來買風光。說不到娶不起的話。」
「那裏燒了香、許了願,只是看看逛逛;一路布施叫化子,碎銀子都施捨完了,落空的跟著轎子不放,差點脫不得身——」
美娘自然越發閉住了呼吸,側起耳朵,聽得何老爹在說:「秦小官,高攀二字不敢當。不過,有句話我要先問個清楚。」
「你還不是老來俏?」
「廚房裏髒怕什麼?也不過髒了一件衣服。」美娘咳了兩聲,卻還不肯起身。
看她真個惱了,劉四媽便陪笑說道:「老姊妹了,休生我的氣。」
「姨娘,你不必費心了!好好一樣磁器,有了裂痕,就能彌補也不值錢了!罷、罷,我算是看透了。從明日起,我逍遙自在,一個人要去。」
美娘怎會有此一位長輩?秦朱重楞了一會,突然想起,頓時滿臉歡欣地說:「想來是劉四媽?」
「燒了十來處。」
「錢塘門外,王九媽家有個花魁娘子,秦小哥可相熟?」
「搖錢樹雖砍倒了,莫非你沒有一大筆進帳?」
「那個要他回心轉意?」美娘下了決心,「我也想開了,犯不著為這種沒良心的人生氣;我依姨娘的話就是。」
有「人財兩得」這四字,秦朱重更起戒心,「四媽,」他說,「美娘倒跟我談過,也不過隨便一句話。我自己要想一想,是何身分;怎娶得起美娘?」
於是劉四媽居間安排,坐定下來;又為秦朱重特伸敬意,說四色水禮,雖非貴重,一片至誠,卻很難得。何老爹神色歡愉,舉杯相邀,是頗為投緣的模樣。
「美娘,你要我說個道理你聽,我是不忍說;他不但要我做媒,還訂下相親的日子——」
「唉!姨娘倒不是貪你這五百兩的謝禮;難過的是好好一樁喜事,陰錯陽差弄成今天這個糟不可言的局面。」劉四媽想了一下說:「美娘,我在想,秦小官如果明天來問我何家的親,那是負心定了,倘或不然,還有彌補之法。」
「有這樣的事!」美娘搶著說:「我倒要去聽聽,他是如何說來?」
「我倒不信有這樣的事!」
「怎麼?」美娘倒詫異了,「莫非姨娘看得他沒出息?」
「是的,理當如此。」秦朱重又說,「請教四媽,我如何喚老人家?」
劉四媽故意一楞,「那就沒法子了!」她說,「算我說瞎話!」
「放心,放心!」秦朱重滿口應承,「我自然有一句說一句。」
不過一句玩笑話,王九媽心裏又是一樣想法,看起來像是人人都覺得美娘與他一雙兩好,是頭良緣似的;這倒不可不防。
「還不快走!」
原來劉四媽也立著一座瓦子;規模甚大,格局不高,人來人往,無非市井行商,品類繁雜,喧囂煩人。所以劉四媽一早來坐帳櫃:到晚來回到後面,另有一座清靜院落。如今因為要與王九媽深談,所以引入此處。
美娘已哭得雙眼紅腫,渾身乏力,王九媽與丫鬟好不容易半抱半扶和_圖_書地將她塞入轎廂;劉四媽卻不甚放心,特為叮囑轎伕,一路上千萬當心。然後,她自己也坐上轎子,到王九媽家,還有話說。
於是她說:「門戶人家中有個劉四媽。可惜了!又是女身,又是吃的這一行飯;不然,就做宰相的材料也是夠的。」
「我理會得。」
「你好小氣。」
「我也不信秦小官是這等絕情的人。美娘,你倒與我說一說,他跟你到底是怎等的海誓山盟?莫非當初答應你的時候,不知道是娶你作元配髮妻?」
「我倒不醉。」劉四媽一隻手伸到她鼓蓬蓬的胸前,摸一摸笑道:「不是心跳,是心動。」
「姨娘的主意必是好的;請再說來看。」
轎伕抬起轎子,飛奔而去;劉四媽又命丫鬟,緊緊跟隨,雖是大腳,那敵得過轎伕的一雙飛毛腿;直叫:「慢一點、慢一點!」氣喘吁吁追了上去;等追到了,也到家了。
「姨娘的好意我領了。」美娘固執地,「我是非去不可!去定了,去定了!」
「你要從他?」劉四媽裝做吃驚地說。
王九媽心想,美娘有心計,秦朱重是老實人,不如從他口中去套話。打定了主意,盤算了細節;隔一天進城;特為挑的下午,因知上午打油的多,秦朱重要照料生意,必得午後清閒,才能約他細談。
「都怪我多事!不該使這麼一個花招。倘或美娘尋了短見,我一輩子良心不安;卻不是自己害了自己?」
「姨娘,姨娘!」美娘急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絕不是這個意思!」
「今天都要吃醉了才好!」美娘揎臂說道:「我先來打個通關。」
這時劉四媽亦已望見秦朱重的身影,低聲說道:「東面那一桌,側坐的便是何家小娘子;朝外坐的是她嬸娘,你走近時,帶著些兒笑,是個心照不宣的禮貌。」
「說得是!我不留你了。」
就在這時候,美娘翩然出現。一個含笑相視;一個似怨似嗔,那份掩飾不得的真情,落在王九媽眼中,心裏自然又起了警惕。
「我原是要跟姨娘來說的。」美娘想了一下,說了三分真話,「那日姨娘來勸我以後,我又趕到城裏,原預備了話要跟姨娘說的。」
終於醒了,一醒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劉四媽寬心大放,匆匆說道:「九阿姊,你在這裏勸勸,我去打發了那個沒良心的再來!」
美娘笑笑不理她。王九媽趁她到後房去換衣服時,悄悄將巧兒喚到廊上,細問這一天在上天竺的情形。
「嗯,嗯!」秦朱重不喜作假,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那裏的話?從那日回去;第二天便有客人來約,有批便宜貨可進。我是到金華府一帶辦油去了。」秦朱重一面說,一面打開盒子,「不然,那裏有這兩樣東西帶來,孝敬媽媽?」
秦朱重少不得又要用眼色向劉四媽求援;劉四媽卻向東面歪一歪嘴。秦朱重恍然會意,是照他孫女兒的品貌作答;也就是照劉四媽告訴他的話來說。
喜孜孜的臉色變過了,恰如黃梅天一般,大太陽鑽入一片烏雲,陰惻惻地教人看了不舒服。美娘心裏有些咕嘀了。
「是要進城去買花粉絲線?」
有說有笑;談得好好地,忽然如此鄭重其事;秦朱重立即又生警惕,心想美娘說過,這劉四媽極工心計,又善詞令,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今日必又是受了王九媽之託,來探查真相。俗語道得好: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反正一切有美娘作主;此刻犯不著跟她說真話。
於是美娘對鏡卸妝;命秦朱重持著蠟燭在後照看。看她卸去釵環,解開高髻、抖散一頭黑亮如漆的長髮,散發出似蘭似麝的氣味;秦朱重一陣心蕩,幾乎握不住蠟臺。
美娘是難得到廚房來的,王九媽看她穿一件藕合色的新袖衫,便在油膩烏黑的條凳上坐了下來,好不心疼;急忙答說:「鰣魚要現蒸才好吃;水開了,馬上可以上籠蒸。你先進去,廚房裏髒。」
一面說,一面裝做不在意地去看秦朱重。他臉上略有驚疑之色;王九媽心想:是了,本意要套他一句話:「誰說她註定做小,我偏要娶她為大;只怕媽媽不肯。」若說這話,應該尚無成議;誰知他是這般神情,必是以為有人要娶美娘做小,故而驚疑。
「美娘!」劉四媽急急說道:「你是答應了我的,我說了你不生氣。看你現在氣得這個樣子!何苦?只要記,不要氣!莫非這句老話也都沒有聽說過?」
「怎的一去不見蹤影?」美娘問說。
「是啊!姨娘問得一點不錯,倒要看他怎麼說?」
秦朱重看看不像假話,心裏便亂跳了,「信是想信,」他說,「卻不敢。」
「說了你也不信,不如不說。」
「那我就說。我問他,秦小官你既如此愛慕美娘;美娘又願意嫁你,何況當初也是應承了她的,怎的王九媽好意要招你做女婿,你倒不願、不敢了?這是怎麼說?」
秦朱重親自領路,將劉四媽引入當初款待過王九媽的那間客座;也是一樣的叫人買點心,擺果碟,張羅得手忙腳亂。
「姨娘總記得當初教導我的話;我是照姨娘的教訓,這兩年私下留心終身的倚靠。此刻倒是有個人,如姨娘所說,我該趁好從良。」
「不敢當。」王九媽回頭向劉四媽稱讚,「一表人才!」
「你當是那個王孫公子要娶她?有一大筆身價銀子捧了來。不是的!」
「這,」秦朱重果然受了嚇,臉上一陣陣青紅不定,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媽媽答應他不曾?」
王九媽的意思是,想借這悄然相對的機會,好好勸她一勸;無如美娘執意不允,只好找了六七個姊妹來陪她。
於是他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娶德,相貌只要齊整便可;要緊的是賢慧勤儉,能夠持家。」
秦朱重從未見人說話竟似背書,如此熟極而流利的。聽都不曾聽清楚,駁也無從駁起;不過最後兩句話的言外之意,卻能領會,如果不去相這回親,情理上萬萬說不過去,也就難以令人相信他意不在美娘了。
「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劉四媽搶著問道:「莫非是顧慮美娘用錢散漫慣了的,將來居家過日子,不會節儉?」
「推在你身上?」王九媽又困惑了,「我倒不知道怎麼推法?」
「好!我說與你聽。他一聽我的話,一雙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倒像聽了什麼新鮮話頭,一時弄不懂是怎麼回事似地。息了好半晌說了句:『原來要我明媒正娶,那就更辦不到了!』我問為什麼?他說:『當初王九媽來問我時,話也不曾說清楚;我只當她要我娶美娘作妾,一爿油行都折了,也不夠身價銀子,所以不願也不敢。若說明媒正娶,那有個門戶中人娶來做元配的。想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子弟,這件事萬萬辦不到。』一面說一面頭搖得博浪鼓似地。」
「今年節氣遲。」秦朱重說,「照規矩梅子也該黃熟了。」
「咦!怎麼說這話?來,來,九阿姊,到我後面去坐。」
「你們可曾論過嫁娶?」
「姨娘,你不要問我了!」美娘不耐煩地說,「請姨娘管自己說。」
「我怎敢答應?」王九媽答道:「這件事要美娘自己作主。」
這番囫圇籠統的話,他自道說得很圓滑;劉四媽卻暗中好笑,竟與自己要說的話,桴鼓相應,等於自投圈套。心裏在說:這句話非套定了你不可!
美娘一時無從回答。果然如此,莫非上門去痛責他一頓。轉念又想,這是絕不會有的事;便笑笑說道:「是的,無奈他何!只好讓他負心。」
「告訴她惹她生氣。何必?」
一番話說得秦朱重目瞪口呆!暗中尋思,這如何推辭得了?一推辭便見得不願娶美娘是哄人的鬼話。然而又必得尋一個駁不倒的理由,非推辭掉不可。事急無奈,且先虛晃一槍再說。「多謝四媽美意,容我想一想再說。」
「這是好事啊!怎麼你會上心事呢?」
秦朱重大吃一驚!到這時候才知道王九媽來意不善。莫非事機不密,美娘與他的嫁娶之約,已為王九媽所知,來探口風?
劉四媽點點頭,吃杯茶潤潤嗓子;然後一逕來看美娘,只見她正在廊上調弄鸚鵡,便先咳嗽一聲;美娘回頭發現,急忙迎了上來,拉著手說:「那一陣好風,把姨娘吹了來?」又說:「這兩日我正在思念姨娘,有些話跟姨娘商量。」
美娘原是故意裝傻賣獃;此時便說:「聽姨娘道是什麼『聘禮』;又是什麼『陪嫁』,我只當是明媒正娶。既然如此,休得提起。」
他還在懊悔時,劉四媽卻去逼緊了問:
「再看西頭屏風前面那一桌,獨坐吃酒的,就是何小娘子的爺爺,你須恭敬才好。」
「是聽美娘談起,四媽那番十從良的道理,真正顛撲不破,走遍天下,沒有勝得過的。」
美娘也體會得到,這就像花子拾金,不信自己的運氣;總當是拾了一塊銅;要他相信,就先須讓他知道金是金,銅是銅,不同之處,自有道理在內。
「只有姨娘最合適。他並不曾見過姨娘,便好算是不相干的人。」
秦朱重沒有說實話:「多謝媽媽好意。」他說,「只是我絕不敢存這個妄想。」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美娘,你看走眼了!」
一聽這話,美娘頓時著惱,「姨娘也只是平常的說法。」她說,「只要姨娘成全,我坐花轎給姨娘看。」
「自己姊妹,無話不談。九阿姊,我叫他來服侍你一場,看他如何壯法。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