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惡性難馴
「他不拗的時候,做事也規規矩矩;所以謝老大平時不去管他,讓他自己去做。有時謝老大要照自己的意思做,就故意拗一拗。」阿香想了一下,舉個例說:「譬如有一次,跟人家爭田裏的水,謝老大的意思想把水溝掘斷;就故意說:水溝不能掘斷;掘斷了人家會來講理,沒有話好說。他就說,水溝在自己田裏,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人家管不著。謝老大就故意跟他爭。結果還是把水溝掘斷了。」
「怎麼呢?」
「那裏人多,不方便。」小黃立即答說,「我跟關四哥商量過了,最好就在這裏。」
「這——?」董金標不防他有此一問;心裏警惕,話說到值錢的地方來了,不能隨便開口。
「是的!」黃榮才問道:「四哥呢?」
「好多人?」阿香問說,「是那些?」
「你請坐!地方太小,不要見笑。」阿香不免還有周旋的形跡。
這體貼而細緻的小動作,使得徐老虎對她刮目相看,喝一口茶,又是香味濃郁,溫涼適度,十分可口,一時頗有家居納福的那種滿足之感。正想找話稱讚一兩句時;只聽她開口問道:「要不要換雙拖鞋,舒服點?」
徐老虎照實相告,除了生客關老四以外,還提到叫了香妃老七的局。阿香聽完,不即作聲,臉上有遲疑不願的表情。
「什麼法子?」
「倒不是不便說。我怕,」董金標微微逗引,「說出來,會讓你們嚇一跳!」
「現在再往下談。」鄭老八向黃榮才說:「你一步一步說下去。」
鄭老八不知他們說些什麼,在一旁有不耐煩的模樣了。於是徐老虎從頭談起;這是他自覺得意之事,談得很細,許多情形是連春寶都不知道的,聽得津津有味,鄭老八更是出了神了。
董金標自然要等一等:不一會,黃榮才走到他面前,低聲說道:「董兄,這八萬老頭票,你隨便寫張收據,好讓他回去交帳。」
「你們是不是一起來的?」
「本來只說鄭八爺跟春寶,一起吃頓飯談談說說,那是交情不同,又是房東房客,我很樂意;現在這樣子,我如果去了,是看輕我自己。一個人自輕自賤,又怎麼能叫別人看重你?」
「那麼,」關老四立即接口問說,「路子探好了沒有呢?」
「董金標的話都寫在上面了。私通外國的證據,就是這張收據。」徐老虎說,「假名不要緊,好對筆跡的。」
「不錯!很好。」
「有一個男孩,給了別人了。」
幾乎所有的難題都解決了,徐老虎自然很高興。不過懲治董金標,只是修私怨;在公事上,逮捕謝老大歸案,關乎撲滅米糧走私,性質非常重要,卻還沒有頭緒。因而又不免減了興頭。
「就這樣說,我趕回去告訴他們。」
看他臉色鄭重,阿香倒有些困惑;姑且問道:「還有一個呢?」
「這不好!」徐老虎一口拒絕,「我自己去!」
「八萬?」黃榮才問。
「我認識漕臺的二少爺!」
「那再好不過!」董金標答得非常爽脆;似乎心裏一直存著個把徐老虎「做掉」的念頭,所以一聽這話,正中下懷。
這問到最要緊的一句話上來了,董金標笑笑答道:「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我不方便說。」
提到公事,阿香忽然說道:「春寶姊,我暫時不搬。」
阿香全神貫注地傾聽著,臉上不時有吃驚的表情,是不自覺地關切。一直聽到他受招撫,才有舒泰的表情。
「不錯!不過有的錢掙不得,他做一項生意,不但犯法,而且害老百姓,所以上頭派我來抓他。」
「沒有這話!」徐老虎笑道,「我本來就要回去了。他們兩位呢?」
念頭還未轉完,鄭老八已站起身來說:「小黃陪著關老四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門響,他方從迷惘中驚醒,只見阿香將籃子放在桌上,取出來好些滷菜;另外有一盒「中將湯」。
溫暖軟腴的身子,把徐老虎的一顆心烘熱了,「阿香!」他說,「你替我生個兒子好不好?」
「徐老虎那一幫受招撫,是件大事,申報上登的很詳細。」
「能遇見阿香這樣的人!為了你,真正仁至義盡!」
「大爺,」阿香微帶歉意地說,「不是頭一回,我就要拗你的意思,頭一回不認真,做成例規,以後要改就難了。」
主客都會意了;關老四點點頭,向香妃老七說道:「也好!我們有點正經事談,談好了,可以放開量來喝酒。你把我的皮包給我。」
「應該怎麼謝謝她呢?」徐老虎說,「只有好好捧她個場。」
「趁熱先喝一碗;冷了就不好吃了。」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你要曉得,除了這個法子,沒有別法!你倒自己再想想,有沒有更好的法子?」
「我們從前在一起。」阿香說,「她跟我的心思不一樣。」
「是的。做見證不一定抽得出空。」黃榮才先向徐老虎解釋:「外國人在公事上死板板的點名,不到很麻煩。」
(全書完)
這恰好給了他一個思索的機會;等她將熱騰騰的湯端了來,他已經想好了談這件事應該採取的態度。
董金標心裏為八萬個「老頭」攪昏了,點點頭說:「好!你寫;我來具名。」
於是門簾啟處,董金標頓覺眼花撩亂,首先看到的是抓門簾的手上,戴著一隻晶光四射的金鋼鑽戒指;再看到那張瓜子臉上,一雙眼睛黑而且亮,令人不可逼視;頭一低看到的是紫緞灰鼠皮襖,下穿一條蔥綠散腳褲。怪不得,董金標心裏在想,說香妃老七是數一數二的紅倌人,真個名不虛傳。
阿香點點頭,「人總要有個著落。」她抬眼看著他說,「是不是呢?」
「你是說,這裏就算香妃老七跟老四借的小房子?」
「怎麼一回事呢?」
此言一出,黃、關二人大為興奮;鄭老八便即笑道:「有幾千兩銀子,你們兩個『身背』上都可以輕了!」
「是啊!這裏是租界,有外國人在管,弄得不好會出事。」
「姓謝的是青浦的土財主?」
「是的!」
正在談著,小大姊春風滿面地上得樓來,掀起門簾向下喊道:「兩位少爺請上樓!走好;慢慢走。」
「自然囉!」阿香答說,「不厲害,怎麼能夠用這種『拗相公』?」
由她亂過一陣,鄭老八方始交代:「你去請你阿姨回來,說有客在家吃飯。」
「無非油頭光棍。」春寶的眼睛很厲害,「看來像大少爺,只怕是空心大老倌。」
關老四善於做作,聽這一說,臉上立刻有驚疑的神色;黃榮才只是一臉關切而不知如何措手的表情。
這樣的打算,又體貼、又精明、又恰當,徐老虎自然聽從。心裏浮起的感想,則又不獨敬與愛,而且覺得她可以信任,能夠參與大事。
「當然願意。」
「憑我們關老弟這份人才,那個紅倌人不中意?」
這是暗示,說得多、做得少。只要皮包一送過去,他就會有一句答一句。
於是三個人一起辭出;阿香送到樓梯口;轉折之處,不足方丈之地,而樓梯逼仄,要一個一個走,照習慣,男女同行,上樓時男先女後;下樓時女先男後,此是迷信使然,婦女的裙帽,不可飄拂在男人的頭上,所以這時也是阿香先下樓。
「這樣說,是一起來的囉?」
「那怎麼好意思?」黃榮才說,「事情能不能成功,還不曉得。如果辦不成功,徐大叔不要罵我們。」
關老四認為夠了,便即說道:「我們先吃飯吧!」
「嗯!」
董金標也很自然地接了過來,正要開步時;關老四喊一聲:「張兄!」將黃榮才找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
「他自然留在這裏。」鄭老八說。
接下來便大談奎二爺想擴充漕標,在揚州招兵買馬,如何看中了他;如何每日盤桓;以及奎二爺為人如何慷慨,如何能幹?講得十分起勁。
關老四與黃榮才不由得詫異;不過看他眼風掃過皮包,便都明白了,他是急於想把這老頭票弄到手。
「四哥,」黃榮才卻有異議,「時候還早,我們多談一會再說。好不好?」
「如果跟我們這邊無關,就無所謂方便不方便了。是不是這話?」
「對的!」董金標說,「申報上登過。」
「那幾個?」
最後兩個「不必」,一則是勸慰;再則也是警告,春寶自然聽得懂,趕緊聲明:「徐大少的m.hetubook.com.com公事,我自然曉得輕重。不過問一聲而已,我決不會洩漏一個字;不然害徐大少白費心思,也害了阿香,我那裏會做這種沒經頭的事?」
徐老虎說,「好在相幫已經先去了,不會拆穿西洋鏡。不過,回頭春寶如果要來看你,怎麼辦?」
「怎麼?」徐老虎倒贊成小黃的主意,「這裏有什麼不妥?」
「這是我心裏的話!」
鄭老八笑了,「空心,實心,你莫管。」他問,「你看老七會不會喜歡他?」
「咦!」正在吃飯的阿香大為驚異,「大爺,你怎麼又回來了?」
「不錯。」
阿香並無慍色,但也不肯讓他恣意輕薄;很巧妙地閃避著。
「不與你相干。」春寶答了這一句,仍舊低聲跟阿香討論,好久才告結束。
鄭老八說,「趕緊——」
四周打量了一下,看到梳妝臺上有一張照片,二十剛剛出頭,面龐豐腴,但眉目未變;氣度卻不像風塵中人,越看越愛,便取了來擺在方桌上,一面看照片,一面剝著花生喝木瓜燒。
黃榮才跟關老四二人,相視目語,取得了默契,便由黃榮才作了答覆:「既是為民除害,又有賞格,何樂不為?我們兩個商量商量看。」
第二天黃昏,董金標在張園安塏第跟黃榮才再次相晤;見面不須多說;一切都在上午青蓮閣中說好了,此時一輛馬車,相偕去踐關老四之約。
「春寶不會來了。不過說了,一定要我陪了你去。」
「其實,事情也很清楚了。」春寶說道:「如果你不贊成,就跟她說;贊成,聽她去做,等她來通知你最好。」
「她覺得吃這碗飯無所謂;我——」阿香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是啊!」鄭老八也說:「談了這麼多時候,好像在辦什麼交涉。」
「一點不錯!」徐老虎由衷地佩服,「你的心思真靈。」
「你認不認識這四個人?」
春寶問知原故,答應即日通知房客,不再續租;然後問道:「目前是不是在後房先住一住呢?」
「凡事要跟人家拗一拗!」阿香皺著眉說:「真叫說不像,話不像!」
「好!我馬上就去。」
阿香爽然若失地說:「原來大爺是拿我開玩笑!」
「你說他無惡不作,特為去看老娘,總不能算壞事吧?」
「謝老大的娘還住在青浦,他倒是蠻孝順的;只要說他娘想他,他就會到青浦去看老娘。這樣,半路裏就可以抓他了。」
「我看過了明天再說吧!」鄭老八這樣建議,「公事總是要緊的。」
這是指黃、關二人;鄭老八答說:「回去了。我明天上午有公事,怕沒有工夫跟你見面,特為今天來碰一個頭。」
「女人能做啥事業。」阿香興致盎然地問:「這兩個女人是怎麼樣的人?」
「要徐大少爺去接一接她。」春寶說道,「我還沒有來得及跟他說呢!」
董金標毫不考慮地公開了徐老虎的住處:「三馬路聯芳客棧。」
徐老虎想了一下說:「我還要跟她見一面,問問清楚。」
「緝私營統領李振標。他奉到命令,要徐老虎幫忙,替他出力辦這件事。」董金標說,「徐老虎膽子小,怕跟你們的船開了火,敵不過,所以想出這麼一個綁謝老大歸案的辦法來。」
鄭老八笑道:「你真是媒婆的嘴。」鄭老八笑著說。
「那麼,董兄,」黃榮才放出很鄭重的神色,「請問你這趟到上海來,有何貴幹?」
於是他又想起自己早有了的那個決定何不此時就談?不過,怎麼談法,需要先想一想,好好的一個開頭,不要因為出言不慎,一下子弄壞了。
「其實也不算流言。確是有的。」關老四問道:「董兄在漕運總督衙門,有沒有路子?」
董金標想了一會,微笑不答。
難得阿香跟謝老大有淵源;難得她能幹會想出這一計;更難得她肯這樣盡心盡力!徐老虎為他「機會難得」這四個字所打動了。
這就令人困惑萬分了;鄭老八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談點啥?」
等阿香將桌面收拾妥當,自己也坐了下來,扶起筷子吃飯時,徐老虎問道:「你沒有用人?」
阿香是租了人家一間閣樓住;陽臺上搭出來的一間小小木屋,外表簡陋,裏面倒佈置得乾乾淨淨,足見持家一道,還不外行,使得徐老虎又增了幾分好感。
「那麼,」鄭老八問,「這件事你做不做呢?」
「怎麼?」鄭老八真的問他,「阿香對你怎麼樣?」
「既然如此,你只有兩條路之中,挑一條路走。一是不抓他了,帶著董金標回南京;一是照阿香的辦法做。」鄭老八又說:「照我看,機會難得。」
「自然是我的朋友。」鄭老八問說,「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這話完全是為阿香設想;她當然也很感激徐老虎的情。
鄭老八知道他的脾氣,說了不改;春寶還要挽留,鄭老八便攔住她說:「妳讓他去吧!他們今天頭一天,彼此要照應,也是對的。」
僵持了片刻,關老四站起身來招一招手;黃榮才便走過去,兩人在窗下用極低的聲音交談了好一會,商定策略,關老四留在原處,黃榮才一個人走回去,坐下來先閉著嘴沉思。
董金標很沉著,他已經發現;自己的那句話說得很好,對方一定已經瞭解,事態嚴重。不過,他不知道黃榮才會怎麼說?想來一定是追問他這句話的意思,可不能輕易透露。
「彼此,彼此!來請坐下來談。」
「對!」徐老虎點點頭,「是一樣的。我看,就這樣定規了吧!」
徐老虎心裏很矛盾,又想留下來,享受這一夜的溫馨;又懷念著鄭老八那面,應該有個交代。
既然說破了,不必再瞞;否則就變成「半吊子」了。徐老虎便點點頭說:「原是跟明天要辦的那件事是一案的。」他靈機一動,想起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句話,便又說道:「這不比普通的『請財神』,他勾結東洋小鬼,拿米糧走私出口;害得老百姓吃貴米,這種人,就江湖道上也容他不得。我是奉了兩江總督衙門的令的,只為在租界裏,不便動手。如果那位能夠用條計,把他引到我們自己地界上,下手抓他歸案,弄個幾千銀子的賞格,包在我身上。」
於是徐老虎又想到阿香,覺得從她口中,多少可以探知謝老大的情形;決定這晚上好好下一番工夫。
「喔,那麼她這個主意,預備怎麼做呢?」
「況且,」徐老虎也說:「這裏請客,事情多;相幫走不開。回頭等她好了,我還是陪了她來。」
酒醉飯飽,阿香收拾了殘局,泡上茶來。徐老虎看她腰肢嬝娜,忍不住一把攬住她問道:「你有沒有孩子?」
「她說她定好主意了,決定助你辦成這件事。所以,目前不但不能搬過來,而且要你不要到她那裏去。頂要緊的是,千萬不能讓外頭曉得,你跟她在一起。」
「我還有一個法子。這個法子!我不大情願,你也許也不大贊成。」阿香說道:「不過,這個法子要做起來,總有八成把握。」
「何以見得?」
「只怕不容易。」
所談之事雖無結論,但兩情歡洽,猶如新婚;在徐老虎更是多少天以來,第一次有暢適的心情。
「幸會,幸會!」董金標說,「這趟到上海,交了兩位這樣的好朋友,實在高興得很。」
「真的。」
「就因為不容易,所以要跟你商量。」
董金標驟獲鉅款,有些手足無措;躊躇了一會才說:「好!我決定交一交你們!有啥話要問我?」
見此光景,鄭老八便即問到:「老徐,你還有啥心事?」
「我們想好了。要把香妃老七找來,跟他串一腳。」
原來謝老大的母親,長齋念佛,所以一年倒有大半時光住在一座「家庵」裏面;阿香在青浦的時候,常去探望,頗為投緣。就在離開謝家以後,還去看過她兩次。
開出門去,不但有春寶,還有鄭老八;他兩手都有東西,一隻手提著一籃水果;一隻手拿著一盒點心。兩個人進門都含著笑容。
「舒服,舒服!」徐老虎擦一擦額上的汗,「我們談談,好不好?」
「那好!」黃榮才「叭噠」一聲,將皮包關上,往前推一推,「董兄,外頭交朋友,就是一句話。喏,說不說在你了!」
「好!」關老四問董金標說:「草草不恭,請你包涵。」
「湯冷了!」阿香站起身來,「我去熱一熱。」接著和-圖-書把那碗川糟端了出去。
「說來話長。」徐老虎說,「談起來傷心,以後慢慢告訴你。」
「這就不必跟你們說了。」董金標說,「我現在不過剛剛在探路子,還沒有跟他們聯絡過。」
「怎麼回事?」關老四問說。
「你是說派董金標去幹的那樁差使,還沒有著落?」
「我們趁她們還沒有來,把正經事商量商量好。定出辦法來。」鄭老八問小黃,「你跟老四談過了?」
「一個就是你。」
徐老虎當然不肯放鬆,「阿香,」他說:「這謝老大,你說他隨便什麼生意都做,實在是隨便什麼壞事都做。這種人抓他起來,教他少害點人,是陰功積德,不算作孽!」
「那——,」黃榮才說,「我想一樣的。你剛才到周買辦那裏去過了?」
這話需要想一晌才能回答。考慮下來,董金標覺得實說也不妨,「因為兩江總督衙門,管官軍的劉道臺,心忌漕臺,不願意他增加實力;所以我們一幫都投到兩江了。」
這話大出阿香意外,「怎麼?」她問,「大爺,你的公事跟謝家有關係?」
這個說法很巧妙,一方面表示,胸中已有成竹;一方面在關老四面前,將交情賣給黃榮才,讓關老四回去見他的情,也是「花花轎子人抬人」,江湖上應有的道理。
「張兄,你說得太多了!」
聽得這話,關老四少不得有驚懼的神色;便即問道:「為什麼要捉我舅舅呢?」
「現在也不便當。」關老四停了一下說,「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先請教,擴充漕標,為什麼沒有成功?」
「四少爺」自然是關老四。他這天穿的是西服,水獺領子的大氅,貂皮帽子,腳下登一雙其亮無比的漆皮鞋,手裏拎一隻極講究的皮包。等著香妃老七迎上來時,他將皮包跟貂帽交了給他,然後一面脫大氅,一面搶上來招呼。
「再下一步,就要看徐大叔的了。」黃榮才說,「是當場捉住他呢,還是過後再說。」
坐上馬車,徐老虎變了心思;只覺得跟阿香在一起吃飯,滋味會特別好。而況看她的見識,是可以共患難的,不妨跟她商量商量逮捕謝老大的事。
徐老虎知道,不愉快的經歷,不會有談的興趣,自己是為了表示坦誠,先作自述;她的情形不同,非逗引著,軟軟地逼著,她是不會多談的。
阿香點點頭,而臉上卻有為難的表情;徐老虎也不開口,只用殷盼的眼光看著她。
這番話說得徐老虎有如芒刺在背,既敬且慚;自己的見識竟不如阿香正大!補過唯有尊重;然而那面又如何交代?
「不但截船,還要開火。」董金標說,「劉制臺下的命令很嚴厲。」
「只怕沒有這份福氣。」阿香說,「看過幾個算命的,都說我命裏沒有兒子。」
濃郁的川糟湯,灑上胡椒與青蒜,香味撲鼻,徐老虎胃口大開,一下子吃了有半碗。阿香停筷看著他,笑容始終未變,心裏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阿香姊,」春寶問道:「你人怎麼樣?」
這是流氓慣耍的手段,「郎中」假賭,或者女色勾引的「仙人跳」之類,一等對方入了圈套,飽受勒索之餘,往往還要寫一張自承「罪狀」的悔過書,名為「伏辯」。鄭老八與徐老虎都覺得這個辦法雖好,只是有欠光明;江湖道上傳出去,未免有傷身份,所以都沉吟不答。
「這也是徐老虎想出來的主意。擒賊先擒王;拿謝老大捉到南京歸案,就不必派隊伍到海口去了。」
聽她這樣打算,徐老虎沒法子說不好。
果然,首先出現的是小黃,手裏提著一個西醫所用的洋式大皮包;後面跟著一個人,年紀比小黃大不了多少,生得長大白皙,模樣與徐老虎相彷,不過衣飾非常華麗,神采飛揚,與小黃站在一起,正有玉樹臨風之概。怪不得十六歲的小大姊,會有那種情不自禁的愛慕的表示。
「董兄,」黃榮才開口先說,「我這位關四哥的娘舅,就是謝老大先生;關四哥替謝老大先生辦點私事,對外是不出面的。我把你老兄的情形,跟關四哥說了,他很高興;讓我約你到這裏來吃飯。有什麼話儘管敞開來談。在堂子裏人多,不大方便;這裏是關四哥替香妃老七買的住家,沒有外人,你儘管說好了。」
於是黃榮才便說:「既然如此,改天再敘。」說著很自然地將皮包提了起來,交到董金標手裏。
「我們要做人家了,雖然還沒有名份,到底是人家人;不好隨便亂見生客。」她略停一下,將她的感想都說了出來,「再說,我只到春寶的小房子,不到春寶的『生意上』,現在讓我跟香妃老七同席,算啥名堂呢?」
於是他說:「你跟春寶是怎麼認識的?」
「話是不錯。不過,用他老娘來騙他,好像說不過去。」
黃榮才靈機一動,「我想請兩個人把他『做掉』,你看怎麼樣?」
「是啊!」
「不跟你住在一起?」
「從來沒有。」
「那好!是你自己說的。」春寶問道:「你找他來幹什麼?」
「他有個堂哥哥是青浦的財主。他不是,不過幫他堂哥哥管點生意上的事。我看他為人老實,所以跟了他。那知道,脾氣很怪,實在過不下去,我才出來的。」
「我想想,還是應該陪你來吃飯。」
黃、關二人自然做出留心傾聽的模樣。等他講完,關老四問道:「擴充漕標,就是為了對付我們的?」
「阿姨關照過了!菜也叫好了。」小大姊問,「吃什麼酒?我好去叫。如果要白蘭地,我要到『那面』去拿。」
「寫『伏辯』當場就要戳穿西洋鏡,不如叫他寫張收條。不會寫字就讓他蓋手印。」
「是的。」徐老虎點點頭;忽然想到一件事,「明天晚上怎麼樣?是不是讓董金標把那一皮包『鈔票』拿走?」
「怎麼?」董金標大出意外,「還要寫收據?」
「報恩?」阿香想了一下說:「拿親生的獨養兒子來報恩,這個恩,莫非是救命之恩?」
「雖說做了官,做官也有做官的難處。」徐老虎急轉直下地說,「你呢?你也不妨跟我談談你的過去。」
「好說,好說,請坐!」
「這不怪你。你又不知道!我們不談這個,談談別的。」
徐老虎不知道他葫蘆賣的什麼藥?也許根本還沒有主意,此時只是為了招架,虛晃一槍而已。
「說米糧走私,老百姓吃貴米,會鬧事,所以責成李統領,一定要想法子。」
「說起來,謝老大我也很熟。」春寶說道:「論他的為人,也不算怎麼壞,徐大少,是不是一定要抓呢?」
如果董金標一口回絕,這臺戲自然就唱不下去了。不過,照目前的情形,他絕不會拒絕;於是黃榮才便約他晚上在此與關老四見面。只要他來了,就必定上鉤,因為即令他自己不鬆口,可以用話套他,漏出一句兩句,便是「通敵」鐵證。
「小黃、老四,」鄭老八說到做到,即時開始打聽,「謝老大的情形,你們清楚不清楚;他除了抽鴉片、賭錢以外,難道步門不出?」
「我也住慣了。不過,」阿香說道,「地方太小,有個客人來,什麼都在人家眼睛裏,不像樣子,於你的面子也不好看。」
「那容易!」一直不曾開口的關老四,應聲而答:「叫他寫張『伏辯』好了!」
於是不談此事,只說閒話。阿香口頭應付徐老虎,心裏卻不斷在盤算,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不妨出出主意,行不行讓徐老虎來決定,是最恰當的做法。
「好吧!」他笑笑說道:「明天這個時候就知道了。」
「來過又出去了,說是跟三井銀行周買辦碰個面,馬上就回來的。請坐,請坐!」
「四少,」香妃老七來問道:「是不是就開飯?」
「你怎麼知道?」
「好!」鄭老八點點頭,「現在我們先說地方。在春寶那裏如何?」
主意一打定,回去便輕事重報了,說阿香肚子痛得很厲害;馬上還要替她去請醫生。鄭老八和春寶再也想不到他會撒這麼一個謊;只勸他不必再去,請醫生的事,派相幫去照料好了。
「他娘想他,會叫人到上海去說。或者,有便人告訴他;他也會——」說到這裏,阿香突然停了下來,大大的眼睛,不住眨動,但眉頭微皺,似乎想到了一個自己都不滿意的辦法。
「抓謝老大?」阿香眼睜得好大。
關老四便即說道:「董兄,我做hetubook•com.com事不喜歡轉彎抹角;喜歡說老實話,皇帝不差餓兵,何況是求人家的事,自然先要自己盡一番意思。」他忽然低聲問黃榮才:「老頭票行不行?」
說完將皮包打開,看一看夾頁裏可有文件;簇新的老頭票,自然也落在董金標眼裏了。
「拿兩瓶『三星』來好了。」
「既然如此,你就照春寶的話,明天也不必去看她;等她進行得差不多了,自然會來通知。」
「是的。」徐老虎問:「你知道不知道,謝老大做什麼生意?」
這話說到頭了。春寶不再提此事;只問:「今天本來是賀賀徐大少爺跟阿香『圓房』;現在場面有些亂了。」
「怎麼?」關老四也釘緊了問,「有啥不便說的地方?」
背手望著窗外的關老四,回過頭來答說:「沒有!這隻皮包是周買辦附帶送我的。」
「脾氣怎麼怪法?」
「多少?」
「那就不必耽擱了,快跟他說了,去接吧!」
「命令上怎麼說?」
「怎麼不一樣?」
這下關老四也發覺了,他比較心直口快,隨即問說:「是不是要動他的手?」
「那不行!」徐老虎打斷他的話說,「阿香不肯。」
「我自有不會讓西洋鏡拆穿的法子。」
徐老虎坐定下來,辨一辨自己的感覺,所見所聞所觸,都是陌生的;唯其陌生才是新奇的;而唯其新奇,很快地便覺得可親可愛了。
「我的公事,說實話,是來捉謝老大歸案。」董金標說,「徐老虎跟我一起來的,他不出面,不過事事由他作主。」
由於心裏懷著疑問,動作便不經意了,一伸手拔掉髮髻上的簪子,等抖散了頭髮才想起,自己忘其所以了!這是臨睡之前才有的舉動。既已如此,也就不必急著重新梳頭;打開鏡箱,取出一柄常州竹篦,坐下來櫛髮。
「不會就好!」鄭老八問,「阿香什麼時候來?」
小大姊答應掀簾而出。一靜下來,徐老虎少不得跟關老四有番寒暄。此人倒是真正的「洋行小鬼」,他對鄭老八很尊敬;聽口氣彷彿他欠過鄭老八什麼情,亟圖報答似地。
「他什麼生意都做。只要有錢掙就好。」
「那麼,」鄭老八興味盎然地說,「倒不妨試試;叫個局看。」
「那倒不會。」
「我不曉夠不夠?」說著,關老四很自然將皮包上的活動鎖一撳;蓋子自動彈開,裏面包紮得整整潔潔的四綑老頭票。
「這個關四少是幹什麼的?怎麼在這裏叫局?我一點都不懂。」
董金標想說,還沒有好路子。話到口邊,突然醒悟,照此說法,在對方根本不必擔心;自己也沒有發生什麼作用,不值這一皮包的老頭票,所以話要說得嚴重些。不過剛才已經說過,還在探路,跟他的朋友也沒有聯絡,這一點在話中要照應到,才不會露馬腳。
春寶誤會了,以為要搞個什麼仙人跳之類的騙局;鄭老八不覺有些好笑,「你想到那裏去了?」他說,「我的朋友也不是什麼下三濫的人。跟你實說了吧,老徐是有樁公事活要託小黃跟關老四辦;找老七不過擺擺場面,並沒有別的意思。莫非我還會害你不成?」
「四哥,這位就是董兄!」
說著,她取出一瓶自己泡的虎骨木瓜燒,又弄了一碟花生,讓徐老虎自斟自飲;然後攏一攏頭髮,提著一個竹絲小籃匆匆走了。
「租界裏不能抓,只有不在租界裏抓他。」阿香遲疑著說:「法子是有一個;不過照這個法子做,有點作孽。」
「是啊!他給我預備的是老頭票;叫我帶來了!」
所謂「吃這碗飯」就是在堂子裏打滾;徐老虎問道:「你覺得做人家人好?」
事情一弄清楚,反覺尷尬,話有點說不下去了。
不知談了多少時候,小大姊又在喊了:「四少爺來了。」
「那就是了!你是實逼處此,只有這個辦法;不然就只有用他老娘的名義去騙——」
阿香有些困惑,低著頭想了一下說:「大爺一定是要問我,怎麼才能抓住他。是不是?」
於是春寶又將徐老虎找了來;提出要他去接阿香的要求。徐老虎欣然應諾;由那裏的相幫領路,叫一輛馬車到了阿香那裏。
「有你們兩位在一起,一定成功。」徐老虎說,「這件事就請你們倆主持,該怎麼辦,要我怎麼樣接應,儘管不客氣地說。」
「到時候,她會來告訴我的。」
「好!決定照她的法子做。」
「不知道香妃老七肯不肯?」鄭老八說,「這要叫春寶去說。」
「久仰久仰!」關老四將大氅往椅子一丟,抱一抱拳報名:「關永安!」
「這話就是了!」
徐老虎當然懂了,不過確是不大贊成。江湖道上用到「美人計」,說出去總是件欠光明的事。不過,阿香的盛情是可感的,應該有所表示。
其實春寶已趕回來了,上樓看有個陌生的關老四在,而香妃老七的「局票」上綴一「關」字,當然就是這個客人叫的局。究竟是怎麼回事,茫然莫辯;所以匆匆招呼以後,便使個眼色將鄭老八調到後房去詢問究竟。
所謂「我們」,意指他「母舅」謝老大的私船;董金標點點頭說:「後來沒有成功。成功了,你們就沒有現在這麼便當。」
「是,是!」徐老虎急忙附和,「多謝春寶姊費心。」
「喔,」黃榮才作出突然省悟的神氣,「那麼,你跟徐老虎再一起囉?」
「你自己問她好了。」
「一個人怎麼不出門?」黃榮才說,「不過謝老大也知道,動他腦筋的人很多;最怕『請財神』,所以出門的時候很小心,起碼有四個人保鏢。」
「噢!」徐老虎對她的能幹,已有瞭解,很起勁地答說:「你先把你的法子說出來,情願不情願,贊成不贊成再商量。」
這一說,春寶大起戒心,「你不要來搗亂!」她說,「我好好的場面,明天都壞在他手裏!」
於是阿香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表示這個話題,在她算是結束了。
念頭轉得很快,在還沒有造成尷尬情勢之前,他就泰然說道:「明天上午還要辦事,我今天非回客棧不可。」
「不是有什麼不妥。老四約他到這裏來,總有個說法?」
「是啊!」阿香反問一句:「換了你也不肯做吧?」
「為啥呢?」
「不住在一起,不過常常碰頭的。」
這話徐老虎覺得很難回答;便先不理他,轉問春寶:「阿香跟你談到我的事了?」
徐老虎點點頭,看春寶跟阿香並坐低語,便向鄭八說:「我決定租你們樓底下,不知道現在的房客什麼時候搬?」
「不與你相干!」春寶嗔著他說:「不要來亂打岔。」
「喏,」黃榮才指一指關老四,「他要我來問的。自然是跟徐老虎一起到上海來辦一件公事?」
「還可以。」
「久仰,久仰!」關老四拱拱手,派頭像官家子弟,「鎮江、揚州一帶,提起徐大哥,無人不知。大名如雷灌耳,幸會之至。」
原是一句搪塞的話,豈容盤問。董金標只好這樣答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也不必再去說它。總而言之一句話,第一,謝老大少出門;第二,當心徐老虎。」
「看樣子是入洞房了!」鄭老八說,「我們來得不是時候。」
「那倒也不見得。我剛才說過。謝老大無惡不作,抓他起來,也算做好事。」
「有個小大姊。她娘生病,回去了。」
「這話很難說。」
「法子是有一個。不過,這個法子實在很作孽!所以——」她咂了一下嘴,搖搖頭,是非常為難的神氣。
關老四很機警,立刻把他的話,自動收回,同時提出新的建議:
「那,我也要走了。」徐老虎說了這一句,低下頭去;等他再抬起頭來時,大家無不吃驚,只見眼淚流了一臉。
「啥公事?」
董金標已聽黃榮才暗示過,心知所謂「準備」是什麼?當下假裝不知地問道:「你說外面對謝大先生有流言,不知道是什麼流言?」
「對!」徐老虎說:「我就是想騙他出洞。這要怎麼樣才能騙得他相信?」
「怎麼?」徐老虎越發不解,「什麼例規?」
「再說,用這個說法騙他上當,教天下孝順父母的都要寒心了;說是孝子做不得!你倒想,這不是我作孽!」
「回頭跟你說!」徐老虎向他安撫了這一句,又問春寶:「她怎麼說?」
董金標一面談話,一面打量關老四。剪辮子的新派人物,他也見過好幾個,但沒有見https://m.hetubook•com.com過這樣漂亮的人。生得固然英俊瀟灑,不過「人要衣裝」這句話也不錯;從頭到腳,服飾無一不講究。黃榮才說他是上海灘有名的闊少爺,一點不錯。
「好!我來想法子。」鄭老八說,「走!仍舊到春寶那裏去。」
「那一定來,」春寶說:「她是老毛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一問,有將董金標的心思集中的功效。想一想答說:「漕臺的二少爺名叫奎齡,大家都叫他奎二爺。在衙門裏很管事。我有個朋友,姓張,是江都縣的官親;是他引我跟奎二爺認識的。承蒙他看得起我,一見如故——」
「慢慢來,事緩則圓。」鄭老八說,「先打聽打聽這個人平常的行動;我想總有漏洞可以捉得到。」
徐老虎不知道自己的心事,能不能當著黃、關二人透露?躊躇未答;而鄭老八卻想到了。
等賓主落座,把小大姊忙壞了,倒茶擺果盤,還要關心客人的坐處,「來!這張椅子舒服。」她對關老四說,「請這裏坐。」
「大家談談過去啊!」徐老虎說:「我過去是做鹽生意;我們叫『販砂子』,說穿了就是販私鹽——」
徐老虎不願細談,但也不忍讓她失望,想了一下,答了兩個字:「報恩!」
於是香妃老七敬煙,跟董金標寒暄了一番,貌美如花,聲美如鶯,雖是些不相干的應酬話,董金標亦覺得很興奮。
「是這樣,」她略微有些窘態,「謝老大打過我的主意;我一直裝糊塗——,」她遲疑了一會,忽然問道:「你懂了吧?」
「怎麼會?」徐老虎說,「看你的相,不是不會生的。」
「沒有菜怎麼辦?」徐老虎看桌上,只有一小碟滷香瓜,一小碟顏色發黑發綠的臭腐乳,一碗湯倒很講究,有醃肉、有冬筍、有千層,糟香撲鼻;便即說道:「有這樣醃川就很好。」
「黃兄,」董金標反問:「你問這一點是為啥?」
「這裏頭,」黃榮才轉臉問道:「沒有別樣東西吧?」
於是黃榮才寫了一張「收到日本老頭票八萬圓正」的收據;董金標一看,認為毫無關係,略想一想,具了個「張德才」的假名。
「要裝就裝得像,是不是?」
如今她願意助徐老虎一臂之力,設計很周密,是先到青浦去一趟,專程探望謝家老太;然後回到上海去跟謝老大告歸,順便傳話,說他老母想念他得很;甚至要說他母親有病痛。這樣,就一定可以把謝老大,從上海租借騙往青浦。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阿香歉意地說,「不該觸動你的心事。」
「老四,」鄭老八說,「這位徐老大,是揚州來的好朋友!」
「不心了!」徐老虎又說,「實在說,我倒不太想走;不過好多人等你去吃飯,不好意思讓他們久等。」
她們之間的「糾葛」,終於告一段落。春寶舒口氣,站起來說:「我們好回去了!徐大少怎麼樣?」
「一點不錯!」徐老虎問:「後來你就跟了姓謝的了?」
「讓她來好了!她知道我有這個毛病。」阿香又說,「你也不必來陪我;那裏吃完飯來接我好了。」
「喔,」徐老虎問,「事情怎麼樣?」
一乘轎子、一輛馬車,到了春寶的小房子;一坐定下來,徐老虎就迫不及待地問春寶:「你們在談點什麼?」
「我認識兩個。」小黃亦很機警,猜出怎麼回事;口中不說,卻深深看了徐老虎一眼。
「他住在那裏?」
「是的,是的。我知道!」徐老虎已經放棄了這個計畫,「我想能夠弄張筆據也一樣。」
「怪不得身段這麼好!」說著,手就有些不老實了。
「這一計太好了!」徐老大問道:「你顧慮的是你跟謝家總有點情分,好像對不起謝家是不是?」
「那麼,」關老四問道,「怎麼又派了你老兄來呢?」
「何謂仁至義盡呢?」
「好!就重託你們兩位。」徐老虎說,「公家的賞格以外,我另送兩千銀子。」
「你呢?」
徐老虎聽而不答,忽然又笑了;喃喃地說:「巧珠,巧珠,到底替你報了仇!」臨走他又轉過來向鄭老八說:「阿香那裏若有謝老大的消息,務必儘快通知我。」鄭老七頻頻地向他點著頭。
到了這時候,盤馬彎弓的姿態,是不需要的了。而且關老四亦不必避開,儘可坐在一起來談。
到了「小房子」,只見後房已收拾得煥然一新;門上還貼了個新剪的雙喜字。小大姊說,這都是春寶一手料理的。徐老虎自然感動,鄭老八也覺得很有面子。
「還談到公事?」鄭老八大為詫異。
於是香妃老七將皮包取了來,隨即退了出去;黃榮才便向董金標招招手,三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一起坐下。
「女兒也好!」徐老虎說,「我遇到過兩個女人,真不輸男子漢大丈夫;可惜生錯了地方。如果投胎投得好,這兩個女人,會有一番事業做出來!」
「我。」是春寶的聲音。
「如果是這樣的脾氣,怎麼能幫謝老大做事呢?」
「都談好了!只等董金標來上鉤。」鄭老八說,「明天晚上約他來吃飯。你準六點鐘來。小大姊會在後門接應;如果她沒有話,你悄悄上樓,在後房聽壁腳好了。」
關老四點點頭,仍舊將皮包關攏;轉臉去看董金標。
阿香很奇怪,也越有興趣去追索;但旋生警惕,男人不願談的女人,最好不要多問,不然會生誤會,傷感情。
「無非關照下去,運米出海的船,高抬貴手。」
「不要緊!」黃榮才搶著說,「門口已經有馬車在那裏;只要他一坐上,立刻到碼頭,有人等在那裏,押上輪船,明天一早就到南京了。」
「你說得一點不錯!我去回絕她!你等在這裏,我回來陪你吃飯。」
「那,西洋鏡不一回去就拆穿了?」徐老虎說:「回去一看,鈔票上只有一上一下兩張真的『老頭票』,難道還想不到是受騙。」
看她這樣婉轉依順,徐老虎不免又愛又憐,同時也覺得自己的責備太苛,便安慰她說:「你也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總有辦法的。」
「那太好了!這就是一條路子。」關老四又問:「交情想是很深。」
「談過了。」小黃打開皮包說,「東西弄好了!」
正在心神不定時,聽得有人敲門,阿香便問:「那位?」
「不寫,自然就不必談了。」關老四說,「我有話說得他肯寫。譬如勸他用假名字;反正筆跡是一樣的。」
「一定肯的!」徐老虎接了一句。
「我到時候也來。」
「我知道,你是為我,願意受委屈;等我想一想,這件事做起來,總要不傷你的面子才好!」
「徐大叔的意思,過後再說;將來到南京去處置,還要我們兩個去做見證。這一點,恐怕到時候抽不出空。」鄭老八問到:「小黃,你看有啥好法子?」
這話很難回答。照徐老虎的意思,眼前一動不如一靜;不過春寶特意將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不搬去住,似乎有負盛意,因而躊躇難定。
聽得這兩句話,徐老虎恍然大悟。怪不得鄭老八曾提警告,莫在她面前談謝老大;同時也明白了她剛才何以與阿香有爭執的模樣,必是衛護著謝老大之故。
「這倒是實話。」徐老虎停了一下說,「我在想,春寶那裏也不怎麼樣合適,索性租個比較大一點的地方。」
「你請過來!我有話告訴你呢!」
「明天上午,我到青蓮閣跟他碰頭,問他能不能幫忙?他一定會問我,忙要怎麼幫?我就說米糧出口要請他保險。看他怎麼說?」
春寶不接話,阿香也不開口;顯然的這是不歡迎他住在這裏的表示。徐老虎倒不免一驚,莫非事情變卦?為了什麼?
由於燈光昏暗,阿香不斷在喊:「當心,當心!」走得自然很慢;徐老虎在後面握著阿香的手,實在有些不捨,但畢竟還是分手了。
「是的!我亦很仰慕謝老大先生。」
「董兄!」黃榮才說,「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我知道你這趟到上海來,是有公事要辦。剛才關四哥說了,只要董兄你當他朋友,他一定不會虧負你的。董兄,你先說一句,願意不願意交他這個朋友?」
「太大似乎也用不著。你又不常在上海;我看春寶樓下正好。萬一要請客,人太多,借用她樓上;再借用她的佣人,又省事,又省錢。你看好不好?」
「慢來!」鄭老八說,「這個法子自然不錯,寫了收據就是受賄的證據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他也不是三兩歲小孩子,倘或不肯寫怎麼辦?」
徐老虎語塞。同時也有警惕;阿香不是易於受欺的無知婦人。
於是黃榮才問道:「董兄跟漕臺的二少爺是怎麼一個交情?」
「會寫,會寫。」徐老虎說。
「想了好久了,不知道怎麼辦?」
「你倒問問徐大少自己看。」
「你不要擔心!」鄭老八安慰她說。「這個人我吃得住他;如果老七對他有意思,我會叫他少來,不至於讓老七迷得他生意都不想做。」
徐老虎將他「販砂子」的情形,很坦率地「招供」了一番;不過沒有提到白寡婦,也沒有提到荷姑。
然而,黃榮才無須見情,反倒逼緊一步問道:「那麼,董兄,你籌畫好的法子,不妨說一說看。」
「當然!」
「不,不!」董金標突然推辭,「改天再叨擾,今天我還有事。」
到得春寶的小房子,小大姊領上樓喊道:「七小姐!黃大少帶朋友來了。」
「那就要拜託董兄了,能不能託一託那位二少爺。」
「請坐,請坐!」香妃老七問道,「這位想來就是董老爺了?」
「怎麼?莫非還要截我們的船?」
黃榮才站起身來,將關老四的皮包拎到桌上,卻不打開,是有心「吊胃口」;因為他要讓「聽壁腳」的徐老虎,跟錄供的書手,聽得格外清楚,所以話要一句一句地套問。
「生是會生!」阿香答說,「說我命裏有兩個女兒。」
「是的。」
於是他說:「這裏面的一筆款子,本來是想請董兄帶到清江浦去活動的;關老四剛才跟我說了,只要董兄你肯當他朋友,不妨先送了給你。」
徐老虎躊躇著說:「我實在有點拿不定主意;怕說出去名聲不好聽。」
幸得鄭老八幫他說話,「這是人家的公事,前程都在這件事上。」他說,「謝老大當然是犯了國法才要抓他;就抓了去,不見得一定會有罪。他有他的道路,將來也許一點事沒有就放出來。你不必替他擔心,也不必多管閒事。」
「不方便?對我們不方便?」
「是的,談到你的公事。」
等春寶一過去,她拉著到一邊,是儘量跟徐鄭二人隔得遠,怕他們聽見的模樣。不但如此,而且談得很多;不但談得很多,而且似乎有爭執。看樣子,春寶是在作規勸。
「不錯!」
原來堂子裏的「本家」,最怕姑娘「結恩客」,名花有主,肯報效的「冤桶」都會裹足不前。春寶知道香妃老七的性情;像關老四這種年輕漂亮的人物,很可能一見傾心,那時生意不好好做,只想到「小房子」去陪恩客,春寶的「淫業」自然大受影響,所以不由得有些情急了。
「明天要借這裏替老徐辦件事;再要讓老七跟關老四搭個擋——」
一聽這話,阿香的表情轉為陰鬱;微微嘆口氣:「總是命苦!」
鄭老八笑了,笑得相當詭秘:「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說:「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說穿了就不值錢了。」
「慢一點!事不宜遲,馬上就要動手。」
徐老虎覺得談到這裏,麼該實話直說了。「有件公事,我想跟你談一談。」他說,「事情倒也巧得很;我沒有想到你跟謝家認識。也許你能夠幫我一個忙。」
所以他想一想答說:「路是剛剛探好,方法也剛剛籌畫好;只為大家認識了,所以我暫時等一等,看一看。」說著拿手指一指黃榮才。
及至講完,徐老虎又說他自己的感想:「阿香肯這樣子委屈幫我的忙,我自然要好好謝一謝春寶姊。不過,用這種法子把謝老大弄到手,說出去似乎不好聽。」
等徐老虎一坐下來,阿香隨即從籐製的茶壺箱中,揭開保溫的棉套,倒了一杯茶,自己試喝了一口,認為滿意;才抽出腋下的一方手絹,將就口的杯沿擦一擦淨,捧到他面前。
「自然!」董金標說,「不然我那裏有工夫來陪你們。」
「是的,抓謝老大。」
「那要問她!」鄭老八提高了聲音說,「春寶,跟你說話呢!」
「這是門面帳。」黃榮才抬眼看一看關老四,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他那副花|花|公|子的派頭,他娘舅不大相信他,只當他耍花腔、騙錢去花,你隨便寫一張,不用真名字好了。」
大家都探頭去看,只見皮包裏是簇新的「老頭票」,總數有十來紮之多;紮得整整齊齊,誰也看不出一面一底之外,中間是白紙。
「總還不夠。」阿香說道:「辰光也來不及,我到弄堂口去買點現成的東西。你先吃起酒來等我。」
「董兄,你跟徐老虎很熟囉?」
「大爺,你呢?」她問:「有幾個少爺,小姐?」
董金標心亂如麻,錢未到手,已有患得患失的模樣,黃榮才與關老四對這種紮局行騙的勾當,見得多了;兩人對看了一眼,相戒慎重,因為在這將上鉤未上鉤之際,是最緊要關頭,操之過急,就如釣魚將釣桿提早了,魚兒受驚而逸,就再也不會回頭。
「我聽說,徐老虎也到上海來了?」
「慢慢!回絕也得有句話,不然會得罪人;也掃了他們的興。大爺,你說我忽然肚子痛,他們不會疑心我裝病的。」
「你的意思是,等路子探好了,再跟你的幾個好朋友聯絡動手?」
「李統領是誰?」黃榮才問。
「是什麼事要託他?」
「咦?」徐老虎不免詫異,卻又不知怎麼問才好?
「如果會寫字,最好騙他一個筆據下來;那就鐵證如山了。」
「就在這裏?」鄭老八有點遲疑。
「你們倒想想看,」鄭老八問到:「這張筆據怎麼弄?」
接著便聽見樓梯上很敏捷的腳步聲;徐老虎不免詫異,是什麼人?似乎是頗受歡迎的闊客;但又何以是少爺?
「你說!談啥?」說著,阿香又依偎著他坐下。
她的理由一點都駁不倒。在徐老虎看,這件事等於煮熟了的鴨子又飛掉,心裏十分懊惱。
這樣想著,自然而然地抬眼去看阿香,她回報的卻是撫慰的眼色。可知其中別有緣故;問春寶一定知道。
徐老虎心中一喜,催促著說:「你不管它!說出來再商量。」
「不是亂,是熱鬧。」鄭老八說,「我想有老七同席,阿香也不見得會不高興吧?」
「因為,我在上海有好幾個好朋友,路道很熟。」
「多謝,多謝!」關老四說,「家母舅曉得有董兄這麼一位朋友,很想結交;不過,外面現在對他的流言很多,他一時不便出面,只關照我,務必要結交董兄這麼一位朋友。他又說:『江湖道上不可以做半吊子,要想到跟人家就算一見如故,到底初會;如果人家有啥好處到我們,要想到我們有啥好處回報?』家母舅是很直爽的人,所以我亦是很老實的做法,有一點點準備。」
「好的!等你吃完飯再說。」
「搭什麼擋?」春寶急急打斷他的話問:「不要弄出什麼活把戲來?」
「長三」出堂差,無所不可,飯館、戲園,私人寓所,一律應招;唯一的例外是,「長三」講身分,除了每年九月裏賞菊那一段時間以外,平時不到「么二」出局。所以鄭老八的提議,沒有人覺得匪夷所思;只是沒有局票,黃榮才就隨便找張紙提筆寫了兩行字,關照樓下的「相幫」立刻送去。
「其實,我看這裏也很好。倒比春寶那裏還清靜。」
春寶不答,征征地望著徐老虎,好半天才說:「徐大少,你要交大運了!」
「還有一個——」徐老虎搖搖頭,不願意再說下去了。
「這樣說,謝老大為人厲害得很。」
「怎麼不好?」阿香問道:「談什麼?」
阿香大為驚異,掙脫了他的把持;看著他問,「一個男孩,怎麼會給了人家呢?」
「好些了!」
這話有點不大講理;不過阿香卻完全接受了他的責備,歉疚萬分地陪笑道:「原是我不對!等我再想辦法。」
「能這樣當然最好。不過,我想不出,要怎麼樣才能讓他落張筆據?只有麻煩你跟小黃去動腦筋了。」
徐老虎答應著,與小黃、關老四也打了招呼,出了弄堂,仍舊坐馬車回原處。
「不錯。」
「怪不得!」黃榮才笑道:「原來你到謝家賭牌九,是為了探路子去的!」
「早知道辦不到的事,你根本不必跟我講的!」
董金標沉吟不答;因為他覺得話說得太多,而且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等他一走;徐老虎、鄭老八都出現了,後面還跟著個書手,手裏拿著厚厚的一疊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