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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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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鳳姊姊,你怎麼不說話?」
「康大爺關照的!不能叫你姊姊,得叫你大姑。」栓子頑皮地笑道,「大姑!姑夫呢?」
佟貴妃說完,隨即有太監抬上食桌來。這是私下小酌,不比正式的御膳,所以樣數不多,但也有十六品,分擺了兩桌。明黃五彩龍鳳的細瓷碗,一律加上銀蓋子,在清輝流映的皓月之下,顯得格外華麗。
「強將手下無弱兵!」宜妃對貴妃說,「這福子好會說話。」
這一下將月鳳惹惱了,大步攆了上去,栓子吃虧在手裏捧著東西逃不脫,讓她抓住了膀子,伸手狠狠地在他頭上打了兩巴掌。
「叫你啊!」
「不必想了!我想過多少遍了!」金桂傷感而又高興地說,「我的孩子是金枝玉葉,將來要享福的。至於我,我想我這麼醜,四阿哥亦決不會再要我,還是死掉了乾淨。」
於是月鳳掀著草席,走到外面,康敬福正在等消息,一見她便迎上來問:「怎麼樣?」
「替你送飯來。」
因此,直到金桂陣痛時,穩婆還不知在哪裏?康敬福急得不可開交,幸好有個叫月鳳的宮女,本來在庶妃高氏那裏當差,犯了過錯,發到熱河行宮來安置。高庶妃生皇十九女與皇二十子胤禕時,她都親眼得見,所以雖是處|子,亦略知生育的奧秘。此時為了同情金桂,自告奮勇,願代產婆之職。
月鳳起身走了出去,只見三個小太監,捧著她所要的東西,站在門外。她認得為頭的那個叫栓子,便即問道:「栓子,你在叫誰啊?」
最不可恕的一件事是,一次喝醉了酒擅自闖入大內,調戲同父異母的胞妹。
產房是個馬棚,為了遮蔽,四周拿些草席掛上,所以光線不足。月鳳剛進去時,伸手不見五指,合上眼靜等了一會兒,再睜眼想看時,才影綽綽地發現有人倚牆而坐,在低聲呻|吟。
轉念到此,想起有句話不能不問,問出來卻又怕她驚懼。正在躊躇不定時。金桂開口了。
「那!」佟貴妃也是忠厚人,對德妃說道,「我也猜想,你有話就說吧!」
草席掀處,月鳳才發現暮色滿天,快要入夜了。不由得有些發愁,如果金桂是在半夜裏分娩,那時大家都在夢鄉,萬一是個難產,求援不易。
中秋賞月,就皇帝來說,是對文學侍從之臣慰撫親近的一個好機會。也是文學侍從之臣唯一在日沒以後猶能「親侍天顏」的一天。因為珍惜此日難得,皇帝在「煙波致爽」這一處近水得月的樓臺,召宴文學侍從之臣,直到三更過後,方始傳諭散去。
在皇帝,這是很新鮮的事情。七八年來,年年在避暑山莊度中秋,年年亦都是以召宴文學侍從之臣,作為度中秋的唯一點綴,實在也有些倦了。如今聽說以佟貴妃為首,召集各宮妃嬪,奉請皇帝開筵賞月,自是欣然嘉許。
「皇子皇孫不厭多,聖祚綿綿,萬世無疆。今天花好月圓,更有添孫之喜。奴才略略備了皇上喜愛的膳食,請皇上開懷暢飲。」
在這些勝景,夾雜著一處絕不相夥的原有建築,並無專名,只稱「草房」,這裏就是弘曆降生之地。
「得,得!康大叔,我,我就勉強試一試。不過,有句話,我得說在頭裏,倘是個怪胎,我會嚇得扭頭就跑,那時候你可不能像此刻這麼攔我。」
於是太監另行安置食桌矮凳,眾星拱月似地圍繞著皇帝坐下。然後由佟貴妃開始,以次捧酒布菜,各致敬意。
「難得之至!」皇帝問道,「這是誰做的?」
「娘!」胤禛終於說了他的心事,「孩子我不是不想要,就怕說出去難聽,再說,那個金桂——」
自避暑山莊落成,八年以來,從未有妃嬪在這裏「坐月子」。倘或妃嬪夢熊有兆,自然是靜居深宮,不會隨扈出關,免得動了胎氣。所以行宮中有各色各樣的人當差,就是沒有會接生的。
借福子自然是借她的易牙手段,德妃隨即答說:「貴妃差遣福子,是她的造化。說什麼借不借的。」當時便喊一聲:「福子!」
「是怎麼難過?你告訴我,我替你想法子。」
硃諭中又說:「太子為國本,朕豈不知?立非其人,關係不輕。胤礽儀表、學問、才技,俱有可觀,而行事乖謬,不仁不孝,非狂易而何?凡人幼時,猶可教訓,及長而誘於黨類,便各有所為,不復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輕定。」
「叫李金桂。」胤禛低著頭回答。
「宜主子說笑了,奴才主子從不擺鴻門宴的,果真是鴻門宴,各位主子看哪位肯賞光?」
榮妃是漢軍出身,姓馬,照例加個佳氏,稱為馬佳氏,她比皇帝還大兩歲。在十六歲那年,她為皇帝生下一個兒子,名叫承瑞,其時皇帝只有十四歲,在皇長子胤禔出生以前,皇帝已經有過四個兒子,只和圖書是生來即夭,未曾以字輩排行而已。她生過五個兒子,但養大了的只有一個,即皇三子胤祉。
月鳳的手也不閒,一樣一樣地檢點用品。到底不是熟手,一面檢點,一面得回想,這樣就越發慢了。
這味有意擺得最近的佳餚,原料是窮家小戶用以佐膳的豆腐,但配料極其講究。全用香蕈、口蘑、松子、瓜子、雞肉、火腿,細切成丁和入極嫩的豆腐片中,用濃雞湯製成,起鍋上桌,名為「八寶豆腐」。
「你可得好好兒待她。」
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出口,因為行將臨盆的孕婦,不宜受刺|激。如果自己說了心裏的想法,金桂必定大感驚恐,而想到四阿哥如此陰險無情,所受刺|激之深,更非言可喻。也許因此就會血崩難產,豈不是平白害了她的性命。
「是,」胤禛很興奮地答道,「仰賴皇上的蔭庇,天語褒許,兒子將來一定要切切實實教導孫兒做一個不負皇祖期許的有用之人。」
「那好!你也幹點活兒。沒有小衣服,只能拿布包一包。」月鳳說道,「怪我不好,只說全要新的,實在毛孩子的衣服,要舊的才軟乎兒。這塊上了漿的新布,會把孩子的皮膚都擦破,你把它揉一揉!」
「是!」總管太監答應著,自去傳旨。
「兩樣都有,」宜妃看著德妃問道:「我猜對了沒有?」
「你怎麼啦?」
「我想皇上不會怎麼生氣。孫子越多越好,而況聽說小小子長得挺體面的。」榮妃說道,「請貴妃求一求,包管沒事。」
「我在想,有句話要問你。」
「包涵可是太嚴重了。」宜妃接口,「倒是得想個法子,請皇上包涵。」
「朕有賞賜。」
「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佟貴妃笑道,「不過我不明白,你這是疼孫子,還是疼鈕祜祿格格?」
三妃皆諾,德妃稱謝,她恭謹地說:「我得寸進尺,還有求情,不知道貴妃能不能格外成全?」
其次便是皇長子胤禔的生母惠妃,姓那拉氏。再次是宜妃郭絡羅氏,她有兩個兒子,老大皇五子胤祺,老二皇九子胤禟。這宜妃是個很厲害的腳色,跟別的妃嬪都不甚合得來,唯獨對德妃是例外。
「沒有什麼。」月鳳的感傷來得快,去得也快,怕她再提,索性先作警告:「你別再問了,多問我會心煩。」
「是!」德妃這才起身,「奴才叩求天恩,准新生的皇孫,交給四阿哥府裏鈕祜祿格格撫養。」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聽栓子在外面叫:「大姑!」
「今晚上我要請個客。這跟平時不同。」德妃很鄭重地說,「要讓她們吃好了,她們才會替我說好話。」
不過,從第二年起,雍親王妃烏納那拉氏,以及鈕祜祿氏,便年年能夠隨著胤禛避暑熱河。因為皇帝接納了隆科多的建議,為年長而封了王的幾個皇子,都造了住所。胤禛的「賜園」,御筆題名「獅子園」,因為就在獅子山北,碧水回環,蒼松夾護,中有「芳蘭砌」、「樂山書屋」、「水情月意」、「待月亭」、「松柏室」、「忘言館」、「秋水澗」、「妙高堂」諸勝景。
「如果是他身邊的人生的,我當然高興。可惜偷偷摸摸,不成事體。」皇帝感歎地,「平時四阿哥很講邊幅,哪知道,唉!」皇帝搖搖頭,「他也三十多歲的人了,教我說什麼好?」
「好了,多謝你。」月鳳突然想起,「栓子,你跟康大爺去說,還得派兩個人給我。」
佟貴妃一聲吩咐,套著白布袖頭在侍膳的太監,立即以極迅速的手法,將銀蓋子揭了開來。皇帝聞到一種香味,不由得便有了食欲。
「我,月鳳姊姊,」金桂哽咽著說,「我心裏難過。」
「儘管問嘛!」金桂搶著說,「月鳳姊姊,如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什麼話都告訴你了。」
等將福子喚來,佟貴妃說:「明兒晚上,皇上在如意洲賞月,我想找你辦一頓宵夜請皇上。你可得好好放點兒手段出來。」
「從沒有這麼痛過!」金桂吸著氣說,「我說不上來。」
因此,康敬福早在金桂懷孕將足月時,便不得不到民間去覓穩婆。本以為哪家不生男育女?穩婆決無需覓之理,誰知十個倒有九個一口拒絕,為的是膽怯不敢進宮。餘下的一個意思是活動了,但聽說一傳進行宮,行動種種不自由,譬如日落之前,宮門即須下鑰,晚一步便回不得家,亦就改口推辭了。
「你說,只要辦得到,我無有不依的。」
儘管隆科多下令戒備,康敬福全力管束,無奈地區遼闊,若要將這座馬棚包圍得嚴密,至少也得三、五百人,康敬福只調了十來個人來,如何看守得住?尤其是入夜之後,三三兩兩,悄聲地從樹林間溜了過來,方便得很。
皇帝極其賞識張東官的手藝,一味hetubook.com.com「八寶豆腐」,更是食之不厭,每飯不忘,還京之時,甚至將張東官帶回京中,賞他五品頂戴,在御膳房供職。每有大臣告老回鄉,皇帝常以「八寶豆腐」的製法相賜,但到御膳房取這張法子時,已定出例規,須賞銀一千兩。
語聲甫落,只見德妃站起身來,隨即又往下直落,雙膝已經著地。「請皇上千萬不必生氣!」她說,「寬免了四阿哥這一回。」
陣痛從黎明時分就開始了。如果是名正言順的王府「格格」,誕育皇孫,當然由內務府傳來有經驗的「婦差」,預備下一切坐褥所需的用品,靜候瓜熟蒂落。但金桂的情形大不相同。
「金桂!」她喊。
不是怪胎,看熱鬧的未免失望,但多想一想,又感興趣了。因為有個有趣的疑問:金桂的「大白胖小子」到底算不算四阿哥的兒子?如果算,又如何處置這個皇孫?不算可又怎麼辦?總不能扔在水裏淹死吧?
「還不是為了四阿哥鬧的那個笑話。」德妃皺著眉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有請示貴妃,也要請各位姊姊幫著包涵。」
「你別客氣了,」佟貴妃環視著說:「明兒等皇上興致好了,我提個頭,大家幫著替四阿哥求個情,不就結了!」
「康大叔,你饒了我,我的膽子小。倘或是個怪胎,我會嚇死過去,那時候產婦沒有人照應,弄成個血崩,就是兩條人命。」
栓子臉上依舊掛著撒賴的笑容:「敢情沒有姑夫啊!」他退後兩步,作好避免挨揍的準備,「怎麼大姑對這檔子事兒,倒是挺內行的呢?」
「喔!」宜妃脫口說道,「是這麼回事!那一來不就成了四阿哥的嫡子了嗎?」
「受得了,受不了?」
德妃沉吟了好一會說:「只要有那回事,就是真的了。她那模樣兒未見得有人要她,她自己也決不敢胡說!」
這鈕祜祿氏在胤禛府中的位號稱為格格。她的出身很好,是開國元勳弘毅公額亦都的曾孫女,今年二十歲,很得德妃的寵愛。如果金桂之子作為她之所出,在身分上就比弘時還高些了。
「不多,貴妃之外,就是惠、宜、榮三位。」
「這是怎麼說?」
一聽這話,月鳳嚇得臉色大變,扭身就跑。康敬福也顧不得魯莽了,追出來一把將她拉住。
「只怕我一個求不下來。我倒有個主意。不過,」佟貴妃笑道,「我得借福子用一用。」
「是!」佟貴妃答說,「四阿哥只有一個男孩,如今再添一個實在是喜事,聽說是個大白胖小子,皇上更該高興。」
「是!」
「自然是女的,你這不是多問?」
德妃大喜,隨又謝恩,接著又傳胤禛來向父皇磕頭。
「喔,」金桂有氣無力地,「是哪一位?」
自張東官病歿,他人照方所製的「八寶豆腐」,始終不合皇帝的口味,或者過老,或者太膩,或者香味不足。慢慢地皇帝就不大點這樣菜了。不想十年未嘗的美味,忽又出現在面前,聞香味便覺是那回事,再用湯匙舀起來一嘗,與張東官所製,不相伯仲。如何不喜?
「姑夫?」月鳳沉下臉來呵責,「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實在已疼得不能忍受了,而金桂還是咬緊了牙說:「受得了。」
「怎麼抬舉法?」
而月到中天。正是一年月亮最好的時候,因此聽得近侍奏報:「貴妃在如意洲等著萬歲爺賞月」時,皇帝欣然應諾,由「煙波致爽」迤邐而來。
「你剛才說,我添了個孫子,我沒有答你的話。」皇帝向佟貴妃說,「想來你指的是四阿哥得的那個男孩?」
原來太子胤礽,廢而復立,立而又廢,其事就發生在弘曆出生兩個月的時候。起初是查得一件貪污案,有個戶部的書辦,勾結本部的一名司官,完攬稅收,額外需索,這本是常有的事,哪知往深處追究,才知道牽連到好些旗下大員。而這些旗下大員,一大半是太子的私人。
「這是因為——」宜妃話到口邊,突然咽住,她原本想說佟貴妃沒有兒女,不知道父母之心,更不瞭解祖母對孫兒女的感情,但這話會引起佟貴妃不快,所以機警地縮了回去。
胤禛被問住了,思索了一會才想起關於老子的傳說:「兒子讀《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考證中說:老子李耳,其母懷胎八十一載,逍遙李樹下,割左腋而生。這是荒誕不經之談。此外,兒子淺陋,想不起還有什麼先例。」
「對了!哪怕是生來就有爵祿的皇族,也別忘了做個有用之人,像三阿哥招納賢才,纂修古書,這是於世道人心大有益處的事業,你們都該學他才好。」
聽到這樣的話,月hetubook•com.com鳳陡起同情之感,兩行熱淚滾滾而出,流到了金桂的手上。
「你們也都來嘗嘗,不必拘禮。」
「好吧,你送進來。」
「不!不!康大叔,你另外找人吧!」
原來德妃所想到的是移花接木的辦法。說起來一半也是疼孫子。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孫特重母親的出身,金桂身分不高,所生之子將來在封爵時就會吃虧。如果將那個「大白胖小子」另外找個身分高的母親豈不甚妙?
「那可真得讓人家吃好了才行。」福子問道:「打算邀哪幾位?」
「我介意什麼?」月鳳問道:「這會兒怎麼樣?」
「你!」月鳳笑了,「真傻!」
「噯!」德妃很傷腦筋似的,「還不是為了四阿哥!」
這座「獅子園」,僅僅稍遜於誠親王胤祉的賜園。至於大阿哥胤禔,二阿哥胤礽,根本就不曾被賜——胤礽連太子都不是了。
德妃懂他的意思,不想要那個金桂,但這是沒法子的事,金桂只能養在他府裏。所要顧慮的是子不離母,胤禛如果厭惡金桂,連帶疏遠了他們父子之情,卻非所宜。
「是!」德妃答應著,卻未起身。
從此,皇帝絕口不提立太子的事。但是世無不死之人,貴為天子,亦不例外,而大位到頭來必有歸屬。皇帝究竟看中了誰呢?
「我是月鳳,來替你『抱腰』的!」月鳳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問道:「痛得怎麼樣?」
「這是喜事!」德妃說道,「你到現在只有一個兒子,多一個不挺好的?而況聽說是個大白胖小子,哭聲真不像剛下地的毛孩子。說不定將來倒有點福分。」
「月鳳姊姊,你幹什麼?」金桂的聲音中,充滿了驚駭。
胤禛低著頭不作聲,心裏只在想,自己該不該要這個兒子?如果不要又怎麼辦!
「不是我多嘴,我是好意。」栓子說道,「女的可要現找。若說男的,要多少有多少,就不必麻煩康大爺了。」
「奴才替福子謝恩!」德妃蹲身下來,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
「呃,這是什麼道理呢?」
就在這時候,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帶著成年的弟弟、妹妹,來陪侍皇帝賞月,一等太監傳報,許多年輕的妃嬪慌忙走避。清朝的家法,妃嬪需年過五十,始得與成年的皇子相見,所以只有德、宜、惠、榮四妃仍然留在如意洲。但佟貴妃雖只四十四歲,因暫攝六宮,身分同於母后,是唯一例外,跟年過五十的妃嬪一樣,不須回避。
這一層,德妃早就顧慮到了。「當然不能那麼辦!」她說,「我想讓鈕祜祿氏去養。」
「好了,我有個主意。不過先得奏聞皇上,才能作數。你下去聽信兒吧!」
「那個宮女叫什麼名字來著的?」
聽得這話,德妃立刻緊張了,抬眼看時,月色正映在皇帝臉上,平靜如常,她才略略放心,側身聽佟貴妃如何回答。
就這時候,外面有人在喊:「大姑!大姑!」
栓子看一看金桂,欲語不語地終於只報以莫名其妙的一笑。月鳳有些猜到了,也不便多說,只揮一揮手,讓栓子退了出去。
「還早,」月鳳皺著眉說,「什麼東西都沒有,可教我怎麼下手哪?」
月鳳在草堆上坐了下來,伸手去摸了摸金桂的肚子。「好像還早!不過,」她復又起身,「該用的東西,要早點預備。」
「大姑,飯可是擺在這兒了!」栓子交代,「一共兩份,連產婦的都有了。」
三更過後,馬棚外面的爐火,忽然旺了,顯然地,是在燒熱水,產婦分娩的時候近了。
「胤」字輩之下是「弘」字輩,第二個字用「日」字偏旁。胤禛現存的一子名為弘時,金桂所生之子,由宗人府起名弘曆。玉牒上的記載是:「雍親王胤禛第四子弘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誕於王府,母格格鈕祜祿氏。」
宮中位分最高的。就是這五個妃子。德妃的想法是,只要取得貴妃與惠、宜、榮三妃的支持,皇帝即不能不格外寬容。福子瞭解這一頓飯,關係重大,自然放出手段來,整治得既精且潔,客人無不大快朵頤。
「我派人幫著你,只要你出主意掌握就是。皇上向來飲食都少,而況是宵夜,只要精緻,不必太多。」
提起「八寶豆腐」,大有來歷。皇帝第一次南巡時,駐蹕蘇州織造衙門,織造是內務府出身,名叫曹寅,極意辦差,以重金覓得蘇州最好的名廚,名叫張東官,供應御膳。上方玉食,自然珍貴非凡,但駝峰、熊掌之類的八珍,亦僅是肥厚而已,若論精緻,輸於民間富家。
於是,看熱鬧的人的倦眼大張,看是看不見什麼,只有側著耳朵聽消息。聽更鑼一遍一遍地敲過。交進午夜子時,隱隱和_圖_書聽得馬棚中有洪亮的啼聲。這天刮的是西風,大家都擁向東面,啼聲越聽越清楚。但見栓子奔來報信:「一個大白胖小子!一個大白胖小子!」
「月鳳,」康敬福悄悄跟她說道:「我有句話,可得先關照你,金桂肚子裏,或許是個怪胎。」
皇帝知道德妃另有要求,便即說道:「你有什麼話,儘管起來說。」
金桂將一方五尺來長的新布接到手裏,很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揉,腹疼手酸而樂此不疲。她一面揉,一面想像著這條揉軟了的新布,裹在嬰兒身上是怎麼個樣子。
德妃在宮中頗得人緣,皇帝亦常眷顧,一半歸因於她為人厚道,一半亦正由於福子的那一手好菜。
一半是耍派頭,一半是同情金桂,要這樣,要那樣地,報了一大篇,康敬福都有些記不得了。
「打蓋子吧!」
「好,我揉。」
這是無大不大的一個疑問,也是多少人——包括皇子以及許多想攀龍附鳳以求富貴的滿漢大臣,不斷在反覆覬覦觀察思考的一個疑問。
僅止於怨言,不算太大的罪過,還有極其荒謬的舉動,沉湎酒色,營私舞弊,派私人到各省去物色美女,搜求珍寶,小小不如意,以「監國」的身分,加以責罰。以至各省督撫敢怒而不敢言。
「鈕祜祿格格,八旗世家出身,知書識禮,奴才心想,孩子交給她帶,將來才會有出息。」
不管自己的表現如何,有件事是很清楚的,決不可露出覬覦帝位之心。倘或如此,不但會被排除在皇帝考慮繼承人選的名單之外,甚至會像大阿哥胤禔、十三阿哥胤祥那樣拘繫高牆,或者如二阿哥胤礽禁錮咸安宮,或者類似八阿哥胤禩軟禁於暢春園側。
「倒不是我想打聽什麼,我要知道你的意思。金桂!」月鳳先作寬慰之語,「我不過備而不防。並不是真的會有那樣的情形。」
原來宜妃以為德妃想將金桂所生之子,作為胤禛嫡妃烏納那拉氏所出。胤禛原有四子,長子弘暉,即為烏納那拉氏所出,八歲而瘍。次子弘盼、三子弘昀、四子弘時,皆為側妃所生。弘盼、弘昀,皆未養大,如今只剩下一個弘時。倘或金桂之子作為嫡出,則後來居上,委屈了弘時,自然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德妃宮裏的福子。」
這件案子從康熙五十年查到第二年五月才結案。皇帝聽說太子如此不成器,心涼透了。到了十月初一,應該頒發下一年皇曆的那一天,硃筆廢立。這是件大事,卻未詔告天下。皇帝的硃諭中說:「前次廢置,情實憤懣,此次毫不介意,談笑處之而已!」這是想通了,只當根本沒有生過這麼一個兒子。
「跟你不相干,起來,起來。」
「是!」金桂怯怯地說,「我不敢!」
這一來皇帝大為懷疑,嚴旨徹查,查出來的內幕駭人聽聞。據說,太子因為弟弟們都能隨扈皇帝巡幸,遊山玩水,自由自在,唯有他被留在京城,而且皇帝特派親信監視他的行動。因而內心不快,常有怨言。
「有皇上誇獎的話,比什麼賞賜都貴重。」
「吃是吃了!」宜妃笑著對福子說,「只怕你主子的這頓飯是鴻門宴!」
「什麼情形?」
「我哪裏去找?能找得著人,何至於要麻煩你?月鳳,沒有別的說的,你如果不幫我這個忙,我可要下跪了!」說著,真的作勢彎膝。
「教兒子怎麼說呢?有是有那麼回事,可擋不住別人也跟她有來往啊!」
這個理由很正大。皇帝向來最講情理,立刻點頭答應:「這話有理!就這麼辦。」
「我還想抬舉抬舉那個孩子!」
「是!」福子覺得有點把握了,「奴才的手藝,瞞不過貴妃,可得求包涵。」
「我想給他另外找個娘。」
「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有姊姊你這麼待我好,非淌一淌眼淚,心裏才好過些!」
這所謂陪伴賞月,其實只是盡一種禮節。妃嬪與皇子難得見面,彼此拘束,皇帝要擺出做父親的款派,亦覺很不自在。因此,一番周旋之後,誠親王胤祉領頭,跪安退出。這一下,反倒造成了佟貴妃與四妃便於進言的機會。
「自然是保孩子!」金桂毫不思慮地說。
有個看法是很合理的,皇帝心目中尚無中意的人,他只是在默默物色之中。這就是說,每一個皇子,都有繼承大位的可能。只看自己的條件如何?或者說,自己的表現,如何才能為皇帝欣賞。
「一陣一陣地疼。」
因此,儘管自問有資格逐鹿的皇子,如三阿哥誠親王胤祉、四阿哥雍親王胤禛、九阿哥貝子胤禟等等,以招納賢才為名,暗蓄奇材異能之士,但表面上均謙恭自持,表示將來只願為賢王,不敢妄希大位。這一來,皇帝倒真減了好些煩惱。
德妃報以微笑。佟貴妃卻又有話要問:「疼鈕祜祿格格,還有可和圖書說,那孩子我見了也疼。可是,你那個孫子,連什麼模樣兒都還沒有見過,何以這麼疼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再想想。」
「四阿哥,你可要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你的骨血?」德妃提醒他說,「這可不是能隨便的事,假的不能當真,真的也不能作假。」
「先例甚多,不過未經記載而已。十月懷胎是指其成數而言,或者提前,或者落後,皆是常事。提前便是先天不足,反之便是先天就有過人之處,你這個兒子,倒不可等閒視之。」
聽說誇獎誠親王胤祉,是雍親王胤禛心裏最不舒服的事。但父皇教誨,唯有用極誠懇的態度,表示接受。
於是月鳳問起金桂的身世,以及去年與四阿哥相會的經過,恍然大悟,哈哈珠子恩普之死,必是四阿哥下的毒手,為的是得以滅口。
這原是宮裏的積習,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要什麼東西,得看什麼人要。有頭有臉的,要什麼有什麼;否則,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到手的東西,可就不一樣了。康敬福理會得她話中的意思,怕她發脾氣打退堂鼓,所以拍著胸說:「姑娘你儘管放心!你要什麼東西,我一定替你辦妥。要大的,不能給小的;要新的,不能給舊的!」
「唷!」月鳳笑道,「怎麼把你自己算矮了一輩?」
「說實話,」德妃很快地接口,「我老覺得那孩子可憐,他娘也是一樣!唉!」她歎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等胤禛一走,德妃隨即找她的心腹宮女來商量。這個宮女名叫福子,忠心耿耿,足智多謀,而且燒得一手好菜。原來宮中的規矩,位至妃嬪,便可自設小廚房,由內務府按月按日致送食料,名為分例。如果有太后在,自皇后至各宮妃嬪,經常要孝敬自製的佳餚,妃嬪之間亦常互為賓主,今天你邀,明天她邀,輪流做主人,若得一個好手藝的宮女掌廚,不僅易為「主子」增光榮,而且也為「主子」爭得了友誼。
不說生於熱河行宮,而說誕於雍親王府,是不得不然。因為鈕祜祿氏並未隨扈,如說生在熱河,謊就要拆穿了。
草席掀處,月鳳又望了一下。她的眼力很好,發現遠處聚著好些人,心知猜對了!不知有多少人在等消息:要看金桂生下來的是怎麼樣的一個怪胎?
「幹什麼?」
「也許生的時候不順利。萬一難產,是保你自己,還是保孩子?」
聽這一說,福子既興奮又惶恐。「不知道該預備些什麼?」她說,「奴才怕一個人照顧不了。」
「唷!」月鳳笑道,「康大叔,你幹嗎這麼客氣?吩咐可不敢當。只請康大叔關照他們,別跟我稀裏糊塗地敷衍了事,我就承情不盡了!」
然而二阿哥胤礽雖被禁錮在咸安宮,還是有人替他說話,奏請復立為太子。皇帝說道:「建儲大事,未可輕言。胤礽為太子時服御俱用黃色,儀注上幾於朕,實開驕縱之門。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太宗亦未豫立。太子幼沖,尚保無事,若太子年長,左右群小,結黨營私,鮮有能無過者。」
交代完了,月鳳仍舊回馬棚,等到了金桂身邊,只聽微有啜泣之聲,不由得一驚。
八月十二日的天氣,照說應該月華如水,這夜卻怪,天色陰異,難得有雲破月來的時間。到得夜深露重,看看還沒有消息,有的人意興闌珊地走了,而留下來的,仍還不少。
裏面的金桂聽得很清楚,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對月鳳自不免亦有歉疚之感,因而等她進屋來點亮了蠟燭以後,陪著笑說:「那班小猴子真淘氣!月鳳姊姊,你可別介意!」
「話雖如此,到底也讓她得點兒實惠。」皇帝向隨侍在側的總管太監說,「賞德妃宮裏的福子,多一份月例銀子。你傳話給她,不必來謝恩,好好當差。」
「行,行!不會是怪胎。你進去吧!」
這正是說中了德妃的本意,連連點著頭說:「只求皇上不生氣就好辦了。」
「我倒要問你,」皇帝提出一個令胤禛想不到的疑問,「你那個孩子,在娘胎中懷了十一個月才生,你可知道,這有先例沒有?」
原來皇帝前後三后,皆已崩逝,如今統攝六宮的是孝懿仁皇后的胞妹,也是隆科多的胞妹,三十九年十二月才冊為貴妃。「惠、宜、榮」指的是三位妃子,康熙二十年十二月,與德妃同時由嬪晉妃。以年齡來說,應該是榮妃居首。
康敬福頗為懊悔,不該言之在先,便騙她說:「月鳳,我是試試你的膽子,跟你開玩笑的!怎麼會是怪胎?四阿哥的種,怎麼怪得起來?」
「倒是讓哪幾位主兒,說些什麼好話呀?」
「好!我要一把新剪刀,剪臍帶用。」
「男的?還是女的?」
「是!是!姑娘,你別抱怨,請你吩咐,要什麼東西,我立刻派人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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