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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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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老三,」劉清半真半假地警告,「你在京裏可別發這種議論!不但離經叛道,簡直是逆倫了。在雍、乾兩朝,光憑『五倫以朋友一倫居首』這句話,就足以招來滅門之禍。」
「你們兩位說得都有理。」劉清用調停的語氣說,「世上原有一種氣量狹窄,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像越王句踐、明太祖都是。但也有一種不識進退輕重,像年大將軍那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這段軼事兩見於宋人筆記,自然可信。據說范文正在睢陽做官時,命范純仁回蘇州去收租,一共收到麥子五百斛,裝船運回睢陽。范文正問他:『在東吳見故舊乎?』你們聽,一開口就是朋友的語氣。」
這首詞是蘇東坡「中秋歡飲達旦,大醉」後所作的《水調歌頭》。劉清的嗓子洪亮,加以貴州口音的四聲沉著分明,所以將這首名作唱得蒼涼沉鬱,仰望著高掛中天的明月,彭華自覺胸襟開闊得多了。
殿中早由羅桂鑫布置,紅燭高燒,芸香馥郁,供桌上除了香花素果以外,最觸目的便是供著三份「蘭帖」。
「啊,啊,我明白了。那必是——」
劉清喝了口酒,接唱下半闋:「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一個情字。」羅思舉接口說道,「我總覺得五倫之中,除了朋友,其他的情分都是身不由主的,譬如父子之情,出於天性,不容你不生感情。只有朋友之情,獨立無私,也就是一個『純』字,因而可貴——」
縉雲山高十里,山勢峻秀,林木深幽,號稱「小峨嵋」,是和圖書避暑的勝地。山有九峰,各具特色。九峰勝處的縉雲寺建於南朝宋少帝景平元年,是蜀中第一古剎。明末流寇之亂,縉雲寺燬於兵火。入清到了康熙二十二年,方始重建。這天,劉清、羅思舉、彭華是先瞻禮了縉雲寺,再轉往西面的溫泉寺。
「二哥,」彭華問說,「你是怎麼做的?」
重慶是嘉陵江與長江交匯之處,隔著東西走向的長江,有南北兩溫泉。北溫泉又名北碚。本來小阜叫做碚,但北碚之東卻是一座大山,名為崑嶁山,山上有一座縉雲寺,所以本地人稱之為縉雲山。
「桂鑫,我倒問你,我們三個要怎麼才會同月同日同時死?」
「二弟、三弟,」劉清說道,「剛才跟關聖行禮之間,我作了一番默禱,可不是俗套的『不是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月同日同時死』,要那一來,就大糟其糕了。」
於是劉清上了香,退回到紅氈條後面,看一看右首的羅思舉、左首的彭華,示意一起下跪,行了八拜之禮,再行兄弟之禮,先是羅思舉與彭華向劉清磕頭,再是彭華向羅思舉磕頭,最後是羅桂鑫向「二位老叔」行禮,一樣也是磕頭。
劉清點點頭答道:「你是可造之材,我也恨不得把我的一點心得,統統告訴你。」他沉吟了一下又說,「那天你跟我談到世事無常,想遁入空門的話,我很奇怪,你年紀還輕,怎麼會起這種念頭?」
「現在呢?」
在餘韻悠揚中,羅思舉、彭華不約而同地舉杯敬劉清:「大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對了。當時范純仁告訴他父親,在丹陽遇見石曼卿,欲歸不得,因為他家連遭喪事,三口靈柩浮厝在那裏,無力下葬。m.hetubook.com.com范文正說:你何不把一船麥子送給他?范純仁回答:已送他了。」劉清緊接著說,「做父親的認為兒子理當濟人之急。做兒子的亦知道父親的性情,不必秉命而行,父子以道義相結,相知又如此之深,你們說,是不是像好朋友相處?」
「現在?」彭華毫不遲疑地答說,「我覺得塵世其實亦頗可戀,尤其是友朋之樂,沒有東西可以代替。」
「大哥,你剛才說,不論君臣、父子、兄弟,總要帶點朋友之情,才會永久。這話真正不錯。我看過《十朝聖訓》,聖祖仁皇帝晚年對臣下說:他接位以後,立定宗旨,要視大臣如兄弟,這就帶點朋友之情了。康熙一朝,君臣的感情最深,也從沒有雍正、乾隆兩朝殺大臣的事,不正就印證了大哥的話嗎?」
「二哥的話不錯,友情最可貴。」彭華笑道,「看來五倫之中,應該讓朋友一倫居首了。」
這番義正辭嚴的話,出於劉清之口,特別顯得有力量,羅思舉看一看彭華答說:「我跟三弟決不敢忘記大哥的教訓,請放心好了。」
這幾句話意思很深,羅、彭二人都能認真地在體味,亦都有自己的心得。「怪不得明太祖要殺功臣,」羅思舉說,「這個人原就是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
「我的看法跟二哥有點不同,」彭華緊接著羅思舉的話說,「共患難而不能共富貴,十之八九是出於在下者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之故,像世宗皇帝跟年大將軍,在上者有心長共富貴,而在下者自以為你當皇上一半靠我,驕恣跋扈,忘記了應守的臣節,以至於自取殺身之禍。」
「你這話說到我心裏去了。」劉清搶著話說,和圖書「不論君臣、父子、兄弟,總要帶點朋友之情,才會永久。古往今來,兄弟之情最深的莫如蘇東坡對子由,『願世世為兄弟』,就因為兄弟之情以外,還有朋友之樂,彼此切磋欣賞,與一般的兄友弟恭不同之故。」
「這就是惡聲了,我們三個,將來決不致如此。不過,」劉清正色說道,「我忝居老大,有兩句話要跟兩位老弟表明,我們以義相結,當然患難相扶,但不管怎麼樣,行為要正派。我們三個,出身不同,際遇也不同,老三的官位雖低,而年紀還輕,前程遠大,將來到底是誰最得意,現在還很難說。不過不管怎麼得意,不可徇私,更不可存了個我有很得意的把兄弟在那裏,可以做靠山,就胡作非為起來。如果我有這種情形,你們勸我,勸我不聽,你們把帖子送回來,作為絕交,我不怪你們。」
(全書完)
「好、好!」劉清欣然,「正好慰我鄉思。」
「大哥的經驗閱歷,是我怎麼樣也學不到的,」彭華接著也說,「分手在即,請大哥多開導開導我。」
「怎麼?」直性子的羅桂鑫問道,「劉大叔,是何道理?」
劉清又說:「細細推究,都只為當初相知不深,或者不能自知,或者昧於知人,以致交誼不終。現在官場流行的習慣是:起先身份相等的朋友,拜了把子,到後來一個飛黃騰達,一個沉於下僚,在下者將蘭帖找出來,送還給拜把子的長官,表示不敢再以兄弟相稱,名為『繳帖』。我每見到這種情形,心裏總不免好笑。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我就繳過。」羅思舉笑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是拜把子的長官www•hetubook•com.com叫人來暗示我『繳帖』。繳就繳,這樣的把兄弟,我也不稀罕。不過,我當初的做法不大對,現在也很懊悔。」
「怎麼沒有?」羅思舉接口,「嚴嵩父子就是,嚴嵩在賓客面前,提到他兒子,稱呼既不用『小兒』,也不叫『世蕃』,竟稱他的別號『東樓』,這不就像朋友了嗎?」
「好在這裏天高皇帝遠,不怕隔牆有耳,只要談得投機,什麼都不必顧忌,這就是友朋之樂。只是,」彭華的聲音轉為淒涼,「此樂難再!」
席面就設在關聖殿外的露臺上。其時一輪滿月,已高掛在縉雲山上,清輝流瀉,萬里無雲。羅思舉說了句:「燃燭是多餘的!」隨即「噗」地一聲,將紅燭吹滅。
彭華覺得劉清的議論很新,也很深。忽得啟發,亦有些話要說,但未及開口,讓羅桂鑫打斷了。
「我亦不知其所以然。」彭華答說,「想來是讀書不多,見識不夠,一時想到岔路上去了。」
「老二,你這個例舉得不好。嚴嵩父子就算像朋友,也是狼狽為奸的狐群狗黨。」劉清沉吟了一會說,「我倒想起一個人,宋朝的范文正公,他跟他的兒子,倒有朋友的情分在內,而且是道義之交。」
「不錯、不錯!」羅思舉連連點頭,「其實,五倫之中,夫婦也要像朋友那樣才好,不有句話嗎,相敬如賓。」
「我把帖子找出來,上面批了兩個字:『絕交』,交來人帶了回去。」
范文正公就是為西夏人稱為「小范老子」的范仲淹,共生四子,《宋史》中都有傳,宋朝名臣中子孫之美,無過范仲淹。次子范純仁,尤為傑出,劉清講了他的一段軼事。
「三位老叔,請喝酒吧!溫泉寺不忌外葷,我叫人弄了幾樣菜,只www.hetubook.com.com怕不中吃。不過酒是好的,劉大叔家鄉的茅台。」
「那必是全軍覆滅!」劉清將羅桂鑫嚥下去的話說了出來,略停一下又說,「我默禱的是,但願我們弟兄三個,能學關聖那種正氣跟義氣。兩位老弟,請你們記住,共患難易,共富貴不易,既能共患難,又能共富貴,更為不易。」
三人就在月光下把酒談心,由山上談到山下,由樂山大佛談到眉山「三蘇」,不由得觸發了彭華想說而未說的話。
羅桂鑫辦事很週到,還特地請人選了時辰,吉時是夕陽將下的申時。到了表指四點,羅桂鑫燃好了一束線香,遞到劉清手中,說一聲:「劉大叔,吉時已到,請上香吧!」
「是,」羅思舉點點頭,「老子的朋友,也就是兒子的朋友,所以才會有這種語氣。」
溫泉寺東負縉雲山,西臨嘉陵江,溶岩深壑,清泉瀑布,又是一番曲折幽秀的風景。這座寺亦建在南北朝,幾經興廢,原寺早已不存,如今的溫泉寺,建於明朝,比縉雲寺幸運的是,並未燬於兵火,入清以後,又陸續擴充,規模益見宏偉。最早的一座殿,名為大佛殿,建於明朝宣德年間。其次是接引殿,為景泰年間所建,此外還有供奉觀音的鐵瓦殿,以及塑有關聖帝君神像的關聖殿——桃園結義,豔傳古今,劉、羅、彭義結金蘭,便在此殿行禮。
「老三,你別難過,你聽我說。」劉清不是說,是唱。只見他拿竹筷敲擊著酒杯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君臣、夫婦、兄弟,都有朋友之情,」彭華問道,「可不知道父子之間,有沒有帶點朋友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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