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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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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我先裝作不知道。你趕緊下去,回頭也別提這件事。等勒大人告訴我以後,再作道理。」
終於說了讓勒姨太太跟大青都覺得很安慰的話,勒姨太太的臉色頓時不同了。「家和萬事興,巴不得如此。」她又笑道,「我家大人如果能調兩江,我一定到你的望湖小築去住一陣子,也享幾天清福。」
「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大青答說,「羅二爺能有今天,一半就因為有你這位賢內助之故。」
劉清仍是堅執不允,因此入席以後,還是爭論不休。一旁靜聽的彭華心想,這件事在前朝,只要和珅講一句話,不但奉旨照准,而且還會溫諭嘉獎。但現在沒有「權相」,事很難說。如果不准,則必遭嚴譴,反而害了劉清,應該想個調停的辦法。
「他想調到兩江,以便完婚——」
「交情呢?」
「我問大青,她說從沒有聽你提過這門親事。」勒姨太太問,「是哪一家的小姐?」
每天這樣感慨萬千地思量著往事,不由得興起遁入空門,求得一個大解脫的念頭。先是此念旋起旋消,自己覺得荒唐可笑。但那種無憂無慮、四大皆空的境界,越來越令人嚮往,漸漸地便認真考慮起來了。
這一下,又碰上彭華的難言之隱了。勒姨太太及大青都只知道,他已定下一門親事,此外什麼都不知道。大青倒是試探著問過幾回,而每一回都讓彭華顧而言他地閃避了。這一回也只是淡淡地向大青說了一句:「女家催得很急,事情不能不辦了。」大青想細問時,依舊是一番支吾,不得要領。
大青略想一想,猜到了他的心思。點點頭,匆匆而去,不久復又陪著勒姨太太上樓。彭華一如往時,只打扦請安,稱呼亦一仍舊貫。
「就是這話囉!」羅思舉接口,「所以有個說法,似乎可信。這個說法是,皇上始終認為寧陝叛兵罪無可赦,有密諭給松公,要他這樣子處置。」
在成都領受了指示,彭華帶著大青,以及一張藩司衙門所掣給的捐納知府的「實收」,由陸路到重慶。在江津遇見羅桂鑫,他是奉羅思舉之命,特地來迎接的。
「什麼時候?」
彭華未及答話,勒保已語氣急促地說:「天一,你別固執,墨絰從戎,古今皆有,何況你丁的是繼母之憂。」
「除非卸任。」說到這裏,勒保突然眼前一亮,「現在倒是有個機會,河南、山東黃河決口,河工上要花大錢,捐例放寬了,現任州縣正印官,可以加捐知府,就不知道彭仲實有錢沒有。」勒保又說,「恐怕沒有,他也總算是個清官。」
「方大人,」羅思舉很吃力地說,「我特為要跟你老來商量的是,彭華是想進京辦事以後,就能調兩江,不想再回四川了。你老能不能格外成全?」
「只要站穩了腳步,我豈敢有意違逆大人的意思,落個不識抬舉之譏。不過——」劉清說道,「援福中堂之例,似乎可以不提。」
第二天到轅門稟見,隨班「堂參」,勒保並沒有說什麼。等他退出官廳,小余兒湊到他身邊,悄悄說道:「大人留飯!」
「是。」
「那不是失信於民了嗎?」彭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喔,那就行了。天鵬,」方維甸說,「我跟惇帥商量,想請他進京,跟戶部的書辦去打個交道。這件事,勒制軍那裏,一定會點頭。但要他本人願意才行,光是上命派遣,內心不願,辦事不上勁,去了也沒有用。」
「那麼你這趟回去,打算在哪裏辦喜事?」
「妙極,妙極!」勒保擊節稱賞,「這樣子辦,就面面俱到了。天一,你不會再反對了吧?」
羅思舉沉吟了一會說:「這件事,理當效勞,不過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或許不肯出遠門亦未可知。總之,我盡快去辦就是。」
「兩位老人家是體恤小輩,其實,那一來更壞。小病變成大病,錢花得更多,好幾回病得醫生都不肯開方子了,天鵬沒有辦法,只好割股,割了還不止一回。」
「原來是孝子!」大青失聲說道,「常言說是,求忠臣於孝子之門,這話真是不假。」
如今是勒姨太太當面問到,自然不容閃避,老老實實地答一個:「是。」
但羅思舉從不曾因為個人貧困而為盜。「我先覺得天鵬的想法很怪,譬如說,大把銀子幫窮朋友的忙,就從不肯拈一塊碎銀子,割兩斤肉,孝敬我公公跟婆婆。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你只會講義,就不知道什麼叫孝。』妹妹,」羅太太說,「你道他怎麼回答我?他說:『為朋友兩脅插刀是義氣。不能從正途上賺錢來養父母,那才是真正的不孝。』聽了他的話,我把一支金簪子從頭上拔下來還給他。我說:『我也不要戴這支來路不清白的簪子。』他哈哈大笑,連連誇說我有志氣。」
話中又出現了漏洞,不過還不難彌補,彭華想了一下說:「吳姨太太留了一座房子在吳江,是座別墅,叫做『望湖小築』。我打算行了禮以後,就住在吳江。」
「對了!十六就走。」羅太太又說,「他們逛他們的,我們在家過節,好好兒敘幾天。」
「聽說彭華是你極得力的部下,他能放到巴州去當縣官,出於你的力保,有這話嗎?」
「你雖不能入川,我們出川的機會是有的,尤其是www.hetubook•com•com天一。勒大人如果到兩江,一定會請調天一。」羅思舉又說,「江南的風景,嚮往已久,我亦會想辦法,找個機會去看你。」
「照規定,京察一等,是七名京官取一。大計卓異,則道、府、廳、州、縣官中十五取一,所以大計卓異,比京察一等難得多。因此,從前有許多限制,譬如不派雜差、不加派、不拖欠錢糧、不虧空倉庫等等,有一於此,再好亦不能考卓異。」
從這天起,有了警覺,盡力收斂心神,加以有大青作伴,商量家務旅程。同城文武官員及士紳,排日餞行話別,忙得不可開交,也沒有工夫去多想心事,臉上的氣色也就逐漸恢復紅潤了。
誠泰當泰寧鎮總兵時,正是方觀承當直隸總督,頗加呵護、交誼不淺。及至鐵保折節讀書,乾隆三十七年,以二十一歲中了進士,授為吏部主事,由於阿桂的提拔,到乾隆五十四年已由內閣學士遷調為禮部侍郎。其時方維甸官居太常寺少卿,後調禮科給事中,這兩個職位都跟禮部有密切關係,與鐵保相處得很好。他們先是世交,以後則介乎師友之間,這就是方維甸所說的「兩代的交情」。
「卑職打算由陸路走。」
這又是一個難題,兩萬多銀子當然不能運到四川,但京中親友雖多,只以勒保身為總督,經常有幾十萬的軍餉在手裏,要避嫌疑,無可委託。最後仍是彭華跟張四官函禮往來,轉存在崇文門外祝家。這姓祝的是浙江紹興人,在前明就是工部的胥吏,入清以後,康熙年間因為承辦軍米運輸,發了大財,人稱「米祝」,是京師有名的殷實人家。勒姨太太的私房存在他那裏,是再穩當不過的事。為此勒姨太太一直念著彭華的好處,如今得有此機會,稍通人情,即便是為了大青,也是很值得做的一件事。
這原是不難回答的一問,而這沉吟未答,便顯得事有蹊蹺。轉念到此,越發窘急。而一急之下,倒急出一個計較,只說一半真話。
「是。」
「江南有句話:『少不入廣,老不入川』,因為蜀道艱難,老了入川,只怕出川不容易,做了他鄉之鬼。」彭華緊接著說,「說實話,這回方大人替我寫了信給鐵制台,到兩江大概已成定局,不過在兩江候補的道府最多,補缺不知道哪一年?我雖不老,不怕入川,可是回川的機會,恐怕很渺茫。跟兩位這一分手,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見面。叫我怎麼割捨得下?」說著,眼圈都紅了。
「不能接印。」劉清答說,「我丁憂了。見了勒大人,回家就得成服。」
「大功雖已告成,但善後事宜,千頭萬緒,尤其是臬司,有多少受裹脅的良民,繫在獄中等候發落,你不能為禮法所拘牽。」勒保又說,「我請你來,是告訴你一聲,奏請『奪情』的摺底已經擬好了,明天就可以拜發。」
羅太太很健談,性情也跟她丈夫一樣坦率,不知道什麼事是要隱晦的,亦不諱言羅思舉做過強盜,談了他好些劫富濟貧,以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
「大人千萬不能這麼辦!貪位忘親,罪名甚重,必有都老爺參上一本。卑職落個革職的處分,固屬咎由自取,只怕連大人都會蒙嚴旨譴責,那就更增卑職的咎戾了。」
「那好!」彭華很高興地說,「我決定先到重慶,再出三峽,咱們在重慶會面。」
「是鄰近蘇州的吳江嗎?」
「心情是怎麼不好?」
「吳江。」
「姓吳。」
「仲實,」勒姨太太問道,「我聽說你這趟回去是要完婚?」
「吳江算是你太太的娘家?」
「已經到了,在重慶專等老叔。」
「那,我倒請問,他要怎麼樣,才能帶大青同走呢?」
外官大計逢寅巳申亥歲舉行,制度比京察嚴得多,才守俱優者為「卓異」。不及格者以「六法」糾劾。六法又分為三種:「不謹」、「疲軟」者革職;「浮躁」、「才力不及」者降調;「年老」、「有疾」者回家吃老米飯,名為「休致」。至於無功無過、不舉不劾者,稱為「平等」。凡舉為卓異的外官,自縣令而至道員,皆須送部引見,升官可期,如果奏對稱旨,不次拔擢,亦是常有之事。
「那就只有我帶了小龍,到東鄉去上新墳。」大青答說,「好在新官總得十天半個月才能到,還要等首縣來監交,我到東鄉去一趟,還來得及趕回來跟你一起走。」
京官名為「京察」,外官名為「大計」,皆由吏部考功司主持。京、外官考績,都是三年一舉,京察逢子卯午酉歲舉行,分一、二、三等,京察一等,引見後往往外放,如五六品的翰林部員,一放出去,必是知府。
「好,一言為定。他有什麼事求我家大人,我一定幫他的忙。」
「文官的考績,有京官、外官之分。」
「我在京裏也曾聽說,和相國有個姨太太沒有死,原來真有其事。」方維甸沉吟了一會說,「也許我格外可以幫他一點忙。」
「那再好沒有。只不知道方大人是怎麼格外幫他的忙?」
「方大人太抬舉我了,我哪有資格保部下當縣官?」羅思舉答說,「彭華有志從軍,曾經捐了個守備的職銜。有一年勒制軍進京,和相國當面託他,有機會提拔彭https://www•hetubook•com•com華。他的縣官是勒制軍聽從劉天一的舉薦才放出去的,與我無關。」
「且請說來看。」
大青心想,她跟羅太太的稱呼也得改一改。沉吟了一下,守著分寸,老老實實稱之為「二太太」,不敢用妯娌相稱「二嫂」。羅太太也改了口,在「妹妹」上面加了一個字,叫她「三妹妹」。
原來勒姨太太扶正,已獲「大少爺」同意。這自然是應該道賀的大喜事,但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改口。如果改口稱「太太」,就得磕頭,自覺跡近諂媚,所以當機立斷,作了個決定。
話雖如此,彭華仍舊覺得心有未安,而且傳出去說是勒姨太太斥私房為他捐的官,名聲也不大好聽。可是手頭雖有數千銀子,到京尚須花用。幸好他手邊還有些京中帶來的珍寶,檢點了四樣首飾,命大青送給勒姨太太,作為補償。
「勒制軍很聽姨太太的話。」方維甸興味盎然地問,「我又不明白了,彭華既然有這麼一條內線,在四川不怕不得意,為什麼一心想到兩江去呢?」
「多謝姨太太栽培,為我花那麼多錢,真正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這一去,直到深夜,才由小余兒帶領戈什哈,打著總督衙門的大燈籠送了回來。大青滿臉笑容,神采飛揚,是遇見很得意的事了。
「他的眷屬,也就是住在東鄉的那一位——」
「松公性子很直,不過,向來寬厚,像這樣的事,」劉清遲疑著說,「似乎不像他做的。」
「你真得謝謝勒姨太太。一半也是機會湊巧——」
但考慮又考慮,總覺得塵世間有些東西割捨不下,每每終宵徘徊,為自己內心所造成的無奈之局困住了,以至於自東鄉歸來的大青,大吃一驚。「你的臉色好難看!」她著急地問,「是怎麼回事?」
「賢是不賢,內助倒是有的。養公公婆婆,靠我這雙手。日子雖苦,總還過得去,怕的是一有病痛就傻眼了。」
「耽誤幾天也不要緊。」羅桂鑫答說,「他的繼母並不是後母——」
就這樣離情依依地,一直談到夜深人靜,方始散去。第二天近午時分,羅思舉派羅桂鑫來接彭華與大青到總兵衙門。由於羅思舉雖為署理,業已奏請真除,與實任無異,所以眷屬亦接在任上,大青被送至內宅見禮,接受款待。花廳上只得賓主二人。
有這樣一條好路子,羅思舉亦替彭華高興,帶著方維甸致鐵保的親筆信,欣然到了巴州,彭華自是感激不盡。羅思舉盤桓了兩天,告辭回任。在他走後不到十天,奉到來自成都的「札子」,召彭華進省述職。大青要跟著一起走,去看勒姨太太。同時提議,先以奉召進省為名,繞道東鄉,去祭一祭魏祿官的新墳。
「是。不過,明年己巳才是大計之年。彭華進京辦完事,還回來不回來?」
「他雖捐的武職,但因軍功派任縣官,自然改敘為文官了。」
「這麼說,是吳姨太替你定的親?」
原來自從方維甸專程到成都,商定派彭華進京之事以後,勒姨太太怕彭華一完了婚,正室不容偏房,不准彭華來接大青,豈不尷尬?因此堅決要求勒保准許彭華攜妾同行。
「我明白了。」方維甸答說,「既然危在旦夕,或許已賦悼亡亦未可知。請你先辛苦一趟,盡快給我回音。如果他真的不願,自然亦不能強人所難。」
「好、好!反正三個月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勒保轉臉問彭華:「你呢,怎麼走法?」
「是。我實在捨不得走。」彭華停了一下又說,「祿官臨終不能見一面訣別,臨走想到她墳上哭一場,亦不能如願。再回想在京的遭遇,真正世事無常,那時候每天晚上失眠,想遁入空門,以求解脫,幾次下了決心又推翻,只為富貴榮華看得開,想到朋友的情義,我的心就軟了。」
彭華自然明白。當今皇帝最痛恨的人,第一個是和珅,第二個便是福康安。不提他還好,一提他,皇帝就會生氣,明明很好的事,應該照准而且嘉獎,只為「逢君之惡」,反落得申斥不准。
「你不是江西人嗎?」勒姨太太問,「怎麼在吳江辦喜事呢?」
「原來你還不知道,羅天鵬調署重慶鎮總兵,已經在署任途中了。」
羅思舉的父母體弱多病,延醫服藥,不但要花錢,而且羅思舉夫婦一定會親侍湯藥,誤了正業——羅思舉無恒業,幫人打雜,什麼賣氣力的事都幹。羅太太靠十指做女紅負擔家計,閒個一兩天還不要緊,十天八天不做工,就得鬧虧空,因此兩老一遇病痛,每每隱忍不言,強自支持。
劉清與羅思舉都動容了,但卻無言以慰。安慰的話是有,但泛泛之詞,還是不說的好。
「我一個人也無能為力,還要靠勒制軍,不過要緊的是靠他自己。他的差使辦得格外圓滿,我可以跟勒制軍進言,另外再派他臨時差使,讓他一直出差在外,直到明年引見。當然,」方維甸又說,「這是大家心裏的打算,他不能先有一去不歸的安排。天鵬,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不能多帶行李,也不能帶家眷。總之,不能做出離任的樣子,免得引起議論。」
「但願如此。」彭華的神情顯得寬慰了些。
「那也只好如www.hetubook•com•com此了。唉,」彭華歎口氣說,「我沒有想到,我跟祿官的緣分這麼薄,臨死不能見一面,離川連她的墳都沒有見過。」
「文官的考績是怎麼回事?請方大人給我說一說,我好告訴他。」
「天一訪友去了,待一會會來。」羅思舉說,「咱們先談一件事,你捨不得朋友的情形,我跟我姪子談了,他說,朋友既然如此投契,何不就換個帖。我覺得這話很不錯,問天一的意思,他也很贊成。現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鬱鬱寡歡的彭華,白天忙著公事,辰光還容易排遣。到晚來孤燈獨對,心事如潮,感念平生,想到和珅的下場、吳卿憐的歸隱、長二姑的遭遇,以及自己入川竟會做了縣官,而又邂逅魏祿官,成就了一段難得的姻緣,誰知中道不終,生離死別。說什麼白雲蒼狗,世事的變幻無常,才真難測,也真無情。
「不會。」勒保答說,「我的摺子說得非常委婉,皇上一定知道,我之此請,純為大局著想,必邀俞允。」
正在談著,丫頭傳報,請彭華入席,到得花廳一看,大感意外,賓主連他一共三人,另一位客人竟是劉清。
「是的。」劉清也說,「水路為妙,而且還可以在重慶跟羅天鵬一敘離衷。」
「是。」
「喔!」大青插嘴問說,「劉大爺回貴州?」
「交情不淺,他的眷屬,就住在我東鄉。是劉天一跟我幫他的忙,替他安的家。」
「是,是!卑職明白。」
談來談去,德楞泰想到了彭華,但他所知不多。欲知其詳,要問羅思舉。這就是特地請他來跟方維甸細談的緣故。
「三妹妹,他們哥兒三個,後天到北碚去逛溫泉寺,白天行禮,晚上賞月,附帶替劉大爺餞行——」
鐵保是武將世家,他的父親叫誠泰,原任泰寧鎮總兵。直隸總督下轄七總兵,以馬蘭鎮總兵居首,主要的任務,即在保護以「孝陵」為首的「東陵」。泰寧鎮總兵居次——世宗在易州的陵寢,定名「泰陵」,亦稱「西陵」,泰寧鎮總兵的職掌,顧名思義可知以保護泰陵為主。
「鐵制軍」是指兩江總督鐵保,字冶亭,滿洲正黃旗人。宋徽宗蒙塵,宗室隨之北遷五國城者甚多。五國城到底在何處,有五種說法,但都不離吉林、黑龍江一帶。趙家子孫歷經元、明兩朝,亦由漢人成了滿族。清太祖起兵後,因為趙家子孫亦曾是天潢貴胄,所以認之為同族,賜姓「覺羅」,繫「紅帶子」。到了乾隆年間,由於高宗有一半漢人的血統,已是公開的秘密,所以好些原為趙家子孫的「覺羅」,恢復漢姓,蔚成風氣。不想大為高宗所惡,下詔申斥,於是又改回滿洲姓氏,但已不能再成為「紅帶子」,鐵保家改姓「棟鄂氏」。在順、康、雍三朝,「棟鄂氏」寫作「董鄂氏」,內中牽涉到世祖孝獻端敬皇后董鄂氏,原為了辟疆姬人董小宛的秘密,所以在高宗將滿洲姓氏,重新釐定漢文音譯時,改董鄂氏為棟鄂氏。
「總得四五千,他未見得拿得出。」
「啊!」彭華不安地說,「耽誤他奔喪了。」
劉清與羅思舉相視不語。好半天,劉清歎口氣說:「朝廷失信於民的事,也不止這一樁。教匪雖平,民心不平,大局著實可憂。」
「想來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你在岳家辦喜事,又長住岳家,不成了招贅了嗎?」
「怎麼?」彭華覺得他的話費解。
到得成都,已是下午,先投客店。彭華略略安頓,隨即換了官服,到督署轅門投手本「稟到」。這就像外省大員,進京先到「宮門請安」一樣,是一道例行手續,投帖以後,復回客店。不旋踵間,小余兒來了,是奉勒姨太太差遣,來接大青去見面。
「本來你不必開缺,亦不必派人代理,如今,」勒保說道,「既有百日喪假,應該派首府署理。你先回雅州辦一個交代,派首府署理的公事,隨後再送。」
「不過,這是康熙、雍正年間的話,乾隆十大武功,軍興頻繁,不派雜差、不加派,行嗎?所以現在只有一項限制:不拖欠錢糧。這一點,」方維甸鄭重囑咐,「你特別要交代彭華留意。」
「唉!」劉清有些心煩,「莫談國事了!商量商量自己的正事,親喪在身,我不能再耽擱了,打算一兩天就動身南下。仲實,你不妨在重慶多住幾天。」
「我給他寫一封信,讓他去見兩江鐵制軍,也許能找出一個辦法,拿他調到兩江。」方維甸又說,「只要我想出辦法,鐵制軍一定會成全他。我跟鐵制軍是兩代的交情。」
「這,」彭華愕然,「這話從何而來?」
「是。」劉清答說,「辦了交代,我就從雅州由水路到重慶,起旱回貴州,不再跟大人來辭行了。」
「陸路出劍閣,經棧道入陝,太辛苦了。路上也不安寧,還是水路出川吧!」
「別說這話!如果你也贊成,咱們今天先改了稱呼,天一居長,你是老么。後天過中秋,咱們到北碚溫泉寺去逛一天,就在溫泉寺的關聖殿一起磕頭,你看如何?」
這件事難在非熟人不可。外省官員進京,要想跟他們打交道,由於身份不同,無從直接溝通。往往是託同鄉或同年的部中司官介紹,但書辦對和-圖-書司官,表面尊重,其實大多虛與委蛇,即使幫忙,亦屬有限,談到減讓數十萬銀子的部費,為恐落下把柄,致遭斥革,乾脆不承認有這回事,甚至挑剔批駁得更厲害。因此得要有個身份跟他們相去不遠,以平輩論交,而對他們的花樣,又極其熟悉,能坦誠相見的人去做說客,才能談出一個結果。不得其人,反易僨事。
第二年春天,檄調馬友元率領部下一百餘人到伊犁墾殖,中途埋伏了一支軍隊,包圍逮捕,盡斬無餘。事後以謀逆擒斬奏報,上諭責備松筠「未鞫而殺,有失政體」,降職為喀什噶爾參贊大臣。
「繼母亦是斬衰三年。如今大功已成,墨絰從戎在禮上是說不過去的。」
正在談得起勁,外面傳進來消息,說劉清也來了,三個人正在商量換帖。羅太太親自走到花廳,隔著屏風問羅思舉證實了這個消息,已經先換了稱呼。
「不能說不妙,不過有點棘手,非當面來跟方大人商量不可。」羅思舉答說,「如方大人所說,彭華果然悼亡了。心情雖然不好,但過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只是他有一件事,想求列位大人栽培,恐怕有為難之處。」
原來在楊芳跟羅思舉告辭以後,方維甸跟德楞泰促膝密談,都認為鄉勇報銷案,越早了結越好。德楞泰完全同意方維甸的腹案,擬出了一份名單,除了額勒登保確是不要錢以外,其餘在軍將帥,或多或少,都要吐出若干,來彌補浮報。至於朝中應該找哪些大老來相機進言、斡旋其事,亦都有了成議。唯一的難題是,找誰跟戶部的書辦,去談部費減成?
贅婿每易為人輕視,勒姨太太懷疑他的完婚其實是入贅。帶了先進門的姬妾去做贅婿,在她從未聽說過,因此表情在好奇之中,帶些憂慮,自然是為大青的將來擔心。
果然,是為「拜摺」放炮,等把「摺盒」追了回來,勒保親自解開黃絲絛,在摺盒中看清楚原摺仍在,方始放心。
這下麻煩了,水陸驛路,都有部定的驛程里數,何處打尖,何處住宿,按規章辦事,無由自主。成都在西,東鄉在東,往西馳驛,怎麼到得了東面?
「呃,」勒姨太太又問,「吳小姐現在住哪裏?」
跟著小余兒由側門進了督署的西花園,有個丫頭等在那裏,是來引領他去見勒姨太太的。她住的是西花園最勝之處的「錦帆樓」,一共三層,最上一層供起居休憩之用,憑欄西眺,大江中風帆片片,秋陰漠漠,彭華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正在吟哦著,聽得樓梯聲響,回頭一看,是大青匆匆而來,從她的腳步與眼神中顯示,是有話要搶在勒姨太太前面關照他。
「你別那麼說!你幫了我那麼大一個忙,倒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還有你那個姓張的朋友,我也應該有一點謝意才是。」
「是他的側室。何以不隨住任所,說來話長,亦無關緊要,我就不談了。他的這位側室曾共患難,感情極深,如今命在旦夕。方大人倒想,他的心情,怎麼能好得起來?」
聽得這一說,彭華方始釋然。到得重慶,逕投總兵衙門。羅思舉已經備好公館,與劉清住在一起。
彭華跟羅思舉是無話不談的,吳卿憐的事,也跟他說過。羅思舉心想,事隔多年,又是方維甸這樣的地位人品,透露這個秘密,想來決不要緊。
這就更像是盤問的語氣,彭華心想,吳卿憐未死的秘密,只有羅思舉知道。據羅思舉說,他已將這個秘密告訴了方維甸。而方維甸這回到成都來看勒保,是否亦透露了這個秘密,頗成疑問。如果勒保已知其事,勒姨太太當然也知道了。人都是好奇的,勒姨太太一定先會談這件事。照這樣推論,方維甸並未透露這個秘密。
於是,彭華又向劉清賀喜,順口問道:「哪天接印?」
「可是那得明年。」
「原來他還沒有完婚?少年翰林,玉堂歸娶,照例給假。未婚縣官,請假歸娶,未之前聞。至於要調兩江,除非江督奏調,可是那得有緊要事故,非他不能辦此差使的理由,恐怕很難。等我想想,咱們先喝酒。」酒到一半,方維甸想到了,「明年己巳年,考績之年,如果這回進京的差使,辦得圓滿,勒制軍給他考個『卓異』,送京引見以後,會有陞官的恩命,那就有辦法可想了。」
「這也是他報主情殷。」羅思舉將吳卿憐當時如何假死脫身,將彩霞認為義女,許配給彭華,以及定居吳江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方維甸以後又說:「最近那位『吳姨太』接連來了兩封信,說身弱多病,只為彩霞的大事未了,日夜掛心,病情更難望轉好,催他快回江南。彭華為此焦急得不得了,正打算找個理由辭官,恰好要派他進京,才想到是個好機會,所以提出來這麼個條件。據我所知,他自己覺得做地方官,比較能發揮所長,也很想到兩江繁劇之地,去顯一顯身手,不過最主要的,還在能就近照應那位吳姨太。」
「回頭你要跟太太道喜。」她說,「大少爺從京裏來信,稱呼是『繼母大人』,我們也都改口稱太太了。」
「慢慢!我先要請教,所謂眷屬是怎麼樣的眷屬,何以不隨住任所?」
「我是無所謂。不過這一來只怕害了彭仲實。都老爺參上一m.hetubook.com.com本,我可迴護他不得。這話,我要跟你說在前面。」
「方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勸一勸他?」
察言觀色,猜到她的心事,彭華覺得不能不有一番交代:「那座別墅,風景很好,是兩層樓房,將來我想讓內人跟大青各占一層。」他略停一下又說,「內人很明白事理,大青也是很識大體的人,我想,她們會相處得很和睦。」
「一點不錯。不過,我倒不明白了,」方維甸問道,「他怎麼還有家眷?」
「是另一個側室,原是勒制軍姨太太的心腹丫頭,名叫大青。勒姨太太看中彭華的人才,把大青送了給他。」
「怎麼?天鵬,半個月不見來信,事情不妙?」
彭華喜出望外,愣了一會,方始答說:「只怕我高攀不上。」
聽到的大都是可詫可歎之事。最駭人聽聞的是,來自伊犁的消息,寧陝叛兵蒲大芳等人到了回疆,伊犁將軍將他們分開來安置,蒲大芳在塔爾巴哈台,其餘黨羽馬友元等人,分遣天山南路各城,先有楊芳相助約束,平安無事。不久,德楞泰上了一道密摺,請赦回楊芳,奉旨照准,以千總錄用,分發廣東差遣。這一來,蒲大芳漸有不穩的跡象,松筠大舉搜捕,捉了五十多人,一律處決。
原來勒姨太太的那兩萬銀子私房,經彭華寫信給張四官查問以後,不但將本金要了回來,而且還加了利息。張四官在信中說:加息是為了彭華,借此見好於勒姨太太,以期宦途順利。但彭華並未將這話告訴任何人,只將小余兒找了來,告知有此一事。同時讓他去問勒姨太太,這筆款子如何交付?
彭華不肯透露心事,照一照鏡子,才發覺自己大為消瘦。「是公事累的。」他安慰她說,「好在忙得差不多了。行李有你收拾,我就不管了。」
「文官武將,能都像兩位這樣,大局亦不足為憂。不過,」彭華搖搖頭,「這是奢望。」
原來劉清的繼母本是他的伯母,劉清過繼給人之後,他的繼母從小待他就不好,母子之間,感情極淡,劉清只是照禮法行事,內心並非如何哀戚,反正已經在任上成了服,並且早就派了人到原籍去料理喪事,所以並不急著奔喪。
「當然,當然,一提反而會弄巧成拙。」勒保轉臉問道,「仲實你總明白我的意思吧?」
這似乎有點責備彭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薄倖意味。羅思舉無可解釋,想了一下問道:「他算是武官,還是文官?」
看準了這一點,就容易回答了。「是很早的事。」他說,「在和中堂未出事以前。」
當下約定,至多半個月,必有專差馳送消息。但半個月過去,音信杳然,直到二十天上,羅思舉復又到了西安,逕投巡撫衙門,遞手本求見。方維甸派戈什哈將手本,請羅思舉以便衣在花廳相見。
「他拿不出,我拿得出。」勒姨太太說,「我那兩萬銀子是他幫我撿回來的。」
正在此時,聽得轅門炮響,時已過午,不會是「午炮」。勒保立即吩咐聽差:「去看看,是不是『拜摺』?趕緊追回來,摺子要改。」
「吳江。」
盤算了一會,找個他們談話的空隙,插嘴說道:「兩位大人,卑職在想,乾隆末年,福中堂老太太在京去世,福中堂正由安南回京,奉到上諭,在任守制。父母之喪,漢人守制二十七個月,旗人穿孝百日。勒大人是不是可以援引福中堂之例,讓劉大人先回貴州辦喪事,百日以後,到任守制,這樣公私似乎都顧到了。」
於是一面派專人通知仍在東鄉照管軍眷的羅桂鑫;一面加緊料理錢糧征比、訴訟結案等等公事,準備離任。不過省裏又來了一道札子,明言「該員另有差委」,派了一名候補知縣來署理,「該員俟交卸後,著即馳驛來省。」
「捐知府要花多少銀子?」
裏面也談得很投機。大青照官稱,叫女主人「羅太太」;女主人稱大青為「妹妹」。一見面就投緣,有個很特殊的原因,羅太太出身蓬門,未曾裹足。每遇應酬,第一次見面的官太太都會打量她那雙腳,看得她渾身不自在,這回看到大青也是一雙天足,不由得就很親切了。
「怎麼?」方維甸微帶詫異地問道,「莫非悼亡之痛猶在,新婚之念已起?」
「原是吳姨太娘家的姪女兒。」
彭華心想,自己的出身,勒姨太太是知道的,宦家之女許配寒士的很多,卻不會嫁一個身份不相配的書僮。她這一問,是否有意試探,雖還看不出來,但如含糊應答,再追問下去,就無以為答了。
「也可以這麼說。」
「正是。」
當夜就在劉清所住的前院中,置酒縱談,談的是時事,劉清與羅思舉各有見聞,而彭華只是小小一名縣令,又在僻地,相形之下,孤陋寡聞,就只有把杯靜聽了。
「小事、小事。」彭華答說,「說不定他將來有事求勒大人,那時候請姨太太從旁說一兩句話,受惠就不淺了。」
等打發了小余兒等人,她笑著說道:「恭喜老爺!要當知府了。」
「回來不回來,跟他新婚不生關係。我請勒制軍寬他的期限,他回家娶了親,帶他的新婚妻子到任上來。明年卓異引見以後再設法調兩江好了。」
「劉青天到重慶了沒有?」
彼此見過了禮,勒保說道:「仲實,只怕你還不知道,天一升了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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