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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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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二十九

「你們娘兒倆聊了一宵?」
「奴才有個拙見,可以替主子出氣。不過,這得主子全聽奴才的淺見。」
皇帝低頭不語,好半天才說:「福康安,在漢文中是再好不過的一個名字。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他名副其實!」
於是他說:「請皇后懿旨,是不是讓奴才去催一催?」
言語尖酸,皇帝大起反感,自己是「一案同謀」的「共犯」,傅夫人跪在那裏,也就等於自己受辱一樣,當即說道:「何必呢?論公,她是命婦;論私,你們是至親,也該留她一點面子。」
「只有一個人對不起。」
傅夫人沒有料到皇后會變臉,站起身還在遲疑,首領太監在一旁提示:「遵懿旨!」
皇后卻一直在想皇帝,由二更到三更,依然不見人影。皇后知道事有蹊蹺,當然,她還不曾想到傅夫人,只以為皇帝登岸微行,這是件很危險的事,她不能不關切。
「在太妃那裏。」皇帝硬著頭皮答說。
「在太妃那裏!」太監一口咬定。
「我忍不下這口氣。」皇后問道,「昨天晚上,皇上在哪兒?」
綜理皇后喪儀,由履親王允祹領頭,凡是大喪禮儀,必須參考成例。皇帝面諭:應照元后的禮節。而先朝元后崩於皇帝在位之日者,只有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孝誠皇后赫舍哩,因為生廢太子允礽難產,結果子存母亡。但孝誠皇后崩逝時,正逢聲討三藩,恐怕京外各衙門舉哀,會引起誤會,以為皇帝駕崩,搖惑軍心,關係極大,所以各省官民,皆免治喪。由於相沿,未加改正,皇帝特諭,應比照明朝的會典辦理,所以喪儀之盛,過於先朝的皇后。
「實在沒有主意。」
「是!」傅夫人坦然承認。
傅夫人知道,再不知趣,面子上難看的事還有,只好委委屈屈地跪了下來。
皇后奉著太后的鑾輿,是日色偏西之時到達的,皇帝在太后的座船前面跪接,親自扶掖登舟,陪侍晚膳。但很奇怪地,皇帝的神思不屬,有時答非所問,有時怔怔地出神。太后只當他累了,體恤地勸皇帝不必陪侍,早早休息。
「只怕不知道。」
接著便是一片嘈雜,在亂糟糟大喊「快救、快救!」的聲浪中,又是「撲通」、「撲通」幾聲,顯然的,有人跳入水中去相救了。
皇后無奈,事實上也想訴一訴苦,便跪倒在太后膝前,將皇帝與傅夫人的那段孽緣,源源本本地說了給太后聽。
本來這是很容易的事,外放總督,傅恆便須離京。但這樣做法,很不妥當,第一、協辦大學士外調總督,在體制上是貶斥;第二、傅恆外放,自然攜眷赴任,皇帝反而自尋相思之苦的煩惱了。
「怎麼一回事?」他問話的聲音,很不自然。
「是你的至親,你很可以找你弟媳婦來,好好說她一頓。」
皇后等鍾連一走,心想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應該讓鍾連陪著到太妃船上,勸他們母子早早安置,有話不妨明天再談。這不也是子婦應盡之道?
「到底來了沒有?」太后說,「連她的小兒子也帶來了。」
不問還好,一問,皇后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趕緊轉過臉去,想避開太后的視線,已自不及。
首領太監心想,不說實話,皇后就會親自去看,那時反倒不好,於是答說:「太妃船上的燈火都熄了。」
皇后決意追究一個水落石出,吩咐所有的侍從都回避,只留下首領太監一個人。
此外還有許多安慰皇后的舉動,一件是公開宣諭,痛責已成年的大阿哥「遭此大事,竟茫然無措,於孝道禮儀,未克盡處甚多」,歸咎於師傅教導不善,罰薪一年示儆。
最後一句話說壞了。皇后走還是走,心裏卻因那句話,加深了對傅夫人的怨恨,暗暗自誓,不惜破臉,也要出這一口氣。
首領太監無法阻攔,一急急出一個計較。「等奴才去請皇上。」他說,「主子得顧身分。」
皇帝果然整夜未回,到得天亮,直接由傅夫人那裏去給太后請安。
到得御舟,不免詫異。「皇上呢?」她問。
「什麼?她把兒子也www.hetubook.com.com帶來了?」
「給太妃問安去了。」
「好吧!」皇后也想通了,自己這麼找了去,等於捉姦,皇后捉姦,那不是千古的奇聞?但一口氣終歸不出,實在難忍。如今聽他有替她出氣的辦法,自是求之不得。
原來他是跟傅夫人有約。昨夜三更上床,五更起身,回御舟召見軍機大臣,裁決國政,可說一夜未睡。不過,一午覺睡了兩個時辰,在自鳴鐘上是四個鐘頭,已足以消除疲勞,所欠缺的是,昨夜與傅夫人的繾綣溫存,未能酣暢,同時也還有許多要緊話沒有來得及說,所以一顆心亦縈繞在昨夜的人與事上。此刻一離了太后的船,以看太妃為名,又到了傅夫人的船上。
這話相當重了,皇帝不能沒有表示。「請太后明示,」他說,「兒子做錯了什麼,讓人在背後罵昏君?」
一聽這話,皇后不免躊躇,就這腳步暫停之際,那首領太監又修正了他的話。
「我很敬重太妃,可是——」皇后又是一聲冷笑。
「喔!」皇后心想,太妃睡得很早,皇帝既是精神不怎麼好,亦不會坐得太久,便即說道:「我等一會兒。」
回到自己船上,皇帝從頭細想,越想越覺氣忿難平。顯然的,當這天早晨省視太后時,她對帝后的格格不入,是一種困惑的神色,證明她那時根本還不知道他與傅夫人之間的一切。
「不!」皇后不見皇帝不放心,「我得在這兒等。」
第二件事是命內務府大臣連夜進京,儘快將「梓宮」——帝后的棺木,運到德州。三月裏的天氣,已很溫和。皇后的屍首又泡過水,更不能久擱,所以御醫建議,就地徵用窖冰,圍在屍首四周,以免腐爛。
就在這時候,只聽岸上、船頭一聲一聲地在喊:「萬歲爺駕到!」
「我不知道。」傅夫人冷冷地回答,有些頂嘴的意味了。
「誰?」
於是皇后傳懿旨:召領侍衛內大臣,也就是她的胞弟傅恆。誰知來的卻是鍾連。上了船在外磕頭,自報職名。
「聽說傅恆的媳婦也隨駕來了。」太后問道,「怎麼不來見我?」
「唉!」太后歎口氣,「真是想不到!」她停了一下又說:「這件事關係很重,得想法子才好。你有什麼主意沒有?」
因此,她說:「不用!你下去吧。」
太后大出意外,不想皇帝的嘴這麼硬,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忍再往下說,只好又歎口氣:「你也別讓我太為難!」
「你就不怕我處你的死?」
話是越來越難回答了,皇帝不能不編一套謊話來搪塞。「不,」他一面想,一面說,「聊是聊得晚了一點兒。離太妃那兒是二更已過,三更未到,兒子忽然想起,不知道侍衛半夜裏躲懶了不曾?所以騎著馬沿運河走了一遍,回來正好召見軍機。」
不僅有硃諭,而且特召親貴大臣至乾清宮,垂涕以道皇后溫良恭儉的盛德。又說,往常與皇后閒話家常時,皇帝問她有何願望?皇后答說,天子萬年,她自然去世在前,身後若蒙賜謚「孝賢」,則在九泉之下,亦當含笑,所以特為順從皇后的遺志。說得聲淚俱下,幾乎讓人忘卻皇后到底是怎麼死的。
不過,就現在去也可以。計算已定,立刻傳懿旨,要去看太妃。那首領太監大為困惑,隨即回奏:「太妃已經安置了!」
「你別瞞我!告訴我!」太后向左右努一努嘴,意示回避。
「你說!」皇后沉著臉,「你一定知道皇上在哪兒!」
等皇后一走,太后定定神細想了一會,覺得自己不能不出面干預,因此派人去傳話,讓皇帝在晚膳以後來見。
居然還為傅夫人特備專船,皇后越發氣惱。「好啊!」她的臉色鐵青,「我倒得問問她,她跟我怎麼說來的?」
「怎麼?」皇后一看他的臉色,疑雲大起,「怎麼回事?你跟我說實話。」
此時皇后已在艙門請安接駕,皇帝倒是親手扶了她一把,但一進中艙,看到跪在地上的傅夫人,臉色不由得就變了。
事實上皇帝已經接到報告,原以為皇后坐一會兒就走,所以置之不理,與傅夫人並臥和-圖-書在一起,娓娓情話,根本就忘了皇后了。
這就可以知道,皇后是在等他走以後才告的密,倘或是在此以前,猶有可說。自己已低聲下氣,在暗中表示了歉意,而竟絲毫不肯見諒,足證已無夫妻之情,而況,此是何事?就為了她母家的聲譽,家醜亦不應外揚。太后使用了「皇帝背後罵昏君」這樣措詞嚴刻的話,可知知道這件事的人,一定不少。這當然是皇后在宣揚的緣故。
「弟妹,我一直到昨天才知道,你也啟駕來了。」皇后問道,「為什麼不正大光明地去見太后?」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鍾連不能強迫皇后回船,心裏在想事成僵局,似乎非將皇上請回來不能讓皇后放心離去。
「你不是說了,不跟皇上見面?」
「皇后不會找了去?」首領太監說,「每次皇后去看太妃,消息先到,傅夫人就躲了起來。明天到了太妃那裏敷衍一會兒,跟著就上後面那條船。看她往哪裏躲?」
「我的行為沒有逾分,行為逾分的不是我。」
因此首領太監嚇得渾身發抖,他在中宮當了十年的差,深知皇后言不輕發。而且看樣子,既已等到三更,自然亦可等到天亮,反正是不了之局,拚著豁出一條命去,將事情說清楚了吧!
皇后既死,在皇帝這方面是沒有什麼顧忌了。但有傅恆在,畢竟不便常常假借太后或太妃的名義,宜召傅夫人入禁中。因此,皇帝決定找個機會,將傅恆調了出去。
談到這裏,太后要考慮了。皇帝一味裝糊塗,說假話,拿他無可奈何。除非進一步揭破真相,不然就無話可說了。
而在皇后的感受,這就是皇帝做了虧心事的招供。想起自己一夜未睡,但晨昏定省之禮不可缺,在太后面前一站大半天,大小事務都要管到,方算恪盡孝養之責。然而所得到的是什麼?愛子夭折,丈夫變心,雖然貴為皇后,卻無人生樂趣,在蕭索心情下所過的日子,簡直是受罪。
皇后本有此意,如今聽得太后也這麼說,主意更為堅定,當即重重地答應一聲:「是!」
在太后的船上,他看到了皇后。由於他已聽取了鍾連的報告,心裏不免發慌,所以對皇后格外假以詞色。
「怎麼?」皇帝追問,「為什麼不說下去?」
聽她這樣侃侃而談,並無認咎之意,皇后不由得氣往上沖。「哼!」她冷笑著,「那當然是因為你有教人忘不了的好處。是嗎?」
「我可管不得那麼多。」皇后只管自己上了船頭。
太后也看出彆扭來了,悄悄問道:「怎麼回事?你跟皇上在嘔氣?」
(全書完)
「我問你,」太后換了個話題,「聽說你昨天一夜沒有回你自己的船,是在哪兒?」
皇帝大吃一驚,只好支支吾吾地含糊答應,誰也不知道他是否定還是肯定。
這聲冷笑充滿了輕蔑的意味,皇帝怒不可遇,朝傅夫人說:「你起來,有我!」
這一番理由駁得皇帝啞口無言,有些惱羞成怒了。「莫非你的行為逾分,我就問不得一句?」皇帝沉著臉說。
轉念到此,懊惱萬狀。恰逢鍾連來報,皇后已宣召傅夫人前去問話,皇帝毫不考慮地起身就走。
出師之前,皇帝親自至「堂子」告祭祖宗,並遣皇子及大學士來保,送至良鄉。那番威儀之盛,只有當年撫遠大將軍「十四爺」代替御駕親征可比。
「傅大人呢?」皇后隔著艙門問道,「他怎麼不來?」
及至梓宮運到,即時盛殮,由水路趕運。其時太后的御船,還正緩緩行進,為的是太后如果在宮,皇后的喪儀,便須奏明母后辦理,諸多不便。
針鋒相對的答話,使皇帝越發難堪,鐵青著臉問:「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別的不說,她替你伺候太妃,總也應該有點情分吧!」
「你說。」
「皇后,」首領太監跪了下來,「千萬使不得!」
傅夫人覺得皇后實在太過分了,忍不住哭倒在地。皇帝心如刀絞,想上前相扶,不道皇后也正走了過來和*圖*書,本意是想指著傅夫人訓斥她幾句,然後赦免了她,而皇帝卻誤會了。
「問皇上。」
想了好半天,太后歎口氣說:「唉!教我怎麼說呢?你是萬乘之尊的天子,自己也該知道關係重大。」
「你知道皇上在哪兒?三更天,還沒有回船。」
因此,儘管皇帝一再含笑相語,她只是冷漠地作簡單回答。皇帝亦覺得無趣,敷衍了一會,辭別自去。
於是,皇帝斬訥親於軍前,命傅恆暫管川陝總督,經略軍務。接著,將他由協辦大學士升為保和殿大學士,發京師及各行省滿漢士兵三萬五千,並由中部及各省共撥餉銀四百萬兩備用,另發內帑銀十萬兩備犒賞。
「論公,我處罰命婦,就跟皇上處罰大臣一樣;論私,既是我的至親,請皇上不必過問。」
「不是在太妃船上,不過她的船緊挨著太妃的船。」
「不准起來!」皇后的聲音更大。
「當初傅夫人原是許了主子的,奴才也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如今不妨趁皇上不在的時候,召見傅夫人,跟她發一頓脾氣,不就出了氣了嗎?」首領太監緊接著又說,「這一來,傅夫人就永遠不會再招惹皇上了。」
「好!你好好伺候太后。」皇帝向太后請個安,退了出去。
不問還好,一問傅夫人更是禁不住哭出聲來。見此光景,皇后心頭火起。「哼!」她冷笑一聲,「早不哭,晚不哭,皇上來了你哭!你是哭給皇上聽是不是?」
再一想到傅夫人,她發覺恰好跟她相反。一個表,一個裏;一個苦,一個樂;一個只盡義務,一個全然享受。最使得皇后越想越不甘的是,她受的苦,沒有人同情,她盡的義務也沒有人見情!
光加宮銜,猶覺不能撫慰傅恆,皇帝便將協辦大學士阿克敦找個過錯免職,拿傅恆補了協辦大學士,同時由戶部調六部之首的吏部。這一下傅恆由裙帶上入閣拜相了。
一件是加恩領侍衛內大臣戶部尚書傅恆,贊他「才具優長,恪勤素著」以外,特別稱道他護持皇后梓官,「一路來日夜勤勞,殫竭心力,大小事務,均得妥協就緒,不致煩勞朕心,深可嘉尚」,著加「太子太保」官銜,以示優眷。
「這——」首領太監知道自己的話出了紕漏了。
皇后是救上來了,但已經氣絕了。沒有人敢說皇后赴水自盡,只說是失足落水。但就是這個說法,亦很不妥當,正式詔告天下時,尚須斟酌。
「是。」
這一剎那間,皇后臉色白得可怕,眼中流露出無可言喻的驚恐,手捂著臉,身子在發抖,是支持不住的樣子。
這一來皇后反倒無話可說,僵持了好一會,她想出一句話來說:「你也應該知道,人言可畏。」
「皇上在太妃那裏,也快回駕了,請皇后先回船吧!」
「怎麼?都二更天了!太妃也應該安置了啊?」
「那麼這一次呢?是躲不過了?」
「皇后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反正快到京了,皇后忍一忍,不就過去了?」
太后始而驚,繼而疑,始終不能相信其事為真,但皇后的眼淚絲毫不假,皇帝內疚於心的神態,亦是清清楚楚看到的。這些都是為了什麼?不就是在證明皇后的話真實不虛?
這一等等到二更時分,還不見皇帝回來,她困惑了。
「傳杖」即是命內務府慎刑司杖責。這一頓板子打下來皮開肉綻,死罪不知是否可免,活罪先已難逃。反正事到如今,一切都無所顧忌,且免了先吃眼前虧再說。
皇帝跟傅夫人,以及侍立在艙門外的太監,也都嚇壞了。突然間,只見皇后身子向後一轉,腳步踉蹌地奔向後艙。等皇帝醒悟過來,追了去時,只聽「撲通」一聲,是重物入水的聲音。緊接著便聽見有人在喊:「皇后、皇后!」那聲音令人想起半夜裏有人在喊:「火、火!」
皇帝這時反倒比誰都冷靜,首先向傅夫人說:「你快走!」他一眼望見上船的鍾連,便迎上去吩咐:「你把她送回去!」說完,轉身坐下,靜待消息。
「你別開口皇上,閉口皇上。」皇后怒不可遏,厲聲喝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替我跪下!」
鍾連不知道皇后是何想法?只覺得應該設法通知皇帝。但此時鴛夢正穩,何能驚擾?想來想去,只有加意防備而已。
「哼!還提伺候太妃,我都替皇上害臊!」
太后知道得如此清楚,料知瞞不過,皇帝只能這樣答說:「大概是太妃讓她陪了來的。」
「我對得起你們富察氏了吧?」皇帝這樣問傅夫人。
這樣心一橫,便即說道:「皇后只想,從前在熱河的時候,皇上老愛一個人到太妃那裏,一去就是一下午,就可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跟皇后回奏,傅大人到滄州視察行宮蹕路去了。」
「主子聽奴才的話沒錯。」首領太監起身說道,「奴才伺候主子回船。今晚上等到天亮,也是白等。」
這時的皇后,就不但是氣惱,而且還有無限的悲痛。回想自己兩產不育,而皇帝又似乎認定了她命中無子,萬幾之暇,私下相處神態冷淡,已令人難堪。如今才知道皇帝的冷淡是有緣故的,即使不是弟婦攛掇,至少也是有了弟婦,皇帝才會移愛。而況還有了一個兒子,看來他們這段孽緣是割不斷的了。
接著皇帝又頒下一道硃諭,字是御筆,文章卻出自南書房翰林,是典麗堂皇的四六:「皇后富察氏,德鍾勳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忱;上奉聖母,深蒙恩愛。問安蘭殿,極愉婉以承歡;敷化椒塗,佐憂勤而出治。性符坤順,宮廷肅敬慎之儀;德懋恒貞,圖史協賢明之頌。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禔躬,此宮中府中所習知,亦億人兆人所共仰者。茲於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眷惟內佐,久藉贊襄,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謚,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禩。從來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知妻者莫如夫。朕作賦皇后挽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壼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賅皇后一生之淑德,應謚為孝賢皇后。」
「這件事還不算不對。我且問你,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
「胡說!皇上還在太妃船上。」
皇后起身接駕,傅夫人卻仍在惶惑,想站起身來卻又不敢,跪在那裏又覺羞辱難堪。想到自己是為皇帝受過,頓覺萬分委屈,眼眶一酸,熱淚滾滾而來。
「為什麼?」
「皇上會震怒。」
太監們不答,只是面面相覷,神色尷尬,越發惹得皇后疑心。
「是去看傅夫人的兒子。」
皇帝誤會她將動手毆辱傅夫人,尤其是當皇后戟指相指時,在皇帝看,恰恰證明了他的意料不錯,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橫,去勢太猛,而又適逢其會,「拍」地一聲,正好反手一掌,打在皇后臉上。
太后的語氣,帶些皮裏陽秋的味道。皇帝裝作不解,答一聲:「不累!兒子補睡了一覺。」
聽得這話,皇帝不敢再強辯,同時也完全明白,必是皇后告的密,而且還很可能向太后泣訴委屈。
「你不知道,我該問誰呢?」
這是皇帝即位以來第一次用兵。對方不過小小一個土司,以重臣督師,居然師老無功,豈不為四夷所笑?而況敵人只有三千,卻說要動用四萬人才能致勝,可見得訥親無用。同時皇帝由於皇后赴水自盡這重公案,外間必有非議,一方面要立功挽回顏面,一方面要立威來鎮懾人心,正好借訥親的人頭一用,附帶將傅恒派了出去,豈非一舉數得之事?
只此一言,驚得皇后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說了句:「你是說,我弟媳婦在太妃船上?」
這給皇后出了一個難題。去省視太妃,母子談到宵分,也是常有之事,倘說皇后在等,將皇上催了回來,一問無事,皇帝當然會不高興。
「什麼?」皇帝大怒,「你說的話你想過沒有,你眼睛裏還有我,還有太妃沒有?」
「沒有!」皇后拭乾眼淚,極力想裝成平靜自然的神色,但自己都知道失敗了。
「走!」她斷然決斷地說,「我到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的船上去!」
皇后對太監、宮女有生殺予奪和-圖-書大權的,而且要處死頗為方便,只要將內務府大臣傳來,說一聲:「這個人留不得了,拉下去打!」頓時斃於杖下。因為宮闈之間有許多不便明言的事,皇后所說的「留不得了」,也許罪狀是調戲妃嬪,那是多嚴重的事!
「是!」那首領太監臉色灰白如死,「奴才知道,不過奴才不敢說。」
「老古話說的是:皇帝背後罵昏君。你是聰明人,應該想到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是!」
「一說了,奴才就沒有命了。皇上非處死奴才不可!」
傅恆去滄州是實,但並非視察行宮蹕路,而是有意避開。這一點皇后當然不會知道。
「對了!」太后冷冷地說,「我有皇后陪我,太妃也得找個人陪。可是——」她沒有再說下去。
轉念到此,酸味直沖頂心,胸中有股火辣辣的氣在鼓蕩,怎麼樣也不能伏帖。
皇帝居然如此袒護,皇后既驚且憤,臉色也就很不好看了。
傅夫人故作不解地反問:「皇后是指哪件事?」
「這麼說,你是一夜未睡?」
「那麼,」皇后急問道,「皇上在哪兒呢?」
「皇上——」首領太監急得滿頭大汗,囁嚅著無法說得出口。
「好!」皇后毫不遲疑地說,「就這麼辦。」
「是!」傅夫人答說,「有好幾年,我都躲著皇上。」
「皇上知道我在這兒不知道?」
「怎麼回事?」她問,「皇上到底哪兒去了。」
傅恆自然感激涕零,文武大臣亦懔然於皇帝的威福不測。只有傅夫人別有感受,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
「皇后息怒!」首領太監磕個頭說,「奴才有話上奏。」
皇帝天資極其機敏,善於知人心理,但太后這句未說下去的話,到底是什麼,他卻怎麼也無法猜測。
皇后一顆心往下沉,知道皇帝的行蹤不瞞別人,需瞞住她。然則是什麼事不能讓她知道呢?
事有湊巧,西南大金川的土司莎羅奔作亂,皇帝以大學士訥親為經略大臣,赴四川督軍。莎羅奔只有三千人,但建築碉堡,憑險而守,訥親竟奈何他不得,上奏請增兵至四萬,到來年大舉進攻。
「你在掉眼淚!」太后吃驚地問,「為什麼傷心?」
「是!」傅夫人搶著說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敢露面,可是沒有想到,皇上放不過我。」
皇帝宸衷獨斷,第一件事是命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先奉太后御舟回京。皇帝決定在德州數日,親自為皇后辦喪事。
御舟當然是空的,而裏外燈火通明,皇后離了太后的船,遙遙望見,不由得關切。她猜想皇帝不是在批章奏,就是在作詩看書。既然連日勞累,不宜如此,因此決定去看一看,勸一勸。
「不累嗎?」
皇后想了想問道:「如果她不來呢?」
皇后雖覺得皇帝不似疲累的樣子,但亦不疑有他。「請皇上聽太后的話。」她說,「這裏,有奴才伺候。」
「奴才不知道。只仿佛聽人說起,皇上去看——」首領太監猛然醒悟,又失言了,但已無法收回,亦無法掩飾。皇后很快地追問:「看什麼?你說!倘再有半句支吾,我馬上傳杖!」
傅夫人低著頭認錯:「這是我不對。」
「咱們的兒子。」
「是的。皇上很周到了。可惜……」
「是!」皇帝低著頭說。
一聽這樣傳報,皇后與傅夫人都深感意外,一時亦都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於是在旁侍立的首領太監提醒了一句:「請皇后接駕!」
第三件事是宣佈皇后的死訊。上諭經皇帝親筆核定,說是「皇后同朕奉皇太后東巡,諸禮已畢,忽在濟南微感寒疾,將息數天,已覺漸愈,誠恐久駐勞眾,重廑聖母之念,勸朕回鑾,朕亦以膚疴已痊,途次亦可將息,因命車駕回京。今至德州水程,忽遭變故。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來,誠敬皇考,孝奉聖母,事朕盡禮,待下極仁,此亦宮中府中所盡知者。今在舟行,值此事故,永失內佐,痛何忍言?」
「為什麼?」
這樁大事出得非常突兀,亦非常尷尬,親貴大臣,甚至包括太后在內,都絕口不提皇后的死因,只是商量如何籌辦喪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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