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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虎與白寡婦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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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鐵腕肅奸

十一、鐵腕肅奸

因此,文君老四微笑不答,向李振標跟秦典林敬煙敬果,言語便給,應酬得體,兩人對她都有好感。
「行!」徐老虎點點頭,「七八年前,他在上海租界裏混過,也幹過這個行當。他不承認,不過我知道,沒有錯。」
「金妹妹,你來得正好。」徐老虎站起身迎接,「你請上坐!」
「是的。難就難在這一層上頭。」徐老虎點點頭。
嚐了幾口酒,來了個不速之客;是黃榮才。春寶叫他「小黃先生」,趕緊起來讓座,添了碗筷。
「是,是!正是這樣,商量著辦。」徐老虎便將董金標已到謝家去賭錢這件事細細告他。
徐老虎的想法不同,在他看,不必等董金標真有放水,倒籠的事實;只要有那種趨向,就可以動他的手。進一步研究,利用董金標做個釣餌,把姓謝的引出來,一網成擒,更是妙事;不過這個作法,很費手腳,首先是要保密,所以切切叮囑秦典林,這件事連在李振標面前都不能透露。
原來徐老虎最初打算是,為了替白寡婦報仇,什麼都豁出去了;交代趙仲華的那些話,等於在安排後事,同時對娶荷姑一事也不肯鬆口,就為的是怕荷姑亦可能會成寡婦。
於是,春寶回來,向徐老虎招招手,讓他坐近了低聲問道:「你看阿香人怎麼樣?」
「我知道,我知道。」小黃對徐老虎說,「有什麼事情請徐大叔只管吩咐。」
「不錯。」
「總得上千銀子。」董金標說,「這一次來我一共只帶三百兩。」
竟會到這一點,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長大白皙,雄壯之中不失瀟灑,正是水滸上所描寫的西門慶的那副相貌,不由得心裏不自在起來。
「這怕難了!」鄭老八發了議論,「人家貪圖什麼?無非想找個歸宿。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已經到了這個年歲了,那裏還可以沒有後半世的打算?」
其實徐老虎已經跟董金標帶人到了上海。為了避免引人注目,大家分開來住,徐老虎帶了兩個人住在三馬路聯芳客棧,跟董金標約定,每天見一次面,地點臨時約定。
清亦略知他跟白寡婦的關係,看他昨夜那種情形,以及此刻說話時不斷地往裏看靈堂,益知他跟白寡婦的感情極深。然則此一問當然是有道理的。
「老四你不必陪我們。」徐老虎說,「我跟秦老爺在煙舖上躺躺。」
「我是有點怕。」他說了老實話:「怕將來脾氣合不來,勉強在一起,彼此苦惱。」
「這倒好辦!」鄭老八隨即在菜館裏借了個電話,打回巡捕房。
「好啊!我贊成。」
「要多少?」
「先嚐點酒,吃點燒菜,擋擋寒氣。」鄭老八說。
「徐大少,你請!」阿香抓了一把瓜子送到他面前。
「那麼,」趙仲華問金妹說,「你陪荷姑先進去吧!回頭,我會招呼你。」
「問到你,他就不是好弟兄了。」
「我懂。」徐老虎說,「我們走吧!」
「也好!」徐老虎說,「今天晚上我想到浦東去看朋友,大概有三五天耽擱,我留個地址在這裏,如果有要緊事情,叫人來通知我一聲,我好趕回來。」
「這用不著說的,我要快,就是為了早早把那些壞蛋清除掉,才可放心派出去。不然,槍口倒過來打自己人,怎麼辦?」
「知是知道,也沒有見過多少。」徐老虎說,「平時多用洋錢、銀票,外國鈔票難得見到的。黃老弟,你問這話是有什麼打算?」
「這個稱呼不敢當。」徐老虎看著鄭老八說。
「想通了?」
「多謝!」清亦坐了下來,拿手掰著包子吃;一面問道:「徐施主回頭是想吃麵還是吃飯?」
這所謂「挑地方」意指徐老虎喜歡那個「堂子」,回頭就在那裏見面,他隨即答說:「那裏都可以。」
話雖如此,手卻不動了,而且眼中大有春色。徐老虎心想,她大概獨宿已久;便笑著問道:「除了動手動腳,還可以動什麼?」
「有個『洋行小鬼』,姓張;跟謝老大是一夥的。我想從他身上探探底細;倘或能夠利用他把謝老大約出來,我們就可以看情形動手了。」
「好!」秦典林說,「就算你有把握,不過有件事你想到沒有,如果董金標倒是老老實實,奉命唯謹,你怎麼辦?」
「那就等一下。」鄭老八說,「如果老七沒有客人帶回來,我們就在這裏『碰和』好了。」
「我跟小黃,到時候怕不能到南京去做證人。」鄭老八問道,「他會不會寫字?」
鄭老八與徐老虎都不作聲;細想一想都覺得黃榮才的話,頗有見地,不妨一試。
清亦笑笑不答,飄然而去;很快地帶著香火老婆子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是一盤包子,四個碟子,素雞、素火腿、烤麩、油汆松子,另外有一小碟辣油,一壺滾燙的茶,都設在西首禪房中。
這才是真正讓趙仲華驚奇了!不想胸無點墨的徐老虎,會說得出這樣一番話,不由得興奮地答說:「有道理,有道理!徐大哥,不是我恭維你,你這番道理很深;而且很有趣!」
「小黃已經說了,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這個朋友,當然是要能夠代表謝老大的。」鄭老八說:「我想董金標既然要走這條路,對於謝老大這面的情形,總也打聽過;謝老大左右有幾個得力的人?用不相干的人恐怕冒充不過。」
這種意馬心猿的感覺,好久不曾有過了。清亦趕緊將頭低了下去。一直侃侃而談的,忽然有此表情,自亦不免使徐老虎奇怪,不知是怎麼回事?
「有,有!我已經關照老廣東了,『打邊爐』,也快送到了。你們談談,我到樓下去看一看。」
這使得趙仲華稍感安慰,但必須再叮囑一句:「別的人面前,也千萬不能說!」
「我想把他請到南京去。」
「要叫我的朋友下手,他不肯的。」徐老虎搖搖頭,「只有我們自己動手,託他暗底下照應照應,那還可以。」
「這樣,我只能把因頭告訴他,帶他來見你;有些話要請你當面跟他說。」
「我也聽說了,論公事,我奉命令;論交情,三爺怎麼說,我怎麼做。不過,我先要把事情弄清楚。」徐老虎問道:「是不是真的開火?」
「什麼都不能動!除非——」
「這話又難說了。強盜殺人;這家人家不肯饒他,報官把他抓了來抵命,這就變成冤冤相報,永無了期。」
趙仲華亦覺得中間再隔一道手,比較有緩衝的餘地;當即說道:「徐大哥,這樣,你把你的意思告訴我;我告訴金妹,再讓荷姑答覆你,你看好不好?」
等阿香點點頭坐了下來,春寶便小聲問她:「你帶來的那個姊妹,打發她回去,好不好?」
「怎麼呢?」徐老虎問。
「小黃,」他對著徐老虎說,「這位是揚州大名鼎鼎的徐老大,現在兩江總督衙門當差,是我拜把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在想,」他將手往裏面一指,「她是頂敬重菩薩的,說到吃素唸佛,至至誠誠一點不敢馬虎,為什麼菩薩倒不保佑她?」
望著他的背影,徐老虎說:「倒看不出他是個包打聽。」
「這樣說,你是願意的了?」
尤其使他詫異的是,徐老虎的神態,似乎有了很大的改變。趙仲華先當自己是一時幻覺,仔細觀察了一會,可以很清楚地覺察出改變之處何在?那就更使他驚奇了!
看他神色顯得鄭重,徐老虎倒詫異了,「我是說著玩的。」他這樣回答,其實心裏倒真有租房的打算。
鄭老八點點頭,「這個人,我不交的。」他用拇指、食指圈了個手勢說,「他在這上頭看得太重。」
「是啊!」
「也好!」
秦典林不願說實話,「你們是好弟兄,」他說:「何必問我?」
於是,他毫不遲疑地去找他的把兄弟鄭老八;見面是在巡捕房裏,不便細談,直到他下了班,找一家館子吃飯時,方始細敘契闊。
但黃榮才卻另有看法,「照我看,董金標這個人,在錢上頭貪得很!銀子銅鈿看不破的,一看到錢,腦筋就糊塗了。」他說,「我們不妨用銀子來遮他的眼睛。」
「譬如說,一定要跟我回揚州」,徐老虎說,「那就是件辦不到的事。」
「徐大哥,莫非你『三國』這部書都沒有聽過?」
「要大家願意。」
「當然!這是一定要兩廂情願的。」春寶說道:「既然決定了,不如就做,我替你去談,好不好?」
「只有一個法子,讓她欠我一點情。」
那時文君老四,芳信年華,正如盛放的花朵,在長三中也是個「紅倌人」;生得豐容盛鬋,艷光四射。如今卻不免美人遲暮,顯得有些憔悴;不過風度未失,跟本幫的姑娘在一起一站,自然令人注目。
「也可以這麼說。」徐老虎答道:「我聽了她的話,有這麼一個想法,今生是前世註定的;那麼來生怎麼樣,今生也就註定了。天下這麼大,人也不知多少,為啥偏偏我跟你小趙是好朋友?當然因前世有關係,我欠你點啥,你也欠我點啥,前世的人情債,錢債,都要今生來理理清楚,所以又成了好朋友。如果今生清楚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來生就不會再認識了!你說,我這麼想,有沒有一點道理?」
「我預備今天再到謝家去看一看。」董金標說,「昨天我沒有出手,今天非下場不可。公事公辦,輸贏都歸公帳好了。」
「師太,我的話問錯了?」
「我沒有進監獄去探望她,據她表弟說,她在監獄裏住長了,好像一切都很看得開,心情很平靜。一個人如果能這樣子死了去,也是一種福氣;我怕那一次見面,把她的心情也搞亂了,死的時候心裏或許不大情願,豈不是害她痛苦?」
「你怎麼說?」鄭老八問。
「話已經說開頭了,所幸都跟你說了吧!」
「話雖如此,我自己想不多想也辦不到。」
鄭老八又驚又喜!和_圖_書不用說,這就是謝老大。當即站起身來說:「好!我陪徐大少先去,你馬上就來好了。」
「那麼,」金妹又問,「這個名分,總要讓大家都知道了才算數。只有他們夫婦倆知道;再是我們兩個知道,沒有用;我跟你總不能到處去說,荷姑是名符其實,如假包換的徐大嫂啊!」
約定了分散,徐老虎回到客棧,只見董金標在等他。
徐老虎苦笑了一下,「秦師爺,你知道的,我西瓜大的字,認不到一擔。」他說,「俏眉眼不必做給瞎子看!我只希望上頭馬上會批下來,越快越好。」
「這還是報冤,不是報恩。」
「那,」秦典林願意留下,「我就陪徐老大談話。」
且行且談,很快地到了春寶所租的小房子,敲開後門,就是廚房;小大姊一言不發,笑嘻嘻迎了進去,領到樓上,徐老虎在前房梳粧臺上看到鄭老八與春寶的一張照片,便知道這裏等於他的外室,不必客氣;所以很隨便地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了下來;新買的一雙緞面雙樑鞋,有些夾腳,隨即也就脫了下來,蜷腿而坐。
及至秦典林啣命來邀他助李振標緝私,徐老虎便想借整頓紀律為命,將董金標除掉;而逃避了殺人的罪名。此刻卻又一變,打算借刀殺人。
安葬白寡婦一事,出乎意外的順利;在幕府山之陽找到一塊高爽的地,山向亦正相宜,目前下葬正好。趙仲華以死者唯一至親的資格,本乎入土為安的古訓,作主選定小寒那天為葬期。
總算談出了一個具體結果,彼此都覺得很高興;因此,李振標提議到釣魚巷去走走。徐老虎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金妹妹會體諒我的苦衷。」徐老虎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剛剛才有一個出身,要好好巴結差使,凡事不能招搖。再說,孩子都有了,似乎也不必再鬧那些虛花頭。不知道荷姑的意思怎麼樣?」
清亦卻不如他能克制,發覺臉上微微發燒,很想找一面鏡子照一照,是何神態?心裏是這種想法,坐著就不會自在,決定暫且避一避。
徐老虎則由秦典林代邀,跟李振標有公事接頭,到得秦淮河畔,就在李振標所寄宿的河房中密談。
「我自己心裏有數。如果想想因果的道理,我什麼事都有主張,心不會亂了。像荷姑,我本來另有想法,現在決定照你們的話做,我娶她就是了。」
於是點上煙燈,徐、秦二人並頭躺下,徐老虎一面燒煙泡,一面小聲談話。
「第一、上頭怕日本領事一出頭,到總理衙門提出交涉,有理沒理,我們先輸了一著,因為京裏的大官兒都是怕洋人的。」李振標接著又說:「第二、『小東洋』手下的人雖不多,槍比我們好,還有炸彈,火力上我們要吃虧。為此只好先託人拉線,對方陰陽怪氣,沒有一句切實的話;看樣子恐怕非硬拚一拚不可了。」
「等下到啥地方來看八叔?」
清亦在心想,看他是西門慶的模樣,不道如此多情;而且居然為了白寡婦願意終身持齋。這樣的男人,當今世上也算是很難得的了。
「財帛動人心,要能移『露白』,讓他心裏有數,帶去的錢,馬上可以轉到他手裏,他的腦筋就糊塗了!不過現大洋太笨重,銀票又不起眼;最好一皮包的外國鈔票,一看就知道是筆大數目,才能打動他的心。」
「我倒想起一個人,董金標。」
「好得很!」
由於黃榮才對米糧走私的情形並不熟悉;而且也不明瞭徐老虎下一步的行動,所以也只能作初步探視,跟董金標先搭上關係,只說要介紹一個朋友向他請教,問他願意不願意見面?董金標自是欣然許諾,約定明天上午,仍在青蓮閣相會,作進一步的聯絡。
「當時是謝老大的莊,手風很旺;董金標連輸了兩記,就縮手了。邀我到一邊去談閒天,我沒有告訴他真姓名。」
她那溫柔中帶著準備為他付出全部力量的眼光,對徐老虎來說,是一種極大的鼓勵。跟白寡婦的這一段情,想起來有許多事可談,而一直沒有一個適當的人,可作為傾談的對象;此刻似乎是找到了。
「還好,還好!」鄭老八答說,「一個月給個二三十兩銀子。春寶不在乎;不過不能不意思意思,不然傳出去說我『吃軟飯』,這個名聲難聽。」
事實上是要照綁票的辦法去做,決不能驚動租界當局。徐老虎凝神想了一下說:「這件事我們一步一步談。第一,要找人。三爺,你看派那個去?」
「好啊!」阿香是欣然同意的神色,「好久都沒有跟你一夜談到天亮了。」
這幾句話,多少出乎徐老虎的意外!董金標居然會提到黃榮才,而且他的計畫也似乎不錯;然則他是真心想把這件公事做好,還是如自己所猜測的,打算告密獻功?事在疑似之間,不可孟浪。
「我一去就找到了董金標。」黃榮才說,「他的打扮、神氣,一望而知不是本地人。過去一搭訕,果不其然;說姓董;鎮江口音,當然是他了。」
「稱呼不錯。」鄭老八答說,「他是蹺腳林的徒弟。」
「那不要緊!她總會知道的。」
「徐施主,請先用點點心。」
語焉不詳,而大旨可辦。金妹略想一想,便已領會;便以眼色示意,一起走了過去。
事關劉坤一的前程,當然不會馬虎了事,徐老虎剛從兩淮回來,對於米糧走私出口的內幕,頗有所知,當即問道:「三爺你知道不知道,這幫人有外國人撐腰。」
聽得這話,鄭老八嚇一跳,「寶山,」他提醒他說,「這裏是租界!」
「徐施主,」清亦忽然對他跟白寡婦的那段緣分,發生很濃厚的興趣,所以神態中表現得相當地誠懇關切:「你心裏到底有什麼願望,何妨跟我方外人說一說;也許有我可以效勞之處。」
「辦法太多了!如果不是湖北派人來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也並不難。所以說白巧珠一條命送在他手裏,不算冤枉他。」徐老虎緊接著又說,「秦師爺,我不瞞你,此仇非報不可!」
「施主你錯了!往生極樂的這位女施主,前生的宿業很重,所以今生要這樣子還。還掉了就沒事了。」知客師說,「若問來生果,只看今世因。我也聽說,這位女施主,為人極其厚道,只看她的人緣,也就可想而知。所以,來生一定是投生在富貴人家,安安穩穩坐享一世榮華。」
春寶想了一下說,「這樣吧!看中意了,我就留她住在那裏。」春寶說,「至於下文,那要看徐大少自己的手段了。」
於是向徐老虎告個便,兩人轉到後屋,在床沿上並排坐定,春寶輕聲說道:「我規規矩矩替徐大少做個媒,你看可好?」
聽得這一說,徐老虎起勁了,「照清亦師太說,好像你表姊今世是欠我的;現在這樣子,當然是把前世欠我的命債,人情債都還清了。」說到這裏,他忽然若有所失的表情,「我擔心,我跟你表姊的緣分,就此已了,來生不會再在一起了。」
「原來是指面有反骨的魏延!」徐老虎很佩服地:「秦師爺你的眼光很厲害!我這趟到清江浦都打聽清楚了。如果不是他賣友求榮,白巧珠的一條命一定可以保住。」
有這話,春寶就不必再說什麼了。徐老虎自然也服他的道理;不過,他亦有他躊躇的緣故,「姻緣」二字,在他始終不甚得意,傾心相愛的人,只有期諸來世重逢;跟前有夫婦之名的荷姑,只怕終成怨偶。有此兩樁不如意的遇合,自然會起戒心。
「照師太這麼說,王法豈非就用不著了?」
「我亦喜歡大家住在一起,樓下的房客,下個月到期,我請他搬家,讓你們來住。」春寶一口應承,「目下就暫住後房好了。」
「昨天我去看了看。」董金標答道:「人是看到了,還找到一條路。不過急不得!」
「是,是!」徐老虎說,「我陪師太,一面吃,一面談。」
「她的脾氣太強,還想挾制我,實在不服氣。不過,現在我想通了。」
這天晚上宴客,有李振標,有上元縣的刑房書辦,也有徐逢生,彼此身分不大相稱,席間不免拘束;幸虧秦典林能言善道,把氣氛挑了起來,總算能夠盡歡而散。
不多一會,一名風度翩翩的少年,飄然而至,鄭老八為徐老虎介紹,此人是他手下的一個「包打聽」,名叫黃榮才,但鄭老八只叫「小黃」。
這話問得不甚得當。上海長三的「紅倌人」,五年之後,在此重逢;再看她的顏色,不言可知是淪落了。
「來,來!」她向趙仲華招招手,「你跟徐大哥先談談。」
「你覺得揚州怎麼樣?」
「我要請你做大媒,當然要客氣。」
念頭一轉,忽然想到一個人,不由得喜孜孜地將鄭老八一拉,表示私下有話相告。
「這就不一定了。」清亦在這方面談話的經驗很多,隨口答道:「譬如說,有家人家,老子辛辛苦苦,起早落夜,一個錢捨不得花,積下好大一份家產,結果出了一個敗家子,不消兩三年工夫,花得片瓦不存。俗話叫這個兒子『討債鬼』,就因為他老子前世重利盤剝,或者替人家掌管產業,譬如經理帳房,典當朝奉,錢莊檔手,明吞暗蝕,搞光了人家的家財,現世不報、來世就會生個『討債鬼』的兒子。」
秦典林做夢都不曾想到,自己隨隨便便一番老生常談。會這樣值錢!這一來心理自然踏實了;他的一千銀子只是草擬這一份章程的潤筆,並不表示另有難題想請解決,所以笑容滿面地捏住銀票,深深道謝。
知客師知道話中有了漏洞;不過,凡是「知客」,必然能言善道,會隨機應變,這知客師法名清亦,很讀過一些書,加以接待十方施主,見得人多,閱歷甚廣,所以不慌不忙地想了一下,答https://m.hetubook.com.com道:「施主所說的情形,叫做『現世報』;與來生再了的冤冤相報是兩回事。」
「我來告訴你,你到青浦謝老大家去看看,有個姓董的在場子裏,你盯牢他;不要讓他發覺。看他做了些什麼,跟那些人交談?看明白了,回頭來告訴我。」
「不錯!」
等春寶一走,阿香很大方地代替她執行女主人的職司,倒茶敬煙,將果盤中的糖果抓了些放在徐老虎面前,順口問道:「徐大少是那天來的?」
這一問將徐老虎難倒了,沉吟了好半天,方始答說:「真的這樣,算他祖宗積德,我只好放他一馬!」
說話時,臉偏向一邊;說完隨即就走了。一出了屋子,冷風一吹,覺得舒服了些;心裏在想,要不要再回去?如果不回去,讓香火老婆子出來招呼亦未始不可;如果出去,倘或心猿意馬,依舊掌握不住自己怎麼辦?
「當然!這一定要請你去談的。」
「好的!後天我整天在這裏等你的信。」
「徐大哥要顧到官聲,他怕人家說他借辦喜事打秋風,所以尊重名分,想一切從簡。」
「老徐,」鄭老八問道,「你剛才的話,是隨便說說,還是真有這個意思?」
「玩什麼?」
「我這次到清江浦去,聽漕運衙門的朋友告訴我的。」徐老虎又說,「俗語說的是擒賊先擒王,如果能拿謝老大弄到手,就不怕談不攏了!」
「是的。」
於是他想一想又問:「師太,我倒做個譬仿,大家沒事閒談談。常見有些恩愛夫妻不到頭;譬如男的先死,女的替他守寡,男的在陰世裏都過意不去,但願來生再做夫妻,而且倒過來希望自己變成女的。這樣的報恩,是不是也有?」
原來如此!趙仲華頗為感動,而且不自覺地替他有點著急;「徐大哥,」他說,「你倒不妨再欠她一點什麼;那樣,來生不就又在一起了嗎?」
「是,是!」徐老虎深深受教,「我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是!是!」小黃連連點頭,「有事請徐大叔說明吧!」
「徐大哥,」他覺得必須正色相告,「你娶荷姑,我們都贊成;你這個想法實在太玄妙了一點。不過,我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聽我的。」
「你這兩件事都不大好辦。不過你的事,我也推不掉,只好商量著辦。」
「以後,他忽然問我,住在啥地方?意思是想來看我,有話說。」
「既然看到這一點,徐大哥,我倒不懂了!」秦典林問道,「你又為什麼保薦他?」
「聽你們在談公事,我們不好進來。」春寶說道:「阿香姊想回去了,我便留著她在這裏。時候還早,要不要打打牌。」
話雖如此,徐老虎仍舊很鄭重地留下了住址。到晚來,董金標到謝家,徐老虎便又去訪鄭老八,把董金標所說的話,都告訴了他。
「不過,也有個限期。」鄭老八接著徐老虎的話說,「情意是不是相投,幾天工夫就知道了。」
「這——」非常意外地,徐老虎竟賣關子了,「現在還不能跟你說。」
「到你旅館裏恐怕不方便?」鄭老八看著徐老虎說,「你挑個地方吧!」
「可惜,人在租界裏,要動他的手不容易。」
「老徐,」李振標開門見山地說:「這一次你要幫我一個忙。」
「話是不錯。不過先要跟春寶商量過。」鄭老八說,「如今先不談這一層,我們分頭辦事,你去弄假鈔票,我去找人。晚上仍舊在這裏見面。」
「對!」秦典林很起勁地說,「能這樣子,徐大哥,你這事可以做。不過,也還是要小心,不然,所謂弄巧成拙,連姓董的一起跑掉了!你也不能說沒有責任。」
「除非什麼?」他說:「除非等到關了房門熄了燈。」
「這地方很舒服!」徐老虎問道:「你大概每天必來?」
「自己動手就自己動手。」李振標說:「我跟上面去要一份公事下來,捉拿要犯,又不是綁票。」
「啊!啊!師太,你的話大有道理。」
「原來徐施主是指的這一點。」清亦答說,「我倒要勸徐施主,對這一點不必多想,就有痛苦,現在也過去了。」
「老頭票」就是日本正金銀行的鈔票,上面有中國字,董金標能夠認識;而且這也與謝老大有日本浪人在支持走私的情形相符,確是再妙不過的一件事。
「好在清靜。」阿香答說,「我看揚州人好像很舒服,一個個很篤定的樣子;不比在上海夷場上,人軋人,人擠人,一出了門,就像趕火車似地,唯恐脫班。」
「自然是因為小黃假裝嚇一跳的緣故。」徐老虎說,「如果人家對這件事不在乎,他就只覺得掃興,不會得意了。」
於是安步當車到了會樂里;春寶是個老鴇,而徐娘風韻,勝於雛妓,跟鄭老八相好,對徐老虎也就特別殷勤,讓到她那裏最好的一個房間去坐。
「看來荒庵的東西還中吃。」清亦微笑著說,「所以徐施主吃得這麼香。」
「秦師爺,你知不知道,前一陣子,我到清江浦去幹什麼?」
徐老虎有些緊張了,「假戲要真做了!」他急急問說:「小黃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這一說,春寶倒不能不為阿香考慮。
「怎麼叫沒有牽纏?」
「無論如何總比客棧裏來得清靜、舒服。」春寶說道:「徐大少是八少的好朋友,以後來了,就請過來住在這裏,不要客氣。」
聽得這個法子,李振標跟秦典林都精神一振,不約而同地讚了一聲:「好!」
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抬眼去看他。索性正面平視倒也無所謂,是眼珠向上,偷偷地看他一眼;而無巧不巧,這偷看的一眼,恰恰為他的視線捉住,驚得她趕緊又將頭低了下去。
「怎麼樣?」金妹問說:意思是指徐老虎「哭靈」,是不是傷心欲絕?
鄭老八同意這個辦法,當下便教了黃榮才許多話;同時也要好好的佈置一下。這樣說停當了,黃榮才告辭而去。在後房的春寶與阿香,雙雙到前房來坐。
「春寶,」鄭老八說,「難得有客人來,有啥好東西請客消夜?」
「喔,」徐老虎突然有了主意,「不知道謝老大有沒有相好?」
「今天起租!」鄭老八笑道,「你去通知你的三房客,好教她放心。」
商談算是有了結果,如果董金標居然能將姓謝的緝拿到案,將功折罪,徐老虎不再為白寡婦報私怨。是這樣的一種態度,秦典林認為還算公平,表示贊成;但他很擔心董金標果真做了「半吊子」,向姓謝的「放水,倒籠」,且不說國法具在,按幫規亦可處死,可是打草驚蛇,想要把姓謝的弄到手就難了。
「好!」
「這個人派頭要好。一身『披掛』,要讓董金標看得眼球凸出;另外——」黃榮才動問道,「董金標識不識外國銀行的鈔票?」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就像談一筆無足輕重的小債務那樣。秦典林卻憬然有所省悟,心也有些亂了。
「好,我不走!不過,秦師爺最好在這裏陪陪我,我還有事跟他商量。」
「他開口就說,是不是跟漕運總督衙門有關係?」
「徐大少,」阿香見他不作聲,便即問道:「是不是我的話說得不對?」
「這另有個原因,且不去說它了。」徐老虎不願透露借刀殺人的本意,只說:「我現在要請你幫忙兩件事。第一、要監視董金標;第二、要替我把謝老大弄到手。」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肚子是餓了,不過我不吃葷;有一碗素麵就可以了。」
於是進來一個淡粧的婦人,矜持地微笑著,自然是阿香,春寶為他們一一引見;鄭老八便說:「都是自己人,一朝生,兩朝熟,阿香姊你不必客氣。請隨便坐。」
徐老虎也是一驚,不道她有這樣的眼神。因此,倒要仔細看一看她,三十來歲年紀,皮膚白皙長得不十分好看,但頗為秀氣;頭上戴一頂黑絲絨僧帽,尼姑看不見光頭就不難看,徐老虎未免心裏也動了動。
「徐大少,你這個想法多餘!」春寶很快地說,「如果情不投,意不合,一切都無從談起。」
「當然。」
照黃榮才所說,似乎徐老虎的猜測是對了,董金標是在找一條路,能夠通到謝老大那裏告密獻功。如果能夠引他自投羅網,豈不甚妙?
「那還罷了!老徐,你如果要動謝老大的事,要另外尋房子辦事;這裏耳目眾多,十分不便。」鄭老八緊接著又說,「不是我怕事,我是為你,這件事你在這裏做,我就要保你的險,不能不格外小心。」
說停當了,春寶又到前房去傳話;徐老虎倒覺得阿香不願苟且,人品可取,欣然同意。又因為第二天還要託黃榮才辦事,決定仍回客棧,跟鄭老八約好,中午相會。
於是,請香火老婆子將金妹與荷姑又請了出來,同時關照徐老虎避開,就當著荷姑的面說:「徐大哥確是有苦衷,荷姑應該原諒他;不然就不是共患難,同安樂的結髮夫妻了——」
「徐施主倒真虔誠。」清亦想了一下又問:「徐施主為什麼吃齋?」
「是啊!」秦典林插|進來說,「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人品色相徐大少可能會中意。三十剛剛出頭,人很文靜,派頭像人家的少奶奶。先見個面談談,好不好?」
「好啊!」
「法子倒有一個。」徐老虎突然有了靈感,「三爺,你所說的那個財主,我也知道,姓謝,是青浦的大地主;本人住在上海,一年回去兩趟。是不是這個人?」
荷姑也覺得有些委屈,但不知從何說起,想了半天說道:「你們看好了。只要你們覺得我不吃虧,也就算了。」
這話使得徐老虎深感欣慰。不過想一想因果報應之說,亦未免不安;暗地裏忖度,自己似乎欠了白寡婦一條命,只怕來生非還不可。
「一年總有兩三回。」徐老虎問道,「阿香姊到揚州去過沒有?」
「不必費事!一碗素麵,四個包子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夠了。」
照此說來,惡人世世為惡,談不到什麼感化了?當然沒有這個道理,不過,趙仲華覺得無須跟他爭執,所以笑笑不響。
「他人都不在了。」
「可是!董金標是抓到了,打草驚蛇,姓謝的不就跑掉了嗎?」
「輕點,輕點?」阿香奪回了手,向外一指。
「險在那裏?」
「喔,」趙仲華對他的心理,再度發生興趣,「徐大哥,你是怎麼想的呢?」
「這不說過了嗎?由徐大哥請客,至親好友,統通邀到,當場表明徐大嫂的名分。」
「要試也不難。」徐老虎說:「不妨請黃老弟出面,你我兩個在間壁聽一聽,就試出來了。」
「聽說做米生意,出外洋的。」
這應該是他們私下商量的事,如今要請金妹作仲裁,公開談判,金妹覺得責任很重,便不能不求援了。
「她的話很多。」徐老虎凝神靜想,是要把清亦的話歸納起來,能夠抓住要點,用一句話答覆趙仲華。
「徐大哥,」他率直地問道,「我看你心境好像開朗得多;你自己覺不覺得?」
「現成!」黃榮才說。
徐老虎將銀票交了給他,心裏卻在冷笑。董金標這個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玩這種手腕——此刻帶了錢去下場了,輸掉了就說輸贏都歸公家;贏了,說是暫借本錢。自以為聰明,正見得此人不可救藥。徐老虎心想,自己估量他會告密獻功,更有根據。不妨從此就盯住他。
徐老虎點點頭說:「是的!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
「這當然彼此都超生了。」
「也提到前世。凡事都是前世註定的;所以——」
她的話不能算錯,荷姑自然點點頭。
「只怕老徐不會。」鄭老八:「挖花你會不會?」
「他在上海有公事,沒有多少日子耽擱,倘或一時挑不出好日子怎麼辦?」春寶勸道:「我看揀日不如撞日。」
清亦當然會留他,「徐施主請在客房中坐一坐。」她說,「我馬上預備,今天很巧;下午有位女施主,定了兩桌素席,材料都現成,很快可以做出來。」
「太好了!」徐老虎拿筷子倒過來,夾了一個包子放在空碟子裏,推了過去:「我是借花獻佛,請師太也用點點心!」
於是都縮回了手,徐老虎微笑道歉:「對不起!」
「秦師爺,不過我要託你,這個章程要請你趕快!」
「就這裏坐一會吧!」李振標說:「我明天一早還要『上院』,得要早點走。」
「不是問錯了,是把我難倒了?」清亦抬起頭來,微笑答說;神色自然恢復平靜了。
金妹很機警,知道這個媒不好做;徐老虎所提出來的條件,可能不易為荷姑所接受,因而很快地答道:「恭喜,恭喜!不過,徐大哥,我是女家的大媒。」
「呃,怎麼一條路?」
「那麼,現在是在談?跟他們『老二』?」
「魏延?」
「你倒比徐大少還要急!」春寶笑道:「頭一次見面,看中意了,也不能馬上就『攀相好』啊!」
「這是無所謂的事。不過,將來要沒有牽纏才好。」
「徐大爺喜歡怎麼樣的人,告訴我;我來替徐大爺做個媒。」
他的意思是,不必舉行什麼儀式,只不過婚書照常預備,再請一次客,讓大家知道荷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的理由是,交遊甚廣,如果辦一次喜事,相當麻煩。此時此地,實在力不從心。
「我也是這麼在想。不過,倘如我欠她,照她的脾氣,她不會跟我要的——」
秦典林嚇了一跳,側轉臉去,頭往後仰,看著徐老虎問:「徐大哥,你這個仇怎麼報法?」
後面是客房,比前房來得小些,佈置亦很雅潔;而且動用物件,無一不備。鄭老八懂春寶的意思,向徐老虎問道:「怎麼樣?」
第二天中午仍在春寶的小房子見面,黃榮才說:「今天一早,我去看董金標,約他到青蓮閣吃茶。我照商量好的辦法,開口試探,說聽他是鎮江口音,想必在那一帶很熟?他問說,是不是有事要託他辦?我說,不是我託他;是我們洋行裏託他。那時候,」黃榮才笑笑說道:「董金標原形畢露了!」
「你不必提名道姓!」他指一指外面低聲說,「那個阿香,認識謝老大的。」
談到這裏,只見金妹陪著荷姑回來了!徐老虎趕緊站起來向金妹招呼;然後從荷姑手裏將慰慈抱了過來問說:「你跟金妹到那裏去了?」
「他行?」
「黃老弟,」徐老虎大笑,「你真有一手!」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派了他來?」
「他問我,知道不知道那裏的主人家,運米出洋?我就裝做嚇一跳,問他怎麼知道的?他笑笑不響,臉上很得意的神氣。」
「我現在想想,也不知道那一次聚會,到底應該不應該?在我來說,我是至死不會懊悔的,不管因為這麼一敘,事後更加覺的淒涼,每每一想來,整夜睡不著,不過,我還是認為值得的。就怕——,」他忽然嘆了口氣,「永遠沒法子知道了!」
「要看他的意思。」
「這個人歸我找。」鄭老八說,「約在啥地方,倒要好好商量。」
「他也是少爺出身。包打聽是客串,平常案子不辦的;外頭也不知道他是包打聽。所以你要用到他,不能揭破他的底細。」
「好!一言為定。不過,是怎麼樣一個人?你先跟我說說,我好先告訴他。」
這是徐老虎用的緩兵之計,董金標一聽,正中下懷,「你儘管去!」他說,「三、五天當中,還不會有要緊事情。」
心事當然不便實說,只泛泛地談論,「師太,」他說,「我倒不懂,譬如說,強盜殺人,是不是就欠了那個人一條命呢?」
「太豐盛了!」徐老虎亦不客氣,坐了下來,據案大嚼;清亦站在桌子旁邊倒了一杯熱茶,送到他面前。
「這你不必管。有兩個女將替你算。」
「那麼,你說,怎麼樣用銀子來糊他的眼睛?」
趙仲華知道他還有沒說出來的話。白寡婦為他殞命;他卻張燈結綵,廣延賓朋,大辦喜事。這話傳出去,會招致譏評。所以一口答應。
「所以不必難過。」
「談天也要看人。」春寶向鄭老八說:「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打牌不如挖花。」阿香接口說。
不過,也是微一動心而已。因為他立即自我警覺,起這種念頭,對不起白寡婦,也枉為吃長素。
「當然,我也要奉陪。」
「好!就是明朝。你今天不要回去了,我們兩個一床好了。」
「今天晚上還商量正事嗎?」
徐老虎點頭答應;心裏有數,鄭老八在公事上十分小心。照此看來,恐怕未見得他能得他多少助力;期望太高會失望,一切都得靠自己。
「你也越來越漂亮了。」徐老虎頗有他鄉遇故知的快慰,執著她的手問道:「你好嗎?」
徐老虎聽到最後才明白,「你的意思是,要多帶賭本?」他問。
就這時,他發覺鄭老八不知在什麼時候溜走了;因而趁勢捏住她的手。阿香想掙扎,他卻不放;從她的眼色中看出,她是怕鄭老八看到了,便即說道:「沒有人!」
那一千銀子,多少沖昏了秦典林的頭,不曾去想他為何催得這麼急;只想到如何才能達成他的願望?考慮了一會。秦典林說:「要快,只有一個辦法,請我們統領拿公事當面請劉觀察去代批。不過這一來,查緝私米就片刻不能拖延了;否則何用如此之急?」
在走往香積廚的路上,這一正一反兩個念頭,一直交替著在她腦中出現。等到在廚房裏交代過了,腳步卻仍舊走向原處,不過她不必再愁著怕自己掌握不住自己;因為有第三者在座,是趙仲華回來了。
「話要分開來說,也許他有這個意思,也許沒有這個意思,現在還不能武斷。我想,最好試他一試。」
法華庵只剩下徐老虎一個人了。知客師不肯冷落施主,陪著閒談,說了些因果報應的故事;徐老虎倒也聽得津津有味。談起白寡婦,他想起一起上杭州燒香,虔誠齋戒的往事,不由得嘆了口氣。
於是拉開桌子,開始挖花,阿香坐在徐老虎下家;每次都是她替他算道頭,徐老虎又愛發問,以致一下弄亂了,又得重算。這一來,鄭老八大為不耐,打個哈欠說:「這場花挖得氣悶不過。我看算了吧!」
「不錯!」徐老虎說,「他的鎮江口音很重。」
「啊,啊!我懂這個道理了?」鄭老八問:「以後呢?」
「什麼道理呢?」
趙仲華不由得失笑了,「你這話好像太玄了一點!」他說,「連表姊來生的脾氣你都知道了。」
「那至少也要到明朝。」
「我相信。」趙仲華虛與委蛇地:「不過,這一來,你跟表姊在來生又怎麼發生牽涉呢?」
「怎麼樣?」徐老虎閒閒問說。
添來的菜也很精緻,趙仲華飽餐之餘,不免奇怪;在他的感覺中,那知客師清亦對待施主固然沒有禮貌不到之處,但眉宇之間總有那麼一點自視不凡,落落寡合的味道。而剛才聽徐老虎說,清亦陪他談了好些時候;堅留齋飯,親而相陪,這就頗不平常了!最可怪的事,等他一到,卻又避而不見,一樣的施主,兩樣的看待,若非對他有成見,便是對徐老虎特有好感,兩者必居其一,甚至兩者兼而有之。
「我到廚房裏看看去,讓他們端熱湯來!」
「開銷呢?」徐老虎問道:「維持這樣一個門口,開銷不輕吧?」
「怎麼還有東西?這就夠了!」
「這倒也是實情。雖不見得一定能保住,有那麼多路子在那裏,總有辦法好想。」
「說來話長——」徐老虎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確實餓了,無心再跟清亦多談,如果庵裏不留客他打算出去找點東西吃了再來。
「不!春寶那裏。」黃榮才說:「你們兩位不是要躲在隔壁房間裏聽?我看只有她那裏最方便。」
董金標聽得他的話,不免一楞,「『人到法場,錢到賭場。』」他www.hetubook.com.com說,「莫非輸掉了還要我吃賠帳?」
徐老虎不知道現世報過了,是否來生還要報?反正白寡婦這種情形,不算現世報;他關心的只是跟白寡婦的再世因果。
於是他想一想問:「你跟姓張的談過了?」
原來是抱著這樣一種想法去娶荷姑!恐怕天下成就婚姻的緣故,沒有比這一個再奇特的了。趙仲華不由得替荷姑悲哀。
「你說不錯就不錯。」李振標拱拱手,「還要拜託你去談一談。事成以後,他要想什麼好處,都好說。」
「沒有那麼快!還要去泡幾次,泡得熟了,才好開口。」
「照此看來,你的猜想是不錯的了!明天這一計,必可成功。戮穿,你是想當時就處置呢?還是另有辦決?」
「對!你的看法一點都不錯。所以這一次雖由他來動手,我不大相信他,怕他搭上了謝老大,會倒戈投降。」
「也好!」
「好啊!怎麼不好?不過——」春寶笑了一下說,「等阿香來了再說。」說完,退了出去。
於是陪著閒談了一會,擺上宵夜來喝酒;李振標跟秦典林都叫了局,逢場作戲,興盡而止。起身告辭時,文君老四將徐老虎的衣服扯了一把,李振標眼尖,已經看到了。
「你是說這裏?」鄭老八問說。
「當然不必用真鈔票。」黃榮才說,「我有個表叔開紙行的,我弄幾張新老頭票擺在上面,下面用白紙整齊紮好,他看不出來的。」
這個開頭很好,徐老虎與鄭老八都相當滿意。如今要商議的是,怎麼樣安排一個董金標非吞不可的釣餌?
「好在什麼地方呢?」
「當時處置,恐怕不方便;我想還是把他調回去,反正有你跟小黃在,可以作證,不怕他抵賴。」
「太多,太多,我一個那裏吃得下?」
「好!好!」李振標連連點頭,「事不宜遲,能不能明天就帶他來?」
「既然是這樣,就無所謂了。」
「怎樣有名?」
於是徐老虎便向鄭老八說:「這件事,你們兩位要幫個大忙;而且要請你們兩位做個見證,董金標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一個很起勁地說話,一個很用心地聽,四目交視,兩面的手卻都伸向果盤中抓瓜子;突然都是一驚,瓜子沒有抓到,卻抓到了對方的手。
本來是打算將後房讓給徐老虎與阿香的,此刻反過來了,春寶與鄭老八退到後房,變成喧賓奪主之勢,阿香微感不安,攔著春寶說道:「你們在這裏!我今天借住後房。」
這樣,解消了她的難題,略略應酬幾句,問知趙仲華還未吃午飯,便又到廚房交代添菜;自己就不回原處了。
「自然也是來生再報。」
「很得意?」鄭老八問,「得意什麼?」
於是春寶興匆匆地去告訴了阿香;她別無他語,只是雖然還沒有名分,卻也不願苟且相就,要挑個日子搬進來,方肯與徐老虎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一起過日子。」
聽她侃侃而談,徐老虎覺得別有一種味道。白寡婦含蓄,荷姑沉默,似乎都不如阿香來得言語爽朗;若是作個伴,倒是這樣的人好。
以下的枝節就好談了,由鄭老八與春寶商量,決定徐老虎每個月送三十兩銀子給阿香,作為開銷;另外送她兩樣首飾。不過他提出一個條件,希望阿香做春寶的房客,說是便於照應;其實便是將她託付鄭老八。
徐老虎有點著迷了;因為他獲得了啟發,像自己跟白寡婦這種情形,必是她前世欠下自己很大的情,最後甚至欠下了一條命;所以今生會出於這樣的一種報答方式。不過,在她是報恩,自己卻不該以為報冤,理當如此;也應該有報恩的想法。
「師太,」他又問:「假如照你所說的情形,前世有冤孽,今世報過了,冤家解消了,以後會怎麼樣呢?」
「我知道。暗中有日本浪人撐腰;不過他們不說破,我們大可裝糊塗,當他中國人看好了。如果開火,格殺不論。」李振標緊接著說,「當然,不希望真的弄到開火拚命。不過,有實力才可以談得攏;沒有實力,對方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裏,談都不用談。」
「會是會。不會算『道頭』」。
「什麼事永遠沒法知道?」
「你的法子,無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抓到董金標的證據,教他死而無怨。是不是這樣?」秦典林很清楚地問。
「照說應該要這樣,才算公平。」徐老虎說,「輸贏都歸你自己也可以,這一千兩銀子算是你暫借的。」
徐老虎連連點頭,「真的是好話,真的是好話。」他說,「我一定聽。」
「怎麼報法?」
這在他有點困難;趙仲華也知道,話多便不知從何說起?提他一個頭說:「一定提到來生?」
這一說,徐、鄭二人都很注意;不過兩個人亦都有警覺,怕春寶、阿香闖進來不便。所以鄭老八先有話叮囑。
「當然要先作佈置。」
「蹺腳林」在清幫中也是個名人,跟徐老虎輩分相同,「原來黃老弟不是外人。」他欣慰地說,「那就好了。」
「我相信我是好話。」趙仲華說:「你對荷姑的這個想法,千萬只可以擺在心裏,不能跟荷姑說破;一說破,姻緣也就要破裂了。」
「他人不在南京。我派人去找他。明天只怕來不及。後天一定可以見面。」
「這一層我當然也想到了。到那時候,利用機會,將計就計,好下手捉姓謝的。」徐老虎說,「總之,這件事做起來不容易;不過我有把握。」
「當然。我回去就動筆;請你看過了,馬上就送上去。」
「她叫阿香,本來是『鋪房間』的,五年前嫁的人;一直住在青浦,太太很凶,實在住不下去了,所以搬出謝家,在上海私底下借了小房子。那知道太太曉得了,帶了一班娘姨丫頭,打上門來,只好跟謝家斷了。」春寶又說,「阿香那天來看我,想尋個歸宿;我看倒不如讓徐大少替她立個『門口』,一個月歸她多少用途;到上海來就住在她那裏,豈不是又方便,又舒服?」
「有兩個緣故。我先告訴你一個,」徐老虎答說,「那位知客師,倒有點道行,聽她講講因果報應,我心裏好像看得開了。」
聽這一說,荷姑首先表示同意;金妹便陪著她回到客房去休息。徐老虎便將他的想法告訴了趙仲華,希望金妹能說服荷姑同意。
這樣一想,不免上了心事,正在思前想後,默默盤算之際;門簾一掀,春寶出現了,只見她回身招招手說:「請進來!」
「是土財主。」春寶又說,「他有個堂房大哥,上海灘上也是有名望的人物。」
「來了兩三天。」
「你抓他有把握嗎?」
「算了!算了!」徐老虎將籌碼往前一推,笑著說道:「談談天最好!」
「不錯!」李振標很驚異地,「你何以知道這麼清楚?」
「不說前世註定的嗎?她是這樣的脾氣,改不掉的。」
徐老虎將銀票是取出來了,不過不能一句話都沒有就給了他,因為這是公款,如何出帳要有交代。
「你的意思是贏了要歸公?」
「盯到他走。」
散席之後,除了徐逢生單獨離去以外,分成兩撥,趙仲華與這天才趕回來的梁禿子,跟刑房書辦一起走;因為談起白寡婦預備就地落葬,他有個朋友是「風水先生」,知道那裏有墓地可買,特地帶他們去接頭。
「明白是明白,不過這個法子很危險。」
「索性租了給我。」徐老虎笑道:「春寶姊做我的二房東好不好?」
「這個法子很妙!」徐老虎想了一下說,「可以!用『老頭票』好了!」
鄭老八懂他的意思,為的是便於打聽,甚至接近謝老大。不過謝老大常去那家堂子,卻還不知;「只有到了那裏再打聽。」鄭老八略想一想說,「你到會樂里春寶那裏去;如果『翻檯』,在春寶那裏問一問好了。」
正談到這裏,樓梯聲響,春寶回來了。一進門就說:「我叫人去接了,馬上就來,後房坐吧!」
「董金標這小子,我早就把他料透了;見錢眼開,專貪不義之財。如果讓他去抓謝老大,你相信不相信,他一定會到對方去報密獻功,做半吊子。」
「徐大少,好久不見了。」文君老四笑臉迎人,「你發福了?」
「會。」
徐老虎心想,既然火力不及人家,從何硬拚?想一想答說:「照這樣說,硬拚不是辦法。我看要另外想法子。」
「我沒有人。這要對上海租界裏很熟悉的人才行。」
只有半個月的日子,一切都得加緊;幸虧梁禿子、秦典林,還有徐逢生幫忙,都很得力。訃聞是用「孤哀子白慰慈」的名義發出去的;小寒前一夕在南京法華庵開弔,揚州有許多人要來弔喪,歸蔡金標總司接待。到了小寒前三天,陸陸續續都到了;其中最令人注目的一位特客是沉二太爺。
這使得他警覺了,「師太大概好笑!」他說,「我的吃相一定很難看。」
「還有四個菜、一個湯。款待不週!」
見他們在談話,趙仲華便向金妹使個眼色,走到一邊去說悄悄話。
「我有。」徐老虎說,「只要事情成功,莫說一千;一萬銀子也不在乎。」
原來幹米糧私這一幫的老大,是松江府屬青浦的一個財主,只為要他出資本,所以奉之為老大;掌權的是老二,本為日本洋行的一名翻譯,外號叫「小東洋」;跟日本人勾結走私;而凡是日本浪人在中國為非作歹,無不有他們的領事館在後面撐腰,是故李振標頗有顧忌。
「不過有一樣不好!我剛才說過場面很大,如果不下手,站在旁邊看看,最多一次;第二次人家就要疑心了。倘或下手呢,注碼不能太小。這一點,很為難。」
閒談了一會,春寶帶著小大姊收拾桌子,鋪設碗筷;端進來一個紫銅火鍋,另有八大盤生片,一一安置妥當,春寶開了一瓶綠豆燒,圍著火焰跳動,香味四溢的火鍋,忘卻窗外的寒意了。
「你別發議論。」金妹打斷他的話,「……先說,是怎麼和*圖*書一回事?」
「不見得!」李振標說:「你不是有好朋友在巡捕房?不妨接個頭看。請他開個『盤子』出去,我去想法子。」
「咦!徐大哥,你怎麼跟我客氣起來了?」
這句話,金妹不能即時應承;先看一看趙仲華,見他沒有什麼表示,方始答一聲:「只要你們相信我,我就做。」
「有何不可!」徐老虎笑道:「有事就是在這裏談最好。」
「爭的就是名分,其他都好商量。」金妹向荷姑問說:「你看是不是呢?」
這表示她打算跟春寶同榻,亦有著「黃熟梅子賣青」的意味在內。但可以看出,她為人相當機警;徐老虎先就有些中意了。
「到了你那裏以後怎麼樣?如果人看中意了,總得有個下文。」
等李振標一走,文君老四先替秦典林安排;南京的妓院,沒有上海長三那些「花頭」,只一句話,便可以將秦典林剛才所招呼的那個姑娘留著陪他。
「是的。想通了!我是欠她一點,她替我生了兒子;兒子又給了人家,改了姓白,說起來,當然是她犧牲;又是從我身上來的,我應該補報。如今明媒正娶,給了她名分,我就不欠她了。到了來生,她歸她,我歸我,兩不來去!」
正在這樣思索時,肚子裏咕嚕嚕地一陣響;連清亦都聽到了便即說道:「施主該用中飯了!只怕吃不來齋;下午再談吧。」
「那裏,那裏!你的話再中肯都沒有。我每一趟到上海,總覺得有點累;以前不懂啥道理,現在懂了,是上海人太匆忙,有些事很可以慢慢來的,也一定要趕緊把它做好,這樣子,自然就容易累了。」
這次他是應李振標之邀,住在秦淮河的河房裏;因為緝捕米糧走私,是件大事,李振標很想利用沉二太爺的關係,配合徐老虎與董金標的行動,將姓謝的弄到手以後,由沉二太爺出面,依照江湖規矩,拿這件事叫開,能兵不血刃而在公事上有圓滿的交代,斯為上著。
「等事情過去了,你要搬到這裏來住,當然歡迎。」鄭老八說:「回頭你說話要留點心,動謝老大的腦筋這件事,不必在春寶面前提到。」
這樣說定了,秦典林急於動手去擬章程,約定晚上見面就有回音;然後匆匆告辭而去。
講到無可理喻了!趙仲華有無法答口之勢;但看到他興緻很好,不忍掃他的興,勉強提出一個疑問:「你預備做件什麼事,讓表姊欠你的情?」
「如果是好話,我當然聽。」
「老徐,你不要走!」他說:「輕鬆輕鬆也好,可以把這一陣子的煩惱丟開;好好做一番事。」
也不知是積鬱已久,到了該傾吐的時候,還是對方外人比較不須顧忌,徐老虎一面吃,一面談,將他與白寡婦的關係,透露得比什麼人所說的都多。特別是最近,也是最後的一夕相聚,談得更為詳細,所保留的一句話,只是還有「肌膚之親」而已。
「這樣說,是扯個直?」
春寶的小房子,只隔兩條弄堂;鄭老八邀徐老虎安步當車走了去,在路上就把這樁巧事告訴了他。徐老虎大感興趣;笑著說道:「妙不可言!」
「他的態度,是想都想不到的。回頭再談。」趙仲華說,「荷姑的終身有著落了,你過去交代交代清楚,好了你的責任。」
「亦不必分啥男家、女家;算我們兩個公證做個見證人。金妹妹,你看怎麼樣?」
一面說,一面坐到荷姑身邊,表示她們是在一邊的;荷姑自然很滿意,報以欣悅的微笑,看來很嫵媚。
徐老虎不答他的話,換個話題問:「你看董金標這個人怎麼樣?」
所謂「小房子」是老鴇或者姑娘私下所租的住處,大致為與恩客雙宿之處;「紅倌人」最忌「借小房子」,風聲一傳,知道名花有主,沒有那個冤大頭再肯報效。但老鴇卻非借小房子不可,無論是會相好,談公事,或者想靜靜地休息,都得有個退步;鄭老八自是春寶的小房子的常客;但有徐老虎在,他不能不問個清楚。
「小黃,你倒想想看。」
「老七」是指占這個大房間的香妃老七,她是春寶手下第一塊紅牌。當然會有客人帶回來;春寶心想,到時「白板對煞」,前客不能不讓後客,就無趣了。所以心裏盤算,應該如何將他們調開?
「喔、超生!」徐老虎緊接著問,「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如果有恩今世報不盡呢?」
「她怎麼說?」
「謝老大的情形,我也聽說過,事不干己,不必去管他的閒事。」鄭老八問,「你如今預備拿他怎麼樣呢?」
「這也不一定。或是被殺的那個,前世欠了他一條命,亦未可知。」
「也好!」春寶便領著阿香過去,輕聲問道:「你看怎麼樣?」
這一說,就是原形畢露了。徐老虎心想,這是他的緩兵之計,不妨附和一番,「對!」他說,「事情急不得!『火到豬頭爛』,非下水磨工夫不可。」
「大概跟漕督衙門有關。」秦典林說,「是什麼事,可就猜不出來了。」
鄭老八聽得她這番話,心裏在想;莫非真有那麼巧的事?當即不動聲色地問:「你說她本來嫁的青浦謝家,這姓謝的家裏幹什麼的?」
「我說我姓張,他馬上就問:『張先生是不是在洋行裏做事?』我問他何以知道?他說一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是洋行裏的。」黃榮才笑道:「他當我『洋行小鬼』,我也就落得假冒;倒打聽到好些情形。」
「不是這麼說。賭桌上有輸有贏,不贏只輸,錢到那裏去了呢?」徐老虎說,「我們現在做事不比從前。從前那是自己人,無所謂的;如今是替公家做事,領了公款要報銷,倘或輸了算公家,贏了歸自己,這話說不過去。」
「好的。」說著告辭而去。
「我知道是租界,不能亂來。」徐老虎說,「事情還很曲折,我先要跟你說清楚了,再跟你討辦法。董金標的為人,你總有點知道囉?」
「老七出局去了?」
「好玩不好玩?」
黃榮才點點頭,想了一下說:「他問我,跟主人家啥關係?我說,我們有生意上來往。」
有此表示,凡事就好辦了。金妹跟趙仲華商量。只請客,不拜堂;不坐花轎,只著紅裙。這樣做法,猶如新婚夫婦回到家鄉,廣宴親朋,一樣也能收福,一樣也能張燈結綵,如果要熱鬧,請個班子來搭臺演戲,亦無不可。荷姑有此結果,覺得滿意,自很感激這一對未婚夫妻。
「自然是賭!」董金標說,「場面很大,人頭很雜;我想去探探市面。」
第二天見面就在聯芳客棧。不過一夜工夫,董金標已經很有收穫了;「這姓謝的鴉片癮大,每天要下午兩點鐘才起來;過足了癮,到四點鐘才有精神。」董金標說,「他不大出門,都是在家裏玩。」
「不但是今天,昨天就吃了;不但昨天,明天還是要吃。」
趙仲華有點啼笑皆非,「徐大哥,」他說,「你有點莫測高深了。」
「這話不錯。不過,徐大少難得到上海來,我要陪他玩玩;到那時候不上不下,豈不掃興?」
來往的自然是米生意;黃榮才又說在洋行裏做事,自然而然地使得董金標誤信他跟米糧走私有關,自以為找到了一條很好的路子,以話套話,越談越近了。
「不!一個月有幾天住在這裏。」
這話答得很透澈,秦典林知道他們已成冤家,說話不妨直率;想一想答道:「我看他是魏延。」
阿香回頭看了一下,果然鄭老八人已不在座,便即說道:「沒有人也不可以動手動腳。」
先談白寡婦,再談荷姑,然後才談他到上海來的任務。徐老虎先問到謝老大,鄭老八自然知道。
「是了。」小黃問說,「盯到啥辰光?」
「去過一回。」阿香拖張凳子坐下來,一面伸手去抓瓜子,一面答說,「那次是到金山寺去燒香,順便逛一逛揚州。」
「那就到小房子去。」
「這還不明白?」
「原來徐施主今天也吃齋?」清亦略有驚喜交集的模樣。
「施主什麼事感慨?」知客師反問說。
「請張二嫂帶路去逛了逛夫子廟。」
「規規矩矩做媒」即意味著是個長局,不是泛泛的露水姻緣。鄭老八還不知徐老虎的意向,不便替他承諾,只說:「是怎麼樣一個人」。
董金標想了一下答說:「一千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為公家做事,我來賠一筆,犯不著。到底怎麼個辦法,我今天先帶了錢去看一看再說。」
「你不相信?」徐老虎很認真地問。
徐老虎本是無肉不飽的;平時每天一早上茶館,一碗葷麵以外,還要再吃半籠小籠包,這天早晨只就醬菜吃了兩碗白粥,此時自是飢腸轆轆;嘴裏泛起鱨魚、肴肉的味道,不由得嚥了一口唾沫,但茹素的決心,並未動搖。
「那麼,我說過的話,你有沒有意思做呢?」
「不!」清亦逞其無礙的辯才,「在敗家子這面來說是報冤;在他老子就是報恩。事分兩面看,話從兩頭說。」
「沒有啥好!秦淮河的水都是臭的。」
這意思是,倘或情不投,意不合,應該趁早分手,不要耽誤了人家的「夕陽無限好」。徐老虎本就是這樣的想法,所以連連點頭,表示完全同意。
三個人走了三家,都是些庸脂俗粉,無可流連。第四家卻有了意外的發現,徐老虎在這裏邂逅舊識,是五年前在上海訪友,結下的一個相好文君老四。
「上海不常來吧?」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米糧走私出海,這件事,劉大帥看得很重。因為,京裏看劉大帥,有些地方不大聽話;不過因為他在地方上的官聲還不錯,也不能動他。如果米糧走私,米價一貴,地方上百姓鬧了起來,劉大帥對京裏固無法交代;京裏也覺得他的官聲並不好,那一來,情形就不同了。」
徐老虎起先確有些疑心他怕事,聽到最後,方始釋然;點點頭說:「是的,當然一切都聽你。」
「這好像不夠!」金妹轉臉向荷姑說,「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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