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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譜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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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媒

雪媒

「請卸妝吧!」新郎倌很溫柔地說:「你看,門外雪深三尺,越顯得這副對聯,形容入妙了。」
「你這樣子上吊,死在我家;是要連累我家打人命官司。我們何怨何仇,你要害我們傾家蕩產,受牢獄之災?你好狠的心!」
想起那兩日的光景,如在眼前;雪光如舊,人事已非。想想看,如果嫁到賈家,只怕寒宵懸樑的竟是自己。
聽到這裏,新郎倌謝慕羽著急了,「那麼,吳家的花轎呢?」他打斷王翠芳的話問。
果然,「吳家的死了!」他自語似地說。
通知王家來領人,又是大舅的差使;結果誰也不曾想到,帶來了另一個「大舅」——王翠芳的大母舅,受託來做大媒。
「這事就怪了!難道那一床睡的兩個人都不知道?」謝太太問。
還說不懂!王翠芳自覺身落虎口,孤立無援;心裏一急,眼淚就滾滾而下,終於哭了出來。
「那個吳家?」
「自然是倉卒之間,抬錯了;抬到賈家去了。」
任令大舅說破了嘴唇皮,不能說服王翠芳;而且當天晚上趁人冷不防,在未曾合歡的新床簷架上上了吊。
謝太太不響,她丈夫也不響,大舅卻是一路想通了來的,此是唯一彌補之道,所以極其熱心,看他們夫婦倆意似不願,少不得要加以勸解。
「娘!」謝慕羽說:「我們都出去吧,讓王小姐一個人靜一靜。」
「賈相公!有的。」
他毫無表情地點一點頭,從火盆旁邊站起身來,雙手籠在袖子裏,慢慢踱到窗前——新糊的窗紙映透了雪光,薄暮時分,依然一室通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臉上,是傷逝的神色。
「你趕快送我回去!該死的媒婆,喪盡天良!」
偏偏這樣的天氣,是個「大滿棚」的好日子。拿男女兩家的八字,細心推算而來,不沖不尅的好日子,是無法更改的;而況喜筵已備,賓客將臨,想改亦不可能,因此,王家照樣發轎——花轎上面蓋一層油布,出城走不到五里路,油布上的雪,就有兩三寸厚了。
「怕?」王翠芳輕輕地說,抬頭看了他一眼;秋波一繞,賽如閃電,馬上又消失了;但留在謝慕羽印象中的亮光,卻是不會消失的。
虧得謝慕羽剛剛從窗前經過,發現窗紙上晃蕩著一條懸空的人影,破門而入,一把將她抱了下來,放倒在床上;驚動家人,七手八腳灌薑湯、掐人中,才得悠悠醒轉。
到了涼亭裡,將花轎卸了肩,轎伕去找了許多為大雪壓斷的枯枝來,好不容易才生起一堆火,濕樹枝不易燃得旺,七手八腳拿破氈帽亂搧,搧出嗆人的濃煙。
https://m.hetubook.com.com他人的悲傷,只有用自己的歡樂來排遣。而況這份悲傷,似乎近於多餘。不過,謝幕羽在「左顧孺人,右撫稚子」,總覺得有個想不通的難題,如果當時不是那場大雪,沒有這樣一個換巢鸞鳳的因緣,到今天會出現怎麼樣的局面?
不用去請,謝老本來跟大媒說了,這件喜事要請太太拿主意;太太的主意卻拿不定,因為她對王翠芳有戒心,也知道齊大非偶的道理。
婆太太是很能幹的人,大為動怒,「我家雖窮,是讀書人家,難道會騙婚不成?哼,」她冷笑著說,「你父母嫌我家窮,教你做出這副鬼相!你可放明白些,鬧到公堂上,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父母。」
花轎中有腳爐、手爐,轎圍又遮得甚嚴,冷倒不冷,但轎圍再嚴,也擋不住濃煙從縫隙中鑽了進去,因此有了咳嗆的聲音。
就這一句話,疑雲化作霹靂,震得王翠芳失聲喊道:「我怎麼會到了這裏?誰騙了我來的?」
王翠芳紅著臉點點頭。
因為雪大,賀客早早辭去,倒免了一場鬧房的難堪;王翠芳聽得新郎倌關房門的聲音,心裏一陣陣發緊,又羞又興奮——白頭偕老,相處終身的一個男人,是甚麼樣子?馬上就可以看清楚了。
「王小姐,你想來跟令母舅見過面了?」
新郎倌一聽這話,將兩眼睜得好大,瞪著珠翠滿頭的新娘子,好半天說不出話。
送親的「王大爺」——新娘子的哥哥,不能不答應,「好吧!」他提出條件,「不能多耽擱。」
這句話,在座的兩老和謝慕羽都懂,賈大戶的兒子跟謝家的新娘子,已諧了魚水之歡。謝慕羽只覺一股酸味,直沖頭頂;心裏像吞下了甚麼髒東西似地難受,跳起來吼道:「那有這種事!——」
甚麼叫不敢?這不是謙虛的事,「不敢」就等於不願,把屏風後面的謝慕羽急壞了,飛奔而入,尋著了謝太太,氣急敗壞地說:「娘,娘!非你老人家出面不可。爹不會說話,好好一件事,要讓他弄得糟不可言了!
「這種重禮!」謝太太搶著說:「怎麼收得下?」
「是的。我怕!」他收束心神,照「軍師」的傳授答道:「我一介寒儒;何敢高攀既是天仙化人,又是嬌生慣養。」
「賈大戶倒很講道理,願意送一筆重禮,表示歉意——」
新郎倌好笑。新娘子倒有趣,初見面就開玩笑!於是他也笑道:「我是真相公,不是假相公。」
「走,走!」王家轎夫紛紛m•hetubook.com.com相應,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
「照你這麼說,吳家是有意不作聲,存心弄假成真?」
新娘子叫王翠芳,從拜堂進洞房以後,一直在心裡嘀咕;蓋頭未揭,看不見人臉,卻看得見地上,陪嫁的是全堂紅木家具,而看床腳是一張雜木床;看桌腳是一張黑漆桌子,何以變了呢?
「還有那個吳家?」
如果王翠芳站起身來,說一句:「攪擾府上,深為不安。」那便萬事全休!誰知她依舊坐著不動,只見眼角有兩滴晶瑩的淚珠。
王翠芳自知理屈,又聽這樣說法,慚感交併,便喊一聲:「謝伯母!」起床下地,磕個頭說:「陰錯陽差,攪得府上不安。我向伯母賠罪。」
「我不姓賈。難道你不知道我姓謝?」
「你用不著覺得委屈,我家雖是寒素家風,就娶兒媳婦,也還要看看品德,你放心,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令尊,請他來領了你回去。」
「還不是做人無味!」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賈老二敗壞了家當,一走了之,至今生死不明;已經是三餐不繼的日子,她婆太太還成天罵,罵她『掃帚星』。你想想,那樣的兒媳婦,怎麼做法?」
王翠芳正有此需要,尋死不成;她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終身大事。
「慢慢,慢慢。」新郎倌既驚且怒,「你說甚麼,我不懂!」
花轎由亭裡挪到亭外,由下風挪到上風;就這時另外也來了頂花轎,濃煙中匆匆停下,兩處轎伕合在一起,亂糟糟地,一面揮雪向火,一面詛咒風雪。有的帶著燒酒,此時也慷慨了,輪遞而飲;等手腳暖和起來,正在得趣之際,王大爺開口催了。
「喔!」她明白了,不由得也關切,「怎麼死的?」
「原來是大王莊賈大戶。好的,王小姐,你今天在我們家作客;我馬上派人到賈家去問,換回來就是了。」
王翠芳不作聲;這在謝慕羽的意料之中。
「大舅你也是!」謝太太想得比他透,「人家是富家小姐,昨晚上的樣子,不就擺出來了,不肯做我們這種人家的兒媳婦的。一廂情願中何用?我看呀,」
「慕羽!」他母親喝道:「沒出息!那裏就急得這樣子?你先出去!」
「把火弄滅了。」王大爺又說:「燒掉了涼亭,可惜!」
「這該怪誰呢?怪她自己,還是怪那場大雪?」
醒是醒了,飲泣不止,惹惱了謝太太,沉下臉來說道:「你這位王家小姐,聽說也是知書識字的,如何這等不明事理!花轎是你家自己抬了來的;令兄送親,我們不曾見過,盡禮款留,令兄說要回府接待賀客,喝過一杯和*圖*書喜酒,拍腿就走,誰知道是弄錯了。」
這一哭,把外頭都驚動了,公公婆婆都趕了進來,查問緣故。新郎倌氣急敗壞地說了經過,新娘子啼哭不止,喜氣洋洋的洞房,頃刻間變得尷尬異常,令人難堪。
大舅看一看窗外,面色凝重地低聲說道:「看樣子,吳家的姑娘是曉得的,賈家比我們家不曉得闊多少;吳家跟王家,富窮也大不相同。王小姐能夠看出不是她自己的嫁妝,吳家的姑娘在賈家難道看不出?紫檀鏡台就擺在新房裏,對鏡卸妝,怎會看不出不是自己的東西?」
王翠芳不哭了,但也不曾笑,而是微有慍色,彷彿恨他捉弄人似地。
這樣一轉念間,王翠芳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不要再講那些了!」她說,「講得人汗毛凜凜,酒怕燙過頭了,快來吧!」
謝老是天下第一老實人,也是天下第一不善於詞令的人:這樣的意外之喜,反倒訥訥然無從置答,只是連連拱著手說:「不敢,不敢!」
疑雲愈深,便顧不得害羞了,輕聲說道:「我的紫檀鏡台在那裏?勞你駕,叫丫頭拿來!」
這一下,謝太太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請起來,請起來!」親手扶起;怔怔相視,不知如何說起。
「王大爺請放心!絕不會耽誤拜堂的好時辰。」
「謝伯母,」王翠芳的態度改變了,只是著急,已無猜疑,「我都懂了,你家的新娘子,原是姓吳,我自己姓王;我來的時候,轎伕半路上在涼亭裏避雪烤火,另外亦有一家花轎,好像聽說娘家姓吳,嫁到謝家,大概就是府上了——」
母親當了「軍師」,教了兒子一套話,謝慕羽心領神會地走了。
到此地步,就不必再盤馬彎弓了,謝慕羽笑嘻嘻地站起來,一揖到地:「『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謝慕羽不敢說甚麼大話,一具紫檀鏡台,將來一定替你掙得來。」
「王家大舅來做媒,情願將錯就錯。人家的話很客氣,爹只說『不敢,不敢!』娘,你想,這是甚麼意思呢?」
「為甚麼呢?」
這自然是由謝老接待,相見禮畢;王家大舅不敘客套,直抉正題:「舍親托我致意。是非偶然,良緣天定,如果閣下不嫌敝甥醜陋,願配高門。」
這句話,真正如俗語說:「一滴水恰好落在油瓶裏!」正碰在王翠芳的心坎上,說不出的那種知遇之感,沒來由的那種感激涕零,一陣抽噎,放聲大哭,而婆娑的淚眼,卻忍不住要偷覻那可憐的新郎倌。
頭上一輕,眼前一亮,燈光閃耀得眼花,她裝作害羞把頭低m.hetubook.com.com了下去,閉一閉眼,再慢慢抬頭,謹慎地看著。
還有個比他更受煎熬的是失掉了新娘子的新郎倌謝慕羽,明明是自己的洞房,卻被擯在外,這還不去說它;最令人懸心不已的是,自己的新娘子,果真是錯入賈家,還是另有意外?設逢意外,喜事變做喪事,自己所受的打擊,猶在其次,父母為子完婚,不知節衣縮食,百計摒擋,花了多少心血?一旦人亡,等於家破,教堂上兩老,何以為情?
「該走了!我還要趕回去呢!」
「大王莊。」
她長長嘆口氣,「這件事,我們要吃虧了,變成錯出不錯進!」
撥著炭火,好久都不開口,一雙眼只是盯著火盆;炭火撥旺了不歇手,剛竄了上來的火苗,反倒讓他自己壓了下去。那是怎麼了?她憐惜而又困惑地自問。
謝慕羽一則不敢違拗,二則也不願再聽下去,跺一跺腳,說一聲:「糟不可言!」一衝衝了出去,找了個清靜地方,一個人抱著頭去呻|吟。
她不作聲,心裏當然也難過;但彷彿又有落水被救,撫視淹斃的同伴的那種心情,哀傷之餘,自感慶幸。
「不行,不行!」王大爺也是讓濃煙薰得淌眼淚,大聲喊道:「嗆著新娘子了。」
「窮富不配,我又怕人家說我家乘人之危。」這下有了反應,「那個說?」她倏然抬眼。
「不是我這麼說。是賈家的親友,這麼在議論。」
於是王家抬走花轎,埋頭疾走。
婆太太很有決斷,極沉著地問:「賈家在甚麼地方?」
「我們路近,等一等不要緊。」另一家的轎伕說:「火歸我們來收拾。」
到大王莊去查問的是,一直住在謝家,上上下下都叫他「大舅」的謝太太娘家的堂兄,等他回來,已是第二天近午時分了。
聽得這話,王翠芳不能不爭了,「當初媒婆來說,你家姓賈,現在說是姓謝。」她問:「這是甚麼道理?」
「噢!有這樣的事?」謝太太說:「你去請你爹進來。」
這一句詰責,將王翠芳問得莫名其妙;姓吳?她彷彿覺得這個姓很熟,尤其跟姓謝的連在一起,似乎在那裏聽見過?於是凝神細想,很快地想起來了。
好大的雪!十一月初的天氣,是這年第一場雪,會下得這麼大;到了午後,隨風亂舞在空中的,簡直就是一片片的鵝毛。
「那個曉得甚麼道理!世界上難道還有臨做喜事改姓的?」婆太太又說:「照這樣子,你家難道也不姓吳?」
「你不想收也不成功了!」大舅慢吞吞的接了句:「賈大戶的兒子捨不得放人,說是彼和-圖-書此將錯就錯好了!」
「導子」是到了城門口就算交差,孤零零一頂花轎,衝寒疾行;實在冷不過,轎伕的手足都凍僵了,「王大爺,」轎班頭腦跟主家商量,「前面有座涼亭,歇一歇、烤一烤火再走。不然,腳凍僵了走不快,而且七顛八衝,摔倒個把人,反倒不好。」
「賈家呢?」
「紫檀鏡台?」新郎倌愕然,「你的嫁妝,那裏有甚麼紫檀鏡台?」
再一眼是無限的驚疑:自己一一親眼檢視,親手摩挲過的嫁妝,一樣也看不見;而且看房屋格局,夫家不如說媒時節,媒人所形容的那般豪富——不但不富,甚至可以說是寒素。
十年夫婦,很少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就親眼見了,也彷彿不能令人相信,那樣瀟洒爽朗的人,會變得這樣子的抑鬱!因此,她就不敢問出口來,怕是自己看錯了。「好喝酒了!」她只這樣說:「家裏送了兩隻山雞來;有山雞片的火鍋。」家裏是指她娘家。
「閒話少說。」謝老不耐煩的問:「那麼她本人怎麼樣呢?」
「不是真假的假。說相公你姓賈。」
「上吊。」
「本人自然有一番做作,哭哭啼啼,只說沒臉進我家的門。」
「原是唯恐有人說。」謝慕羽又說:「再一怕是怕王小姐在我家吃不來苦。」看她欲語又止,而終於沉默,他便又接了一句:「想想還是該送王小姐回府。」
第一眼是無限的喜悅:笑嘻嘻地站著的新郎倌,劍眉星目,一條挺直的鼻子,丰神瀟灑,是個美男子。
「事情先要看這位小姐的意思;慕羽,你先不要高興,你跟她去談,來!我跟你說!」
「怎麼回事?」
話說得太重了,謝慕羽深為不服;趕緊攔著說:「娘,人家心裏委屈,怪不得人家。」
謝太太倒抽一口冷氣,「想不到本性是這樣子!」她大為搖頭「嫌貧愛富,眼孔這麼小!」
王翠芳也識得字,抬頭看時,妝台旁邊,懸著一副小小的灑米金箋的對聯:「屋小於舟,春深似海。」再看這間洞房,可不是如船艙般大。
「我不曉得王小姐你的意思怎麼樣?」謝慕羽說:「就我而論,感謝令尊的厚愛,無話可說。不過,王小姐,我實在有點怕。」
「生米煮成熟飯了!」他開口就是這麼一句。
這是唯一的正辦。但王大莊離此二十里路,大雪深夜,一來一往就得天亮了。說不得只好獨守人家的花燭,心裏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
「不要緊!拿花轎挪到亭子外面避風的地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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