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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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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十八

「我不敢說。」
皇帝自然也很傷感,不過尚能排遣,還親筆寫來一道上諭悼念。但這道上諭卻更傷了皇后的心。
「無非太妃的起居飲食。」
「唉!」皇帝歎了口氣,「可惜!」
為了「哀樂相共」這四個字,傅夫人不忍不說實話,但不能盡說實話,否則便是不智。她略想一想說:「我在想,十年二十年以後,我跟皇上見面,皇上對我不知道是怎麼個想法?」
宮眷們由於明年初春,便有扈駕出遊的機會,所以一交臘月便在談論這件事,興高彩烈地,年下十分熱鬧。但當臘月二十,各衙門一律封印,過年的味道更趨濃厚時,七阿哥永琮,忽然出痘了。
傅夫人已經回到自己的船上了。分配給太妃的船,一共三隻,最大的一隻,作為太妃的坐船;較小的兩隻,一供宮女乘坐,再一隻就歸傅夫人專用。這時她正將福康安哄得睡了,一個人在燈下沉思,心裏七上八下,既興奮,又不安,那種滋味,頗難消受。
哪知她還來不及開口,皇后已說出一句如焦雷轟頂的話來。「弟妹,」她說,「你是不是常在太妃那裏跟皇上一談就是一兩個時辰?」
唯一要顧慮的是丈夫,但如隨侍太妃下江南,可想而知的,正任領侍衛內大臣的傅恆,一定會受皇帝的密旨,不得洩漏等事。然則他又何敢到皇后那裏去告密?
「那麼,你說,這樁新聞要鬧出來怎麼辦?」
一聽這話,皇后疑雲大起,向左右說一聲:「回避!」
至於登臨泰山,說是「復奉聖母太后懿旨,泰山靈嶽,坤德資生,近在魯邦,宜崇報饗。朕不敢違,爰遵慈訓,親奉鑾輿,秩於岱宗,用答鴻貺。」
「我想不出。」
「早了也不行。總要國泰民安,昇平無事。皇上奉太后去巡幸,逛一逛名山勝境,百姓才無話說。而且也必得如此,玩得才痛快。不然人在江南,心在京城,心掛兩頭,就沒意思了。」
不但示意。而且明說:「對了!你把皇上帶到你船上去吧!」
太后跟皇后,當然知道太妃亦在行列之中,只是不知道傅夫人也在隨扈之列。每次皇后去看太妃,傅夫人總會事先得到通知,帶著福康安避在另外船上。
「日子不錯。不過,有一點是第三者不知道的。我在動身以前,就有兩個月沒有跟她在一起了。」
因此,皇帝一直在找機會,或者說是自己製造一個機會跟傅夫人母子相聚。這樣到了乾隆十一年,有一次太后談起,很想看一看泰山是什麼樣子。皇帝靈機一動,在六月初一頒了一道上諭。
雖不敢說,事實上已等於說了。皇后也風聞她的弟婦在太妃那裏,常跟皇帝關起房門,一談個把時辰,不想果有其事。
「太妃先不肯去,說太后禮從煊赫,她冷冷清清,偷偷摸摸地見不得人。其實她也想去逛一逛,你想一想在那麼個地方悶了幾十年,有誰不想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的?皇帝知道太妃的心思,極力相勸,太妃當然肯了。不過她說,一出去了,她仍舊跟什麼人都不往來,只有你陪在身邊,替她講講沿途的風土人情,才有意思。否則不是去玩,是受罪。」
傅夫人笑笑不作聲。她忽然發覺,自己的經歷是很不平凡的。前朝不知如何,如就大清朝來說,從不會有一個人敢這樣隨隨便便地跟皇帝交談,而且當面罵皇帝「昏君」,又說他「扯謊」。皇帝居然不以為忤,這不是很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嗎?
於是她說:「至少我這兒不會有新聞。」
傅夫人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說:「我遵皇后的旨意就是。」
在東巡途中,自然有許多娛親的節目,一樣是「打水圍」,亦就是打野鴨。皇帝的槍法是莊親王所授,準頭相當好,連發九槍,打下七隻野鴨,使得太妃與傅夫人亦能一快朵頤。
「怎麼回事?人丁興旺還不好?你幹嘛一臉的委屈?」
皇帝給了她所等待的,緊緊地抱住她,臉貼著臉,彼此不斷地搓摩,彼此都有一種親切而又陌生的感覺,這樣肌膚相親的日子,已隔得好遠好遠了。
「去一趟也未始不可。不過,我在皇后面前是說過了的。」
「喔,」傅夫人有些躊躇,「我得換衣服。」
提到這一點,皇帝已經站起身來,傅夫人知道他要看福康安,便招招手說:「來!」
「不必再提皇后。」秀秀打斷她的話說,「沒有人敢在皇后面前吐露一個字,除非有一位。」
四目相視,久久無語,幾年相思,有了傾吐的機會,卻又都不知從何說起?傅夫人只覺得視線突然模糊,眼眶一陣陣發熱,燁燁紅燭的光暈,化成一片霞光,遮住了眼前人的影子,也遮住了她的矜持與羞澀,張開了雙臂在等待。
「你在想些什麼?」他說,「好像轉了好多的念頭。」
顯然的,皇帝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來與傅夫人作一夕之敘。太妃很明瞭愛子的心情,當即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我船上的人,你都熟的,你自己去交代他們。」
皇后心裏冷笑,表面聲色不動。「此例不可開。」她說,「裁抑后家是本朝的家法。此例一開,滿朝大臣如有弄璋之喜,皇上應該一視同仁。否則,必有人怨望,造作種種流言,自是聖德之累。」
「那麼你在想些什麼呢?」皇帝說道,「你我哀樂相共,何妨說給我聽聽。」
皇帝並不喜歡訥親。因為此人本性峻刻,他很清廉,但好以清廉標榜,平時亦不喜與人往還。府第中養了好些大如小馬的惡犬,晚上放出來,在周圍巡邏,常常咬死人,故而大臣朝士,沒和圖書有人敢上他的門。
「有這回事沒有?」
「娘已經過了安置的時候了。」皇帝說了這一句,看著傅夫人說,「我看看你的兒子去。」
「說你在太妃那裏,就打過一個孩子。」
這樣轉著念頭,心裏已定了主意。秀秀也看出來了,不必再有贅詞。不過還有件事,不能不說。
「不知道。」
秀秀是剛從熱河回來,在太妃那裏住了半個月。來看傅夫人不僅要將太妃的近況告訴她,更要緊的是轉達太妃的願望。
「你別管我,你們走吧。」
「太妃的意思,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你得把小哥兒帶去。」
上諭中首先說明他自幼「心儀先聖,一言一動,無不奉聖訓為法」,但迄今未能一登闕里之堂,內心不無歉然。
這自然是一個藉口,太妃還怕傅夫人不能意會,答一句「已經睡著了」,事情就會變成僵局,所以急忙以眼色示意。
傅夫人不答,只報以微笑,然後用暖爐上的開水絞來一個手巾把,遞到皇帝手裏,又取來一雙拖鞋,替皇帝換上。這一切是用事實來答覆皇帝,她在盡一個柔順賢慧的妻子的本分。
傅恆膝行兩步,跪近皇后說道:「那個孩子不是我的!」
哪知到了除夕的亥時,也就是乾隆十二年的最末一個時辰,七阿哥的一條小命,到底還是沒有保住。皇后哭得死去活來,宮中這個年也就過得淒慘無比了。
這話使她覺得委屈:「新聞不是我一個人鬧得起來的。」她說,「我只能說,我從此不進宮,不到熱河,不到太妃那裏。此外我就管不著了。」
「哼!」皇后微微冷笑,「新聞年年有,沒有今年多,不但多,而且大。有件新聞要鬧出來,只怕沒有人能夠收場。」
「是!」傅夫人輕聲答應,然後瞟了皇帝一眼,將頭低了下去。
「太妃想你想得不能睡覺,常常半夜裏就醒了,眼睜睜望天亮。」秀秀又說,「她也很想看看小哥兒,一直在跟我說,不知道長得什麼樣子?」
「還不知道。」秀秀一半關切,一半好奇,急急問說,「我也是只摸著一點影兒,到底怎麼回事呢?」
「你啊!」皇后氣極了,狠狠地罵了句,「你簡直是窩囊廢!」
「既然想我,為什麼老避著我?」
第二天皇后派人傳諭,希望傅夫人進宮見面。當然奉命唯謹,只是有件事委決不下。
鈕祜祿氏,也是椒房貴戚。家世雖不及佟家貴盛,但卻居滿洲八大貴族之首。他的曾祖父額亦都,是從龍之臣第一人,與太祖的關係,猶如徐達之與明太祖。
「皇后要問她,自然很好。不過,可別提是我說的!」
「不!」皇帝騰出一隻手來掩住她的嘴,「我決不是怪你,我是說,你又何必自苦?皇后再厲害,到底我是皇帝,莫非不能替你擔待?」
然而是什麼原因,使得皇帝能如此容忍呢?她很快地回答自己:自然是一個「情」字。只要兩情相悅。以死相殉,亦是樂事,又何在乎這些語言上的細節?
當然,所有應行典禮,要各該衙門,諸如禮部、太常寺、鴻臚寺、翰林院,還有國子監「敬謹預備」。此外還必須要聲明的是:「行在一切所需,悉出公帑,毋得指稱供頓儲偫,絲毫貽累閭閻。羽林衛士,內府人役等,各該管大臣嚴行稽查約束,毋得侵踐田疇,致妨宿麥。如有騷擾地方,指名需索者,立即參奏,從重治罪。」
於是傅夫人將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同時聲明不能去看太妃的苦衷,因為已許下皇后不再「鬧新聞」了。
遏必隆有個兒子叫尹德,即是訥親的父親。訥親與世宗是表兄弟,亦即是當今皇帝的表叔。在雍正年間,自從隆科多幽禁而死,佟家勢力大衰,鈕祜祿家代之而起,訥親頗為世宗所信任,所以亦被指定為顧命大臣。
「你這話錯了!你說這話,不但不瞭解我,也作踐了你自己。我喜歡你,不儘是為了顏色。」皇帝緊接著說,「當然你是絕色、國色!不過除此以外,另外有使得我念念不忘之處。」
前艙燭火微明,是特意安排的,宮女悄無聲息地擺上御用的茶酒果盤,然後跪下來向皇帝磕個頭,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都退了出去,前後艙門及窗戶一齊緊閉,只留下頂棚上的一個氣窗。
這天是皇后千秋吉辰,事先傳諭命婦凡懷孕在身,或翁姑有疾,需要侍奉湯藥者,不必進宮叩賀,傅恆便單獨到宮門請安,皇后派管事太監傳宣召見。
傅夫人不答,抽出腋下的手帕,悄悄地拭淚。
「那——」皇后自語似地說,「這件事可怎麼辦?」
「加件坎肩兒就可以了。」秀秀答說,「皇上也是穿的便衣。」
他的興致很好,講了孔林,又講泰山,而太妃卻有些倦了。「你大概很累!別說逛,我聽都聽累了!」說著太妃打了個呵欠。
早知如此,不如不說。如今讓皇后一問,唯有喪著臉說:「我看是沒有法子。」
原來秀秀已由皇帝,授意傅恆作伐,將她許婚與鍾連,同時鍾連已調補為鑲藍旗漢軍副都統,二品大員,紅頂輝煌,但仍在御前行走。皇帝檢點了幾樣珍玩,交代鍾連,表面作為秀秀送傅夫人的賀禮,暗中說明來歷。這件差使輕而易舉,秀秀辦得非常圓滿,據鍾連回奏皇帝,傅夫人收到賞賜,非常高興。
「人老珠黃,不會再讓皇上瞧得上眼了!」
她採取這樣的措施,自然是帶著賭氣的意味,可是秀秀來看她,不能拒而不納,同時也不能不屏人說些私話。
這兩次躲避在傅夫人都是內心經過痛苦的掙扎,咬緊牙關所作的決定。她自己覺得這完全是為了皇帝,而如今和-圖-書聽皇帝的語氣,竟似並不瞭解她的苦心,自不免深感失望。
「總為不湊巧,她打熱河回來,我不是到泰陵去勘查工程,就是奉旨視察倉場。要不然正好遇到她身上來。算起來至少五十天不曾同房過。」
「可惜他不能封王。」皇帝緊接著說,「不過,我可以用別的辦法來彌補這個缺憾。」
「不一定。有時候談天氣,有時談新聞。」
聽得這話,傅夫人氣平了。「就算皇上替我擔待,總是不要惹麻煩的好。」她緊接著問,「皇后此刻在哪兒?」
大臣生子,除非特殊情況,譬如數代單傳,而年過五十,膝下猶虛,居然得了可以繼承香煙的男孩,皇帝也許看寵信的程度,會特頒賞賜,以為祝賀。像傅恒這種情形是絕無理由加予恩典的。
於是這天半夜裏傅夫人就起身了,著意修飾好了,穿上朝覲的禮服,隨著丈夫一起入朝。傅恆將妻子交給了總管內務府大臣,自己進軍機處辦事。
傅夫人略想一想問道:「這件事皇后知道不知道?」
皇帝心裏在想,蘇州既然如此不堪,聖祖何以六次南巡?到底有什麼好處,值得一看再看?
「是什麼辦法?」
「說得不錯。這兩年年成很好,各地亦都平靜。」皇帝又說,「居安思危,就怕海塘潰決,我應該親自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傅夫人心酸酸地想哭,揉一揉眼睛,很委屈地說:「太妃知道不知道,皇后找我去辦交涉這回事?」
「你想呢?」
咄咄逼人的詞鋒,傅夫人覺得頗難招架,很勉強地答道:「總還有些別的話。」
「皇后陪侍太后,今晚上駐平原行宮。」皇帝說道,「我是騎馬趕來的。」
於是一殿的宮女都退了出去,太監本來在走廊上待命,此時亦都退到了院子裏。
七阿哥是皇后在上年四月初一日生的。皇后有過一個兒子,行二,名叫永璉,生得十分聰明,所以皇帝密定儲位,已指定了這個嫡出之子。誰知養到九歲,不幸夭折,追贈為端慧皇太子。那是乾隆三年的事。
「我要好好培植他,讓他好好做一番事業。」
幸好,皇后始終沒有提她新生的嬰兒,只在鬧新聞這一點上作文章。「弟妹!」她問,「我剛才的話,你明白不明白?」
手快要伸到了,忽又縮回。「他一定做一個有趣的夢,看他笑得那樣子!」皇帝又說,「別驚了他的夢。」
「如果皇上不在熱河,你去看太妃有什麼關係?」
「我看,」傅夫人說,「這一次不抱進去吧!萬一招了涼不好。」
「明白。」傅夫人不能不承認。
這番話當然是早就推敲好了的,但設身處地為太妃想一想,也是實情,傅夫人的意思活動了。
皇帝亦故意不跟她說話,甚至太妃亦是視若無睹。這已是三方面極深的默契,唯有這樣,才能完全忘卻身分,脫略禮數,視己視人,是一家骨肉。
皇后知道不必再逼了,平心靜氣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只問你,以後能不能不鬧這些新聞?」
接著,門簾高掀,傅夫人眼前一亮,定定神望進去,恰好與皇帝的目光相接。
「皇上的意思,另外專備一隻船,僅太妃乘坐,外面是不知道的,妃嬪的船很多,誰也分辨不清哪隻船中是什麼人。不過太妃不能沒有人陪伴,皇上說:你無論如何勉為其難。」
「不要緊!沒有人敢走漏消息。」
「到時候再看吧!」她只能這樣答覆秀秀。
「還不是跟現在一樣。」
「你想不到不要緊,只要你瞭解。」皇帝又說,「當我們私下相處時,你忘掉我是皇上,我忘掉你是親戚,讓我們像平民百姓家的一對恩愛夫妻好不好?」
「喔,」傅夫人怯怯地問說:「不知道怎麼在傳我?」
秀秀做個手勢,讓她暫時站住,然後掀簾掩入前艙,只聽太妃在說:「趕快來,趕快來!」
大家都知道傅尚書家又添丁了!卻沒有人知道這個取名福康安的嬰兒是龍種。
隔了八年,皇后再度有喜,居然又是一子。皇帝與皇后珍愛備至,所以證實七阿哥是出痘以後,宮中禁例極嚴,不准炒豆子,不准潑水,內務府慎刑司所羈押的,犯了罪過的太監、宮女一律釋放,為的是可以上邀天眷。
「福如,你還不要忘記,我們還有一個兒子。」
皇后色變,默然半晌,歎口氣說:「得想個釜底抽薪的辦法,不然還會有第三胎。等她坐完月子,我來問她。」
皇后大驚。「你怎麼說?」她問,「不是你的是誰的?」
等皇帝將這話問了出來,訥親臉無表情地答說:「聖祖南巡,非為遊觀,完全是河道、海塘,關乎東南數千萬的身家性命。東南財賦之區,國家命脈所寄,運河則貫通南北,倘或阻塞,南漕無法北運。京餉都會發放不出。是故蘇杭雖一無足觀,聖祖不憚跋涉,仁君深仁厚澤,深入民心。如今海塘、河道,經臣親加勘察具奏,請派大員主持修理,足可料理其事,實不必上煩睿慮,更不必有蕩聖駕。」
「我不信!」傅夫人很率直地搖著頭,「我決不信。」
在她的記憶中。特意躲避。一共有過兩次。一次是太后萬壽,她以命婦的身分,進宮叩賀,皇帝曾派人遞了個密柬給她,約她在慈寧宮花園相會。她已經答應了,結果還是爽了約。一次是四月間在熱河省視太妃。皇帝忽然提早臨幸避暑山莊,表面上的理由是接受新歸附的一個蒙古部落的「台吉」朝覲,其實是想跟傅夫人敘一敘舊情。哪知她一聽皇帝駕到,第二天便回京了。
不過,她又在想,自己到底不是妃嬪,色衰愛弛,亦不過斷hetubook•com.com絕往來。自己有自己的家,比那些日夕望羊車不至,以淚洗面的宮眷是強得太多了。
「問些什麼呢?」
「每次都是這些話嗎?」
當然,太妃的船一直在後面,加以傅恆與鍾連格外照料,而且經過細心安排,所以絕少人知道,這隻船中的人,身分特殊。
「對了!才一個月的孩子,不宜抱出去,這兩天天時不正,更得當心。」
接下來提到康熙「巡幸東魯,親奠孔林」的盛典,又說雍正年間,重修聖廟,只遣「和親王恭代厝祀,未以命朕,意者其或有待歟?」表示先帝的用意要等他接位以天子的身分,親臨祭奠,因此定於明年三月東巡。
皇后是要問問娘家的情形,而傅恆神情抑鬱,似乎有著濃重的心事,及至問到他妻子待產的情形,更有痛心疾首的模樣,倒使得皇后大惑不解了。
到得二更時分,月華如霜,但見沿著運河,密密麻麻的船隻,桅杆上都懸著紅燈,前後相接,形若貫珠,一眼望不到底。岸上篷帳不斷,而聲息不聞,只有值班的侍衛及護軍營的官兵,手扶佩刀,往來巡邏。十來里長的一段寬闊堤岸,空宕宕地恍若無人,真個刁斗森嚴,警蹕上的氣象,畢竟不同。
「不都是為了你嗎?」皇帝微笑著答說。
這句話要想一想才能回答。然而細細想去,她真不知道怎麼樣才會鬧出來?除非是自己丈夫不承認有此一子,否則就再也不會有新聞。
「誰?」
「總有要緊事吧!請太妃傳他進來一問,就知道了。」
「喔,」太妃詫異地問秀秀,「你夫婿怎麼這時候要見我?」
轉眼間彌月之喜。傅恆按照滿洲的習俗,家有婚喪喜慶,廣延親友「吃肉」。
「也,也不能說是一兩個時辰,」她的聲音很不自然,「皇上來看太妃,難免向我有所垂詢。」
「皇上怎麼還怪我?」
因為太后想在清明以前回鑾,正好順道到易州去謁先帝的泰陵。
傅夫人笑了。「只有微服私訪的地方官,沒有聽說過微行私訪的皇上。」她說,「這謊也扯得太離譜了。」
二月二十二,御駕到達曲阜,衍聖公孔昭煥率領屬下職事官員,恭迎皇帝。第二天舉行釋奠禮,然後按照康熙年間的成例,由舉人孔繼汾在御前進講《大學》,然後屏謁孔林,並蒞臨「元聖周公」廟致祭。當然,對衍聖公,及孔門十三家後裔,都有優厚的賞賜。又特命將御用的曲柄黃傘,留供在大成殿。而最重要的是,將御製的「闕里孔廟碑」,勒石大成門外,留下「天子右文」的明證。
傅恆到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做了件極傻的事。平常人家如果受了姊夫這種欺侮,可以向姊姊哭訴,多少可以出口氣。唯獨姊夫是皇帝,能怎麼辦?皇后能跟他吵一架,還是數落他一番?
於是傅夫人又看了皇帝一眼,然後向太妃說道:「請早早安置。」
話雖如此,皇后統攝六官,而且上有太后,不能因為喪了愛子,稍減一元復始的繁文縟節。而在料理宮中新年的儀節以外,還得預備東巡隨駕。哪個該去,哪個該留,瑣碎煩雜,而且頗費口舌,以致二月初三啟駕時,精神委頓,興致毫無,但仍不能不強言振作,侍奉太后。
「何用恭維?」皇上答說,「不過我說的實話,也許你不會瞭解,甚至天下沒有一個人能體會,因為天下像我這樣的人,只有一個。」他停了一下又說,「你的好處很多,都是我在別處所得不到的。最要緊的一點是,你讓我覺得我是一個人,能享受人的樂趣。這話怎麼說呢?你要知道,即使是皇后對我,也存著幾分顧忌,要顧忌禮數,顧忌她皇后的身分,顧忌我會不高興,顧忌我會對她不好。這一來處處顯得格格不入。人貴率真,但由於我是皇上,沒有一個人敢拿待一般人的態度對我,唯一例外的是你。」
「是!」
「你怎麼知道不是你的?算日子是你下江南以前有的喜。」
「皇上從濟南回鑾,因為皇太后的轎子慢。估計可以抽得出一天的工夫,特意趕來看太妃。」鍾連看了傅夫人一眼,「皇上不願驚動大家,所以特為派鍾連先來面稟太妃。皇上又關照,太妃船上的人,都不必接駕,免得張揚出去。」
這是安慰皇后,話說得倒很好,可是另外加上一段發抒感想的話,實在不妙,他說:「朕即位以來,敬天勤民,心殷繼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殤」這是什麼緣故?
福康安睡在後艙。極大,極軟的一張鋪,六歲的福康安睡在裏面,身上蓋著一床紫絨新被,可能是太暖了,兩頰紅紅的一團,嘴角還含著笑意,神態嬌憨可愛。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臉。
「好!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這一點,傅夫人認為需要考慮,小孩子在船裏閒不住,一露痕跡,無法遮掩,後果堪虞。
「我還聽說,這是第二胎。」傅恆索性將藏在心中的事,都抖了出來,「頭一胎是打掉的。」
忽然間,聽得岸上有隱隱的馬蹄聲,凝神細聽,辨出約有三、五匹馬,跑得極快,轉眼間,蹄聲已近。她從船窗縫隙中望出去,只見一行五眾,馬已停住,有人拉一匹白馬的嚼環,馬上人下得地來,身材特高,一望而知是皇帝。
「怎麼?」傅夫人詫異地問。
這時太妃船上的跳板,已經搭好,皇帝由鍾連扶持著上了船。就這時,聽得艙門邊有輕脆的掌聲,傅夫人轉臉一望,是秀秀在向她招手。
「傅恆新得了一個兒子,你這做姑姑的,也該好好給點東西才是。」
說完,又定睛細看。好久,傅夫人忍不住說:「你總算看到你的兒子了。」
於是傅夫人聽她的話,在月白緞子繡五色牡丹的旗hetubook.com.com袍上,加一件寶藍緞子的坎肩,用油刷子抿一抿鬢髮,略微染一點胭脂,由秀秀陪著上了大船的後艙。
從這天回府以後,傅夫人派管家婆子去關照門上,以後凡是宮裏來的人,不管太監還是侍衛,如果求見她,一概不見。有話——哪怕是口傳上諭,都跟傅恆說去。
因此,訥親回京覆命,除了河道海塘以外,也要談到蘇州、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騙人的話。」他說,「這兩個地方街道很狹,河倒是很多,又髒又臭。皇上一定不喜。」
傅夫人便低著頭出後艙,由宮女扶掖著上了她自己的船。皇帝身手矯捷,撈起長袍下襬,緊跟著她上了另一隻船。
「為什麼呢?」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傅夫人能夠很自然地平視皇帝了。他穿一件粉青湖縐的夾袍,紫緞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繫著明黃綢子的腰帶,頭上戴一頂紅絨結頂的玄色緞子小帽,帽檐上鑲一塊長方蟠龍的碧玉。打扮得非常俏皮,看上去似乎三十剛過。
「平原行宮,不見皇上,不是會奇怪?」
上諭是在熱河頒發的,傅夫人一得到消息,第一個想到的是太妃。她記得皇帝曾有過諾言,將奉生母南巡,如今雖只到山東,但總足以頤養慈親的遊覽,太后能去,太妃是不是也能去呢?
傅夫人作賊心虛,臉紅得不敢抬起頭來,心裏七上八下地,擔心著皇后如果正面問出來,自己不知道是承認,還是抵賴。
不過皇帝如果只是想對傅夫人有所賞賜,作為「慰勞」,卻不愁無路可通,最方便的辦法是,交代鍾連去辦。
照他的推想,莫非因為「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紹承大統者,」而他不服這口氣,立意「必欲以嫡子承統,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獲之福。此乃朕過耶?」意思是所望過奢,故而上天喪其嫡子示懲。
「為什麼呢?」傅夫人驚問。
「我想派傅恆先去看一看,水陸兩運的情形到底如何?訥親的話,我不大相信。」
不過,這只是暫時抑制,每每讀到唐詩宋詞中,描寫蘇杭兩地及其他江南各處的風光,就會悠然神往,思念不已。
「給皇上請安!」傅夫人蹲一蹲,旋即站起,對皇帝看都不看,便在太妃身邊的一個錦墊上坐了下來,用手替她掠著鬢邊花白的頭髮。
皇帝是坐在一張矮凳上,左首有一具靠枕,右首是一張朱紅長方矮几,上面放著一杯酒,一個什錦果盒。他悠閒自在地,一面拈一把松子,不斷送到口中咀嚼,一面大談孔林的見聞。
大學士訥親回京覆命了。
聽得這話,傅夫人剛消退了的窘色,一下子又湧現在臉上,頭也仍舊低下去了。
「對!」皇帝深深點頭,「我早該這麼辦的。」
第二段是表明如何處置永琮喪儀。永琮雖為中宮所出,但與皇二子永璉的情形不同。一是皇帝雖已默定永琮將來可繼皇位,但並未像永璉那樣,已寫下「遺旨」封貯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而且永琮亦尚在繈褓,不比永璉已上學讀書。再則自古以來,亦沒有皇后所出之子,一遇夭折,一概追贈皇太子的成例。不過念在「皇后名門淑質,十餘年來侍奉皇太后,承歡致孝,備極恭順,作配朕躬,恭儉寬仁,可稱賢后,乃誕育佳兒,再遭夭折,殊難為懷」,因此,皇七子永琮的喪儀,應視皇子從優。
「那是為什麼?」
題目已經找到了,尤其是「居安思危」這句話,措詞極妙。皇帝在這片刻間下定了決心。
「有什麼話你說吧!」
為他一語道破心事,傅夫人不免吃驚,定定心想,光是這句話卻不必否認。於是她平靜地答說:「是的。」
這雖是他的懺悔之詞,而皇后卻大感刺心。因為這等於說,皇后沒有親生之子做皇帝的福分。將來即或生子,即或聰穎,但亦不會有繼承皇位之望。皇后的心境,本已灰黯無比,更何堪又用濃墨染上這一筆?
「好吧!我立刻就料理動身。」她說,「反正我跟皇上捉迷藏,看皇后還有什麼話說?」
「那我就不能去了。」
此去彼來,只要有皇帝的地方,傅夫人絕對不去。她倒還能拋得開皇帝,也不是拋得開,只是想透了,決無再見的可能,所以死心塌地,不起這樣的念頭。
這時候秀秀已打起後艙門簾,也是輕聲說道:「請為皇上帶路。」
「不會!我已經交代話了,如果太后要找,就說我微行私訪民間去了。」
「話不是這麼說。只要不該見面就說什麼也不見面,下定了決心,自然不會出岔子。」
不過,既是長親,又是顧命大臣,皇帝仍舊很尊敬他。春天奉旨到江浙去視察河道、海塘,陛見辭行時,皇帝特地關照,此去細細看一看蘇州杭州的情形。
三天以後,駐蹕泰安府,皇帝奉太后鑾輿登上泰山,在「岱嶽廟」拈香。下山到濟南,奉皇太后閱兵,皇帝親御弓矢,連發中的,歡聲雷動。
這一問很有理。傅夫人原是有著賭氣的意味,如今想到太妃對她的恩情,心已軟了,再經秀秀振振有詞地一問,立刻改變了心意。
「萬一太后要找呢?」
懷的是龍種。太妃認為這一次可以保全了,因為可以冒充為傅恆之子。傅夫人心裏有數,仍舊以打胎為宜,但親戚女眷很多已知道她「有喜了」,形禁勢格,無法私下動手腳,只好坐視腹部日漸膨亨。
「說什麼貴為天子?」皇帝向傅夫人發牢騷,「不過想出去逛一逛,都不能如願。」
這個疑團一旦在心中,約莫十天,得以消釋了!皇帝授意鍾連,委託秀秀來傳達密命,讓她侍伴太妃,一起東巡。
這一次東巡,護衛的禁軍,臨時編組,由領侍衛內大臣傅恆綜https://m.hetubook.com.com其成,分前、中、後三路。太妃的坐船在中路,由鍾連負責,這一路的侍衛禁軍,都聽命於他,只要關照一聲:「戒嚴!」立即便有分段巡邏的侍衛,關照太監、蘇拉,各歸宿處,不得在外閒走,宮女自更不在話下。
太妃有傅夫人與秀秀侍奉,另外還帶著福康安,行動雖然不太自由,但船中融融泄泄,樂趣無窮。
一拿兒子作話題,便更像夫婦敘家常了。一直談到三更將盡,方相擁而眠,了卻數年相思之苦。
果然,是件極要緊。也是極機密的事,皇帝即將來看太妃。
這道上諭共分三段,第一段說:「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宮,性成夙慧,甫及兩周,岐嶷表異,聖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聰穎殊常,鍾愛最篤。朕亦深望教養成立,可屬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為軫悼。」
等傅恆回京覆命。他妻子已經不宜於出門了。相見之下,彼此都有一種難言之隱的苦悶。好在此時夫婦已不宜於同房,傅恆便在書齋設榻,難得回一次上房,倒免了好些窘迫之感。
傅夫人亦聽說了,只要皇帝一提起南巡,大臣或者諫阻,或者保持沉默,作為無言的反對。多年相處,儼如夫妻,她對皇帝的性情瞭解極深,他有耐性,但有限度,超過他所忍受的程度,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令人驚愕的事。因此,他的這種不滿的情緒,必得設法宣洩,才不會激出變故來。於是她說:「皇上亦不必跟人商量,悄悄兒預備好了,再找一個題目,直接降旨,定期南巡,豈不乾脆?」
但皇帝卻不同。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想見一見眷愛的人都辦不到,已令人不能心甘,尤其是親生之子都不能看一眼,那就只怕連平常人家都是件難以容忍的事。
「福如!」皇帝問道:「你想我不?」
皇后當然也很生氣,胸前讓一股酸味堵得很不舒服。她心裏恨弟婦不知廉恥,也恨胞弟懦弱,竟不能約束妻子。不過傅恆已經受了極大的打擊,她亦不忍再發牢騷,來刺|激他。
「孩子要不要抱進宮去?」傅夫人這樣問她丈夫。而傅恆無以為答,他心裏在想,皇后一定不會喜歡這個「外甥」,以不帶去為妙。但勸阻得找個很充分的理由才好。
這是多麼令人鼓舞的話!傅夫人眼中閃露的光采,更加明亮了。「那麼!」她喜孜孜地說,「皇上倒告訴我,是哪些東西讓皇上念念不忘?」她臨時又加了一句,「可不許恭維我!」
東巡的日子變更了,原定來年三月,決意提早到二月。
這個答語在秀秀意料之中,很快地答說:「這一來,太妃會很傷心。」
皇后以家常禮節相待,賜茶賜座,姑嫂閒話。忽然,傅夫人發覺偌大殿廷中宮女、太監一個都看不到了。
傅尚香是傅恆的胞妹,也就是皇后的胞妹,遠嫁在外。傅夫人不相信她會告密,因為他們姑嫂之間感情很好,甚至她也不相信傅尚香知道她跟皇帝之間的關係。
額亦都世居長白山下,家貲豪富,兒子很多,有個小兒子叫遏必隆,是公主所出,算起來是太祖的外孫,亦是世祖的表兄。順治十八年世祖駕崩,遏必隆受命為顧命四大臣之一,他的女兒即是聖祖第二位的孝昭仁皇后。
但皇帝總覺得若無恩遇,不但對不起傅恆,也對不起自己的這個由愛新覺羅改姓為富察的兒子,所以找個夫婦閒敘家常的機會,想通過皇后的名義來達成自己的意願。
「傅尚香!」
「你想呢?簡直是昏君,問出這樣的話來。」
於是傅恆受命以校閱東南駐防旗營,各旗綠營及水師的名義遍歷江南勝地。去了兩個多月,傅夫人發覺她又懷孕了。
話雖如此,卻不知道是一時的情形,還是久而不改,始終如一。想到這一點,熟讀史書的傅夫人,不由得悚然心驚!歷史上許多絕色妃嬪,結局是被打入冷宮,古人早就說過:「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自己如果也落入這陳陳相因的套子中,可就太悲哀了。
「原來我可貴者在此!」傅夫人失聲說道,「這倒是我想不到的。」
臉上的表情,隨著心境轉移,喜樂哀怨,在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要問。
登泰山,駐濟南都是陸路,御舟另由水路到德州停泊。太妃與傅夫人一直是在船上,與皇帝數日不見,正在思念之際,忽然深夜有宮女來報,鍾連求見太妃。
一番話義正辭嚴,皇帝唯有默然。他原來的想法是,皇后如有恩賞,傅夫人自然會抱著孩子進宮來謝恩,那時親生之子,是何模樣,就可以看個清楚。如今卻是連這一點都落空了。
她心中一懔,情知有異,不由得有些慌張,但看到皇后臉上表情平靜,略略放了些心,默默地盤算,不如趁早告辭為宜。
「喔!別的是什麼?」
「哼!你別自信太過。你知道不知道,你早就有新聞在暗底下流傳了。」
原來訥親知道皇帝有南巡之意,故意這麼形容,希望皇帝打消這個念頭。
這番話義正辭嚴,但不免帶著教訓的意味,而且語氣中似乎認定了皇帝南巡,只是為了遊觀,這當然使得皇帝很不舒服。不過,他到底是經祖父與父親嚴格教導過的,深知處理國事時,雜入個人的感情與意氣,非常危險。因而還是溫言慰諭,打消了南巡的念頭。
「唉!」傅恆歎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皇上駕到了!」她向傅夫人說道,「太妃的意思,如果小阿哥已經睡著,請你還是上大船上去。」
「打胎?」皇后問說,「家裏那麼多人能瞞得住嗎?為什麼我早不知道?」
「不是在家,是在太妃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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