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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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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然可以。不過,將軍,這一談,機密可能會洩漏出去。」
捨此以外,別無善策。延信只得依從,選派剽悍機警、熟悉路程的勁卒,帶著書信,趕往拉薩去聯絡。可是路途遙遠,難期速效。轉眼秋深,道路艱難,又怕糧食不足,士氣不振,那時敵人捲土重來,只怕難以抵擋。延信為此鬱鬱不樂。
這就是當初宮闈「三案」中的「紅丸」一案。這個廟號光宗的皇帝既崩,皇長子即位,是為熹宗,寵信魏忠賢與乳媼客氏,搞得宮闈穢亂,醜不可聞,確是明朝亡天下的一個大關鍵。
「你這兩策都不錯,無奈,扞格難行。先說第一策,我們奉到的旨意是『安藏』,最主要的任務是將新達賴送到拉薩去坐床,策妄果然肯讓路,我們不應節外生枝,自己多事,反生阻力。」
「為什麼?」
趙守信回身說道:「大阿娘不說我是狗嗎?」說完,向旁邊另一名番婦又是「汪」地一聲,齜牙咧嘴地作勢欲撲。
趙守信愣了一下答說:「就是這麼一跳就跳進來了。」
「馬是我的性命。」
「你是有把握?」
「慢慢!」延信又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知道此人不是去報告策妄而是去告訴他的母親?」
再有個說法,藏事敉平,撫遠大將軍胤禎並未身臨前敵,亦未見有什麼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表現。皇帝是要等胤禎有了出色的戰功,一併獎賞。
寫完,由侍衛捧著呈上御前。皇帝看他自己承認是個書呆子,心裏的氣消了些,不過,最後一點,卻還須細查——唐朝設御史臺,所以御史稱為臺臣。王掞自辯,不曾嗾使陶彝等十二御史奏請建儲,這話是真是假,當然要查。
不過,為了士氣,他亦不便峻拒台吉。他和顏悅色地說,「茲事體大,我作不了主,必得奏請上裁。」
於是趙守信由椎椎帶了去,將此行的道路險易、敵方佈置,以及如何趨避等等必須瞭解的情況,悉心教導。同時延信備了招降的書信,與一袋價值不貲的五色寶石,鄭重交付趙守信,再三叮囑一路小心,並親自送至二十里外,方始作別。
這天去得早了,馬夫尚未起身,延信不能不親自動手,哪知一入馬廄,便發覺異樣——攔馬的木柵,開啟了一半!
「是殲敵!」羅卜藏很起勁地說,「如今有兩策,一策是設伏狙擊策妄;一策是助策妄擊平策零敦多布,藉以收服策妄。」
大阿娘微笑說道:「你的口才很好!」
誰知夢想不到的是,椎椎居然回來了。延信這一喜,非同小可。拉著他的手不放,只是不斷地說:「再也不能讓你做這樣荒唐的事了!」
長話短說是如此:他是江南人氏,因為犯案充軍,發配到關外。中途與解差發生糾紛,怕受報復,乘隙私逃,輾轉投向蒙古從軍,隨征到此。
王掞就在宮門待罪。聽侍衛傳旨,要他回奏,卻連紙筆都沒有。思量面奏,又憚於天威,怕言語失誤,反為不妙,迫不得已只好老實說了。
羅卜藏的想法是,策妄既肯讓路,拉薩又有岳鍾琪接應,則延信護送達賴入藏,一路無阻根本不須多少兵力,既然如此,羅卜藏可以帶回青海的隊伍,往西追擊。至於糧食,不妨就地徵購,到底他是青海的台吉,在青海用兵,自會得青海土著之助。
「這不可一概而論,命將專征,非同兒戲,必有一個鵠的在。如今皇上付託我的是安藏的重任,為了這個任務,有時不妨從權。若說,不往南而往西,變成征準噶爾了,與安藏是兩回事,我何能擅作主張?」
部署稍定,並派嚮導隨同先遣部隊探明了路程,延信奉迎達賴六世,繼續向西藏進發。一路行去,一路不斷有諜報到來,策妄阿喇布坦在各路兵敗的困境之下,猶不服輸,調集所有的精銳,連同老母妻子,守住一個名叫卜里多的要隘,成為延信大軍入藏,不易排除的一個障礙。
「喔,你又怎麼能跟那番婦打上交道?」
大阿娘嚇一跳,那番婦則莫名其妙,只是往後閃避。而趙守信纏著不放,便聽大阿娘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無紙無筆,無從回奏,可否賜我方便?」
「不敢說盜馬,只是想把桃花浪牽出去,騎一陣子殺殺我的癮!」
「將軍真是明察秋毫!」羅卜藏笑道,「趙守信是早就認識的,他善相馬,我常請教他。前兩天我要找他,說他奉命差遣,不知到哪裏公幹去了。今天看見他,忍不住查問,他被我逼得沒有辦法才說了實話。我想,這雖是機密軍情,但像我這樣的地位,似乎也能參預。」
大阿娘沉思了一會兒接納了他的請求:「好吧,我把這支鐲子給你。」
「不錯,到時機成熟,自然非向各位公開不可。」
「喔,以後呢?」
非常意外地,羅卜藏居然亦會知道,策妄有撤退的意向。延信認為他的消息來源,應該問個清楚。
當然,延信的書信,是再也無法隱藏了。因為已到了可以說明真相的時候——既有五色寶石之獻,又無乘隙行m.hetubook.com•com刺之虞,加以他言詞謙抑,深得番婦的好感,所以順順利利地就見到了大阿娘。
「送一份重禮,倒無所謂。可是怎樣聯絡呢?」
「當然!當然!」趙守信跪側拜謝,「將軍厚賜,我一定能夠領受。」
餘音猶在,黑頭裏已有條人影往外直竄,延信自然不容他脫逃,一伸手撈住那人的手臂,順勢一扭,反剪了過來,輕易地制服了。
「拿酒來!」延信關照馬弁。
「你長話短說好了!」
大阿娘勃然大怒,似乎滿頭紛披的白鬢都豎了起來,本來是一張肉紅臉,此時更如旗人崇信的「關老爺」的塑像。趙守信知道失言了,但相當沉著,且看她如何發脾氣再說。
椎椎報以苦笑,有著說不出的苦。原來他此行很有成就,結識了策妄阿喇布坦的一名親信,道出一個秘密——策妄的老母,很願意歸誠,但對官軍不免猜忌。如果延信能示以誠信,她願意說服策妄,化干戈為玉帛,至少可以逼著策妄收兵回到準噶爾,讓出路來,容官軍護送達賴六世入藏。
「大阿娘,」趙守信此時已相信她的話不是瞎說,但必須得一信物,才能向延信覆命,所以又陪笑請求,「你老人家看我路遠迢迢,到這兒來扮狗叫,光憑這一點,也得賞我一點兒什麼,讓我好回去跟同伴誇耀誇耀啊!」
「我相信你了!不過,」大阿娘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兒子不會投降的,我想法子勸他回去。你請延將軍過幾天再走,我們會讓路。」
不過,椎椎卻並不完全同意。「將軍,」他說,「除此以外,還有好些難處,倘或克服不了,不等他看到網城,先已失手了。」
「不是!」
「你跳一回我看看!」
「那麼,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是受人指使來行刺?」
這天晚上,延信睡到三更天就醒了。平時他總要睡過四更,只為心事莫釋,眠食不安,所以醒得早。
「那容易,我拿證據給大阿娘看。」他望一望撐住牛皮的橫樑,隨隨便便一長身,手就攀住了橫樑,但稍一停止,隨即飄然而下,怕橫樑不結實,繫得太久,吃不住分量會斷。
這是極嚴重的警告,如果羅卜藏不服節制,擅自行動,導致兵敗,為準噶爾回師反撲,以致入藏大軍,竟有後顧之憂,那就連他的父親札什巴圖爾親王都會獲罪!
言出即行,立刻下令多派哨探分兩路偵察,一路查明策妄的動向;一路往西深入,打聽準噶爾方面,可有什麼叛亂的消息。
「你是說,想探策妄的陣地?」
這是個相當深入的看法,但如以為皇帝對胤禎的失望是絕望,卻是大錯特錯。而有些人看不清這一點,覺得又到了不能不談建儲的時候了。
「是的。」椎椎答說,「看他的老娘住在哪裏,有沒有法子可以接近?」
「不妨先派人去打聽,或者,」椎椎自告奮勇,「我去一趟。」
「是的,」椎椎的心思也很機敏,立刻聯想到了,「也許兵敗回準噶爾的策零敦多布,背叛策妄,想取而代之。」
這一下把大阿娘逗得又好氣,又好笑,盛怒盡解,笑著罵道:「你們南蠻子,真是奸詐不要臉!」
「還很難說。」趙守信想了一下問說,「我先要請將軍示下,如果此去不成功,會有什麼壞處?」
「我是大前天白天見到策妄的老娘的。不過,我不曾跳進去,因為網城太高——」
她從左腕上脫下一支鐲子,是用深山中百年老藤所製,其色如栗,名為「風藤」,據說能平肝順氣,老年人戴了,能免風眩之症。通常,風藤鐲接頭之處,多以銀鑲綰合,而大阿娘的這一支,獨用金鑲,格外名貴。趙守信非常滿意。
滿洲、蒙古等地,常稱漢人為蠻子。趙守信早就自承不諱,而大阿娘卻奇怪,這樣的大事,何以獨獨派個漢人來辦,所以首先要澄清這個疑問。
「他這話說得再透徹沒有了。」延信向椎椎說,「就這麼辦吧!」
又有個說法,皇帝早有上諭,不願有什麼繁文縟節來慶祝他登極六十年。為了示天下以清靜簡樸,所以有功不賞。但心中自有丘壑,誰好誰壞,施恩降罪,隨時都可降旨,不必急在一時。
他說:「臣伏見宋仁宗為一代賢君,而晚年立儲猶豫。其時名臣為范鎮、包拯等,皆交章切諫,鬚髮為白。臣愚,信書太篤,妄思效法古人,實未嘗妄嗾臺臣,共為此奏。」
「你是怎樣跳進來的呢?」
皇帝很少有這樣震怒過,也很少以處死來威脅大臣,因而舉朝失色,甚至沒有人敢拿筆硯給王掞,仿佛這樣一做,就會被誤認為王掞的同黨,牽連獲罪。
既是探敵,實是招降,初步要跟策妄的老母見面。延信從椎椎口中獲悉,她深居簡出,惟有入夜潛入她的營帳,才能一晤。而敵陣中,凡是緊要人物的營帳,外面都圍一道網子,名為「網城」,網眼上繫著鈴鐺。若有人接近,一碰網城,鈴響示警,守衛眾集,必難倖免。這個防刺客的設備,流行多年,效用和-圖-書極佳,幾乎是萬無一失的。
「將軍,成功,是不是有賞?」
「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延信的臉色也不好看了,「倘或你出師不利,策妄或者策零,會乘勝追擊。豈不是自召其禍?本來策妄內外交迫,勢窮力蹙,只有逃回老巢之一途。只為他人貪功反而給了他一個激勵士氣,捲土重來的機會。台吉,果然有此不幸的結果,只怕你會連累老父!」
這好像是一個可以令人滿意的答覆,但何以不肯投降,卻肯讓路?似乎情理不通,也就無法信任她的話了。
「是!」
罵,甚至於打都不要緊,這一逐出帳外,便成決裂,不但大阿娘再不會實踐諾言,而且自己的性命都會不保,所以趙守信這一急,非同小可。
話雖如此,延信對這樣好的機會,畢竟不甘心輕棄。不過他不能在椎椎面前談這件事,一談便形成對他的鼓勵,又要糾纏不休,所以只能默默在心裏盤算。
結果,到得第四天上午,尚未見椎椎的蹤影。延信憂思難釋,悔恨萬狀。因為椎椎一個人可以抵得上千人之用,實在不應該讓他去冒險,一念之差,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嚴重損失,真是錯盡錯絕了!
延信轉臉望那木柵,約有兩人高,密密地由繩索綴連,若說攀附而上,都難著手,能跳進來似乎是件不可想像的事。
這一下,激起皇帝的震怒。前後兩次,事出一轍!頭一次可以原諒他本心無他;第二次明知故犯,絕非偶然。在皇帝看,是王掞有意不讓他過幾天舒服日子,存心搗亂。其情可惡,其心可誅。再也饒不得他了!
「說來很巧!」趙守信笑道,「有個番婦出來汲水,失足滑倒在河裏,我拉了她一把,就這麼便結識了。」
羅卜藏畢竟被懾服了,心裏雖還不大服氣,行動卻很謹慎。不久,諜探報來,果如預料,準噶爾內部有不穩之勢,策妄阿喇布坦,從老母之勸,悄然撤兵。於是延信安然無阻地護送達賴入藏,九月間坐床,正式成為第六世達賴,捷報回京,群臣以為會大獎有功將士。誰知竟無動靜,自然要引起許多猜測。
「你在哪個台吉部下?」
要派給趙守信的任務,只有延信自己跟椎椎知道,而遲遲不曾交派,只因商量未定之故。原來延信是因為趙守信有那躍高的特長,觸機想起,可代椎椎二次探敵的任務。
「我用了一計,我說我是蒙古台吉部下的逃兵,但求收安,願意獻出寶石作為酬謝。就有人去報告策妄的老娘——」
「賞什麼呢,將軍?」趙守信微笑著說,「最好先告訴我。」
「只有一個可能,」畢竟還是熟諳六韜三略的延信能作解釋,「策妄的後路有變,不能不回師去救根本之地。」
「那麼你是跳網城進來的嗎?」
仿佛有意答非所問。不過延信想到,桃花浪見了他居然不是亂踢亂咬,足見他確有一套控馬的本事。姑且丟下這一節不問,問他是怎麼進來的?
此外還有個私下談話的說法,皇帝對胤禎非常失望,因為他並沒有傑出的表現,顯示他並無足夠的資格君臨天下。對這次大征伐竟無封賞,正意味著皇帝對撫遠大將軍的不滿。
「那人是個番婦,她的主人是誰,當然可想而知。」
聽這一問,趙守信恍然大悟,從容答說:「不是格外相信我,是因為我有一樣本事,跳得高,能夠跳過網城,這樣便可不致於驚動大家。」
這話也不能說他沒有道理,可是,延信因羅卜藏心存叵測,很可能是想進佔準噶爾,取策妄及策零而代之。舊患雖去,新患又出,絕非朝廷國家之福。
覆奏送入乾清宮。王掞在乾清門外待罪,不敢進宮。皇帝卻諒解了他,對另一個大學士李光地說:「王掞的話,原不能算錯。不過,他不應該授意言官同奏,言官不能本諸良心、獨立行事,成群結黨、遇事要脅,是明朝最壞的習慣。你們把王掞的處分,擬得太重了,叫他進來,我有話開導他。」
「那麼,你是怎麼進去的呢?」延信問說。
「好!到時候一定回來。」延信深深叮囑,「千萬不要勉強,看情形不好,速速回頭。」
「請將軍放心,我的眼睛比別人看得遠,我的兩隻腳比別人走得快,敵人抓我不到。不,」椎椎立刻又自動更正,「是根本不讓敵人看到我。」
其時正當朝中為廢太子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王掞冷眼旁觀,感觸特深。原來他的祖父叫王錫爵,是前朝神宗年間的宰相,力爭建儲,而後果非常之壞。王掞對於他祖父在國史上留下這一段挨罵的記錄,痛心疾首,耿耿於懷,總想替祖父爭個面子回來。所以早在康熙五十六年,便上了個密摺,建議建儲。
「怎麼?」延信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很沉著地問,「請你告訴我,機會是什麼?」
「將軍不必追問這一點。」羅卜藏說,「只請將軍告訴我,有這回事沒有?」
「不!」趙守信答說,「二更多天跳柵欄進來的。」
「現在當然想不起有什麼好辦法和圖書,不過只要用心去研究,總能找出辦法來。」椎椎自告奮勇,「我想去探一探陣。」
「以後她就關照我在外面等候,表示願意為我去通報。我告訴她說:如果她願意幫我的忙,只悄悄告訴她的主人,不能跟別的人說。如果她不願意這麼做,不妨很坦白地告訴我。那番婦很守信義,答應我一定只告訴大阿娘——她們這麼叫策妄的母親。大概有一頓飯的工夫,那番婦帶來兩個同伴告訴我說,大阿娘願意接見我,不過先要搜一搜身。我就讓她們渾身搜過。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的,一把短刀,已經丟掉了,所以搜查的結果,讓她們很滿意。」
「我想,我是來獻珍寶的,又不是來行刺,何必那樣偷偷摸摸地進來?」
「你這個狗蠻子,你是罵我撒謊?來,替我把他轟出去!」
羅卜藏想了一下答說:「將軍一定要我說,我自然不敢違令。不過我請將軍允許,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
聽他說得這樣有自信,延信考慮下來,終於很勉強地答應了。
於是椎椎備了三天的乾糧,悄悄地辭延信而去。走的時候是三更天,約定第三天的深夜,必定回來覆命。
於是,一天深夜,延信將趙守信喚進帳來,在座的只有一個椎椎。由他作了任務說明。延信問道:「你自覺如何?這是絕不可勉強的事,你有一分把握,說一分話,倘或不願,我決不怪你。」
當時內閣的首輔是武英殿大學士馬齊,舉朝皆知,他是擁護皇八子胤禩的。如今王掞主張復立廢太子,與他心裏的想法,形成衝突,所以馬齊想借刀殺人,提出好些不准輕言立儲的口諭作根據,將王掞定了死罪。
「馬好怎麼樣?你是來盜馬?」
對王錫爵的指責,大致是不錯的。明末的史實,在當時信而有證。神宗萬曆十年八月皇長子生;十四年正月皇三子生,他的生母鄭氏立刻進封為皇貴妃。皇長子之母恭妃王氏,誕育元子,而未進封,顯然無寵。從來帝王之家,母以子貴,而子亦以母貴,皇三子之母既然得寵,便很可能以幼奪長,被立為太子,所以宰相申時行等,上疏請立元子為東宮。皇帝拒絕,他的理由是皇后年紀還輕,尚未有子,倘如現在立了東宮,將來皇后生了嫡子,又將如何?
查明王掞的話不假,同時建議同一事,只是巧合。其時王大臣議奏:王掞及陶彝等十二人,應革職,從重議罪。皇帝考慮下來,作了一個情理法兼顧的決定。
「對啊!就這樣說。」
「王掞跟陶彝等人的奏摺,都說是為國為君,如今青海、西藏一帶,正在用兵,如果是忠君,就應該有滅此朝食的決心。這十三個人,可以暫緩議罰,照八旗滿洲文官的例子,一律改委為額外章京,發往軍前,交撫遠大將軍差遣,效力贖罪。」
其中有個人叫王掞,江南太倉州人,康熙九年的進士,選入翰林院,一帆風順,早在康熙五十年,便已入閣拜相,官居文淵閣大學士。
「延將軍相信你,比對他自己人還要相信?」
趙守信深知率直相問,會引起怎樣的反應,所以陪笑說道,「大阿娘,就讓我這樣去回覆延將軍?」
延信越發詫異,此人竟用漢語回答。「你是漢人?」他問,「怎麼穿這樣服飾?」
以後數年,便常有請求建儲的爭議,到得萬曆二十一年,王錫爵從家鄉省親回朝,便全力推動此事。皇帝支吾其詞,想出各種辦法來拖延,最後計窮力竭,迫不得已在萬曆二十五年立皇長子為太子。此時共有五個皇子,除皇三子封為福王以外,其餘三子封為瑞王、惠王、桂王。
「什麼關係?」羅卜藏有些負氣的意味了,「索性請將軍說個明白。」
「那,將軍就不必問我有幾分把握了!最壞也不過送一條命而已。」
論功行賞,連羅卜藏也有份。在他自是卻之不可,但未必覺得受之有愧。
他提高警覺,依舊不動聲色地先牽馬飲水,暗中用視線搜索,果然發現草堆中蜷伏著一個人。
「將軍所說的『時機成熟』,不知是不是指等這個消息得到證實而言。」
在文官來說,這等於變相的充軍。十二御史,尚在中年,王掞年將七旬,鬢眉蒼蒼,一旦到了大漠荒寒之地,必死無疑。因此,皇帝又作了一個權宜的處置,命王掞的長子,正在當翰林的王奕清,代父從軍。王家兄弟很友愛,老二奕鴻正在湖南做糧道,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認為老父獲罪,長兄出塞,自己何能恬然居官。所以變賣了自己的產業,與奕清同行,成了一段佳話,號稱「十三忠臣一孝子。」
「是的。」趙守信答說,「不過我在塞外已有十來年了。」
趙守信心裏明白,他的性命,要看他的本領。本領高強,性命可保,否則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
趙守信依言靜靜地等候,等延信餵完了馬,招招手將他帶回座帳。https://www•hetubook.com.com
羅卜藏語塞,但還是不肯死心,仍欲有言,延信卻不容他開口,還有駁他的理由。
趙守信又困惑了。「將軍,」他問,「你老不怕,我一跳跳過去,就此跑走。」
康熙皇帝的意思是,倘非王錫爵極力主張立太子,則神宗雖然偏愛福王,但廢長立幼,亦知臣下必然反對,不致貿然行事。這樣到了臨終之前,擇賢而立,明朝的氣運又當別論了。
「我不敢,我怕延將軍罵我撒謊。」
「你是從哪裏來的諜報?」
自從太子廢而復立,立而復廢這兩番大|波折以後,皇帝已經想得非常透徹,身後之事,最明智的辦法是暗中留意,擇賢而立,所以很討厭臣下談建儲。不過王掞年將七十,官已拜相,格外優容,只將他的奏摺留中不發,以為置之不理,自然無事。
「還有第四,」椎椎搶著說道,「要能言善道,把那位老太太說服。這都不是容易辦得到的事。」
到得第五天,趙守信回來了。延信摒絕從人,只召椎椎在一起,聽取趙守信此去的經過。
萬曆四十九年七月,皇帝賓天,即為神宗。皇長子於八月初一即位,改明年為泰昌元年。哪知這個皇帝資質下愚,在熱孝之中,荒淫無度,以致即位十天,便得了病。有個鴻臚寺丞李可灼,私下進了一服丸藥,自稱是「仙丹」,其實是由婦人經水中提煉出來的紅鉛,乃是一種壯陽的春|葯。皇帝服了一丸,覺得暖潤滋暢,胃口大開,非常舒服。哪知再進一丸,到了五鼓天明,嗚呼哀哉!這天是九月初一,在位剛好一個月。
因此,要越過網城,唯一的辦法,便是不碰網城;趙守信恰好能做到這一點,所以在延信的心目中,是唯一的人選。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是,親自去餵馬。起先只為桃花浪可愛,親自去餵馬,亦只為逗弄嬰兒般,自覺是一種享受。誰知桃花浪通靈性,竟被慣壞了,每天非延信親餵不食。當然,並不需他親自去拌草料,只要他在場就可以了。
這個說法,未免離奇。延信想一想問說:「你會相馬?」
「這說來話長了!」趙守信毫無畏懼,「只怕將軍沒工夫聽我細說。」
不久,山西道監察御史陳嘉猷,邀集同官,一共是八個人,聯名上奏,亦是請早日建儲。皇帝疑心王掞建言沒有下文,指使陳嘉猷等人為他接力,大為不悅,便將王掞的原奏,連同陳嘉猷等人的公摺,一併發交內閣議處。
「決不是!沒有人指使我。就指使我,我也不會聽。」趙守信笑一笑說,「我是看到將軍的馬好!」
到得第二天上午,延信派中軍到莫蘇札那裏傳令,調趙守信到帳下,也升了他的官,這明明是有用他之處,但連趙守信自己都不明白,會有什麼任務落到他頭上。
「你說你是蠻子?」
拿了酒來不是自己喝,是給趙守信。然而始終沒有別的話,直到趙守信喝完酒請示行止時,他方開口。
「那何消說得?」
延信從他那略帶詭秘的笑容中,恍然有悟,拍拍他的背說:「你是看上了我那匹桃花浪。只要你成功,我一定賞你,不過要等班師以後。」
「我想不妨找他來問問,也許他都辦得到呢!」
說完,趙守信退了幾步,雙腳不斷起落,身子一蹦一蹦地是在蓄勢;然後見他拔步飛奔,驀地往上一長身,蜷曲雙腿,橫滾著過了柵欄。接著他從已開的柵門中走了回來。
「不要緊,」延信答說,「我會格外叮囑。他不會不知軍法森嚴。」
「只要你跳得過去,你不跑,我也會放你走。」
「大阿娘以為我撒謊?」
「你是白天溜進來躲著的?」
於是皇帝在乾清門召集王公大臣,痛責王掞,植党希榮,而且提到他祖父王錫爵的罪過,他說:「王錫爵在明神宗時,力奏建儲。泰昌在位未及數月,天啟庸懦,天下大亂,至崇禎而不能守。明朝之亡,錫爵不能辭其咎。」
因此,行程就緩了。延信召集部下會議,都認為敵逸我勞,硬攻不是好辦法。好在拉薩已經平定,盡歸官軍的掌握。如果岳鍾琪能遣輕騎北上,撫敵之背,則策妄阿喇布坦怕受夾攻之危,必然自動讓路。彼時再看情形,在他遁向老巢的歸路上,設伏截擊,豈非事半功倍。
於是,他看了一下說:「由外面往裏跳容易,由裏往外跳,只怕勢頭不順。等我試試看吧!」
有個說法,皇帝明年登極六十年,必有恩典,並在一起封賞,熱鬧得多,所以此時暫不作任何處置。
於是王掞奉召入宮,皇帝招手命他跪在御榻前面,說了好久好久的話,聲音極低,定罪一事,亦就寬免。連陳嘉猷等八人,亦無任何罪過。猜想皇帝已將繼承大位的皇子,必須年紀較輕、體格壯健這兩個條件,告知了王掞。
「你聽見了?」延信撫著趙守信的背說,「我現在相信你有八成會成功。」
「你這一說,我知道了,是什麼人告訴你的,責任我可以不追究。不過,你得告訴我,趙守信跟你是何關係?」
有這樣的好事,延信自不www•hetubook•com.com能不細問一問:「所謂示以誠信,要怎麼做呢?」
「你等著!」延信平靜地說。
不獨趙守信,延信亦很滿意。認為大阿娘的這只風藤鐲,確是信物。不過疑團仍在,何以不肯投降,卻願讓路?
「將軍這話我不敢苟同。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以時機急迫,如果凡事請旨而行,必致坐失戎機。」
「好是好,無奈,」延信苦笑,「怎麼能將策妄的老娘說通?」
「將軍,這樣說,」趙守信笑道,「我不願也願意了。」
及至皇十四子胤禎封為郡王,受命為撫遠大將軍,特准使用正黃旗纛,等於代替御駕親征。滿朝文武,皆知大命有歸。如今安藏一事,已經收功。恰又欣逢登極六十年,意料中將會詔告天下,立皇十四子為皇太子,誰知一無動靜。而且眾臣上表,三月十八日萬壽,請准朝賀,皇帝亦復不許,心境這樣之壞,是為了什麼?王掞認為是皇帝對皇十四子深感失望,仍舊想立「二阿哥」,而苦於無法自我轉圜,因而再度上奏,請釋放二阿哥,話說得相當激切。接著又有廣西道御史陶彝,糾合同官十一人,包括陳嘉猷在內一起上奏,與王掞所作的請求,完全相同。
「你是漢人,怎麼又做了蒙兵?」
「不好,不好!」延信大為搖頭,「你是軍中一寶,萬一失陷在哪裏,關係很大。」
「將軍,」椎椎獻計,「我聽說策妄最聽他老娘的話,如果能將這位老太太說通了,讓策妄來投降,那有多好!」
「不,不,」延信趕緊攔阻,「何須你出馬,我另外派人去打探。」
「我知道,第一、路途要熟;第二、要機警,能夠躲開敵人的警衛;第三、要有膂力,至少對付兩三個人,不致落下風,這些——」
「是的。」
「那可晚了!消息證實,策妄已經遠走高飛了,」羅卜藏很認真地說,「將軍,你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這哪裏可以!皇上才有這樣的權。」延信又說,「明明是我辦不到的事,隨便出口輕許,反倒顯得既不誠,又不信。」
「再說,兵凶戰危,就算打勝仗,也得看看要怎麼樣才能勝。倘或得不償失,還是不能去。至於落了敗仗,損兵折將,有傷天威。這猶在其次,更有一層絕大的關係,台吉應該想到。」
「我叫趙守信。」
「王掞莫非以為我是明神宗,沒有主張,可以聽任大臣擺佈的昏君嗎?」皇帝疾言厲色地,「我本來沒有殺大臣的意思,哪知大臣自取其死,我也就無可如何了?你們傳旨給王掞,叫他明白回奏!」
「我去了,找到他,他會帶路。」
「不是說你撒謊,我不知道怎麼才能相信你?」
定睛細看,延信不由得詫異——那人穿的是蒙古兵的服飾,便鬆開了手喝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原在蒙古台吉部下。」
「果然如此,可真是一報還一報。」延信神色肅穆地說,「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延信倒頗感歉然,為了安慰他起見,細問他此行歷險的經過,不住地慰勞誇獎,但就是決不答應讓他再去冒險。
「我何能不追問?易地而處,你倒想想看,這樣重大的情況,我何能不徹底查明。」延信提出交換條件,「你老實回答了我的話,我也老實告訴你想知道的事。」
「那麼第二策呢?」
「是的!我也這樣說。我說延將軍作不了主,不過他可以奏請皇上准許。」椎椎又說,「如果再能送一份重禮,那就更容易打動那老女人的心了。」
延信突然警覺。「不行,不行!」他亂搖著手,「這件事太危險!決不行。」
那侍衛於心不忍,替他找來一張紙,一枝筆,一錠墨。王便伏在階石上,用些唾沫將墨濡濕了,拿筆蘸了一蘸,寫了一篇簡單的奏疏。
「我也問了。對方說:要請將軍蓋用印信,正式承諾:只要策妄歸順,封為親王,把吐魯番以西的地區,都歸他管轄,世世代代不變。」
椎椎心知延信的意志很堅決,再說沒用,只得怏怏地保持沉默。
「莫蘇札台吉。」
「好!你回去吧!」延信叮囑,「今天的事,不必跟任何人說起。」
「誰?」他問。
「將軍的話不錯,不過,我有一個想法,似乎也值得一試。」
這會有什麼壞處?誰都想不出。「只有一樣壞處。」延信答說,「你的一條命會不保。」
「第二策更不可行,孤軍深入,兵家所忌,而況糧食不足,不說打仗,困都困死了。」延信又說,「再者策妄與策零到底是一族,一看召來外患,反促成他們和解,前後夾擊,豈不危乎殆哉?」
延信與椎椎都不由得肅然起敬。趙守信不但為國勇於捐軀,忠勇可佩。最難得的是他那種平靜無事的態度,真個勘透生死關頭,有著從容就戰的至高修養。
誰知真的逼急了,自會逼出意想不到的妙著——他突然伏身一竄,鑽到一名番婦的腳下,「汪汪汪」地一面學狗叫,一面雙手亂抓她的褲腳,就像惡犬咬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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