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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京不久，接著便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仍舊是胡應山。

「眼前不在這裏？」鶯兒指著小紅說：「再也逃不了的，有話不會在鴛鴦枕上，好好去說。」

「好！好！」胡應山說：「一開了年，我到府賀節，面領回話。」

接到手裏，一看信封，就辨出是他母親的親筆，信裡說，查家原是舊交，兩代交情，這門親事，還是該做。好在他是兼祧，先娶湘紋，後娶小紅，彼此姊妹相稱，亦屬無妨。同時又叫兒子早日請假回里，以慰親心。

陳鑾大為詫異，因為他隱約聽說，湘紋抑鬱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應山怎又來「請期」？不過這話不便細問，也無須細問，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萬難從命。當日筵前，一刀兩斷，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新君嗣位，照定制必開恩科，道光元年辛巳鄉試：陳鑾不曾奉派為考官。下一年壬午鄉試本科，他奉派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達，當天就派了一個在京裏所用，極其幹練的長班孫貴，拿著他的信，專程趕到蘇州去見小紅，說是奉派主試浙江，皇命在身，關防嚴密，不能順道拜訪；試差完畢，回京覆命時，決定在蘇州逗留一天，聊傾相思。

是江寧釣魚巷裏的門戶人家，這話怎麼說得出口？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道：「姓李。」

然而在陳鑾看，這些遠不如小紅那四百多兩銀子來得貴重！小紅到底那裏去了呢？如果她知道將臨的佳期——為查家看不起的陳鑾，仍舊娶了查家的女兒，會不會笑他沒志氣？或者不明內情，只當自己如鼓詞上所描寫的陳世美、王魁之流，忘恩負義，因而一氣尋了短見？

說著先替陳鑾寬去袍褂，服侍小紅卸妝，然後為新夫婦舖好了床，悄悄從新房中退了出去。小紅嫣然一笑，扣上屈和*圖*書戍，雙雙入帳。

「對！你姓查。不然怎麼會是坐了查家的花轎來！」陳鑾取下帽子，搔搔頭皮說：「可是你怎麼會姓了查呢？」

「特來道賀！」胡應山已經用很豐厚的一個「門包」，買通了司閽，擅自跟了進來，此時在門外應聲，同時笑容滿面地踏了進來，連連拱手：「老世侄成了貴人，只怕不肯認我了。」

那知孫貴中道迎候，帶來了一個令人驚擾而奇怪的消息：小紅不在蘇州了，遷到甚麼地方，無人知道。

「好！」胡應山很有把握地說：「一言為定。」

「這又不對了！在我成進士那時，為何不說？」

事起倉卒，找不到儲藏嗣君御名的「金匱」——清朝從雍正奪嫡以後，雖保持著東宮僚屬的「詹事府」，卻已不立東宮；繼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選定，親筆書名，藏入一個等於金匱玉匣的盒子中，嚴密封固，置在乾清宮「正大光明」這塊匾額後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匱」則在京師，專差去取，卻不曾找到，最後是在一個小太監身上發現的，打開來一看，是傳位皇二子綿寧；同時已成為皇太后的鈕祜祿氏，亦特遣侍衛到行在傳宣懿旨，說大行皇帝生前曾口傳密諭：皇二子仁孝恭儉，將來當繼大位。於是皇二子嗣位，定年號為「道光」。

從套房中翩然現身的鶯兒，輕倩地笑著：「大爺！不，姑爺，新姑爺！」她跪了下去，「鶯兒給新姑爺磕頭，賀喜，討賞！」

拿過名帖一看，是胡應山，陳鑾記起前恨，當時就放下臉來說：「擋駕！他來幹甚麼？」

萬般無奈，陳鑾只有去拜訪蘇州知府，約略道明來意，說是訪如此一個舊識，請代為派人查訪。官場最重科名，京裏的名翰林這樣委託，蘇州知府答應一定https://m.hetubook.com.com盡力。於是陳鑾抱著無窮的希望，與顧皋會齊了，一起沿著運河北上覆命。

鴛鴦枕上，款款密語，才知道當陳鑾發覺小紅家人去樓空，焦急得不知何以為計之際，小紅正安安穩穩住在湘紋的香閨中，做查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查家門下，那個高明的食客，訪聞得有小紅贈金於窮途末路的陳鑾的這段義行，以及她杜門待嫁，隱身蘇州的芳蹤，因而獻議，由查百萬收為螟蛉，做為湘紋的替身，依舊歸嫁陳鑾。

「我來替老世侄作伐。不，」胡應山馬上又搖著手說。「實在是『請期』。」

「說來話長，你先寬了衣。」小紅回身喊道：「鶯兒！」

「你？不是姓李？」

「胡老伯，實在不能從命。說實話吧，家母已經替我另外定下一頭親了！」

「有賞，有賞，這不在話下。」陳鑾拉著鶯兒，情急地說：「好姐妹，你們主僕倆，不要捉弄我了，快說給我聽吧！可知道，我找得你們好苦？」

這話說得不中聽，但也就因為這一說，陳鑾不便拒人於千里之外，很勉強地答了聲：「胡老伯遠道見顧，有何賜教？」

「我想這樣也很好，」小紅說道：「爹爹無女而有女；也保全了府上與查家的兩代交情；我呢，總算託足高門，勉強可說，不辱沒你探花郎的身分，一舉三得，何樂不為？」

為此，陳鑾在闈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闈，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顧皋商量，打算親自到蘇州去一趟。顧皋同情他的遭遇，答應了他。

「這又是你岳父的主意，說借此激勵你發憤成名，反正湘紋小姐等在那裏，不怕姻緣不諧。」

「查湘紅？」陳鑾笑道：「這一段就像跟湘紋是同胞姊妹了。」

「但願你這麼想！」小紅又說：「ｈttps://wwｗ.ｈｅｔuboｏk.ｃｏｍ•cｏｍ湘紋姊姊，為你抑鬱而亡；你也須念著她才好！」

這番話說得陳鑾心裏七上八下，意緒如麻；查百萬勢利眼，岳母是好的，湘紋有此表示，更為可感。但細想一想又覺得不對，「那麼！」他問，「這話為甚麼不早說？」

「說不定是錯過了。」孫貴這樣說：「搬的不多幾時，寫信到京裏；老爺出京了，自然不曉得。」

吉期定在開春三月三，一過花朝，查百萬由水路自江寧發女兒的嫁妝，這件嫁妝值十萬銀子，轆轤連江，鼓棹上駛，以查百萬的財力，居然請准了兩淮鹽運使，特派抓鹽梟的緝私營護送。陪嫁的除了妙年美婢以外，還有個乾癟老頭子，徽州人，是一名朝奉；查百萬送了女婿一爿典當。

「自然是洞房花燭的佳期。」

「另外定下親了？」胡應山吃驚地道：「是那一家？」

「連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對皇帝來說，並不能替他帶來好運；就在這年七月二十五，因為中風而在熱河行宮暴崩。

「哼！」陳鑾鼻子裡哼了一下，不知是冷笑，還是苦笑。

母命難違，陳鑾再也找不出託詞來拒絕查家的親事，但一則小紅的恩情，銘心刻骨；再則對查百萬的餘憾猶在，所以提出了這樣的條件：第一，將來小紅進門，湘紋須尊稱她「姊姊」；第二，誥封先贈小紅，次贈湘紋。這一來，名為兼祧，略同嫡庶，對湘紋來說是委屈的。可是「大冰」胡應山，居然替女家允承了下來。

「請期，甚麼期？」

「也難怪你，老世侄！當時你總看得出來，我著實替你生氣。事後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長吁短嘆，悔恨無窮，說壞了他與令尊的交情。至於湘紋小姐，」胡應山合掌當胸，「天在上頭，說話要憑良心，知道了這個消息，尋死覓活，幾乎https://m.hetubook.com.com一命嗚呼！你岳父、岳母答應她，重申前約，才能把她勸下來，早就在佛前設誓，非陳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麼說？」

胡應山緊皺著眉，想了一下，忽然眉目舒展地說：「這也不要緊！府上的情形我知道；三房隔一子，就娶三房正室也不要緊，兼祧原有這個規矩。」

等胡應山一走，陳鑾的心思越發亂了；懷著恩怨糾結，不知如何清理的煩惱，悄然到了蘇州，帶著孫貴，微服相訪，只見小紅杜門謝客之處，秋陽滿院，人影杳然。在附近問了好幾家人家，都說這李家很怪，平時不與鄰居往來，所以是甚麼時候遷走，遷到甚麼地方，一概不知。

「這為了遮人耳目，爹爹不願人家知道我原來的身分，接我回家時，做得極其秘密——江寧都知道查百萬嫁的是親生愛女，不曉得是李代桃僵的查湘紅。」

不會的！倘或小紅有此想法，一定會出頭理論；本來就定了嫁娶之約，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嫁陳鑾，除非——。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傷心——世間有婚期將至，因為捨不得爹娘，人前背後，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而如今有了個淌眼淚的新郎倌！

母命難違，至少沒有再峻拒的道理。有許多話要跟母親當面說，無論如何先請省親假，總是不錯的。因此，他這樣答覆胡應山：「且待我面稟了家母，專函奉覆。」

「妙，妙！」陳鑾感動異常，「設此謀者，不亞於陳平的『奇計』！就是一樣不好，何以不先告訴我？」

是小紅！那也可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一個新娘子，甚麼垂頭不語羞澀，恍如不知不聞？這個新娘子卻盈盈含笑，軒眉揚臉，而且伸出一隻手來，要新郎倌為她握著，然後問出一句奇特的話來：「大爺，你知道我姓甚麼？」

「不是！」小紅答道：「從前姓李，現在姓查！」

「和-圖-書老世侄！」胡應山又說：「如今試差已畢，回京覆了命，請假回籍，省親完婚，到家總在臘月底，佳期定在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如何？」

「這話不錯！」陳鑾略微放了些心，趕緊寫信回京——他住在湖廣會館，託會館的執事查問，如有蘇州的來信，請他趕緊加封交驛差遞到浙江巡撫衙門轉交。

「這也是你岳父的主意，說此時芝楣餘憾在心，碰了釘子倒不好。反正辦嫁妝也得預備兩三年，不如等日子長了，你心裏的氣也消了，一說即成。」

「是你！」用秤桿挑開紅羅蓋頭的陳鑾，不知自己是眼花還是在夢中，真有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覺。

陳鑾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動盪得久久不停；實在事太蹊蹺；小紅和她的假母，必是遭遇了不測之禍，是被劫持幽閉著，無法出頭；也可能委蛻黃土，今生今世，再無見面之日。

「老世侄，我為你千里奔波，做媒做到這樣子，憑良心，是至矣盡矣了！喏，」他遞過一封信來，「不辱所命！如今看老世侄還有甚麼推託。」

「自然！生死情誼，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那——」陳鑾不便說是不忍負小紅，只推到母命上，「那得家母允許了才行！」

「老爺！」就在他摒擋行李，將要上船時，孫貴來報，「有位胡老爺來拜！」

這一夜細訴悲歡離合，小紅貪聽他闈中得意，金毀專臚；不覺東方既白。花燭良宵，竟成虛度；然而這不是甚麼憾事，地久天長，多的是蜜樣的歲月，何爭此一夜！

「這就不可解了！」陳鑾憂心忡忡地說：「就要搬家，也該告訴我啊！」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廣會館回信，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甚麼蘇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囑咐，就會轉遞。會館這種事辦得多了，絕無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