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水龍吟

作者:高陽
水龍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洋人?」和珅愕然,「最近沒有會過什麼洋人。」
「嗣皇帝想討好師傅,勅旨未發,機密先洩。」他說,證據便是未脫稿的那首詩。
「奴才是怕說了實話,太上皇心裏不痛快,不願意行九十萬萬壽的慶典,豈非辜負了皇上的孝心?」
「還有件事,我要問你,川楚軍費已經撥過五千多萬,今天太上皇提到,你怎麼把數目縮減了一半呢?」
「後來呢?」
門簾掀處,彩霞朗聲回事:「達三爺來了,說有要緊事,馬上得見老爺。」
這個可以巴結的好機會,曹振華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中堂,」他低聲說道,「倘或皇上問起,中堂何以來得這麼快?這話似乎不大好回奏。」
「是。」
「怎麼說『太上皇醒過一次又不行了』?詳細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行!」
一語未畢,跟盛住一起來的內務府司官在窗外接口:「來了、來了,商院使來了。」
「聽說是起更時分,太上皇還在西暖閣看四川、陝西來的軍報,一面看,一面拍桌子罵:『可惡!廢物!』罵著罵著,叭噠一下子,人就仆倒了,人事不知,手腳冰冷,牙關緊閉,只有白沫子從嘴角擠了出來——」
「還沒有。」達納哈答說,「門才開了一刻鐘。」
太上皇點點頭,轉過臉來望著皇帝,這是問他有無話說的表示;同時和珅也拋過來一個催促的眼色,皇帝便開口了。
皇帝悚然心驚,暗地裏思量,和珅當然也會這種密咒,如果他有不軌之心,隨時可置自己於死地。不過轉念又想,這也是「子所不語」的「怪力亂神」;再說,他也還沒有這樣的膽子,因而心裏釋然了。
哪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和珅窺伺之下,所以詩還沒有做好,太上皇已經知道了,是和珅告的狀,而且是公然進行。
「老商,快進去吧!」盛住拉著他往內右門走,「賈伯雄沒轍了。」
沈初膽子很小,不敢得罪和珅,磕個頭說:「容臣詳稽舊典,另行奏聞。」
十五阿哥由封嘉親王而立為太子,進而繼位。其時武英殿大學士福康安、文淵閣大學士孫士毅相繼出缺,太上皇決定召朱珪進京。他這一來,自然是入閣拜相,這在嗣皇帝,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高興之下,想做一首詩賀賀老師。
「喔,」軍機大臣對章京,仿照「蘇拉」的稱呼,和珅叫一聲:「曹老爺,你很細心。不過,我亦不必等得太久,過兩刻鐘替我遞牌子。」
皇帝細想一想,恍然大悟,招招手命戴衢亨造膝密陳,君臣倆悄悄商定了太上皇駕崩以後,行事的步驟。
「喔,是怎麼回事?」
「院使呢?」
嘉慶四年——宮中的「時憲書」是乾隆六十四年,正月初一。
從養心殿退出來的皇帝,不是到天子正寢的乾清宮,而是回歸東六宮之前,在奉先殿與齋宮之間的毓慶宮。此宮在康熙年間為太子胤礽所建,亦就是所謂「青宮」。乾隆六十年夏天,特命重新修葺,到了九月初三,太上皇召集皇子、皇孫及王公大臣宣諭,他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就遵照先帝所定立儲「密建」法,選定皇十五子嘉親王繼承皇位,書名藏於正大光明殿匾額之後。如今臨御六十年,壽至八十有五,決定歸政,立嘉親王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為嗣皇帝嘉慶元年。嗣皇帝亦隨即以皇太子的身份,由文華殿后,皇子所居的「南三所」移居毓慶宮。
「曹。」
「你身上什麼香味?」
「是!」商彝俯伏在地,想了好一會,抬起頭來說,「臣只有『大封固法』一方可用。」
「十多年來,難得作長夜之飲。明天不必進宮,咱們今晚上好好兒樂一樂。你們倆,每人敬我一個『皮杯』。」
最後一句話是暗示戴衢亨,別像沈初那樣,有意閃避。其實,沒有這句話,他也會直抒所見。「各朝皆有皇太后,而漢唐以來,太上皇不常有,無須為太上皇特製喪儀。」他略停一下又說,「太上皇亦是皇帝,儀典自有定制可循,即令身份特尊,偶有變通之處,宜由治喪大臣,因事制宜,隨時具奏施行。」
「聽養心殿的太監說,值班的太醫是左院判賈伯雄,請脈以後開方子,以『二陳湯』為主,另外加了兩味藥。御藥房煎好以後,撬開牙關灌了下去,太上皇仍舊不醒。皇上很焦急,問是什麼緣故,賈伯雄回奏:太上皇的痰,是頑固不化的老痰,一時攻不下來。皇上就說:你得想法子,一定得攻下來才好。賈伯雄顯得很為難,不過,到底還是下了藥。」
這時長二姑已取了一件玄狐皮袍來,服侍他穿好。由兩個丫頭掌燈,將他送到小書房,只見達納哈不住在抹鼻煙,神情和*圖*書顯得焦躁不安。
「達三爺」是指乾清門侍衛達納哈。他是領侍衛內大臣鄭親王烏爾恭阿的得力助手,年初一夜間求見,說有要緊事,那定是非同小可的要緊事,當即吩咐:「請到小書房見。」
「不錯。」
樞臣進見的規制,往往只是皇帝與軍機領班的對話,除非皇帝或者領班指名,後列都不能越次發言,這天亦不例外,答奏的只是和珅一個人。
「有事嗎?」吳卿憐接口,「進來!」
「是。」
「當然。」
「怎麼樣?」
太上皇點點頭,慢慢地將雙眼閤上。皇帝與和珅對看了一眼,靜悄悄地「跪安」退出,以便讓住在養心後殿之西「燕喜堂」的汪惇妃來伺候太上皇歇中覺。
和珅將長二姑拉得坐在他的腿上,雙臂一環,左摟右抱,三張臉湊在一起了。
「臣敢不殫精竭力。」
「太上皇元氣已脫,僅存餘氣,流連臟腑經絡之間,尚未盡斷,倘能封固餘氣,或者真陽可以漸復。不過,希望極微。」
「是。」
和珅是特地宣召來的,皇帝在他的書齋「味餘書屋」接見。
「只要有希望,就得盡心盡力,你趕快處方吧!」
「奴才擔心的是皇上的聖體,憂能傷人,奴才請皇上仰體太上皇無日不以蒼生為念的聖心,以天下為重,多多看開。皇上剛才宣諭,眼看太上皇期頤大壽將屆,不能率天下臣民歡舞、進酒,實不甘心。這一層上,奴才倒有個說法,去年太上皇萬萬壽之前,跟奴才談及,康熙五十年以來,有多少個閏月?奴才細查時憲書,自康熙五十二年到嘉慶二年,總共三十二閏,由去年八月到現在又是五個月,照廣東積閏的算法,太上皇聖壽,今年應該是九十晉二,早過期頤,皇上亦可安慰了。」
「好!」盛住站起身來,「我得帶商彝去請脈,一會兒裏頭見吧。」
於是商彝在御前卸衣,特別是頭上的那頂狐皮帽一去,如卸千斤重擔,輕快無比。他復又跪下,探手入衾,將太上皇的左手輕輕拉了出來,擱在專為診脈用的五色絲繡緞面「脈枕」上,按「寸關尺」的部位,凝神細按。診罷左手,又爬到裏床,跪著細診右手脈息,等他從寬大的「龍床」上下地後,皇帝已迫不及待地發問了。
「不會。太上皇八十歲以前的事,記得很清楚;過了八十,記性就不行了。」
「致齋,」他一直脫略君臣之分,像朋友似的叫和珅的別號,「坐,坐!」
「你貴姓?」
「這——」商彝問道,「盛大人要我說實話?」
和珅回到原處,一面關照預備袍褂、傳喚轎班;一面跟長二姑要了兩個十兩重的金元寶,命彩霞持著,跟他到了小書房。
就這時,聽得窗外重重地一聲咳嗽,長二姑便坐回原處,高聲問道:「誰?」
「也還沒有。」
「可是——」皇帝停了一下說,「此刻也不去談他了。『大事』是要緊的,凡事豫則立,你倒想想有哪幾件事要預備?」
「盛大人,這命之一字,要看是怎麼個看法,生龍活虎是一條命,有一口氣在,也是一條命。我可以用藥石之力,留住太上皇胸前一口熱氣,可是我不敢那麼辦。」
和珅頓覺頭頂上「轟」地一聲,血都湧了上來,耳中「嗡嗡」作響,心跳氣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哪有那麼多顧慮?」
「喔,」和珅答道,「太上皇精通密宗,西域高僧曾經進講過一種密咒,一唸此咒,惡人雖在數千里外,亦會無疾而死,或者得奇禍。奴才聽太上皇唸這個咒,知道要咒的是教匪餘孽中最兇悍的頭目,所以拿高天德、苟文明這兩個名字回奏。」
「盛大人是皇上的親舅舅,我說句實話吧,我把皇上看得比太上皇重得多。」商彝緊接著說,「太上皇一口氣不嚥,皇上純孝,必是寢食不安、日夜焦憂,如今辦教匪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皇上不能辦事,太上皇又何嘗不是急在心裏,只是有口難言而已。」
「是。」商彝答說,「人參大補元氣,附子扶元回陽,黃耆生血止汗,於朮健胃去濕,五味子祛痰滋源。這個方子名為『大封固法』,顧名思義,可知以保命為主。」
「達三哥,一點小意思,別嫌菲薄。」他將用塊紅綾裹著的金元寶,塞到達納哈手裏。
太上皇仍舊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好久才停,張目問道:
「好!」皇帝同意了,「我倒忘了還有位殷高宗。至於尊謚,應由大學士敬謹恭擬。這道上諭,你先擬起來。」
這夜皇帝傳旨用合符提前開宮門,不僅是為了太上皇病危,通知儀親王、成親https://www.hetubook•com.com王等親貴以及軍機大臣來送終,主要的是太醫院院使商彝,在家過年,並未住宿寧壽宮之東的太醫院,需要飛召他入宮請脈之故。
太上皇微微頷首,轉臉問和珅:「你剛才說軍費的支出是多少?」
皇帝口中的「朱師傅」,便是朱珪,字石君,先世住浙江蕭山,從他父親開始遷居京師,籍隸大興。乾隆十三年中進士,點翰林,年方十八。三十歲外放為福建糧道,積資陞到山西藩司,做了十五年外官,在乾隆四十年內召,以侍講學士直上書房。當今皇帝亦就是「十五阿哥」,年十六歲,勤奮好學,朱珪亦盡心教導,師徒感情極深。
醫家四訣「望聞問切」第一個字已大有所獲。「聞」則不能求諸肅靜無聲的深宮。「問」倒是有個大疑問,但只能私下問賈伯雄,所以商彝只有一下跳到第四個字上,預備「切」脈了。
「那麼,商彝呢?怎麼還不來?」
「是他藥箱裏現成的藥丸子,可不知道叫什麼名兒。」
太上皇對權柄的掌握,非常在意,因為熟讀二十四史的他,鑒於唐肅宗、宋高宗、明英宗的故事,深知做一個「太阿倒持」的太上皇,是如何的痛苦。所以認為嗣皇帝此舉,是準備開始奪權,簡直大逆不道。
「那得趕快進參湯啊!」
聲音雖低,吳卿憐的心腹丫頭,也是上房侍婢中領班的彩霞,還是聽見了。她向在侍宴的四名女伴使了個眼色,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你來聞聞!」
「川楚用兵以來,部庫、內庫撥發的軍費,一共多少?」
於是盛住帶著商彝到了殿前總管太監的值房,等盛住圍爐烘手時,商彝向賈伯雄使了個眼色,引至遠處,低聲問太上皇得病的經過。
和珅原以為一遞牌子,皇帝立刻就會「叫起」——召見。不意等了兩刻鐘之久,尚無消息,心裏不免有些嘀咕,思量著是不是逕自闖了進去?就在這沉吟未定之際,只見門簾掀處,出現了內務府大臣盛住,他是來傳旨的。
「替我謝謝鄭王爺。」和珅又問,「還給誰送了信?」
「明年恭屆皇阿瑪九旬萬萬壽大喜,普天同慶,曠古所無。慶典宜乎早日籌備,請降勅旨,以便宣詔。」
「是。」
「是。」
話雖如此,太上皇仍具戒心,不但未召朱珪,而且將他調任安徽巡撫。嗣皇帝得知其事,言行更加謹慎,對和珅亦格外客氣。其中深意,戴衢亨旁觀者清,所以此時勸諫:「召朱師傅進京,似乎不宜亟亟。」
「還沒有。為此,鄭王爺讓我趕緊來給中堂送信。」
「下的什麼藥?」
「不!」皇帝固執地,「你想,慢慢想!」
但這天是例外,當和珅在子初三刻,坐著大轎到達東華門時,門已經開了。達納哈掀開轎帷告訴他說:「太上皇醒過一次,可是馬上又不行了。皇上傳旨:用『合符』大開五門。」
「是。」
「喔!」和珅想起來了,那是乾隆五十八年,英國國王喬治三世的特使馬戛爾尼所送的禮物。
「有王公大臣進宮了沒有?」
盛住皺著眉答一聲:「難!」接下來又說:「脈息微弱,真所謂『奄奄一息』。」
「太上皇的命能保住?」
「是。」
「只宜頒太上皇龍馭上賓的哀詔。」戴衢亨回奏,「嘉慶元年元旦所頒傳位詔書,等於遺詔,亦為恩詔,是故太上皇的遺詔及皇上登極詔書,皆可不必。」
盛住聽完他的話,沉吟不語,臉上卻顯出很用心的神氣。好一會,他深深點頭:「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這才是忠心愛君。」他略停一下又說,「這個方子能維持多久?」
「盛大人!」他站起來低聲說了兩句。盛住點點頭,轉身走到皇帝面前彎腰請旨。
「當然,只有我來頂。」商彝凝神靜思,開脈案處方,然後交給盛住,請他細看。
「還有一道上諭,也是要緊的,太上皇別無心事,所念念不忘的,就是川楚的捷報。這回起病,亦由統兵大員玩兵養寇,冒功營私,喪盡廉恥,以致憤懣抑鬱,驟然痰厥。軍務一日不了,我就一日負不孝之名,內而軍機,外而將帥,同為不忠之輩。你把我這番意思,切切實實宣諭各路帶兵的大小武官。如果再不拿出良心來,我可不會像太上皇那麼寬厚。」
太上皇沉吟未答,和珅便即說道:「這是皇上的一片孝心,請太上皇俯允所請。」
「導痰湯不管用,皇上駕到,一個勁地催,我只好用現成的『蘇合香丸』。」賈伯雄停了一下說,「太上皇倒是醒了,不過,不大一會兒,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可以,和-圖-書可以。」
「脈案呢?」商彝伸著手說。
盛住復回殿內,約莫一盞茶的工夫,走回來說:「皇上交代,就用這個方子好了。」
「勞你駕去遞牌子吧!」
「今兒個,咱們三個人睡一床,好不好?」
「謝皇上賞坐。」和珅雙膝稍屈,請了個安,然後在一張紅木小凳上坐下。
「那是五六年前的東西,一直擱在那裏沒有用。今天無意中發現,隨手抹了一點兒。」
說完,匆匆出了軍機處,只見一盞宮燈,高照著商彝,他穿的是五色絲織緞面的短襟羊皮袍,同樣面子的狼皮短褂,頭戴狐皮帽,打扮得花裏胡哨,襯托著他的皤然鬚眉,樣子顯得有些滑稽,但定例如此,太醫冬季出差,都穿這一身由內務府發出來的袍褂。
「哪裏有工夫開脈案,再說皇上也不懂藥性。」
和珅心往下一沉,從嘉慶元年以來,皇帝有什麼向太上皇陳請之事,都託他代奏。如今竟拒絕「獨對」,將他與其他軍機大臣一樣看待,這意味著什麼呢?
吳卿憐滿含一口酒,摟著和珅的肩項,嘴對嘴將一口酒度了過去,這就是「皮杯」。
突然間,太上皇睜開眼睛,依然精光四射。他大聲問道:「叫什麼名字?」
想了一下,磕頭答說:「聖主無過言。」
進了養心殿東暖閣的寢宮,商彝先給坐在炕床上愁眉不展的皇帝行了禮,轉過身來只見壽高八十有九的太上皇,蓋著兩床錦緞的薄被,張口鼾睡,額上汗珠淋漓。他跪近床邊,先磕了一個頭,然後掀開被角,低頭張望,果如所料,太上皇下身墊著一方軟緞薄棉墊,小水失禁,將墊子濕了一大片。
「此外,你今天就發廷寄,飛召朱師傅,馳驛進京。」
聽得「各朝皆有皇太后,而太上皇不常有」這句話,和珅才知道自己失言。如果每朝皆有太上皇,則無一皇帝能終其位,國將不國了。
「在窗外偷看呢!」
乾隆四十五年,朱珪放了福建學政,臨行上「養心、敬身、勤業、虛己、致誠」五箴於十五阿哥——太上皇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已密建儲位,由十五阿哥繼承大統,而由於他受師之教,敦品勵學,所以寵信始終不衰,十五阿哥與朱珪之間,書信亦始終不斷。朱珪在一度還朝以後,復又外放為安徽巡撫,後調廣東,署理兩廣總督,加左都御史、兵部尚書銜,眼看就要大用了,因而大遭和珅之忌。
「好了。」吳卿憐將長二姑的酒杯斟滿,「丫頭都不在跟前了。」
「達三哥,」強自鎮靜下來的和珅,擺一擺手說,「你先請坐下來,慢慢兒說,是怎麼回事?」
「啊!」和珅失聲說道,「這是痰厥。」
「哼!」商彝微微冷笑,怔怔地望了他一會,終於忍不住說了:「虧得沒有開脈案,不然留下一個把柄,賈大哥,你的麻煩可大了。」他略停一下又說,「誰不知道,中風分『閉』、『脫』兩證,太上皇讓頑痰膠住了,一時打不開,如用竹瀝,一定可以打開。你怎麼用『蘇合香丸』?你莫非不知道,蘇合香丸有麝香,裏透骨髓,外徹皮毛,非內則經絡全壅,外則諸竅皆閉,不能用麝香。太上皇九十歲了,麝香在他就是狼虎藥,由閉而脫,其咎誰孰?賈大哥,你自己心裏該明白。」
「誰先來?」
商彝不即回答,趨前兩步,下跪回奏:「臣不敢有一游移之語,致誤大事,請皇上傳『吉祥板』吧!」
「牌子」是一方寬約八分,長約五寸的木牌,一面書職稱姓名,一面書經歷,上端加漆,親貴紅色,官員綠色,所以正式的名稱,叫做「綠頭籤」。臣下晉謁皇帝,須先呈遞綠頭籤,而照例在皇帝用膳時進呈,所以又稱「膳牌」,簡稱為「牌子」。所謂「遞牌子」,即是求見皇帝之意。
紫禁城前後左右各門,每天申刻閉門上鎖,至午夜過後,逐漸啟鑰。最先開放的是東華門,一交子正,雙扉初啟,首先進門的必是一輛黑布帷的大車,內載兩頭肥豬,直奔坤寧宮屠宰烹煮,作祭神之用。
「為什麼不加竹瀝?」商彝插嘴問說。
這一頓數落,將賈伯雄臉都嚇黃了。「怎麼辦呢?」他囁嚅著說,「院使,你得成全成全我,替我擔著點兒。」
董誥大驚失色,太上皇豈可用刑律來衡量嗣皇帝的行為?
太上皇想了好一會,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點點頭說:「你是大臣!好好替我輔導嗣皇帝。」
「鄭王爺今兒在景運門值宿,派我來給中堂送信,只怕今天晚上就得進宮。」
於是他看著同班進見的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董誥說:「你在刑部多年,這件事在《大清律》上怎麼說?」
軍機大臣照例雁行斜跪,領班的是和www.hetubook.com.com珅;接下來是因軍功封侯的戶部尚書福長安;原為太上皇文學侍從之臣的吏部尚書沈初;戶部右侍郎戴衢亨;以及工部右侍郎那彥成。他們剛在後殿探視過僵臥不醒的太上皇,一個個面色凝重。比較起來,反倒是受恩深重的和珅,臉上沒有什麼憂色。
在養心殿西暖閣的勤政親賢殿,太上皇帝盤腿坐在鋪著黃緞墊子的寶座上,雙目緊閉,口中唸唸有詞,聲音很低,而且模糊不清,只看出他唸得很急,因為乾癟的嘴唇,飛快地在翕動。
「你先把遺詔擬起來!」
「至少一晝夜。」
「只恐打草驚蛇。」
「沒有。」
於是和珅的大轎,抬進東華門停了下來,另換兩名轎伕抬的小轎——凡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大臣,如果過六十五,或有足疾,得乘二人肩輿。和珅雖然年紀不過五十剛剛出頭,但曾自陳,左腿因氣血不調,足軟無力、無法騎乘,亦蒙特准坐轎。照定制,「紫禁城騎馬」如進西華門,則在內務府公署前下馬;進東華門,則在南三所之西的箭亭下馬。不過和珅並不理會這些,小轎越過箭亭,進景運門,經乾清門前向西,一直到軍機處下轎。
「川楚教匪,首惡的齊二寡婦、王三槐都已伏誅。仰賴聖謨,在皇阿瑪期頤萬萬壽之前,一定早已肅清,大舉祝嘏,正得其時。」
「合符」之制,沿自前明,「符」共五副,每副用鍍金牌兩面,上鐫「聖旨」二字,一用陽文,一用陰文;陽文的一面存敬事房,陰文的一面,分貯乾清門左右的景運門、隆宗門,及東華、西華、神武三門,遇有緊急差遣或大征伐指授進退方略,必須爭取時機時,命敬事房發出陽文合符,經五門值班護軍統領與陰文合符比驗相符,方始啟門。
「是!有痰,嗓子眼裏呼嚕呼嚕,跟拉風箱似的。總管太監趕緊先找值宿的太醫,跟著來回鄭王爺。如今皇上也從毓慶宮趕到養心殿去了。」
「跟皇上回,和中堂到了。」
「好!勞達三哥的駕。你請坐一下,我還有話說。」
「遞牌子!」
「猝然痰厥,我用『二陳湯』加枳實、南星導痰——」
這曹振華在軍機章京中,資格甚淺。軍機大臣要跟南屋打交道,通常都找滿洲話稱為「達拉密」的領班,或者資深的「老班公」,和珅的崖岸更為嚴峻,若非這晚上情形特殊,曹振華是不太可能跟他對話的。事實上和珅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
「兩個大熏爐,炭都燒得很旺,商彝熱得腦袋都暈了,怕切脈不準,求皇上准他卸掉狼皮褂跟狐皮帽。」
「喔,」和珅心亂如麻,定定神才能問出一句頂要緊的話,「救醒了沒有?」
「『肇紀立極曰高』,竊以為應上廟號為高宗。」
「自然是二姊當先。」
「天年已到,實非人力所能挽回。」
「你乾脆講給我聽吧!」
「盛二哥,你請坐。」和珅問道,「太上皇怎麼樣了?」
到了第二天,皇帝單獨召見戴衢亨,首先問道:「你前年夏天奉太上皇勅旨,派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是不是和珅所舉薦?」
皇帝想說:怪不得大家都在矇騙太上皇。但話到口邊,硬生生將它嚥住了,笑一笑說:「今天大年初一,你趕緊回去過年吧!明天不必進宮。初三重華宮茶宴,你要早來。」
「那,你先來。」
「兩千三百多萬。」
「是。」
從接位以來,皇帝是第一次單獨召見軍機大臣,地點仍舊在養心殿的東暖閣。不過他不是坐在太上皇平時所坐,背東面西的寶座上,仍然是側座。
「謝中堂的賞!」達納哈請了安,站起來說,「回頭我在東華門伺候。」
「不就是洋人送的那瓶香水嗎?」
「什麼叫『大封固法』?」
「臣在頭班,吳熊光在二班,前年木蘭秋狩,二班隨扈。閏六月某日深夜,四川、貴州兩路軍報到達熱河,太上皇深夜召見軍機大臣,領班阿桂及王杰都臥病在床,和珅遍覓無著,福長安既不能『承旨』,更不能『述旨』,因而改召二班達拉密吳熊光,奏對頗為稱旨。下一天太上皇召見和珅,以漢軍機大臣董誥丁憂,王杰腿疾甚重,難以常川入值,擬用吳熊光為軍機大臣。和珅回奏,吳熊光本缺為通政司參議,官階太低,不如用戴衢亨,他在軍機章京上多年,亦是熟手。太上皇垂諭:多用一人不妨。臣與吳熊光並加三品卿銜,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其實,臣之本缺為四品侍講學士,較之吳熊光的五品通政使參議,官階高得有限。和珅之意,希冀以臣代吳,而太上皇聖明,兼收並蓄,可見太上皇亦久有用臣之意。今日www.hetubook.com.com感念及此,臣實不勝悲痛之至。」說著,舉袖拭淚。
轉念到此,頗為不安,但皇帝並未責備,反倒是用平靜的語氣跟和珅說:「萬一太上皇棄天下,敬謹治喪,當然以軍機處為主。和珅,你不妨預備起來。一切文字,都由戴衢亨撰擬進呈。」
「為什麼?」
東側西向而坐的嗣皇帝,愕然不知所對。但跪在西側的文華殿大學士一等忠襄公和珅,應聲答道:「高天德、苟文明。」
「啊,啊,說得是。」皇帝又說,「太上皇功德巍巍,拓地二萬餘里,廟號本應稱『祖』,不過聖德謙沖,你總該記得,太上皇曾經面諭軍機大臣:萬年之後,當以稱宗為是。你看廟號應該擬個什麼字?」
「今天太上皇在唸什麼?你奏對的那六個字,又是什麼意思?」
皇帝心裏罵一句:荒謬絕倫!但臉上毫無表情,只說:「沈初,你讀的書多,你看如何?」
「你說『曠古所無』,倒也是實情。」太上皇看著東面說,「不過,福澤不在年壽,梁武帝八十六歲餓死臺城,高齡反為後人恥笑。只要川楚奏捷,百姓不遭匪禍,我就很高興了,不在乎舉行繁文縟節的慶典。」
「為什麼?」
「多不好意思!」長二姑低聲說道,「當著那麼多丫頭。」
「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又刻像以求四方賢哲,凡此武功文治,太上皇足以媲美古之聖君。」
軍機處的直廬,南北兩楹,軍機章京的直廬,坐南朝北,稱為「南屋」。值夜的軍機章京曹振華,已自住宿的方略館,趕回南屋,奉召謁見,和珅問道:「皇上在養心殿?」
「民間八十歲以上去世,子孫治喪,稱為『喜喪』。如果太上皇出大事,似乎亦應該是『喜喪』,要辦得熱鬧,奴才請飭下禮部,將來擬太上皇帝喪儀時,格外留意。」
「皇上交代,這會兒心亂如麻,見面也不知道談些什麼。等其他幾位中堂到了,一起進見吧。」
「賈伯雄說他一個人不敢作主。不過他拍胸脯擔保,一時三刻還不要緊,等他的堂官來處方。」盛住又說,「後來賈伯雄私下跟我說,太上皇的補藥服得太多了,光是參湯亦未必管用。」
「竹瀝要現採,宮裏哪裏來的竹子?何況還要加薑汁調製。緩不濟急。」
「後來,太上皇倒是醒了,痰下來了,本來握得緊緊的拳也鬆開了,哪知道睜了一下眼,可又昏迷過去了。」曹振華停了一下說,「不知道這會兒醒了沒有?」
預製棺木,民間名為「壽材」,宮中名為「吉祥板」。商彝明明白白宣稱太上皇已至「大漸」之時,皇帝頓時兩淚交流,但仍舊用不甘心的語氣說:「一定有法子的,你一定得想法子。」
「嗯!請你說下去。」
和珅被提醒了,因為如是奉召進宮,由三轉橋府邸到此,至少亦得個把時辰。如今提前到達,顯見得事先已知道了太上皇痰厥的消息,洩漏宮禁秘密,其罪不小,皇帝如果有心追究,豈不害慘了鄭親王烏爾恭阿及達納哈?
皇帝在心裏冷笑,另外問一個人:「戴衢亨,你呢?你是狀元。」
「可是,你上個月已跟太上皇回奏過五千多萬,如今數目不符,不怕太上皇駁你?」
「喔,」商彝問道,「皇上在裏頭?」
「彩霞。」
「他住在宣南——」
「中堂,」達納哈打了個扦,站起來急趨兩步,壓低了聲音說,「太上皇中風了!」
長二姑與吳卿憐相視而笑,卻無動作,和珅便又催了。
但轉念之間,又釋然了。因為盛住是皇帝生母孝儀皇后之兄,經太上皇賜封一等承恩侯。皇帝傳旨不由太監,而派他的親舅舅帶話來,足見得對他還是另眼看待的。
「香味怎麼樣?」
「臣不得而知,側聞和珅舉臣,是為了抵制吳熊光。」
「你別難過!」皇帝反轉來安慰他,「你的文采,早在太上皇賞識之中。授受大典以後,太上皇一再向我誇你,說一切詔書文字,富麗堂皇,不愧此一千古罕遇的盛典。萬一太上皇出大事,還要你多費心。」
「一共兩千三百多萬。」
「好!我去請旨。」
「我記得平定大金川,軍費報銷至七千多萬,如今教匪蔓延四川、湖北、陝西三省,如能克竟全功,就再用兩千多萬,亦不為多。如果統兵大員,尚有天良,為博我九十生日能開懷一笑,格外用命,早奏肅清的捷報,則明年舉行慶典,不失為激勵之舉,倒也不妨。」太上皇略停一下又說,「你不妨把我的這番意思,密諭勒保、宜綿、景安、泰承恩、額勒登保、明亮、德楞泰等人知道。」
「高宗?」皇帝有些躊躇,「唐高宗、宋高宗似乎都不怎麼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