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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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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金桂答說,「剛進門的那一刻,外面還有光,我看清了的。」
「還提四阿哥!」隆科多大怒,「不看你大肚子,我真要拿大板子打你!」
「四阿哥已認錯了,請皇上饒了四阿哥吧!」
「不!」金桂答說,「虛掩著。」
內務府專管皇室庶務,特簡親信充任總管大臣,少則三四,多則七八,並無定額,居首的稱為「佩印鑰」,意思就是「掌印」。此時佩印鑰的總管內務府大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紅人,除了內務府歸他一把抓以外,還兼任著步軍統領,這個職名,俗稱「九門提督」,手下有兩萬精兵,負有保護京城及近畿的重任。
金桂略一回想,很堅定地說:「看不見。」
胤禛心知自己措詞不妥,已引起誤會,急忙歉意地說:「舅舅,我是擔心,十一個月不生,生下來倘是個怪胎,怎麼得了?」
隆科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直覺地認為「下流」二字,如果加諸任何一個男子身上,便註定了不會獲得重視,這跟四阿哥的前程有關,不能不為他爭一爭。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發愁的原因是一開始就認定金桂懷的是野種。行宮重地,有野男子闖入,且有此醜聞,當然是件腦袋不免搬家的禍事,倘非如此,何必發愁?
「直隸。」金桂答說,「記不得是哪一縣。」
「給阿瑪請安!」踉蹌而至的胤禛,一進亭子便撲倒在地,低著頭說。
望著金桂低垂的頭,知道她還在含羞之意,便即問道:「那時候,四阿哥叫你了沒有?」
「你叫什麼名字?」
話雖如此,要找個當家的總管內務大臣,細細告密,卻苦無機會。
「喏,」金桂回身往外一指,「就這屋子外面。」
「是。」
「我看不見四阿哥,四阿哥自然也看不見我。」
「我,」金桂停了一下,將頭抬了起來,是無所畏憚的神態,「我就陪著他走,這也不是第一回。常時逛一逛,他就走了,再也沒有什麼的。」
「沒有。」
因此,皇帝反感大起,隆科多旁敲側擊地為胤禛所下的解釋的工夫,完全白費!
小木屋中只有一座土炕,一張雜木桌,桌上的燭臺卻很精緻,是臨時從他處挪來的,點著粗如兒臂的一支紅燭,霞光瀲灩,照得小木屋中似有一團喜氣。
「四阿哥,你別瞞我,跟我說了實話,我替你出主意,想辦法。」
「當然,不過,」隆科多用很負責的神態答說,「決無隱情!」
「姓李。」
「坐在炕上,就是大人坐的那個位置。」
「四阿哥?」康敬福大吃一驚。皇子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尤其是四阿哥,喜怒無常,脾氣極大,這件事,就更難處置了。
「那麼,可有那回事嗎?」
「她從小就跟著她一個叔叔在外面混,叔叔死的時候才八九歲,所以記不得家鄉。」
「我不知道。」
隆科多心想,照此說來,自己所坐的土炕,便是當時的陽臺,不由得左右看了一下,怎麼樣也不能想像,四阿哥會在這裏結下這樣一頭露水姻緣。
「這,最好請大人當面問她!」
「四阿哥,」皇帝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把你從京裏叫來,是有話要問你?」
「說啊!」康敬福催促著。
「好!我替你作主。不過,金桂,你可得自己心裏有數兒,事情真假還不知道,別跟人多說什麼!」
「回大人的話,有個說法,正好相反。」康敬福將聲音壓得極低,「老古話說,大舜爺爺在娘胎裏懷了十四個月,如今金桂所懷的,說不定也是個龍種!」
「平時看你很講究小節,你的弟弟們走錯一步路,說話聲音大一點兒,都要受你的呵斥,哪知你自己是這樣下流!」
「是你進來以後關的嗎?」
「是恩普把我騙到這裏,用手一推,隨即好快地把門關上了。」
「嗐!」胤禛皺著眉說,「別提了,窩囊透頂!」
「沒有責任?」康敬福不解,「怎麼會沒有責任?」
「二十七。」
「金桂?誰是金桂?」
「他們要笑,就讓他們笑去。你可得按規矩辦,跟皇上認錯。一時之窘,挺一挺就過去了。倘或不認,事情不了,往下追下去,扯出恩普送命的那一節,可就不妙了!」
「摔死了?」隆科多失聲而言,「那不是死無對證的事嗎?」
隆科多點點頭問金桂:「你說,你肚子裏懷的是誰的種?」
「那,」胤禛神色嚴重了,「如果另有隱情,舅舅,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他怎麼說?」
話好像不通,但皇帝聽得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在大庭廣眾之間加以責備,他當然不敢頂嘴,但為著面子,也不會肯認錯,只是默然而受。這樣,除了自己發一頓脾氣以外,一無益處。
想一想不能沒有疑問。這得抽絲剝繭,平心靜氣地問:「你見過四阿哥沒有?」
「怎麼問?」當他提出請求以後,隆科多瞪著眼說,「四阿哥奉旨留京辦事,誰去問他?」
「壞了!壞了!」他氣急敗壞地說,「出這麼一件事,不送命也得充軍!怎麼辦呢?」
「奴才在想,四阿哥心裏一定很難過,得預備一個讓他能夠給皇上悔罪的地方。」
「這件事不難辦。最要緊的是,必得派謹慎的人,不能洩漏一言半語的和圖書真情。辦完了,我重重有賞。倘或嘴不緊,我想,」隆科多微露獰笑,「他那張嘴,從此就不必吃飯了!」
「唉,」胤禛又歎口氣,「我實在不願意要那個醜婆娘。」
「喔!」何林扳著手指計算,「說是去年九月初的事。十、十一、十二、一、二……啊,八個月了。」
「四阿哥做錯了什麼事?德妃讓我問你。」
「是四阿哥貼身的哈哈珠子。」康敬福答說,「去年摔死了。」
「後宮的宮女,兒子何能擅作處置?」
「姓呢?」
「怪胎?」康敬福驚惶失措地,「是誰說的?」
「你說嘛,」皇帝隨口答說,「你倒想,我幾時因為你說錯了話,處罰過你?」
「金桂懷孕的日子啊!」
「沒有一句話不是實在的。」
「四阿哥始終沒有開口。是恩普跟我說的。」
「你只說,你怎麼知道是四阿哥?是四阿哥自己跟你說的嗎?」
何林出一個主意,倒是正辦,等總管內務府大臣隨駕一到,將此事和盤托出,該怎麼辦,悉聽指示。這樣就沒有什麼責任了。
這德妃姓烏雅氏,比皇帝小六歲,今年也五十二了。她是妃嬪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共生三子三女,長子就是四阿哥胤禛。得知這樣一個「笑話」,氣得肝氣大發。皇帝因為德妃忠厚識大體,一向頗為敬重,聽說她病了,自然要親自臨視,問起得病的原因,德妃忍不住流淚了。
「你是說,」康敬福遲疑地,「送她回姥姥家?」
漸漸地,連金桂自己都覺得瞞不住了,斷斷續續地透露出她的一段奇遇,但破皮得珠,對方是誰,她始終不肯明說。
誰知怎麼樣說也不會有的麻煩,偏偏就有了!約莫是「龍抬頭」的那時候,行宮裏流傳著一件新聞,說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說到這樣的話,情見乎詞,確無虛假。康敬福考慮了半天,橫一橫心,「孤注一擲」,把自己的一條命也「押」在金桂的這一「寶」上。
「怎麼回事?」皇帝詫異地,「好端端地為什麼傷心?」
「這,大人,那可是沒法子了!只好等皇上降旨下來處死。」
「還有——」金桂被問住了。
隆科多的曾祖父叫佟養正,明末萬曆年間,官拜遼東總兵,由於他的堂弟——佟養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愛新覺羅氏的女婿,因而佟養正受了挾持,終於叛明投清。後隨清太祖征遼陽,為毛文龍的部將陳良策設計圍捕,佟養正與他的長子佟豐年,一起被殺,次子佟盛年卻是逃了出來。
「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胤禛憂心忡忡地,「必是很有些人在等著看笑話。三阿哥,還有老十。」
「預備?」皇帝問道,「預備什麼?」
「那不快生了嗎?」康敬福又著急了,「行宮裏的宮女,不明不白養下一個孩子來,這件事教我怎麼跟萬歲爺回奏?何林,你無論如何得替我想個法子!不然,我會連覺都睡不著。」
就這時候,御前侍衛來報,四阿哥已馳抵宮門請安,聽候召見。皇帝吩咐即時宣召,就在這「萬壑松風」見面。
聽到康敬福的報告,隆科多大吃一驚,沉著臉說:「這事瞎說不得!你可曾細細查過?」
「怎麼回事?有話不痛痛快快說?」
隆科多嚇一跳,未免不悅,因而對金桂流淚,更覺可憐,同時也更覺得此事有蹊蹺,得要詳細問問。
「娘家沒有人,也找不到婆家,只好留了下來。這是大人衙門裏有案的。」
隆科多此時有點好奇心發,怕一發脾氣,嚇了金桂,會問不出真相,所以此時反倒搖搖手,示意康敬福不必計較,然後才耐著性往下問。
唯一的辦法,是講情理。主意打定了,便在皇帝晚膳過後,閒行消食之際,閒閒提了起來。
「不會的!」隆科多先要把胤禛安撫下來,「四阿哥,打你這兒為始,先就不能說這話,不然,是非可就大了。」
「你不管是誰說的!這個猜測,也在情理之中。莫非就沒有人說過?」
隆科多想了一會兒說:「我有辦法,我得馬上趕回去佈置。」
金桂指天矢日,除卻四阿哥,不曾接觸過任何男子。一面陳訴,一面哭,益增其醜,也益增隆科多的厭惡之心。
起先還存著希冀之望,等隨扈的四阿哥到了,找個機會,在私底下向他探詢其事。只要他承認了,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自己至多落個監察不嚴的處分,哪知扈從的名單,偏偏就沒有胤禛的名字。
隆科多心想,這很合情理,而且求證也容易了,「你剛才說,以前沒有見過四阿哥?」他問。
「不許哭!」康敬福大喝一聲。
「懷孕十一個月而沒有生產的,未之前聞。舅舅,這又怎麼說?」
「金桂。」
「唉!」康敬福慨然而歎,「我就是狠不下這個心!」
「窗子自然是關緊的。」
這是賞賜,胤禛心頗不願,但還不能不磕頭謝恩,一場風波總算過去了,如今要擔心的是,金桂會不會生下怪胎?
胤禛一驚,心知隆科多已經瞭解真相,識趣為妙。
「那宮女怎麼說?是情急亂咬呢?還是始終認定是四阿哥?」
康敬福默然,而金桂卻大不服氣。轉念想想,可不是死無對證的事?這份冤枉,至死都https://m.hetubook.com•com不能洗刷了,自己倒不妨認命,只委屈了腹中的「皇孫」。這樣一想,不由得簌簌地掉下眼淚。
「二大叔,你老就愁死了也投用!」康敬福手下最得力的太監何林勸他,「當初你老要肯聽我一句話,不早就沒事了?即便是此刻,也還不晚,你老就狠狠心,下個決斷吧!」
「他們都喜歡鬧著玩,常常翻過山來掏蛐蛐兒什麼的,就這麼認識了。」
「四阿哥的。」
聽她答得這樣子斬釘截鐵,隆科多倒困惑了,原來就這片刻工夫,他的心思已有幾度反覆。起先是將信將疑,因為男女情欲是件無可理喻的事,四阿哥雖然平時很講究邊幅,甚至有點惺惺作態的假道學味道,但一時動情,大了色膽,亦無足為奇。
「我知道。不過,舅舅。倘或不幸而言中,又怎麼辦?」
話是這麼說,隆科多仍然不斷地在考慮,或者該派個人進京去見四阿哥,真個問問清楚。但又怕措詞不善,四阿哥會鬧脾氣,惹出意外風波來,因而遲遲未作決定。
於是,他的神態轉為嚴肅了。「奴才有個想法,」他說,「不知道能不能上奏?」
話傳到康敬福耳朵裏,豈能不問?將金桂找了來,用他難得一見的疾言厲色喝問,終於逼得她說了四個字。
隆科多抬頭看了一下,正對著門,便又問道:「那時門是開著的?」
「我問你,你不認識四阿哥,怎麼倒認識四阿哥貼身的哈哈珠子?」
「既然如此,你怎麼知道是四阿哥,不是別人冒充的呢?」
這一下,康敬福越發面如死灰。隆科多心想,可不能把他嚇得心智昏瞀,不能辦事,因而神色便緩和了。
「是!」金桂委委屈屈地答應著。
「就在這一帶照看打雜,打掃、施肥、種菜,什麼粗活都幹。人倒是很勤快的。」
第二年,康熙五十年,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避暑熱河。大駕未到之前,總管太監就在發愁了,有件事始終不知道該怎麼處置?而要一鬧開來,說不定就有好幾顆人頭落地。
「沒有!」康敬福嘴唇翕動著,欲語又止,眼中亦微有恐懼之色。
「沒有,你是怎麼進來的呢?」
「這還不好辦嗎?給她擱在一邊就是。」
「誰敢冒充四阿哥?」
「我再跟你們說一句,你們可聽仔細了,如果再有太監、宮女說這話,不問情由,活活打死。凡事有我負責。」
佟盛年改了滿洲名字。叫做佟圖賴,他的女兒,就是當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圖賴的孫女兒為皇后。佟家姑侄兩代為皇后,而佟圖賴與他的兒子佟國維,亦兩代為「國丈」,貴盛無比。佟家子孫做官的不計其數,號稱「佟半朝」。
言之有理!隆科多暗暗點頭,「那麼你是始終沒有看清四阿哥?」他問。
「難說得很。這件事關乎皇子的名聲,奴才不能不謹慎。」
是這樣豁出去的態度,倒使得隆科多傷腦筋了。
「是!」康敬福與何林同聲答應,神色懔然。
「教我說什麼呀?」金桂脫口答說,「到現在我都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第一次見,怎麼就能認定是四阿哥呢?」
「看看,看看,」康敬福無可奈何地,「看看再說。」
既然如此,能不能也殺金桂滅口呢?隆科多考慮又考慮,決定看一看再說。因為人死不能復生,萬一不是四阿哥的事,一滅了口,他連洗刷的機會都沒有,變成終身蒙謗,那不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安排好了最壞情況的應付之道,隆科多才有心思去對付皇帝。他很瞭解,像這樣的事,其實算不了什麼,大家子弟偷個把丫頭或者年輕老媽子,無非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姨太太、少奶奶添些閒談的材料而已!何況皇子?
此人名叫隆科多。顧名便知是滿人,其實卻是漢人,本姓為佟。
「沒有?」隆科多問,「四阿哥差不多每隔一年就侍奉皇上到這裏來避暑,你有沒有見過?」
及至一看金桂「慘不忍睹」的那副儀容,斷然不信四阿哥會「饑不擇食」到這樣的地步。而金桂居然毫不含糊地指明,豈不可怪?
「混帳東西!」隆科多罵道,「既查不出究竟,怎麼隨便就賴到四阿哥身上?」
「誰敢告訴你?」隆科多再一次問:「你瞧清了金桂的樣兒沒有了」
「是。」
德妃經此一問,伏枕磕首,「奴才是替四阿哥著急!」她哀聲乞情,「請皇上看奴才的薄面,別把四阿哥治得太狠了!」
這是最徹底的辦法,隆科多同意了。於是康敬福先派何林去安排,直到入夜人靜,方陪著隆科多來到行宮北面菜圃邊緣的一座小木屋,傳詢金桂。
唯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終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置身於風潮之外。而皇帝本來是極看顧舅家的,這樣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勢所必然的事了。
「自己的家鄉都記不得嗎?」隆科多看一看康敬福,意思是她的腦筋恐怕不好,說話就不見得靠得住。
「是四阿哥!」
「是!」
隆科多是佟圖賴次子佟國維的兒子,孝懿皇后的胞弟。他的兒子舜安顏和_圖_書又娶了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溫憲公主。因此,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為兒女親家的親無可親的至親。但是,這不是隆科多獲蒙寵信的主要原因。
這到了緊要的所在,隆科多不肯放鬆,「你怎麼樣?」他的聲音提高了。
「不是,原就關著的。」
金桂出現在木屋中了。隆科多一看,打個哆嗦,世間真有這麼醜的女人!他實在不想看,然而不看不行。視線由上而下,發覺這金桂除了臉以外,實在很夠女人的味道,長身玉立,肌膚豐腴,腰當然很粗,那是因為懷孕的關係,若從比例上去測度,未孕以前應該是很好的身段。
「真是四阿哥幹的嗎?」
「有人說,金桂懷的是個怪胎,所以十一個月不生,這話很有點道理。」
意思是不許閒雜人等接近,康敬福便出了小木屋親自巡查了一遍,並命何林負責戒備。然後回到隆科多面前覆命:「閒人都攆走了。」
「怎麼辦呢?」
「那容易,你馬上派人進京傳旨,讓四阿哥立刻就來,等我來問他。」
「那天是第一次見?」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瞧見金桂了沒有?」
此言一出,隆科多大吃一驚,心想,這話不錯啊!說不定就是個怪胎。行宮中出此妖異,傳出去必生種種荒誕不經的流言,而皇帝亦必定厭惡異常。這可不能不早為之計。
接著隆科多將金桂懷孕十一個月的這樁奇聞,作了一番簡單扼要的陳奏。當然,他不會節外生枝去談哈哈珠子恩普死因可疑這件事。
聽說是德妃,母不為子隱,亦就等於自首,事情就比較好辦了。隆科多不慌不忙地答說:「出了個笑話,真相還不明,奴才正在查。」
「別的弄不清不要緊!」隆科多說,「人可不能弄錯。你得知道,你有一言半語不實在,可是自己找死!那時誰都救不了你。」
「萬壑松風」是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一片茂密松林之中,有一座極大的石亭。皇帝就坐在亭子裏,一面等候,一面在想。
這就是了!隆科多有些相信了,不過還得求證,細想了一下問道:「那時四阿哥在屋裏幹什麼?」
「那麼,那天是恩普來找你的?」
「不知道?哼!總有一天會教你知道。來,你們把她帶下去好好盤問,倘或問不出真相,我奏報皇上,一概處死!」
「二十七?」隆科多又轉臉問,「不早該放出去了嗎?」
「沒有。」
想是想到了,要做卻很難。因為皇帝料事極明,察理極透,決非用個障眼法之類的花樣所能馬虎過去的。
「有的!」胤禛訴苦,「舅舅你想,從五月初到九月初,憋了四個月,怎麼受得了?加以那天喝了鹿血,格外漲得難受。」
「他說:『金桂你陪我去逛逛』。我——」金桂突然頓住,以手掩口,很明顯地,是自悔失言。
因此,他淡淡地答說:「這得請教大夫。我哪知道。」
其實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只是表面上不露聲色。暗地裏卻另有所中意的人。這個人就是四阿哥。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將康敬福的臉都嚇白了,用顫抖的聲音說:「這可不是我瞎編的話!」
三阿哥叫胤祉,十阿哥叫胤䄉,平時都跟胤禛不睦,當然樂見他鬧笑話。隆科多心想,看樣子他打算賴掉不認帳,這卻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喔!」隆科多問,「她現在幹什麼?」
「對了!」
「好吧!」他說,「且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我不生氣,我只不過不懂,」皇帝看著他說:「不懂四阿哥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怎麼敢瞞舅舅?」胤禛是一臉的誠懇,「凡事都只有舅舅照應我。」
其時這件醜聞也可說是奇聞,已經傳入深宮,怕惹是非的妃嬪們只是私下閒談,無人敢公然非議,或者特為去打聽。可是傳到德妃耳中,情形就不同了。
「你敢包她不是瞎說?」
「你把何林找來!我跟他說。」
「這樣說,你在門外的時候,四阿哥看不見你?」
「兒子,」胤禛吃力地說,「知罪了!」
這個辦法是隆科多在路上想好的。找個偏僻無人到之處,讓金桂去待產。要派人戒備,將她隔離開來。倘或生下怪胎,連金桂一起弄死,在深山中埋掉,報個「病斃」備案就是。
「四阿哥的!」
如今四阿哥不在隨扈的名單之列,他會不會承認這回事,誰也無法保證。可是瓜熟蒂落,等金桂生下孩子來,又將作何處置?這個疑問,仍然能令人發生興趣。唯一的例外是康敬福,還有何林。
「何林,」康敬福忽然想起,「你倒算算日子看。」
「請皇上問『舅舅』就知道了。」——「舅舅」就是隆科多,妃嬪都依著皇子的稱呼。皇帝處事明快,立即派侍衛召隆科多來問話。
隆科多也認為金桂的話不假,因為查究恩普墜馬喪生的經過,找到了御前侍衛賽音烏。他將當時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恩普的死因十分可疑,合理的解釋是,四阿哥幹了這件醜事,怕恩普會當作笑話談論,有意殺他滅口。
「什麼日子?」
不過,隆科多並沒有笑她,只問:「那https://m•hetubook•com•com天你陪他到了什麼地方?」
「善後」事宜就是如何處置金桂母子。生男生女還不知道,此時無從談起。隆科多想了一下說:「這要看皇上的意思。反正金桂會賜給四阿哥,是一定的。」
等隆科多在土炕上落坐,何林拍了兩下手掌,隨即聽得細碎的腳步聲,門外出現了兩條人影,一名太監將金桂帶來了。
「這本不算大錯,不過,我覺得他太下流了!」
「說出個大天來,我也不能相信,恐怕是鼓脹病!」老成的太監這麼說。
「你怎麼知道?」
就這樣,消息才傳到康敬福耳朵裏。驟聞之下,他詫為胡說,一細一打聽,方知聽言不虛,一下子竟急得幾乎昏厥。
皇帝越發詫異,「我不明白你的話,」他說,「我為什麼要治四阿哥?」
當然是「再也沒有什麼的」!隆科多一想,他是皇子跟前的哈哈珠子,八成為貼身的小跟班,無不面目清秀、聰明伶俐,多少俊俏宮女偷不到手,會看上金桂?所以,她之作此表白,全屬多餘。
「果真是四阿哥的種,誰也沒有責任。你老想,行宮這麼大的地方,阿哥們到哪裏逛逛,咱們還能防賊似地緊掇著不放嗎?當然是聽阿哥們自便。這要一時來了興致,『端』個宮女,有誰會知道?」
他所想的,就是特地由京中召來,馬上就可以看到的四阿哥胤禛。對於這個兒子,皇帝頗感困惑,從小就喜怒無常,到長大成人,性情依舊難以捉摸,平時不苟言笑,講究邊幅,仿佛是個很剛正的人。哪知克制的功夫甚淺,看起來近乎偽君子了。
胤禛低頭不語,隆科多要為他解圍,便跪下來勸道:「天氣熱,請皇上別動氣。」
「哪兒人啊?」
「敬福有幾個腦袋敢誣賴四阿哥?是金桂自己說的。」
於是相對無言,都落入回憶之中。康敬福記得這個名叫金桂的宮女,前年就該放出去了,只為她長得太醜,連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兼以家世孤寒,沒有親人來領回去。好在天家富貴,哪裏不養一個閒人,而且料她丫角終老,決不會有「女大不中留」的麻煩,所以康敬福就讓她留了下來。
不過佟家門第雖盛,富貴有餘,論到權勢,卻只集中於一個人,就是隆科多。
這個總管太監叫康敬福,行年七十,從避暑山莊落成之時,就在這裏當差,為人謹慎細密,曾經處理過許多疑難棘手的糾紛,唯獨對擺在眼前的這個難題,卻是一籌莫展。
「容易得很!」何林向他悄悄進言,「乾脆弄包藥讓她服,一了百了!」
「喔,喔,『一言驚醒夢中人』!」康敬福愁懷一解,頓時面有笑容了。
「有個宮女懷孕了,說是你幹的好事?」
可是金桂自己不承認有鼓脹病,更不承認有孕。無奈喜酸喜作嘔,有喜的小媳婦的毛病全有,掩飾都掩飾不了。這就不能不讓老成的太監,都有些著慌了。
「是捲髮。」金桂答說,「我早聽人說道,四阿哥是捲髮。」
「原來她就叫金桂!」胤禛答說,「我可沒法兒去打聽她的名字,也沒有人告訴我。」
「那不行,一屍兩命,我不能造這個孽。再說,也許真是四阿哥的種,金枝玉葉,可馬虎不得。」
金桂懷孕早過了月份,說不定就在此刻已有陣痛。真個生了怪胎,宮中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一想到此,隆科多憂心如焚,策馬狂奔。到了山莊,由西北的一道宮門入宮,立即找了康敬福來商議。
說完,隆科多起身告辭。胤禛送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惑不解,不由得站住腳。將隆科多一把拉住。
「回大人的話,」康敬福作了解釋,「她是幹粗活兒的,怎麼樣也到不了皇上、阿哥跟前,所以沒有見過。」
話還未畢,隆科多大喝一聲:「閉嘴!」
「嗯,嗯!你看看去!」隆科多用嘴向外一努。
於是隆科多指派親信,連夜進京去宣召四阿哥,特別叮囑,四阿哥動身之後先派快馬來報知行程。因為照規矩,皇子與王公大臣,一到大駕所在之處,穿著行裝徑赴宮門請安,並無私下先行接觸的機會,所以隆科多需要知道四阿哥的行程,以便迎上前去,在未到熱河之前,就能瞭解真相。
見此光景,隆科多不忍再笑他饑不擇食,只說皇帝很生氣,德妃為他急得舊疾復發,問他該怎麼辦?
還有,就是她出娘胎二十六年以來,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體驗到男女間事的奧秘。這份體驗,至今仍然是那麼強烈,但並不清晰,模模糊糊,是濃得化不開的一團特異的記憶。所以她不但羞於出口,就不害臊也說不明白。
所謂「隱情」,意思是指另有種玉之人。既然隆科多這樣說法,胤禛便正面提出疑問了。
「我不問你別的,只問你世上有懷了十一個月孕的婦人嗎?」
因此,隆科多認為要衛護四阿哥,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如何保全他的面子?最好讓皇帝不生氣,不生氣就不會責備。如果要責備,最好私底下數落,不要當著皇子,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責罵。
「細細查過!」康敬福答說,「不過,大人,像這樣的事,是查不出究竟來的!」
「你聽金桂瞎說。我可勸你老人家,當機立斷,免受其害,趁金桂的肚子還和*圖*書不怎麼顯眼,下手還來得及!」
隆科多有點光火,因為四阿哥的語氣,倒像是必須他應該提出解釋似的,這也太不明事理了!
「這也罷了!你把那宮女帶回去吧!」
這是動了真氣,康敬福都嚇得瑟瑟發抖,用帶哭的聲音「求」金桂說實話。
「是的!」隆科多用手指敲著太陽穴說,「大家都在奇怪。」
滿洲人稱父親為「阿瑪」,自皇子至庶民,都是如此,但父喚子為「阿哥」,卻只限於皇子。
「是!我聽舅舅的話。可是,可是,何以善其後呢?」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敬福只有下令,不准她在人前走動。可是流言卻是不脛而走,都道金桂懷的是四阿哥的種,而深感興趣的是,四阿哥會不會承認這回事?
「進來!」隆科多說。
等何林一來,隆科多平心靜氣地曉以利害。廢太子的軒然大|波,不過暫時平息,糾紛仍在。大阿哥被幽居;八阿哥削爵囚於暢春園;十三阿哥圈禁高牆,骨肉之禍,都起於想奪嫡而登大位。如今若說金桂懷的是龍種,不就表示四阿哥會當皇帝?這話傳入皇帝耳中,必定會窮究此說的來源。那時牽連在內的,沒有一個可以活命。
「當然,這麼大的兒子了,我還能拿他怎麼樣?不過,真相不能不查,是非不能不明。」皇帝又問胤禛,「那個宮女,你是怎麼處置呢?」
「是。」
有那老成些的,便加叱斥:「這是什麼話?決不會有的事,也好瞎說,你長了幾個腦袋?」
「還有呢?」
「誰是恩普?」隆科多問康敬福。
所嚴重的,就在四阿哥是個極講究邊幅,開不起玩笑的人。好比納妾,上自讀書人,一旦兩榜及第,「題個號、娶個小」,視為理所當然;下至莊稼漢「多收五斗米,便欲易妻」,亦是習俗所許的情有可原之事。但如平時標榜理學,不但「不二色」,甚至要練到「不動心」,美色當前,視若無睹,而居然娶了姨太太,這所引起的反應,就決非開玩笑,而是有形的貶斥、無形的菲薄。四阿哥的個性,仿佛如此。
「康大爺,我哪裏有一言半語的虛假?反正說了也是死,我何必不說真話害大家。若非肚子裏懷著四阿哥的這塊肉,我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如今什麼話也不必說,只請隆大人問一問四阿哥,只要他說一聲沒有這回事,我死而無怨。不問本人,愣說我誣賴,我死不瞑目。」
「四阿哥明天到。請皇上的旨,在哪兒傳見,奴才好預備。」
「是,奴才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全仗皇上包涵。」隆科多略停一下說,「皇子扈從,沒有一個自己的府第,好些不便。奴才在想,行宮空地很多,木材現成,是不是可以蓋幾座園子,賜給阿哥?」
於是在隆科多眼色示意之下,康敬福關照何林,仍舊將金桂送回原處,同時叮囑要安排老成謹慎的宮女陪著她。因為他有一個印象,金桂說的話不假,她懷著的真是四阿哥的種。看這分上,應該善待。
他這種莫測高深的態度,自然是容易引起議論的,只是在康敬福嚴厲的告誡管束之下,只能竊竊私議。好事的,每天在為金桂計算孩子下地的日期,十月懷胎,應該幾月生?上年九月初一受的孕,該在這年七月初一分娩。那知七月初一沒有動靜,到乞巧那天還是音信全無。日復一日,到了八月初一,就是十一個月了!
「你知道你犯下什麼罪?」
「如今再說金桂。她如果好好養下孩子來,該怎麼處置,到時候再說。咱們要防她的怪胎!只有一個辦法。」
原來佟氏一門,因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圍,漸失父皇眷愛,所以都擁護八阿哥胤禩。太子是佟家的外孫,連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來,自然更要擁護「出身微賤」的八阿哥了。因此,廢太子的風潮鬧得很厲害,皇帝認為佟家這樣做法,簡直是有意挑撥起皇家的骨肉之禍,所以對佟氏一門,大為惱火,包含「國丈」佟國維在內,都受到了嚴厲的譴責。
「唉!」隆科多不由得歎口氣,「你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懷了你的孩子在肚子裏!」
隆科多想了一下答說:「始終認定是四阿哥。」
「從沒有聽說懷孩子懷了十一個月的!」隆科多將大腹膨脝的金桂找了來,嚴厲地問:「你到底懷的是誰的種?」
問到這話,情勢就嚴重了,胤禛不敢回答,唯有磕頭。
「喔,」隆科多問,「你今年幾歲?」
由門及窗,隆科多驀然意會,立即問說:「窗子呢?」
被叱斥的自然不敢作聲,心裏也著實有些疑惑。如果說金桂有孕了,懷著的自然是龍種。可是皇帝能看中金桂嗎?
這愣頭愣腦的一句話,將隆科多問住了。康敬福便加以叱斥:「不許你這麼說話,好沒規矩!」
「這是什麼話,可以瞎說?!必是不要命了!」隆科多提出極嚴厲的警告,「我可告訴你,如果我再聽說,有人這樣子在胡言亂語,我可不管是誰說的,只奏報皇上,先割你的腦袋。」
「舅舅,算日子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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