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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譜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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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貞子歌

女貞子歌

於是傾杯話舊。王錫爵細敘了受戴家牽連,不得不遷到蘇州避禍經過,以及這兩年連番不幸的遭遇。
「事隔多年,有點想不起來了。」范鼎華虛晃一槍,「你跟陪嫁的丫頭去說,等下背給新娘子聽。」
「問我不如問令嬡。」汪三答道:「如果她一定要嫁姓戴的,那也好辦得很。自有人會將令嬡護送到尚陽堡,一個錢的盤纏都不用花。」
這見得她能幹謹慎,善於自處,范慕希深感欣慰,「你的話不錯,住到他家,少男幼|女,而內無主婦,反倒不便。」他點點頭說:「就照你的意思吧!」
這句話,比食物更為可貴,琴孃自心底生出感激,看他約有五十年紀,便尊稱他一聲:「老伯!」問道:「貴姓?」
「還有,」汪三問道:「老太太身邊,是不是有個丫頭叫美珠?」
「就是靜不下來。」
於是,將軍行館,張燈結綵;盛京文武大小官員,都興致勃勃地來送禮道賀,要看一看這對璧人。將軍得意,范慕希得意,一雙新人更得意——喜極而泣,鴛鴦枕上,不知灑了多少熱淚。
「甚麼喜酒!」范鼎華粗暴地將杯子一推,「那裏還有心思吃酒?我可把話說在前面,事情不成,你不用想一文錢的好處!」
果真如此,倒也罷了。無奈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如果當戴家犯案的時候,王錫爵能夠將女兒送到官府歸案,他本人倒可無事。那時不報,便犯下了隱匿犯人的罪名,如今只要有人告到官廳,便另成新案,逮捕審問,就是滅門的大禍。
「喏!」琴孃指著東壁,「你看。」
琴孃一面讀,一面浮現了出自衷心的笑意,讀了又讀,愛不釋手。
一顆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孃,那裏想得到有這樣嚴重的厲害關係?一經說破,汗如雨下,不安極了!「娘,娘!」她有急切悔過的神態,「請你放心,從今以後,我絕不提半個戴字;我自己心裏知道,守著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你倒說說!』」汪三作出好笑的神氣,「你倒說得容易,我費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一著棋,那能隨隨便便就告訴你?」
就在琴孃到達盛京的第二天,范慕希也從尚陽堡趕了回來;人是盼到了,卻無好消息。
「你不吃也是白糟蹋了。何必這樣子自苦!」
「甚麼『女貞子歌』?」范鼎華愕然相問。
「好!」范慕希說:「長途作伴,也原該有個親切的稱呼。」
「老爺怎麼說?」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范慕希覺得十分動聽;回想一路而來她的機警小心,遠非一般養在深閨,未經世事的小姐可比,再重重拜託羅掌櫃,旦夕之間,多加照看,也就可以放心了。
「說幾年不見,戴少爺的樣子好像變過了。」
「紅鬍子原來是明朝的官兵。崇禎初年,將帥不和,有個袁總督,拿一個毛總兵——叫毛甚麼來的?」孫老六用手指敲敲額角,「一時想不起來了。」
「啊,啊!」戴研生大為不安,「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千萬不能把我這句話,跟師母去說。」
「只要僻靜的地方就好。」汪三答道,「我看不遠有座古廟,倒也清靜。」
「姑娘!」年紀最長的那一個說:「如今別無他法,只有讓令尊帶著你去見范慕希,要他做個了斷。否則,你以後還有麻煩。」
就在定議的第三天,范鼎華和汪三一起到了蘇州;錢多好辦事,不過一整天的工夫,都已佈置妥貼,於是汪三登門去拜訪王錫爵。
出語太莊肅,戴研生無法贊一詞;只能就物喻人,指著窗外那株新綠茁長的老梅說:「師妹的性情,真像梅花那樣高潔。」
「這當然可以。不過,婚事要看緣份;如果有了門當戶對的好機會,錯過了也可惜。」
「表伯!」情緒略定,琴孃的言語從容了,「我隨侍表伯出關,情分如同父女:表伯千萬不要再叫甚麼『琴小姐』,叫我『阿琴』好了。」
「小姐,小姐!真正想不到!」如意喘著氣說:「戴老爺綁到法場殺掉了。」
「阿琴,」王錫爵又告誡女兒,「你可別欺負你戴大哥!」
「不會,不會!」姓吳的安慰她說,「你的親供送給他們去看了,也該有回信了。」
「汪兄,」王錫爵唯恐他不信,指天發誓:「如果我說一句假話騙你,神明在上,立即有報應。范家的親事,也曾提過,我本已一口應承;怎奈小女志不可奪,無論如何勸她不聽。逼得急了,一定出事。姻緣不諧,白白的送了小女一條性命,這怕也是你們所不忍見的。」
這話使得戴研生微有反感,「樹木擬男子,花草擬女子,」他說:「師妹連梅花都看不起,那麼,自擬何物呢?」
事情鬧大了!范鼎華和汪三感覺不同了!汪三見機,往後躲了去;范鼎華卻被激得惡向膽邊生,重新又撲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掐死了琴孃。
世上那裏有這樣的好事?王錫爵明白他的意思,是說琴孃是「犯婦」,照律例應該跟戴研生一起充軍到山海關外,冰天雪地的尚陽堡去;官差押解,自然不用花一個錢的盤纏。
不過,胸中已有成竹,琴孃依然沉著,只等與父親見了面,再作道理。但是,她失望了,王錫爵送親到了這裏,始終不見人影。叫如意去問,說是:「親家老爺回府了!」
一面吃飯,一面聽吳通事談他自己和這裏的情形,通事是他的職司;正式的官銜是「八品筆帖式」。他是本為漢人,歸入旗下的「漢軍」,一直在這奉天府尹署中當差。
「這話,」范慕希面現悵惘,彷彿往事不堪回首似的:「說來就太長了!路上多的是在一起的時候,我慢慢說給你聽吧!」
她也曾悄悄問過母親,所得到的答覆是:「聽說常熟有土匪要鬧事;蘇州是省城,兵多,保護得嚴。」
「這,怎麼來得及?」
琴孃還是莫名其妙,孫老六卻急壞了;因為跟隨那格格的護衛,都已圍了上來,其勢洶洶,便待抓人。於是急忙趕了上來,請個安說:「格格,你別動氣。我們這位小姐,是好意。」
她無從回答,也無法聽聞,在一片昏亂的回憶中,漸漸地出現了清晰的景象。
打聽的結果,證明吉林將軍的推測不錯;范慕希星夜由中道趕回盛京,他已經見過戴研生的母親,得知詳情,興奮無比,兼程來追。不想戴研生已經跟琴孃先續上了這段意外的奇緣。
「表伯,照我看,從這面看,也叫歡喜嶺。」
「去你娘的!那個倒了八輩子的霉,要來求教你!」
轉念到此,王錫爵的臉都嚇黃了,「汪兄!汪兄!」他哀聲求告,「凡事好商量、凡事好商「量!」
她一路走,范慕希便一路在端詳。只見她脂粉不施,而一張宜喜宜嗔的臉,天生來又紅又白;最難得的是氣度舉止,自然高貴。他在想:穿的是布衣布裙,已然如此,倘或鳳冠霞帔,滿頭珠翠地裝扮起來,更不知是如何地儀態萬方。
「驗明正身」倒是不費甚麼事,然而跟著就發生了一個嚴重的疑問:單身女子,路遠迢迢從江南來到關外,而且化成男裝,這蹤跡未免太詭秘了些。尤其盛京是龍興之地,達官貴人,冠蓋相望之盛,僅次於京師;則琴孃此來,可是有甚麼異謀,是打算行刺,還是聯絡逆黨,陰謀叛亂造反?
「在『東道』,過盤石往北,快到吉林了。」  提到「東道」,琴孃不免縈懷,因為范慕希去的就是這條路;倒要多打聽一下。
「你來幹甚麼?」范鼎華心緒極壞,所以一見面就這樣惡聲相向。
他的猜測錯了!范慕希聽他說明隱情,大為動容,竟是肅然起敬的神情。
在范鼎華看,他父親做的事迂腐不通,同時也覺得受了屈辱,自己那一點不如戴研生?竟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
「據逃回來的客人說,是在四、五天之前。」  「那麼,這裏到煙筒山,要走幾天?」
最令人難堪的是,他自以為這頭親事十拿十穩,早就掩抑不住心頭的興奮,在他那班同為紈袴的朋友中間,將琴孃形容得絕世無雙;人人知道「范大少爺」的新夫人是他的表妹,早則年內,就要大辦喜事。如今好事不成,落個話柄在外,教自己怎麼有臉做人?
關山萬里,跋涉艱險,靈慧而又肯虛心體察的琴孃,不但對於山川道路已大有見識;就是人情險巇,亦非一無所知。陪伴到此的一位忠厚長者,雖已辭回,但大源客棧的羅掌櫃,她已經有所瞭解,是熱心、謹慎的老好人,有他照應,再加上自己多多小心,則不說短短匝月,就是一年半載,亦不致有何差池。
整整兩年了!兩年之中,朝思暮想,一片心都在戴研生身上;有時想到洞房花燭,自己被揭開「蓋頭」的剎那,便有無端的興奮——心跳臉熱,自覺忸怩萬狀;然而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縈繞不去,回味無窮。
范慕希生具俠骨,惻隱之心大起,「表弟,」他拍著胸說,「不必發愁,一切都在我身上。來,來,請到我書房裏來,細細談一談別後光陰。」
「是的,只見了一面。」
琴孃不理他,一直進了垂花門——那是老師家的內室;雖是通家至好,亦不便擅自闖了進去。戴研生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垂頭喪氣,一步懶一步地回到了書房裏。
「如意!你看,是不是真的戴少爺來了?」
「琴小姐的貞烈,古今罕見,真使我們三黨六親,同蒙光采。我一定會盡力成全琴小姐的志向。」范慕希緊接著說:「遼東是我舊遊之地,山川道路,無不熟悉。老表弟,我想我送了琴小姐去,一定要尋著戴研生,讓他們結成連理!」
「你必是餓了,快吃吧!」
「他是來給你提親。不,應該說是求親;表哥你是見過的,人稍微輕浮些,不過這也是富家子弟的常情,將來只要你多勸勸他——」
見了面,大為詫異,確是至親,卻不敢相認,因為面貌變化得太多了。
這就可知琴孃並未生氣。戴研生所想知道的,就是這一點。於是連連亂以他語:「沒有甚麼,沒有甚麼!」
一個人窮搜冥索,猶未有何善策,但見熒熒一燭,照著那通事冉冉而來;後面跟著的那人,一手持燭,一手持著食盒,走進來將食盒打開,裏面一盤饝,一盤白肉,一碗肉湯,另外一小碟鹽,都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自己人不作客套,說老實話吧!俗語說的是:救人救徹。錫爵,我替你還有一番安排;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常熟。等我料理一下,總在半個月左右,再來接琴小姐動身。」
范鼎華的氣燄消失了,定睛看著,彷彿要從他臉上找出那「相思病」三個字的解釋來。
這一說,如意也覺得不妥,自告奮勇,先去見一見「戴少爺」探明究竟。但這話一說出口,卻為王錫爵呵斥了一頓,為來為去為的是蹤跡要密;傳出去說是戴研生私自歸娶,便得逼問來龍去脈,當年隱匿犯婦的真相,勢必至於盡皆抖露。多年苦心,熬到最後一刻,卻以庸人自擾而致咎戾,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有你這句話就好了。」范慕希異常欣慰地,「此行一定輕鬆自如。」
聽這一說,琴孃更有摧肝裂膽之痛,勉強支持著問:「這,到底是犯了甚麼罪?」
「汪兄!」他恭敬地抱拳,「都是小女性情乖戾,小弟教女無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心歉疚,無可言喻。還求汪兄代為向鼎華的一班至好解釋,千萬賜諒。」
范慕希動身的第十天,琴孃聽到一個令人憂疑的消息。
點的是他的那篇文章:「發乎情止乎禮論」。戴研生有些發窘,就像被人捉住了錯處那樣。
「不,不。」范慕希不等她說完,便搖著手打斷,「你不必替我擔心!我是走慣了的,趁此機會,能去看一看幾位老友,亦是我晚年的一大快事。阿琴,我走遍半個天下,對於行旅一道,別有心得;我們此去,當然要吃許多辛苦,但也有許多株守家鄉,無從得到的樂趣,山川之勝,人事之奇,在在可供觀賞。所以你若能放寬心思,隨遇而安,就不覺得長途跋涉是一件苦事了。」
原來是有意相激!戴研生大出意外;想一想她的用心,卻又大為感動,既愛且敬,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當天就下了范家自備的畫舫,范鼎華也不大理這位表叔,下了船就躺在舖上看他的古本「金瓶梅」。常熟到蘇州,不足一日的水程,朝發而暮至,王錫爵卻費躊躇了。
這話初聽好像有道理,細想一想就不對了,「為甚麼人家不逃難?」她問,「偏我們要逃?」
於是到家第一天,他就向他父親說:要娶王家的表妹。
朔風偏吹勁草折,雪墮榆關夜凜冽;一枝獨秀映冬青,纍纍可似妾心赤?
「好啊!」琴孃喜孜孜地說:「『長綠其身』不敢望;『赤誠其心』倒是不敢讓!」
「那就行了。」
於是主婢二人,且哭且訴,揭破了范鼎華逼婚的陰謀;只是不便說出戴研生的名字來。
這一說,王錫爵恍然大悟,原來是范鼎華的巧取豪奪。心裏當然氣憤,但事以如此,只要一聲決裂,大禍接踵而至。想了又想,只有倒向對方,幫著范鼎華去騙她女兒。
「你想呢?」
「羅掌櫃的太太死了,未曾續絃,家裏就他父子兩個。」
經過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潛滋暗長,彼此都起了諒解的心,於是王太太憐愛地責備:「你是聰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這是多大的禍?就不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這裏,等於隱姓埋名,為的是要躲開戴家;你這樣子豈不惹人疑心?倘或洩漏了底細,有人到衙門去告密,怎麼得了?」
琴孃一向孝順,但這幾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甚麼都顧不到;所以雖能約略猜知來意,卻不知有甚麼話好說。
「是啊!」王錫爵也欣慰地笑道,「太過獎了。」
「為甚麼?」
「格格,別聽他胡說。」有個護衛表示異議:「南蠻子的鬼花樣多,非得驗明了不可!不然,讓大人知道了,吃罪不起。」
「怎麼不好?」戴研生答道:「不好,我怎麼會吃得光光?」
「姓李,是至親」?這使得新近落成的「後樂小築」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沒有這門至親,然而他不願意直接了當地交代司闇「擋駕」——三十年中南來北往,結交過許多明末的遺民志士;也許這時候到門的訪客,就是其中之一,說是「至親」,無非假託,且見了面,自有分曉。
一念到此,五中如焚,深悔不曾將一把鋒利小刀帶在身邊,危急可恃。然而轉念又想,也幸虧不曾將那把刀帶在身邊,否則就變成居心叵測,百口莫辯。為今只有在無辦法中想辦法,無論如何要保住清白。
從開船那一刻起,琴孃便視范慕希如父,除了稱呼以外,一切的一切,都表現得像個最孝順的女兒。豈僅晨昏定省,簡直是依依膝下,片刻不離;而自奉則異常儉刻。臨走以前,范慕希替她裝了些禦寒的皮衣,她一概不|穿,依舊穿著她自己的那件舊棉襖。每餐侍食,儘管餚饌精美,她只吃面前的一樣素菜;范慕希先則勸,勸不聽便有些不滿了。
「那麼,充軍到關外的,都是在些甚麼地方?」
「最苦是那裏?」
琴孃有了這樣的信心,便即說道:「表伯,你不必為我擔心;說實話,行旅艱難,我都經歷過了,如今在盛京這樣的大地方又有羅掌櫃照應,還怕甚麼?表伯再不放心,我明天換成男裝,閉戶讀書,總不會再生是非了!」
范慕希只好報之以苦笑,「也沒有讓你走著出關的道理。」停了一下又說:「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不然我怎樣也不能帶你走。」
「表哥!」王錫爵也趕緊打斷,放低了聲音:「為了遮人耳目。請你告誡門下,不必說我到過府上。」
「不是便不用談。是嘛,我就是專治相思病。」
「你少說風涼話,更不能動手動腳。不然,我不理你。」
不速的嘉賓到門,驚動了一家,因為雖是至親,但身分相隔,有如雲泥,看盡了世間白眼的王錫爵,覺得老表兄此來,是降尊紆貴而援予於窮途末路,令人感激涕零。
琴孃自然也無法矜持了,哭得比戴研生更兇。兩個人這一哭,驚動了整個奉天府尹署,一直哭到上房,奉天府尹夫婦倆,親自|慰勸,才算把他們哭聲止住。
於是取了李時珍著的「本草綱目」來,琴孃讓他檢查「女貞」這一條,見是這樣記著:
四、五天加五、六天,正好十天;這一說,不就是范慕希剛好去那個地方嗎?
「不錯,你沒有害相思病,自然用不著求教我。」
「不是。那位將軍是奉召入覲,順便帶著愛女到京裏會親,路過盛京暫住。」姓吳的站起身計來,「你慢慢兒吃,我替你去打聽一下。」
「你怕不怕?」
獨立在望夫石上,極目天際,雲海相接;琴孃突生悽惶,覺得天下如此之大,能尋到一個久已不通音問的人,真如大海撈針般,為不可思議的事。即令訪著音信,戴研生竟如范杞梁,那又如何?
「是的。我全聽表哥吩咐。」
這一咬正咬住了汪三的大拇指,牙齒入肉,疼得他怪聲大叫。叫聲驚了范鼎華,略一疏神,給了琴孃一個機會,使勁一推,極尖的指甲,恰好戳到范鼎華的眼睛;護疼退縮,琴孃滾身下床,狂喊著:「救命!」
這一番話說得太急,王錫爵心裏雖也感到淒楚,卻不以為她是謀定後動,絕不可易的打算。當然,他也知道她是為了戴研生;年紀輕,不明事理,鑽到了牛角尖裏,須得加以開導。
「我不是這意思。」琴孃搖著頭說:「我請問,萬年青又名甚麼?」
這個關就是山海關;關內是永平府臨榆鄉,東臨大海,北面是連綿不盡的崇山峻嶺,當山海之會,為長城的起點,所以稱為山海關;而本地人稱之為東門——事實上,山海關也真就是臨榆縣城的東門。
「把心靜下來就好了。」
王錫爵頗為躊躇,來人言行詭秘,不知是何路數;但看他衣冠楚楚,又不像是有惡意,所以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范鼎華不敢說她美,只說:「端莊、能幹。」
退入燭後,顯露了面目,果然是琴孃,「師妹!」戴研生只喊得這一句,喉頭便哽塞了;兩淚交流,終於「哇」地一聲,放聲大哭。
「何必呢?一個人總有說錯話的時候。」戴研生問道:「我倒請教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
兩聲尖厲的「救命」,又當深夜,驚動了左右鄰居,范鼎華和汪三都是又驚又怒,也都是在屋內屋外追逐著。范家老僕雖受命不得干預,但到此地步又何能不問?匆匆起床,開門出來,只聽得有人把大門擂得好響,大聲喊道:「開門、開門,你們家做甚麼?」
父女雙雙,肅然下拜。范慕希又要還禮,又要謙辭;手忙腳亂地扶了這個,又扶那個,三個亂作一團。好不容易才能坐定下來。
戴研生大驚失色,趕緊追出去喊道:「師妹,師妹!」
「我怎麼沒有誠意?如果沒有誠意,在鼎華的尊翁跟我提親的當兒,我就可以託詞拒絕。」
「放心如何,不放心又如何?」
因此琴孃頓覺心跳頭暈,大感不安;託孫老六向逃回來的客人去打聽,結伴同行的客商中,有個操江南口音的人,年歲相貌,都像是范慕希。琴孃便越發焦憂,懸心不已,無法入夢,眼睜睜的捱到天亮,起身漱洗,親自到櫃房裏去找羅掌櫃。
琴孃知道這是他最後的讓步,且先答應下來再說;於是就欣然答道:「好的,就這樣。」
「師妹,我服了你了!」他很誠懇地說,「你這樣激勵我,我如果不用功,不但有負師恩,也對不起你。你坐一下,等我把功課抄完了,陪你溫書。」
她先這樣問:「你相信不相信我,能夠一個人上路?」
王錫爵笑笑不響,揚長出門。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轉臉看到琴孃,眼觀鼻,鼻觀心,彷彿一本正經地在看書,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
「聽吳老伯的口音,也是江南人。」
「那就早些睡吧!養足精神,明天好出關。」
王太太也頗為失悔,親生骨肉,不該這樣子相逼,因而趕緊將琴孃摟在懷裡,一面替她拭眼淚,一面安慰她說:「不要這樣子!父母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會做甚麼不近人情的事。說來說去,是為了一家大小的禍福。你能體諒父母,父母不會不體諒你的心事。洗洗臉,吃飯去吧。」
一看滿臉是血,范鼎華才覺得驚嚇。就這發楞的當兒,只聽見人聲雜沓,夾雜著如意的狂喊:「小姐!小姐!」
「總有一天捧著她那張俏臉,看它個夠!」他在想,「我要問她:你為甚麼初見面,就躲在暗處?你為甚麼不肯出來陪我吃飯?你是有心捉弄我,教我心癢癢地為你廢寢忘食?如今看你還能躲到那裏去?」
「親事呢?」范慕希問,「戴家是此生無望了!總要有個打算才好。」
「我就不明白,吉林將軍,怎麼駐在這盛京?」
「只要你有誠意,我自有辦法使令嬡順從。」
王錫爵當然懂得他的話。舊事重提,他也不反對要范鼎華這樣一個女婿,無奈琴孃的心,他已經徹底明白;怎麼樣也不能勸得她回心轉意,那又怎麼辦?
到家這片刻工夫,父女倆這是初次單獨談話;王錫爵以極興奮的神情,匆匆說了此行收穫;隨著打開那一直不離身的包裹,將白花花兩錠「圓絲」交了給女兒。
旗人最崇敬武聖關公,所以這裏關帝廟蓋得巍峨高大,廟貌極其莊嚴;正殿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義高千古」。上款書明:「崇德八年敕建」,是在太宗駕崩那年造的。
誰知那格格氣比她更盛,「打你!」她揚著臉,用極清脆嘹亮的聲音嚷著:「豈止於打你?還要教你識得利害!光天化日之下,你敢這麼無法無天。」
外面也是狂喊:「救命!」
看到舉家張羅的窘迫,范幕希便說,「老弟台,我說老實話吧,你不必費心;我坐一坐,你陪我回船上去喝酒,我還有話說。」
「如何?」汪三笑道,「看樣子,你也是害相思病的模樣。」
「爹!女兒命苦;苦命人自己要認命,我老早盤算過不知多少遍了,我總算還有一雙手,還有娘教我的一點本事,靠一張繡花繃子,我奉養爹爹到百年以後,那時小弟也成人了;白衣庵的當家師太答應過我,到那時候替我祝髮收容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今生已了,修修來世。」
「就變過了,大模樣總在的。」
「是!」琴孃馴順的說:「表伯,你儘管吩咐。」
「還好,還好!」有個懂醫道的鄰居,從簇新的絲羅帳子上,撕下一條替她裹了傷。
「還不動手?」琴孃終於忍不住表露了她的關切。「等爹爹回來,看你怎麼交卷?」
現在該替她溫書了。她讀的是「列女傳」,正讀到「貞慎」篇,先背誦,後講解;戴研生只得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在感覺中她是老師,他是學生。
交出了「親供」,琴孃反不似凝神一志筆述身世的時候,來的沉靜。昏鴉落日,茫茫萬里;此時此地,真是萬感縈心,想起李清照的詞:「只是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當初讀到這首詞,掩卷不歡,曾為研生所笑,說是「看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誰知今日之愁,說甚麼舴艋小舟,只怕艨艟海舶,都載它不動!
「我怕他眼睛不好,受了人的騙。」
「生為女子,能才德俱備,自然最好,若是才德不能兼備,自然以德為主。才女如卓文君、蔡文姬,貞節有虧,說實話,我並不佩服她們。」琴孃接著又說:「吟風弄月之章,雖然無傷雅道,畢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范鼎華讓他引逗得心癢難熬,不由得又要開罵;轉念一想,用人之際,且先忍口氣,「你說好了!」他問,「要啥好處,一句話!」
女貞,釋名:貞朮、冬青、蠟樹。時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貞女狀之。『琴操』載:『魯有處女,見女貞木而作歌』者,即此也。蘇顏頌序云:『女貞之木,一名冬青,負霜矜翠,振柯凌風,故清士欽其質,而貞女慕其名。』是也。」
「今天的麵,好吃不好吃?」
這樣子看人,自然會教她受窘;她矜持地低著頭,心裏有些怨她父親,如何不來搭句把話。好解她的圍?
「咦,咦!」琴孃急忙躲開,詫異地笑著,「前倨後恭,為了甚麼?」
這一喜非同小可,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捏住那蔥管似的手指;琴孃慌忙退後兩步,只是並無慍色。
抬頭看時,如意端著一隻托盤走了來,是一大碗魚麵,兩碟醬菜。戴研生一見便喜——魚麵在他口舌中,是天下的至味。
「不放心就不必往下說了。如果放心,那麼,表伯儘管騎了馬去,我隨後趕來,在盛京相會。這樣,不就不耽誤工夫了嗎?」
是他!形容自然改過;但燒了灰也認得。怎麼會在這裏相遇,莫非是在夢中?她用長長的指甲,緊掐自己的手背,所感到的是她所望的痛楚。這不會錯了!「研生、研生!」她一面喊,一面連連後退。
「老爺呢?」如意問道:「老爺有沒有見戴少爺?」
「非禮就非禮!我不相信你逃得出我的掌握。」
「人人要臉,樹樹要皮。本來是官兵,做了強盜,自然丟臉;所以鬍子抹成紅的,讓人見了嚇一大跳,就不敢去細認他得臉了。」
「老孫!」琴孃央求:「請你陪我去一趟。」
琴孃自然也高興,但旋即雙眉微蹙地說:「時候這麼晚了,留客吃飯,甚麼東西都買不到;就買到了,現做也來不及。」
關帝廟前極其熱鬧,旗人來拈香的極多,有男也有女;旗下大姑娘天足長袍,婀娜爽健,兼而有之。其中有一個穿著白緞繡紅牡丹的旗袍,「兩把兒頭」上綴一朵極大茶花;一雙翠葉長耳環,不斷地在又紅又白的雙頰上搖晃。眼睛是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昂著頭,踩著「花盆底」,高視闊步,那副貴族「格格」的驕態,著實令人側目。
等他回過身來,但見紅雲飄過,琴孃扯下了蓋頭,正氣凜然地站了起來,雙目炯然,直盯著范鼎華說:「范表兄!你錯了!你也是讀過書的人,豈可幹出這種非禮的事來?」
「不過。」琴孃滿臉歉疚不安,「表伯無端受此一趟辛苦,真正教人——。」
終於,琴孃哽咽著擠出一句話來:「我不承望有這樣一天!」
從蓋頭下偷偷打量,家具應有盡有,這未免又逗人生疑。原說是一夕合巹,立刻便要雙攜出關;然則何必如此鋪張?而況以戴研生現在的境遇,也未見得能有力量備辦這些家具。照此看來,其中大有蹊蹺。
提到死去的母親,琴孃越發傷心;但只是不停地哭,卻是甚麼話也沒有。任憑王錫爵和老胡媽怎麼勸,她咬定了將來要出家修行。
「請你不必問,只說肯不肯給我。」汪三又說,「我曉得,你是老太太的心頭肉;只要你說一句,老太太無有不依的。」
這就等於拒絕了她的要求。看樣子作娘的恨不得馬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斷絕禍根;這樣作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孃自然忍不住傷心。
「師妹以萬年青自擬,我倒沒有想到。」戴研生笑道:「多福多壽,萬年長青。」
「怎麼回事?」另外的一個問范鼎華。
「起初倒也還好,都讚賞內人的繡件,上門求教的很不少,那知道,唉!」王錫爵嘆口氣,「內人始終憂慮不釋,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終於一病不起。如今全靠小女接替;無奈小兒敬熙才五歲,姊代母職,又要操持家務,實在也騰不出多少工夫來刺繡。」
「打算還是要打算的。希望將來得一佳婿,能養你的老,就是打算。表弟,你不必發愁;我養你個十年八年,力量還夠。」范慕希躊躇了一會說:「誼屬至親,而你境況又是如此,我就老實說了吧,我每月貼你二十兩銀子,你就靜下心來,全副精神放在敬熙身上,總有教子成龍的一日。」
堆積在心頭的疑雲,越來越濃了。
訪客先開了口:「表哥!」
「此地不便詳談,借一步說話如何?」
「你看見了王家的表妹?」范慕希問。
戴研生搭訕著自語,一面說,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題紙來看,文題是「發乎情止乎禮論」,限五百字;詩題是「暮春」,七絕不限韻。
因此,一連十天不曾出門;有朋友來訪,一概擋駕。但卻擋不住一個人——這個人姓汪,行三;天生是個「蔑片」,由於身分不高,所以跟范鼎華的書僮小丁,私底下也算是稱兄道弟的朋友。
聽他鬆了口,王錫爵總算是驚魂又定,隨口答道:「請吩咐,請吩咐!」
王錫爵的心又一跳,「然則應該如何賠禮。」他低聲下氣地問:「請汪兄示下。」
安排已定,范鼎華連喝了三大杯酒;酒壯色膽,直到洞房,一推門便闖進去。
「在地載門教場。」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不敢當,不敢當!」范鼎華慌忙作揖還禮,雙手高舉,大起大落,等禮畢抬頭,琴孃已經退到她父親身後,正是燭光照不到的暗處,范鼎華望著她的綽約的影子,只覺得雲鬟霧鬢,彷彿九天雲影中的董雙成、許飛瓊。
「對了!『同是天涯淪落人』。」吳通事說:「趁熱吃吧!」
「呃!」范慕希又問:「那麼,表弟,你今後作何打算?」
一路上他不知道這樣勸過琴孃多少次了,她只是不肯;此刻當然也不會改變意向,「表伯,您老人家處處體恤我,我自然要好好想一想。不要緊的,我一定不會累您老人家。」她紅著臉掀開裙幅,「表伯您看,從決定動身那天起,我就把腳放大了。這兩個月,放長了一倍;俗話說的:『跑大了腳』,越跑越得力;表伯不相信,明天看我走著出關,您就相信我了。」
聽得老父的話,琴孃又驚又喜,但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一一都由父親解答了,「流人」在當地官廳中「效力」,原是有這樣的規矩的;戴研生因為奉派入關公幹,所以能到常熟迎娶。但這是私下行事,所以他不便自己登堂拜見。看起來都說得通,但總覺得事出突兀,令人難信。
話雖如此,王太太的臉色依然很難看;走到女兒房裏,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卻不開口,她知自己是在氣頭上,說話不夠深沉警闢,就不會有用,所以先得坐下來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你自己看!」她伸著纖纖一指,臨空遙點。
「好!」琴孃欣然應聲,「等你!」
「表弟,你在這裏盤桓幾日,我叫鼎華送你回蘇州。認明了地方,將來也好走動。」
「走到那裡是那裡。到真正你走不過去的地方,停下來讓我一個人走——一路上我都有熟人,自然會替你安頓一個妥當的地方。」
面貌變了,聲音未變,范慕希很快地問:「你是錫爵?」
「不要多問!」母親不耐煩了,「你也該懂點事,不曉得大人心裏煩?」
如意打聽得相當詳細,戴高是被牽涉在「朱三太子」一案之中。民間相傳,李自成破京師的時候,崇禎皇帝的第三子,流落民間,稱為「朱三太子」;從順治初年以來,一直為遺民志士,奉為幼主,要扶保他恢復大明江山。在清朝的皇帝看,這就是大逆不道;處心積慮,要捉「朱三太子」。半年以前,終於捉住了;審問的口供中,提到曾在戴家住過,因而戴高被株連在內。大逆重案,被判死刑;家屬充軍。
「是!」琴孃唯有依從。
「我是有關府上安危的大事奉告,請勿自誤。」
盛京到吉林,一共有三條路,由東北方向出鐵嶺、開原、經伊通州,折而往東,這稱為中道,全長七百六十多里,平坦寬廣,是最好走的一條大路。但范慕希怕琴孃跟了去,故意說了一條東道,由盛京東繞海龍、輝發,折而往北,經盤石西面,直趨吉林,這條路不但比較長,而且一路都是大山深林,崎嶇多險,在馬賊盤踞之外,還有各種野獸出沒,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弱女子所能安然通過的。
「這話也錯了!」王太太接口說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們跟戴家有牽連,你現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訴人;我家跟戴家是至親?」
最後兩句話,在琴孃已是聽而不聞了。魂動神搖,一顆心彷彿已飛離了胸腔,昏昏沉沉地只隱約聽得如意的狂喊。
「我姓吳。」
「我此去往返總得要一個月的工夫。」范慕希躊躇著說:「大源客棧的掌櫃,雖是熟人,但日子太長,你一個年輕小姐,獨自住在這裏,我實在有點兒放心不下。」
因為裏面沒有聲音,那些鄰居便來撞門,撞不到三四下,聽得蓬然一聲,當頭那個人撞開了門,跌進屋內。後面的人一擁而進,彼此相看,都楞住了。
在常熟,范慕希為王錫爵和他的獨子鼎華,都作了安排,他拿一所典當,作為王錫爵養老之資。對於鼎華,則託付給他一個道義之交的鄰居陳老先生,鄭重拜託,全權管教,一年之內,不准外出。
「你不必怕!我此來並無惡意。不過,我有點替范鼎華不平——范鼎華的朋友,無不是替他不平;憑他的人才、家世,而且又是府上的至親,那一點辱沒了令嬡?」
琴孃心想,這也不用客氣了——果在從前,絕不肯當著生客進食;這幾個月的歷練,大非昔比。但即使腹中雷鳴,依然不脫矜持,拿起一個饝慢慢撕了一小塊,送入口中,緩緩嚼嚥。
「是www.hetubook.com.com的。」范慕希說,「我久知表弟妹有『針神』之目。」
聽得這突如其來地一喊,琴孃料知必有所謂,很恭敬地答一聲:「表伯!」
這一說,忠厚的王錫爵頓時變色,急忙答道:「是,是!請尊駕吩咐,到那裏說話。」
一直到晚飯以後,悄悄上轎,琴孃才想到一個主意;一顆心定了下來。轎子抬到對門,因為蒙著紅羅蓋頭,不辨是何人家。下了轎由一名伴娘和如意攙扶著,黑地昏天的進了洞房。
這位「格格」對別的「臭男人」都不放在眼裡,獨獨對琴孃這個易釵而弁的「爺們」,大為注目。也許是看得出了神,疏忽了腳下,腳下的「花盆底」只憑中間一小塊圓木頭支撐,經過一塊活動了的青石板,陡地一蹩,整個身子便往一旁倒了過去。
「真正出色!」范慕希終於放下了她的手,視線卻還繚繞著她的全身,「天下十三省,我幾乎走到了,真還不曾見過表侄女這樣的人才!」
「不幸之至!」范慕希想了想問:「我記得我們分手那年,正是表侄女剛出生,今年十七了吧?」
王錫爵還不曾帶著女兒動身,范慕希卻趕到了;他是聽到隨著范鼎華一起到蘇州的老僕的報告才知道孽子做出這樣一件國法私情,兩俱不可寬恕的惡行,內心憂慚交併,星夜趕來向王錫爵父女陪罪。
「咄!」琴孃氣得臉都紅了,「你說的甚麼混帳話!回頭我告訴爹!」說完,站起身來就走了。
「可以。」
「表弟,琴小姐!」范慕希直挺挺的跪了下來:「都是我教子不嚴之罪!」
於是,范慕希與羅掌櫃商量,為琴孃另作了安排;移到櫃房後面,是客人等閒到不了的一個僻靜小院,同時指定最老成的一名夥計孫老六,供琴孃差遣。
「對了,明天。」汪三說道:「洞房花燭,就在今宵。」
范慕希是早有了定見,若非佳婦,只是王家的表侄女,應當客氣,不宜受她的大禮;這個「假設」此時已不存在,所以心滿意足地受了一拜。
「自然來得及!一切都預備好了,洞房設在對門,新郎倌在那裏等著。」
這兩個題目都不難,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歸束,便覺得茫然無所措手了。
「也不過五、六天的工夫。」
說來說去是至親,而且也受過范慕希的恩惠,縱有萬千委屈,也只好往肚子裡嚥;所以相見之下,王錫爵父女唯有相持痛哭。而越是這樣,越使范慕希不安,覺得太對不起親戚,必須有個切切實實來補過的辦法。

「戴少爺真是孝子,他到衙門裡去哭求,自願代父受一刀之罪。」如意說道:「衙門裡不准,拿少爺關了起來;等斬過戴老爺,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軍。只怕已經到了山海關了。」
范鼎華本來也有蠻幹的意思,所以一聽汪三的話,毫不猶豫地同意。於是汪三悄悄打發了伴娘,又叮囑范家的老僕,管自己閉門睡覺,如果聽得甚麼聲響,不必出來探視。
「表哥!」王錫爵也是涕泗橫流,「你的義舉仁心,真正生死人而肉白骨。我將阿琴託付了你,雖死可以瞑目了。阿琴,跟著我磕頭。」
「唉,」吉林將軍不勝感嘆地:「研生,你一門貞義節孝俱備。我做主,你們就在我行館成婚。」
這就不能不使琴孃懷疑,那些「低語」與己有關。然而她卻再也想不出,甚麼與己有關的事,嚴重詭秘到這樣的地步?
他們父女倆都不明白他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但是,到了晚上,卻都明白了。
這一說提醒了琴孃,才知道無意中惹了個極大的麻煩,被誤會她是極輕薄少年,有意調戲。然而要分解,卻又難以措詞,就這遲疑之際,那格格問她身邊的「嬤嬤」:「你看,說『他』也是女的,咱們饒了她吧?」
「今天你在關帝廟遇見的那位格格,是吉林將軍的掌上明珠,驕縱慣了,不甚講理。合該你倒霉,府尹明知你是出於好意,扶她一把;只是由他們那裏送來的人,不能不聽候他們發落,你且忍耐。」
由於理解到這樣重大的關係,王錫爵堅決地辭謝了至親挽留的好意。范慕希聽他說得懇切有理,也覺得以慎重為妙。但堅持要讓鼎華送他回蘇州——范慕希是極淳厚,也極能體貼人情的人,他不願意讓窮途末路的王錫爵,有仰面求人,受了屈辱的感覺,因而在禮數上格外用心,特地教兒子送了表叔去,藉以表明他非常尊重中表的親誼。
「喔,喔!」 王錫爵接著又急忙解釋:「家務都靠阿琴,此刻正在忙著,儀容未肅,不敢見尊長,本來打算忙過一陣子,換了衣服再出來,既然如此,我馬上叫她出來叩見。」 說著,便向裏喊道:「阿琴,你不必費事了,表伯不在我家吃飯;你快收拾收拾,出來給表伯磕頭。」
「喔,好!」王錫爵轉臉又說:「鼎華,你請稍坐一坐!」
「聽說你范大少病了!我特來請安。」
「你看『本草』。」
看人影便覺有異,姓吳的步履從容,這一個卻走得又快又急;手裏拿著她那張「親供」的影子閃入亮處,琴孃一望之下,渾身抖了起來。
「表伯,」琴孃打斷他的話說:「那反而不便了。」
「還有那位?自然是戴少爺的老太爺。可憐!戴太太跟戴少爺也充軍到山海關去了。」
於是范幕希有蘇州之行,隨身攜帶一方傳自周朝的白璧,預備等看中了意,贈予琴孃,作為婚約的信物。
「你怎麼知道?」

原來為此!王錫爵那顆跳盪不定的心,才得略略平伏;將汪三的話重新體味了一遍,以為他年輕氣盛,為了替范鼎華不平,特地來問罪。那只有好言敷衍了。
這下琴孃可氣壞了,「好意扶起,你怎麼打人?」她氣虎虎地質問。
「算你運氣好,今天的魚特別新鮮,爹又不在家。」
「你放心,你放心。我想他既熟悉關外的山川道路,必不致無緣無故取東道到吉林。等我替你去打聽。」
「那就不會錯了!」如意振振有詞地,「莫非老爺也來騙你?」
琴孃忘記了自己是男裝,便也忘記了男女的「大防」,搶著去攙扶;動作既急,又以無所顧忌,竟自攔腰一把抱,剛想張口警告:「小心!」那知臉上已著了一掌,火辣辣地疼。
「唉!」王錫爵嘆口氣說:「隨便你吧!只不過叫我對你表伯,不好交代。」
「好!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了。」汪三笑了,「請王先生回去跟令嬡說,我是特地送戴研生從遼東回來成親的。為了遮人耳目,不能鋪張,洞房一宿,明天就帶著令嬡上路。」
「梅花孤芳自賞,也太傲了些。」
「我不曉得。」如意答道,「不過,照道理說,總要先來見一面。假使說怕人看見,半夜裏也可以來」
「是啊,所以我一時不敢認。」范慕希問:「表弟,你怎麼姓了——?」范慕希驀然意會,自己縮口。
琴孃雙眼微抬,就這一瞥之間,范鼎華彷彿發見了兩顆光彩奪目的黑寶石;然而一眨眼間想細看時,琴孃已經垂下眼去,一隻小巧的手,重疊著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輕輕喊了聲:「范表哥!」
洩漏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罵了一頓;見妻子盛怒之下,王錫爵便勸她:「紙裏包不住火,事情是終究瞞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點工夫勸勸她。她心裏當然難過,你不要再責備她了。」
於是琴孃的心情,在這片刻之間,頓見不同,愁情一放,胃口大開,一盤饝吃到一半,聽見腳步聲響,急忙站了起來等候。
「為人如何?」
「阿琴,」在燈下,范慕希重提前議,「這樣慢慢兒走,實在急人!依我說,你明天仍舊進關,在臨榆等我,我找匹好馬,先趕到尚陽堡,打聽清楚了,再來接你。你看好不好?」
「我想得自然不錯。除了你,再沒有別人想到我愛吃這樣東西。」
在相對如夢寐的感覺中,兩人在燭光下坐談了一夜;戴研生為吉林將軍羅致入幕,頗受禮遇。他亦一直念念不忘琴孃,但身在逆案,怕連累王家,不敢一通音問。這一次居停奉召,特地帶著他進京,預備相機奏請赦免。明日必須登程,如果不是關帝廟中的一番波折,便又錯過大好機會了。
說破了,便羞著了琴孃。因此,過了嶺,經過一處有名的古蹟,她便不肯逗留;而范慕希卻非要玩賞一番不可。琴孃不忍堅持己意,只好陪著他一起下車。
「半為耳食之言,尚陽堡不是天上,寧古塔亦非地獄。至於說『飢人所啖』,尤其荒唐;關外那裡有乏食之人?」范慕希想了一會又說:「至於道路艱難,確非想像能及。只要不死在路上,到了那裏就不礙了。阿琴!」
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孃淚如泉湧——情勢逼迫,竟連守節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親心,於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過戀舊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應我,三年以內,不談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還要跟娘學家務操持,別的事也還談不到。」
從那天以後,琴孃與戴研生就不曾再見過;因為就在那一天,王錫爵與戴研生的父親戴高,成了親家。師兄妹既由一根紅絲綰住,就是不避嫌疑,琴孃亦羞與未來的夫婿見面。
「不知道。」
「冬青。」
琴孃答應著,匆匆整裝,她已經從門背後窺看過了,認為這位表伯,雖以商賈為業,卻不帶絲毫俗氣,神態厚重而灑脫,一望而知是古道熱腸的好人,因而由衷的泛起滿懷敬意;等換好衣服,先叫如意捧著紅氈條,鋪設在堂前,然後踩著穩重的步伐,不徐不疾走到紅氈前面站定。
范太太卻不以為然,她嫌王家窮,而且王家又有隱禍在。范鼎華聽到這話,大失所望;不過他有辦法對付他母親——范幕希一直在外面經商,范鼎華是母親一手撫養大的,從小就被溺愛,若有甚麼不能順遂心意之事,只要賭氣不吃飯,做娘的自然就會屈服。此刻如法炮製,自有小廝傳話丫頭;丫頭到上房裏稟報太太;太太當然讓步。
平日師徒共餐,王錫爵不喜魚鮮,所以午餐很少有魚;更無魚麵。戴研生由她這句話中,獲得領悟,隨即問道:「一定是你跟師母說的,下魚麵給我吃?」
如今呢?再也沒有那令人心跳臉熱的一刻了!天長地久,此恨綿綿何所寄託?
「我那裏還能有別的打算?」琴孃哭著說:「爹,請你不要逼我。」
「吉林!」琴孃問道:「怎麼走法?」
滿心懊喪地枯坐自責,都是不能「發乎情止乎禮」之故。這樣想著,忽然文思大來,不可抑止;於是拋卻心事,展紙伸筆,五百字的一篇論,居然未到日中,就已脫稿。
「表伯,」琴孃又問,「何以你老人家對關外那麼熟悉?」
「你哭甚麼?」
這個罪名如何承當得下?琴孃照實陳詞;問官是個久居關外的旗人,聽不明白,因而琴孃透過在堂擔任通事的一個漢人,願意做一張「親供」呈閱。
王錫爵當然讀過,而且立刻就明白了汪三問這句話的用意,頓時臉色大變,張口結舌,無以為答。

「尊駕貴姓是汪?」王錫爵問道:「有何見教?」
和圖書「看樣子是紈袴子弟,就有乾淨被褥,也未見得肯住。既然至親,倒不如說老實話,不敢委屈他。」琴孃又說,「如果為了待客的誠意;爹不如今晚就陪他住在船上,明天送他開了船再回來。」
「唉!」有人頓足長嘆:「范慕希我知道,慷慨俠義,怎麼生出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兒子?」
「不過分,不過分。我是真話。」范慕希欣然起身,「就這樣吧!好極,好極!」
「她娘是親戚當中,出了名能幹的,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表叔又是方正君子,家教自然很好,所以端莊亦可想而知。」范幕希點點頭說:「這頭親事,倒是天造地設。等我跟你娘商量。」
「這就難說了。」
裏面掙扎,外面也在掙扎,如意被一推出門,自有汪三接個正著;也是一隻手掩住她的嘴,一隻手從她身後抄過來,緊緊挾制住——少不得乘機輕薄;如意恨極了他,冷不防張口便咬。
那副油腔滑調,在此時只有引起范鼎華的厭惡,於是一瞪眼下了逐客令:「討厭!你替我請。」
「好的。不過得請你等一會,等我把該幹的活兒幹完了,才能有空。」
「對,對!王小姐你真行——」
事定剛好是半月之期,又逢長行的吉日;事先已迎來常熟的琴孃,拜別了范夫人和她父親,隨著范慕希下船。
「表哥,」王錫爵自然感到意外,「你真的體諒?」
「你倒說說,怎麼個治法?」
「明天要出關了!阿琴,」范幕希再一次勸她,「你再想一想,關外不比關裏,甚麼苦頭都要吃;我看你怕不行!到那時上不上,下不下,反成了我的累贅。所以還是依我說,你在臨榆坐等;等我打聽確實了,再來接你。」
「『不見可欲,其心不亂!』」
「打聽不到有戴研生這個人!」范慕希安慰她說:「好事多磨,那裏會一下子就找到?不過,到了吉林,一定會有消息。」
「我先做我的功課。等我完了,幫你溫書。」
消息是從孫老六口中來的。——琴孃整日閉戶讀書,唯在晚餐以後,總留孫老六閒談,一則解悶,再則打聽時事。這天晚上,因為孫老六談到煙筒山地方的一件劫案,觸發了琴孃早就想求得解決的一個疑問:「紅鬍子」是怎麼回事?
於是戴研生凝視那幅畫,然後負手踱了一陣方步,倏地轉身,回到座位上,搶了枝筆在手,一口氣寫了下來:
汪三不響,喝完一杯酒,慢吞吞地說道:「本來是預備暗渡陳倉,現在只好明修棧道了。你要知道,暗也罷、明也罷,只要生米煮成熟飯,自然天下太平。不過,我只能替你出主意,打接應,『上陣』我可不便效勞。」
「是便如何,不是便如何?」范鼎華的聲音不再是那樣粗暴了。
琴孃也很知分寸,認為不宜也不能置評,看了看說:「只有你抄得這麼工整,就曉得是好的。一定會得三個圈。」說著,她拿他的功課,整整齊齊地放到她父親的書桌上去,用個水晶鎮紙壓著。
「表伯說得是!」琴孃答道:「我不急,儘管慢慢行了去。有那風景好的地方,或是遇見了好朋友,表伯儘管在那裏住幾日,從從容容地來。」
羅掌櫃猶未起身,只找到孫老六,「老孫!」她問:「我想去求枝籤,問問我那位長親的吉凶。你看到那裏去求?」
「那也得趕快,遲了,人家要熄火了。」琴孃回身找傭人——郭祥已經去世,老胡媽還在;「快點、快點!到巷口元興樓,叫他們配六菜一湯,菜要精緻,價錢不論。」
這樣一想,幾乎腿都軟了。掙扎著下望夫石,卻還得強打精神,免得范慕希為她不安。然而,范慕希是何等的眼光,一瞥之間,便看透了她的感觸,心裏也不免失悔,不該來憑弔這樣的古蹟。
「就是這話囉!」
「唉!一言難盡。」王錫爵把頭低了下去。
范鼎華「嗯」了聲,站著不動;等聽差鋪好紅氈條,他才跪了下去。王錫爵自然不肯受他的大禮,離席攙住,他也就免了這一磕。
「多謝,多謝!」琴孃終於把那張紙摺了起來,「真說到我心裏了!」
琴孃遜謝著,退後兩步笑道:「表伯,你老人家的話太過分了。」
「你這話就叫沒良心。娘也常說起的,說幾時下魚麵你吃——魚要出骨去刺,麻煩得很,娘的手指頭都刺破了,你還不見她的情!」
這一哭可真哭得痛快了!幾年來的憂傷、驚懼、委屈、無告無訴的苦楚,都從熱淚中流瀉一淨;越哭越起勁,也越哭越舒暢。
「好,我走。不過我放句話在這裏,明天你要求教我的時候,再來找我,就拿大紅帖子來請,都請我不來!」
「飛到那裏去?我看是插翅難飛。你不要急,我來想辦法,先喝杯喜酒。」
「我不要緊,跟著大家採葠的客人走,只是辛苦一點,並無危險,如果有你在一起,行動欠俐落,跟大隊脫了節,那就麻煩了。所以你還是在這裏等我消息的好。」
說著搬出二百兩銀子來,當面交付。王錫爵辭既不可,受則有愧,唯有拜謝而已。
「還有呢?」
范鼎華還能說甚麼?一急急出脫身之計,故意憤憤地說:「你們去問這個賤人!」說完,跺一跺腳,甩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一百兩銀子。」
「快請起來,快請起來!」范慕希遜謝不遑,然後又吩咐聽差:「喚大少爺來見表老爺!」
「阿琴!」王錫爵問道,「你可知道表伯的來意?」
「怎麼呢?」王錫爵問道,「不是說寧古塔最苦麼?我讀過方拱乾的『寧古塔誌』,一開頭就說:『寧古何地?無往理,亦無還理。老夫既往而復還,豈非天哉?』又讀過一本近人的著作『研堂見聞雜記』,其中說寧古塔:『在遼東極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積雪,非復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諸流人雖名擬遣,而說者謂至半道為虎狼所食,猿狖所攫,或飢人所啖,無得生也,向來流人俱徒尚陽堡,地去京師三千里,猶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則望尚陽堡如天上矣!』這些話,表哥,可是實情?」
「好吧!你跟著去。別為難她!」
琴孃如何不知道?每每看見父母避人低語,想問不敢;而最可怪的是,老家人郭祥與他死去的大哥的乳母老胡媽,也在避人低語,而避的正是她!
「這是一件,」王錫爵又說:「還要留人家住,起碼也得到一副乾淨被褥。」
「哼!」琴孃撇著嘴,很不服氣地,「你少來教訓我,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樣一逼,你那裏來的這篇文章。」
論道理,自為要為范鼎華在家設榻,但這兩年雖不至於窮得室如懸磬,而一切破舊粗糙的居室器用,實在不足以供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居住,想來想去,只有到家跟琴孃商量了再說。
「誰敢欺負他!」琴孃嘟著淡紅色的小嘴說:「只要他不是像煞有介事地擺架子就好了。」
壁上掛著一幅立軸,畫的是花卉;構圖頗為別致,畫的是關塞夜雪,雪地裏一枝萬年青,一叢油綠之中,雜著一蓬朱實,設色異常鮮艷。
「陪嫁的丫頭說,當初姑爺作過一首詩,名字就叫『女貞子歌』。」伴娘還當他是正牌的姑爺,所以語氣中也顯得詫異了,「怎麼?姑爺想不起來了?」
「明天!」
「在甚麼地方?」
雖是閃電似地一瞥,那略帶頑皮的笑容,已深印在他腦海中;想到沒有老師監視的時候,與琴孃隔桌相對,眼中是如畫的眉目;耳中是銀鈴似的嬌語;鼻中是芝蘭般的脂香,他便像中了酒似地飄飄欲仙了。
趁著文興,在做那首「暮春」的七絕,中心恬然,大有「綠滿窗前草不除」的意境;略略構思,便有了兩句,正提筆寫著,聽見有人在喊:「戴少爺,開飯了!」
「姓名不能見人,家鄉亦難回來,而且又有殘疾,」王錫爵悽然反問:「表哥,你想我能作何打算?」
這個要求接納了,通事帶她到了一個小房間,取來筆硯,讓她自述行蹤。為了求信實,琴孃不敢虛偽,也不敢簡略,源源本本寫到午後日色偏西,方始「交卷」。
「關帝廟最靈。」
「如何?」
於是他說:「阿琴,我看這樣;你就住到羅掌櫃家去。——」
聽得這樣的說法,琴孃除了聽憑擺佈以外,別無作為——能夠破鏡重圓,自是夢寐以求的大喜事;無奈這個喜訊像水中月,鏡中花,看來雖像,總是撈摸不到,不能令人信為真實!
「爹!」
「生氣?」如意睜大了眼睛問:「為甚麼?」
眼中驚艷,口中就忘了說話,琴孃卻拉一拉她父親的衣服,悄悄說了句:「爹,你請進來!」
琴孃嚇的神色大變,明知戴老爺就是戴高,卻必得要問一句:「那位戴老爺?」
「不靈分文不取。而且,」汪三斬釘截鐵地說,「以後我也沒有臉來見你了。」
「老孫!」琴孃糾正他說:「叫我王少爺。」  「喔,我又忘記掉了!」孫老六歉意地笑著,然後重拾話題:「毛文龍的部下逃散了,落草為寇。後來一班明朝的將官,投降了大清封為王爺的,像孔有德、耿仲明、祖大壽他們的部下,也有不服氣,不願意入關的,跟毛文龍的部下合在一起,佔山為王。本來只跟做官的為難,後來就濫了,凡是過路旅客都要搶;如果是有身家的掌櫃、少東,便擄了去,好酒好肉款待,通知他家拿錢來贖。」
「這話說得是。」那嬤嬤怕擔責任,隨聲附和:「該帶回去驗一驗。」
鄰居們都覺得不便攔他;此時救人要緊,把嚶嚶啜泣的琴孃扶起來一看,傷勢還不算重,僅是額上碰破了一塊。
「表哥!」王錫爵離席下拜,「窮途末路,得遇福星,內人在泉下也感激大恩。」
「只有一條路,冤家變成親家。禍福在你一念之間。請你好好想一想。」說罷,汪三起身走了開去,負手閒眺,顯得很悠閒似地。
「是!」范鼎華很快起身,恭敬地答道:「表叔、表妹請便!」
「老爺說的是好話。」她說,「太太臨嚥氣的時候也說,不放心的就是你!」
這一哭把一家人都驚動了,如意和敬熙不敢進來;老胡媽不同——她是曉得這件事的,便也走來相勸。
「怎麼回事?」鄰居中年齡最長的一個問;同時走到琴孃面前去檢視傷勢。
「既然如此,我亦不放心表伯一個人上路。」琴孃愁容滿面地說:「萬一出了點甚麼差錯,教我百身莫贖。」
正當范鼎華坐在王家客廳上,覺得甚麼都看不順眼,預備起身告辭,並且打算著趁此一宵的工夫,到十里山塘去遍訪勾欄,也不枉此蘇州之行時,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一顆意興闌珊的心,立刻就往上一提,自覺生氣勃勃,這王家客廳是個很有趣的地方。
「對,對!」范慕希拊掌答道:「說的好!尋著了戴研生,花燭團圓,豈不是該歡喜!」
范鼎華想了一會,毅然允許:「這也可以。不過,」他問「你的一著棋不靈,怎麼說?」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見面了。」
羅掌櫃的獨子,年齡與琴孃相彷,范慕希是知道的;只不知道他妻死未娶,「你倒知道得清楚?」他不免驚奇。
「這真叫『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琴孃又問:「煙筒山在甚麼地方?」
和*圖*書我幾時有過戲言!」范慕希說:「保全貞女的志節,我責無旁貸。勸她不必出家,是將來的事;此刻倒要讓她安心,如今她最大的志願,是期望敬熙成人。不必讓她為此操心。我原帶了些錢來,本來打算助她添妝,現在有更好的用處了。老弟台,你就帶了去。這是我額外送阿琴的,有此備而不用的一筆款子,她以後才能過寬心的日子。」
「這是貞女!可敬之至。我絕不敢勉強。」
於是他說:「請到小花廳去!」
「是不是毛文龍?」琴孃聽她父親講過袁崇煥殺毛文龍的故事,所以能及時提示。
看完這段記載,明白了出典,戴研生真個肅然起敬了!原來琴孃是貞女自誓。梅花是「歲寒之友」,經冬而始芬芳,誠然可敬,但似乎還嫌有意自標勁節;不如女貞,終年長綠,而「凌冬青翠」,兼有松、竹、梅三者的長處。
「是!」戴研生接過題紙,很快地瞟了琴孃一眼。
等伴娘一走,范鼎華立刻去找到慶幸大功將成,正在廂房裏一面獨酌,一面回憶著美珠那副俏模樣,其樂陶陶的汪三去問計。
「還有?」戴研生愕然相問:「還有甚麼?」
王錫爵自然也想在范家盤桓幾日,一則,白頭的中表弟兄,有多少親情要傾訴,把杯憶舊,自是人生快事,尤其是在連年顛沛的他,更迫切感到需要這樣的安慰,再則,深知范慕希有魄力,多計謀,如果有數日相聚,或許可以談出一條擺脫他的不幸命運的路子來。無奈他自知是個「黑人」,萬一為人識破行藏,連累了范慕希,比自己被捕還更糟糕,因為他被捕下獄,那怕罪至大辟,子女的生計和自己的後事,都還有范慕希照料,而范慕希倘或受累而致身繫囹圄,自己的一家人,便都要陷入絕境了。
「你起的是糊塗心思!」他慈愛的責備,「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都像你這樣黃卷青燈了此一生,那裏談得到五倫?我也曉得,你一片癡心,都在研生身上;不過你要知道,雖是生離,等於死別。何況禍起不測,你又沒有負他;為他苦了這幾年也夠了,要為自己一輩子打算。」
這突然的一喊,讓王錫爵注意到了女兒的神色有異;一目失明,看人比較吃力,凝神細看,才看清琴孃雙淚交流,不由得大為驚詫。
琴孃實在答應不下來,通前徹後都想到了,覺得有個辦法,似乎可以兼顧,「表伯!」
「文思不來,無可奈何。」戴研生搔搔頭苦笑。
忽然,發覺背上加了一件衣衫,回頭看時,正是琴孃。
「你還記得那首『女貞子歌』嗎?」
「有寧古塔、有尚陽堡、有烏拉。」范慕希說,「我都到過。」
「吳老伯!」琴孃問道:「要等到甚麼時候?莫非今夜要住在這裏?」
「王先生!」汪三一開口就說:「大清律例,你總讀過吧!」
「可以!」范慕希另有計較,「我找個靠得住的人,送了你去,盛京西關,有家大源客棧,我們在那裏相會。」
「怎麼不記得?」戴研生慢吟道:「朔風遍吹勁草折,雪墮榆關夜凜冽!一枝獨秀映冬青,纍纍可似妾心赤?」
天漸漸黑了,琴孃整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饑又渴,但這苦楚猶在其次;最讓她焦急的是,孤身處此求援無路,呼籲無門的險地,昏夜之中,倘若有如狼似虎的惡胥隸侵襲,如何保得清白?苦志堅守的貞節,不明不白地毀在這裡,卻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
「研生!今天我與尊翁有個文酒之約,到晚才得回來;我留下一文一詩兩個題目給你。」王錫爵遞過一張紙來,「做完了,替你師妹溫習溫習功課。」
「自然見著的。」
「表伯!我樣樣聽你老人家,就這件事是要違命了。」琴孃低眉垂眼,用淒苦的聲音答道:「離鄉背井,也不忍心享用,表伯這麼大年紀,帶著我萬水千山,長途跋涉,我真想不出如何報答,只有這樣子,讓我自己稍稍吃苦,我的心才略微好過些。」
「對了,是我!」范鼎華獰笑道,「你出去!」說著將如意推出門外,很快地關門上閂。
王錫爵慌忙來扶,只是范慕希長跪不起,便只好陪著他跪下。當然,琴孃也下跪了,跪在他父親身後,依然嗚咽不止。

「鼎華!」范慕希喊著他兒子的名字說:「給表叔磕頭。」
范慕希撫著五歲的敬熙的頭,用很自然的語氣問道:「你姊姊呢?」
「是的,十七。」
聽說琴孃大變常態,飲食不進,終日垂淚,喃喃不絕地唸著一首詩,王太太大吃一驚,等問明白了這回事,不免在憂急之外,還有氣憤,氣的是琴孃太不懂事。
這一夜在船上,范鼎華通宵不曾閉眼,一閉眼,就是清清楚楚一個琴孃的影子在面前——說清楚,其實也不清楚,窄窄腰肢,纖纖素手,點漆雙瞳和一頭青絲,身上穿的剪裁得極俏恬的淡藍竹布衫,和頭上戴著的「一粒嬌」的珠釵,無不清楚;不清楚的就是那張臉,美得不可方物,無以比擬,所以反而不容易留下明晰的印象了。
「如意!」她向與她同年的丫頭說:「你去打聽打聽看,他們到底在講些甚麼?」
如意定睛一看,大驚之下,失聲喊道:「表少爺,是你!」
只有寄託在那首「女貞子歌」上——戴研生的筆跡,是唯一的真實!
琴孃不知道他是要她的命,只當還是要壞她的清白。看看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咬著牙一頭撞向牆壁,隨即便是一縷鮮血,流了下來,人也痛昏在地上。
「表伯!」琴孃用極清朗的聲音喊著;隨即盈盈下拜。
「請起來,請起來!」范慕希親手扶起琴孃,執著她的手,浮著濃重的笑意,忘形的凝視著。
身隨話倒,將琴孃撲倒在床,一隻手掩著她的口,一隻手便去扯她衣襟。琴孃驚憤羞愧使出吃奶的氣力來掙扎;但范鼎華練過功夫,花拳繡腿唬不倒行家,欺侮一個弱女子卻足夠了。
「唉!」范慕希只好付之長嘆,「你真不愧『女貞子』!」
「表伯是說道路艱難嗎?」琴孃挺一挺腰,朗然答道:「我不怕!」
「上啟將軍!」琴孃盈盈下拜,淚溢眉睫,「我那義薄雲天的表伯,生死未卜;倘或不幸,我一生負咎,至少要為他服了三年之喪,才談得到其他。」
「不要緊!你的遭遇,我也約略知道。」范慕希細看王錫爵,一襲青袍,境況寒酸,便即問道:「想來近況不好?」
「那要看我高興!」琴孃故意揚著臉。
門樓有塊匾,老遠就望得見,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關」,出關兩三里有道嶺。「阿琴,」范慕希指點著說:「這道嶺有兩個名字,出關的人看,叫做『悽惶嶺』,因為充軍到了關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鄉?從那面看,是進關來了,所以叫做『歡喜嶺』。」
「表伯還不知道?」琴孃得意地笑道:「我是一到就打聽清楚了。」
為甚麼要遷到蘇州?在十五歲的琴孃看,就是件不可解的事。她聽她父親說過。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雖然沒有負郭之田,至少有容身的住宅;親戚故舊,亦多在常熟,這對她家的生計,關係極大——父親是以筆耕為生的名士,坐館兼賣文,都要靠相知有素的親戚故舊上門求教,才有束脩和潤筆的收入。到了蘇州,人地生疏,好比一條魚,由江河移入涸轍;魚而有知,絕不願遭遇這樣的困境!然則父親的移家,究竟是為了甚麼?
這是天外飛來的喜訊,其事的突兀,跟汪三來說「戴研生迎娶」一樣,遽聽之下,令人難信。然而范慕希本人就在面前,那雙沉毅懇摯的眸子,予人以足資信任的感覺;由這個感覺湧出無限喜悅。琴孃便即伏身磕頭,喊得一聲:「表伯!」只覺喉頭哽塞,幾乎氣閉;等緩過氣來,「哇」地一聲,痛哭流涕。
「那麼,怎麼叫紅鬍子呢?」
心一寬,胃口格外好,一大碗魚麵吃的涓滴不留;等如意收拾了桌子,他繼續未完的功課,拿一首詩作完,開始謄清。而天色卻突然變了,由晴而陰,然後刮風下雨,戴研生覺得一件薄薄春衫,擋不住驟起的寒氣。只是功課要緊,忍著冷依然埋頭寫字。
「師妹,我真慚愧,竟不知冬青就是女貞!你自擬得好,長綠其身,赤誠其心!」戴研生突然起一種強烈的意欲,「我要作一首詩送你!」
她替他換上熱茶,順便為他理一理書桌,舉動輕靈,但他仍舊能夠感覺得到;只是他覺得說甚麼感謝的話是多餘的,唯有加倍用功,才是對她的安慰,所以頭也不抬地振筆疾書。
「琴孃!」王錫爵說,「來見范表哥!」
「怎麼呢?」
「如意!」琴孃低聲囑咐:「你跟伴娘去說,請戴少爺先在窗外背一背『女貞子歌』;背完了再請進來。」
王錫爵想了想,點頭答道:「這話也有道理,只好如此了。」
「這劫案,出在那一天?」
扶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小姐呢?」他問,「可有生氣的樣子?」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內人生前答應過她,三年以內,不談此事。所以我也一直不曾注意,且等滿了三年再說。」
「這不是解釋的事。」汪三使勁搖著頭。
「你看!」寫完了,他將一文一詩兩篇窗稿遞給琴孃,神態顯得相當得意,就彷彿做弟弟的做成了一件可人意的事,去向姊姊炫耀。
「大少爺」真是大少爺!梳一根油鬆大辮,穿一身華麗時裝,飛揚浮躁,一副紈袴子弟的派頭,而王錫爵老眼昏花,看出來只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先是我一目失明,」王錫爵又指著右眼說:「這隻眼睛,怕也難保,無法授徒維生,全靠內人十指作生計。」
這處古蹟,名為「姜女祠」,俗稱「孟姜女廟」。——這是家喻戶曉的故事,孟姜女萬里尋夫;聽說范杞梁已不在人世,一慟之下,哭倒了長城,死後就葬在這裏。祠前有座土丘,相傳就是孟姜女埋骨之處。墳墓不遠,有塊突兀而起的巨石,便喚做「望夫石」。
「老爺自然不會騙我。不過話好像不大對!」
「你看有這樣的事!」說完經過,范鼎華氣急敗壞地說,「顯而易見的,她已經起了疑心;而且心還在姓戴的那小子身上。這件事一定不成功了!煮熟的鴨子又飛掉了,我實在不甘心!」
「只好到館子裏叫菜來吃。」
「自然好商量,不然我何必將足下約到這裏來。」
「小姐!」如意一聲喊,從人叢中鑽出來;抱住琴孃,放聲大哭。
王錫爵知道他指的是離他家一箭之路的三官廟,便跟了他一起出門。三官廟的香火久已冷落;廟後圍墻坍敗,卻有一座沒有頂的茅亭,可以歇足,兩個人就在那裏密談。
「那,那,」王錫爵囁嚅著答道:「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了,我依你就是了。」戴研生想起上午的情形,自己深具戒心地說:「實在我是怕你!不過引用了一句詩經,何致於生那麼大的氣?拂袖而去,毫無商量的餘地。我聽老師常跟你說,女子以柔順為上;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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