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荒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章

第十章

在肅殺的秋天裏,歪胡癩兒心是熱的。沒有人曉得他內心的想法:凡敵後地區,不但是澤地一個地方,全像砧板上的肉,鬼子八路兩把快刀一起一落剁你!別說血肉了,連骨頭也吃不住剁的。歪胡癩兒看清這點,他滿心想把澤地的槍隊練成一塊硬骨頭,任你再快的刀,要想剁碎它總得捲捲口。他也是個粗人,不懂得悲涼壯美的犧性的行為裏有著多麼深遠的內涵,一個無名英雄的內心感受常常是直接的,本身就含有無比的悲壯和蒼涼。他熱愛著魯南,那片黑裏的家山,同樣熱愛著其它什麼。風暴把他捲落,到洪澤湖東岸的荒野地來,他就和眼前這些人結合在一起,共同迎接命運,他曉得命運是絕望的,但他不信服邪惡和暴力,他要抗爭!
沒等呼吼停歇,馬蹄聲從黑裏急滾過來,人和馬全沒現身時,槍聲又起,正中那支火把的燄頭已高高飛向半空。剎間白馬怒揚著頂鬣飛撲過來,掠過狂搖著一路火把的橫列馬陣,歪胡癩兒手起彈出,第三支火把的燄頭緊跟著前一支火把的燄頭落到地上。馬經盧大胖子身邊時,歪胡癩兒從急馳的馬背上飛落下來,單手挽住了盧大胖子的臂膀。
盧大胖子翻身下馬,從左右的從者手裏接過一桿馬槍,一拉槍栓頂上了火,腳踩丁字步,緩緩的吸氣舉槍,左手穩托槍身,右邊大臂平舉著,食指緊貼機環,槍口指向左邊頭一支火把。
「夥計們聽著!」盧大胖子叫著,聲音有點兒淒涼味:「早先領各位濃情厚意,跟我盧志高江湖跑馬,咱們是到此為止……正式……散夥了!那受編的,牽馬過來認新主兒,歪胡癩兒爺,他真英雄,大好漢,跟上他打鬼子八路,算是祖宗積德!那回鄉歸里的,多帶路費盤川……兄弟夥,血肉相連,人隔千里,後會……有期……」
「甭拿那個架勢了!」石老爹立在圩上高叫說:「祁老大那夥人,業已叫收編了!石家土堡砌在地上,你姓盧的要拔你儘管拔!只怕你一時拔不了!」
那天黃昏,盧大胖子帶著他手下一夥粗豪的弟兄回紅泥墩子去,臨走前,馬群集聚在西大院裏,聽歪胡癩兒講話。「你們如今是馬班了!」歪胡癩兒的溜打轉的眼裏有著夕陽的光彩:「除了這個,還跟往常一樣,由盧頭兒領你們回紅泥墩子去!我歪胡癩兒對天發誓,跟各位同生共死!若有食言,」他揚手一匣槍打落一塊虎頭瓦,指著說:「若有食言,有如此瓦!」
寒霜無聲的降落著,絲絲地氣仍在各處上昇,在地氣的包裹中,火燄的四周迸一圈彩色的暈輪,那彩暈映亮曠地,使空中,地下,揉合著光影。
盧大胖子雙手捧著肚皮,仰臉盪出個響亮的哈哈:「我要是輸了,我服編!——夥計,放開三匹馬!我跟歪胡癩兒爺比一比馬槍!槍打人頭上的火把!每人響三槍!」
盧大胖子連著射中兩支火把,自覺略微鬆了一口氣。早年在北地,和上八縣的神槍李五比槍法,就是射中兩支火把贏的。估量著歪胡癩兒不會比李五強到哪兒去,也許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過爾爾,但當他回頭看見歪胡癩兒那張滿不在乎的笑臉時,放鬆的心不由又懸吊起來,既中兩槍,不如來個滿堂紅,心裏這麼想著,第三槍舉槍瞄線時更加慎重了。
「一個鼻子,兩隻眼!天生沒名沒姓歪人,弟兄全叫我歪胡癩兒!」歪胡癩兒飛身下馬,手牽著韁繩,在幾十桿平挾著的槍口下面,嘿嘿地,喝碗涼水似的笑著:「各位有放冷槍的請便!我這是手無寸鐵!我回盧頭兒的話!」
這種新奇的比槍鬥勝法兒使圩上和馬賊群裏的人全感到驚懾;許多人全看得出來——無論槍手怎樣豪強,無論他玩了多少年的槍,若叫他在黑夜裏三槍打滅三支火把,真比黑地裏摸針還難。紅紅的火燄那麼刺眼,火頭隨著風,不定的飄搖,令人端起槍,拿不穩那飄搖的方向。射手若想打滅它,必得抓住燄心,放過燄頭,槍子兒出膛,要打在燄心正中略下一指的地方,才能射飛火頭。而兩個比槍的人,全是遠近轟傳的神射手,一個是天上王大,一個是地下王二,賽前誰也料不定鹿死誰手?!
正說著,石老爹進來了,手裏捏著信。
「我說,歪胡癩兒爺!這事你弄岔了!盧大胖子這種賊,全是沒有心肝的東西!——他們要有心肝,會在這種國難當頭的辰光幹土匪?鬼子騎在人頭上還不夠?要他們趁火打劫?!他要有心改邪歸正,早就改了,會等到今天?這幫東西,死後全該打下十八層地獄,來世變成扁毛畜生!」
「對不住,祁老大!」歪胡癩兒拍著祁老大的肩膀說:「兄弟不打誑,馬班就是我,我就是馬班,適才小小的不週到,擦傷你的腕子,請包涵點兒。」說完話,嘶的一聲扯下一條袖子,把那個傷給裹了。「你們三位沒事!」他又說:「我只刮去你們腦瓜上一點兒油皮。」
第二天的太陽轉眼又偏西了……
歪胡癩兒沉吟一忽兒,緩緩的說:「老爹,您的意思我曉得,也許我受夠了鬼子八路的氣,認定天底下只那兩種東西無法點化。盧大胖子跟刀疤劉五,攔路虎陳昆五不同,他不買鬼子八路的賬,可見還有點兒骨氣……自古黑道上的人,十有八九全怨官,他不服官裏編,料得到是沒遇著使他心服的主兒,我要收編他,也只是心裏有那麼個想法兒,成不成沒準,無論如何,今晚我要挫挫他的火性,煞煞他的威風……」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轉過泓角,泓底黝黯的光裏浮現出人和馬的影子,一匹、兩匹、三匹,壓尾一匹是隻棗紅帶黑的騾子,他們兜住韁,緩緩的走近窄道。六指兒貴隆看清了,為頭的那個馬賊是個寬肩狹腰的大漢,戴一頂四塊瓦的帽兒,腰眼裹著八九寸寬的大紅綢,一左一右,斜插兩把匣槍,顯見他有左右開弓,雙手使得槍的本事。那匹青灰帶白的馬,配著鮮亮的鞍韁,不時昂起頭,發出輕微的噴鼻,那種神氣勁兒更添了騎者的威風。二匹馬黑毛裏帶著白色的金錢斑,蹄上一截兒卻全是白的,馬蹄一起一落,分外看得清楚。馬上駝著細高條兒,白汗巾纏頭,洋槍大馬跨斜揹著,另一邊肩膀上,露出一隻紅布纏紮的單刀把兒。壓尾騾背上那人,身材特別矮小www.hetubook.com.com,除了一式揹槍,腰眼還別著一支牛角。
六指兒貴隆心眼兒靈,一經歪胡癩兒點撥,他就學會了打匣槍了。歪胡癩兒教他說:「使短槍,大臂要穩,小臂要活,心連手,手連心,雙方靠近了你潑火,沒空兒讓你慢慢瞄,手指壓火要輕軟,用力過猛就搦死了!潑火時,槍身總要偏點兒橫,早年我親見一個官兒練匣槍,潑火腕子沒穩住,一匣子彈,有兩顆打在他自家腳面兒上!」
「早先我班裏有個笨傢伙,放槍不懂豎牌樓,槍托抵在肚上打,比溜比溜,槍子兒全上了天!那種打法,連鬼毛也打不下半根。」
「盧頭兒,聽我說。」歪胡癩兒說:「您要試槍法,我奉陪!萬一你輸了,單望你說話算數。我收編人,一向是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過去哪怕您傷過中央的人,抗過中央的稅,一概不論。今天淌道兒,明天幹馬班,英雄不論出身低,朱洪武還偷過牛呢……不會人人都應著天星!」
盧大胖子右肩一挫,亮藍的槍口火噴有笆斗大,槍音盪開,驚起一群宿鳥,從南邊的野林中刷刷的撲翅飛起,在火光中旋成一道零落的黑線。右邊的那支火把顯然中了槍,燄頭明滅一下,猛飛上半空去,迸射出一片流光四曳的火星雨,又翻滾一下落在馬後的地上。
這樣精確的槍法把馬賊群激動了,紛紛搖動火把和槍支,發出噢噢的歡叫。就在一片歡叫聲裏,盧大胖子重新拉栓頂火響了第二槍,第二響槍音追著第一響槍音,好像一道大浪催壓另一道大浪,浪頭合併在一起,激出泡沫流散的水花;那陣驚鳥盤旋一圈,本待落回原來的宿處去,正中火把上飛起的燄頭照迷了牠們的眼,牠們也像燄頭一樣,驚惶的鼓著翼子,發出一串細碎的淒鳴,迸散向四方的黑暗。
那年臘月廿一,寒冷的晴天,敵後的人們初次望見大群的B-29型飛機,它們從極高的天空上隱隱的飛掠向東海岸去,機身小得像銀白的小點。
「老爹說得是。」油工扁頭也勸說:「歪胡癩兒爺,您是顆定心丸兒,有你在,堡裏人人心定,無論他大胖子多兇,踹進圩子,我們還有堡樓好守,幾十桿挺住打,他也進不了宅院。萬一你單單出圩牆,叫槍子兒刮著,堡裏就先亂了!」
「我盧志高,頭點地,替我原先這把兄弟,借杯酒敬您!我這把沒志氣,沒骨頭的賊!今朝蒙您大力拔一把,拔出淤泥,拔出火坑。唉,歪胡癩兒爺!我們重做新人,您就是再生父母!您乾杯!不乾?!我盧志高,當真叩頭拜您!」
砰!……
由於歪胡癩兒除惡賊,打杉胛,三槍收編盧大胖子,使湖東一帶有了比較安穩的小局面。澤地的槍隊,吳大莊的何指揮,紅泥墩子的馬隊,互成犄角之勢,加上北三河附近民間的聯莊銃隊,五姓聯合小刀會,和起窖的散碎槍枝,把洪澤湖支隊壓得不敢出湖,蘇大混兒也逃到鄰縣去了。
小秤鉈吐出酒杯說:「幾十人全有份,我只攤到一根牛尾巴罷了。」
「就算他不走這兒過,」歪胡癩兒回手指著那片斜坡:「這兒居高臨下,任他走哪兒,也漏不出我們的眼,他們不撲堡子就罷,他們撲堡子,我們斜刺裏伸槍抵他的後腰!」
「我早先在魯南,是個打獵的,一天打不著獵物,就得勒一天肚皮。」歪胡癩兒說:「槍一理,要打得起溜的野雉,射中驚窩的野兔。看在肚皮份上,我自幼就練槍,只有一種玩意兒打不中,因此還算不得『神槍』!」
「天亮還要防它黑一黑!」歪胡癩兒說:「鬼子就算它投了降,八路還是要興波作浪的,不信你們瞧著罷!」
「槍口火,笆斗大,其實用不著胡駭怕。放洋槍,槍子兒出膛只是一條線,不像銃槍出膛一大片!好歹全在一個『準』字上,這好比山羊使角,看得清,瞄得準,一角就抵中了!若是瞎閉兩眼,豈不亂抵空?!」歪胡癩兒對那些初使洋槍的說:「放槍好比前朝練弓箭,架勢先要擺端正,四平八穩。左手在前像托山,右手平伸靠機環,槍托緊抵在肩窩鎖骨上。放槍前,吸口氣,慢慢吐,吐到三分把氣彆住。架勢練好了,學瞄線,牌樓當央小圓洞,硬要不歪不斜不上不下現出準星央兒,準星落哪兒,子彈朝哪兒走!
他們翻上泓叉口,祁老大一瞅,連歪胡癩兒在內,一共只有四個人,兩支長槍兩支匣槍,另一個使匣槍的後生撮著四匹牲口,什麼機槍手,匣槍手,壓根兒是空話。雖然被懾住了,但歪胡癩兒這種膽識,這種氣概,在蒼茫的暮色裏,卻真逼得人喘不出大氣來。
「沒人找你要牛,不是嗎?!」雷莊的小伙子雷一炮說:「那是我們雷老實大叔送你的!」
兩明一暗的大堂屋裏,只聽見歪胡癩兒那種豪情的聲音,浪頭一樣打進人心。馬賊群紛紛站起來,舉杯喝乾了酒。盧大胖子抓的不是酒杯,卻是四兩裝的錫壺,大嘴套小嘴,吸氣似的一口乾,探手撕開領口,把胸脯拍得卜卜響說:「痛快!我盧志高早幾十年,白活了!湖東好比大明國,您是朱洪武,我是常遇春,夥計們,可聽著了!朝後不要說搶劫不准有,誰偷隻雞,摸隻狗,全犯『殺』字戒!要金銀財寶,咱們專向鬼子取,要上捐上稅,咱們找蘇大混兒拿!」
「請罷,歪胡癩兒爺!」盧大胖子說。
泓涘背後,果然傳來噓噓的馬嘶,和泓心的馬嘶聲和應著……事兒起得太突然,泓心那四個被震懾住了,沒人敢動,動也動不了。四匹哨馬裏,為頭的那個正是盧大胖子手底下最得力的頭目祁老大,走道將近廿年,不知遇過多少險,可全沒今晚這種遭遇棘手。正遲疑著,手想朝槍把上捺,崖上吼聲更驚人了。
「我敬歪胡癩兒爺一杯酒,順便問句話。」祁老大吊著右膀子擠過來:「您能不能講講,您的槍法怎麼練的?」
「你得小心點!」歪胡癩兒說:「你若賊性不改跟我幹,不用十朝半月,我不用槍來斃你,伸兩個指頭就捏死你!」
盧大胖子笑說:「既然您客套,我也和_圖_書不三謙兩讓,就先獻個醜了!」
另外幾個也鬨著,催歪胡癩兒講。
盧大胖子費力的抬起頭打量對方,單就歪胡癩兒的身段、相貌和空前的無畏的舉動就使他挫下了肩膀。
盧大胖子面對最後一支火把,精心的瞄了又瞄才壓火,隨著槍聲,那支火把也明滅一下,許是槍彈走歪了半指,火把上的燄頭有一半飛跳起來,翻滾跌落,另一半將斷未斷,還倒垂在火把桿兒上燃燒著。
貴隆沒在意,叉指兒叫盧大胖子一口咬住了,喀嚓一聲,他的臉變白了。「不關緊,不關緊!」盧大胖子說:「先抓把香灰捂住,明早到亂墳上,撿塊死人骨頭磨粉搽上,好了連疤也看不見!」
一條巨大的穿軍裝的人影,在泓涘背後黯紅的天光裏出現了,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舉起匣槍,嘿嘿的暴笑著:「槍枝倒掛在判官頭上,各牽各的馬,相隔十步地朝西走,誰掉掉頭,我叫誰腦袋開花!到西邊泓叉口,向我報到。機槍手,撤開!匣槍手,壓住他們!——帶頭的那個夥計,你可聽見了?!」
「我早些日子做夢,夢見您收編咱們!」第二個說:「想不到真的驗上了!」
「他們真的來了!」他朝附近伏著的二黑兒說。
「事情來了!」石老爹朝歪胡癩兒說:「這是馬賊留的信,使攮子戳在莊頭的樹上。信上說是要土堡把槍枝槍火全交出去,底財出窖,等明晚太陽落,他派人放馬來取錢收槍,照著辦不打;要不然,大隊屯在禿龍河口,一聽槍響就過河,殺進土堡,雞犬不留……」
那個醉漢照做了,盧大胖子果真一仰脖子,酒卻灌進鼻孔裏去了。
圩裏圩外,人聲沉靜下來,屏息等待著盧大胖子的第一槍。
鳥雀歸窩了,晚霞燒成一抹青紫,遍野全染上那樣慘淡的顏色。六指兒貴隆耳朵貼在地上,他聽見一種輕微的震動從遠處順泓響了過來,那是群馬的蹄聲。
不多久,他的機會來了。不過,他並沒看重它——對手不是鬼子八路,只是從紅泥墩子拉過來的馬賊盧大胖子。那天黃昏時,歪胡癩兒正把槍隊集聚在屋裏講摸哨,就聽土堡東邊必溜,必溜,朝空響了三槍,槍音尖亢,撕過頭頂,落進西邊的林子裏去了。
「不要緊。」二黑兒說:「適才收編祁老大,那一手槍法你該見過的,決不差盧大胖子一皮。你瞧,歪胡癩兒爺那副樂勁兒,半點也不擔心。」
「歪胡癩兒爺,你千萬甭把盧大胖子看淡了。」石老爹說:「他是匪裏最兇最悍的一股兒,順著他的毛抹沒大事,頂多費錢財,誰要逆了他,他是趕盡殺絕,辣得很;上回他手下一股人犯土堡,我們打栽了他,這回再來,勢必狠拚一場,他槍新馬快,我們只有死守堡子,您可不能大意。」
石七強忍著;盧大胖子四個字像塊石頭砸著他,使他想起馬賊留下的血樁。「若果真是馬賊來…澤地……」他說:「這場火有的打了,他們上回犯土堡,死了人,留下血樁,要來……報仇的……」
第一遍長長的角聲在慘慘的紅光裏發出低泣。
「土堡若是硬抗呢?」第三匹馬上的漢子說:「咱們上回立過血樁,難道捏著鼻子退?!」
盧大胖子抵死不肯坐首席,被歪胡癩兒硬捺在檀木背椅上,屁股剛沾椅面,就跳起來拎壺敬歪胡癩兒的酒。
歪胡癩兒訓練起槍隊來了;對那些常年揪牛尾巴踩大糞的莊稼漢,教他們怎樣算距離,定牌樓,怎樣從罩門的圓孔裏瞄人頭,那比啥玩意都難,他們一貫的習慣是「理平了放」,要從頭扭過他們「槍子兒平著走,誰他娘碰上誰就命該大撒手」的觀念,他必得使用老法兒,一個個扳著嘴餵,像餵一窩沒長羽毛的黃嘴傻大憨兒,指天戳地,比劃又比劃,非到弄懂不止。
一聽歪胡癩兒四個字,底下四個人頓然矮了八寸。祁老大用左膀子拾起匣槍,掛上判官頭,顫顫涼涼的說:「姓祁的眼瞎了!對面不識歪胡癩兒爺,您的大名是陣響雷,咱們四個心服口服了!」
他們經過六指兒貴隆伏身的地方,魚貫進入窄狹的泓心去,陡立的崖壁的陰影罩住他們脊背。突然間,為頭的那人把馬給兜住了。
歪胡癩兒一仰臉,大杯酒潑進喉嚨去,雙手忙不迭的把盧志高攙扶住說:「老哥,別折兄弟的壽。今晚上的事,與我不相干。抗日這幾年,死在鬼子八路手上的人成千累萬,我那快馬班的老弟兄,割頭不換的情份雖仍在,人,卻死光好幾回了!有的死在鬼子槍頭上,有的捱八路砍了黑刀……我這是替那幫冤鬼向您求情!人,誰不是父母娘老子養的?!憑我歪胡癩兒這副骨架兒,歪歪心,走黑道,洋槍扛在肩膀上,走哪兒少得了財寶金銀?!我守本份,拉游擊,火裏衝,死裏闖,忍饑挨餓不脫這身破軍裝,我為的啥?……我說,不吃鬼子八路虧,不知鬼子八路兇狠。家亡國破了,命攢人手上,還有心貪圖旁的嗎?不說人心肉做的,就是顆石蛋兒,也冒冒火花!熱湯裏滾,油鍋裏跳,頂著槍子兒跑馬,我沒孫悟空七十二變,身上可數得出七十二處傷疤。老哥,我說句不中聽的話,趁火打劫,死了閻王不收,你打鬼子八路死了,他閻王也要放掛鞭。我這人,雖不把鬼神頂在頭上,可信得這顆心。我歪胡癩兒收編各位,決不是要各位穿軍裝,佩番號,列餉冊,造花名,幹那官府衙門兵,只要各位洗手不擾民,護著何指揮,替老中央把住湖東這塊荒野地就夠了!……歪胡癩兒,我嘔心滴血吐的腑肺真言,不外求各位認條明路走,賞臉,我回敬一杯,各位乾了!不賞臉,我不擋各位財路,可若再碰面,休怪我翻面不認朋友。」
歪胡癩兒一手撐著桌面,人從棗木長凳上站起來,冷笑著說:「鬼子八路,我們都打得,難道在乎小小的盧大胖子?——你們各挑管打的槍枝,加些hetubook.com.com油潤潤膛,拉上圩牆去,堡頂上輪流放人瞭望著,我要放馬出去看著地勢,明晚單獨鬥鬥他!」
澤地的居民們也看見了,他們不知道稀奇的、閃光而又移動的銀點是什麼,雷老實說是「白日現星」,鬼子的氣數該盡了。更有些人相信嘴含乾蔴可以白日看見星的說法,紛紛尋找乾蔴啣在嘴裏,盼望看見更清楚些,但那些銀色的小點終於隱沒在雲裏,再也看不到了。
不論旁人怎麼說,歪胡癩兒還是搖搖頭說:「這種癩蛤蟆守窟的打法兒我打不慣,我寧可只帶一兩個人出去,跟他們推推大磨。跟你們直說了罷——我還是要收編他!」
那三個吐著舌頭縮不進去,沒人聽見過這種準確的槍法——一個人槍朝暗處打,一出手就能料準傷在人哪兒,說打掉一層皮就打掉一層皮!
初冬夜短,初更入的席,一場酒喝到東方泛白。有人喝醉了,把酒吐在盤子裏,有人趴在桌角打了鼾,手彎裏還抱著錫酒壺。黯黯的天光從格子窗外流進來,亮了一夜的粗芯油燈,一盞一盞全顯得乏了,雞在院外啼叫著,盧大胖子迷迷糊糊的拍著肚皮說:「你甭在肚裏搧翅膀了!我站起來走動走動,你就該化啦!」歪胡癩兒潑了他半桶冷水,盧大胖子使舌頭舐說:「好酒!好酒!」
「小秤鉈!」為頭的那個別過頭,問壓尾那個說:「你相信石家土堡見著你送的信了?」
有人笑著,把一杯酒連酒杯全塞進他的嘴。
歪胡癩兒要收編這麼個人,石老爹很是不贊同,石倫這個老頭兒,在旁的事上都夠寬宏,唯獨對馬賊土匪分毫不買賬。歪胡癩兒帶著六指兒貴隆、石七、二黑兒三個人,牽了白馬和騾子出堡,他還爭著,聲音大得像吵架。
「我在常備旅帶馬班時,盧大胖子正在豐沛蕭碭那幾縣混世。」歪胡癩兒說:「上頭差遣我收編他多回,全被他聞風溜掉了!我曉得他尾巴上有幾根毛,如今他混大了,不知降不降得住他啦!不信你們瞧,他一定留信下來。」
這一槍的槍音,幾乎被驚天徹地的呼叫淹沒了!誰也料想不到,歪胡癩兒竟跑馬開槍,把長槍當成短槍使,單手一理,線也不瞄就擊中火把正中心——那簡直不是人的槍法,而是神意。
「別污瀆聖人了。」歪胡癩兒說:「賣肉的張飛也曉得拿馬尾拖樹退敵兵,我算啥?能跟那些拜將封侯的古人比?!我只是個打不死的歪瓜!」
沒有一個人離群,這一窩素以慓悍聞名的馬賊群全叫歪胡癩兒的神威懾服了,默默的將火把插回竹筒裏去,一匹又一匹的啣接著,牽馬進入土堡。雖說是心安理得,終究是悲哀的。酒席擺設在石倫老爹的堂屋裏,坐滿了五大圓桌,收編的馬賊們著了魔似的笑著,鬧著酒,每個人的眼卻全是濕的。
「你們全瞅著。」歪胡癩兒手捺匣槍柄兒,沖著那三個說:「今晚我也教教你們臨陣的法兒!馬賊自認精明強悍,慣走僻道,我們就在僻角上等他!騾和馬全拴到泓下樹叢裏去,我們分開埋伏著!馬賊經過這段地方,泓底兒窄得橫不下一根扁擔,他決掉不轉馬頭,朝前也沒法放馬,你們聽我的號令行事,先活捉他的哨馬!」
「煩你盧頭兒馬退百步地!」圩垛間突然揚起暴雷樣的聲音說:「我出圩去會會你!祁老大他們,我編了!今夜堡裏擺了酒,等著你來湊數,人多火熱些!」
三匹馬領出橫陣,朝南斜奔出百步地,齊齊兜轉馬頭,一字兒排開。三支燒得正烈的火把高舉著,在黑裏顯出光耀奪目的紅,燄心略帶橙黃色,燄頭迸裂著,吐出滾騰的濃煙。
「不信麼?嘿嘿嘿……」歪胡癩兒笑得像沒事人:「這是馬賊盧大胖子,這槍音沒錯,幾年前我聽過,是馬拐兒。馬拐兒朝天響三響,是盧大胖子送信的訊號。」
「那,那是三歪牽的!」他說。
在土堡裏面,差不多每隻眼全在緊張焦灼的望著太陽;太陽每落一寸,人心就跟著落一寸。土堡的陰影慢慢被拉長了,落在靠東面的脊瓦上。婦孺們集在西大院的地室裏,也都以驚懼的聲音,談著盧大胖子。
天邊最後一束黯紫也已隱沒了,馬賊的大隊馬群在堡東的曠地上盤迴著,排成參差的橫陣,火把連結足有半里路長,略呈半環形,夜風絞動燄頭,蛇舌似的飛舞著,人頭上走著黑滾滾的濃煙。在半環形的橫陣前面,有五六匹馬簇擁著一匹漆刷似的黑馬,一直放到壕溝對面來,彷彿根本沒把圩垛間的槍口放在眼裏。黑馬上的漢子四十五六年紀,腰上橫纏著豔色的緞帶,帶口足有一尺多寬,腰眼足有水桶粗細,挺著飽飽的威風;頭上戴著黑熊皮製的筒兒帽,帽下的螃蟹臉微向上揚,翹起一部怒張的黑鬍子,根根短硬像把豬鬃;亮藍的緞襖兩邊,佩著兩柄象牙柄的馬牌手槍。
「甭騙你的兒了!」盧大胖子說:「那是啥玩意?」
歪胡癩兒話一出口,大夥兒忘情的大笑起來,最後一點兒懊喪味也被笑聲帶走了。盧大胖子離了席,挺著肚皮找堡裏的人拚酒。歪胡癩兒三槍把雙方的仇恨打飛到爪哇國,馬賊群和堡裏槍隊拉得火熱的,說東聒西沒完。酒是溫的,菜是熱的,燈火是明亮的,歪胡癩兒話像泉眼,骨嘟嘟朝外冒,自稱是隻活酒罈兒,而盧大胖子話更多,一壺接一壺灌酒,話就像酒泡朝外翻。散拴在西大院的馬匹不時噓叫著,堂屋外面,也圍滿了婦孺。盧大胖子酒到喉嚨管了,還說沒有醉,一把抓住貴隆:「呃,呃,小兄弟咱們搳三拳,一拳一壺!」
「你說歪胡癩兒叔能贏嗎?」
不容下面有拔槍的空兒,泓頂上揚起一條宏亮的嗓子發話說:「眼亮點兒,夥計!交槍罷,老中央常備旅快馬班,全在這兒,交槍不打!——那,機槍手,把泓口閘住!匣槍手,頂住他們退路……你們被收編啦!」
「盧頭兒跟諸位闖道兒的朋友全聽著!」歪胡癩兒斜刺裏走馬快過一陣煙:「我可不是三頭六臂的英雄,一樣皮包肉長的人!跟各位,井是井,河是河,不在一個道兒上!」馬蹄在陣尾兜轉,又有節奏的響回和圖書來,沖著盧大胖子勒住,把比國造馬槍和腰裏匣槍扔在地上。
「我說歪胡癩兒爺,我說直話您莫怪!」小個兒掛了槍,抹抹胸口說:「咱們頭兒成天想拉您入夥,您倒想收編他,我看,您當那種窮兵什麼好?!眼看財神挑著錢擔兒走路,非但不能摸它一把揣進腰,反得替他挑送一程,哪有拉馬為王痛快?!」
「收編我姓盧的人?誰配?!」盧大胖子冷笑著:「我倒要會會那位,看是什麼樣三頭六臂九隻手的英雄?!」
六指兒貴隆沒聽見,他疼得一暈一暈,人靠在牆上,滿眼的燈焰全飛著黑輪。盧大胖子擠到那邊,絆在一張條凳上跌坐在地上,窩團著舌頭說:「拿個酒杯來,我耍個把戲你們瞧!」另一個醉漢送來一隻酒杯,盧大胖子說:「我啣著杯口,你朝杯裏斟酒,呃,呃,要斟滿,我只一仰脖子,酒全落肚,漏出一滴,不算本事!」
若說歪胡癩兒是條龍,盧大胖子在北方各縣人的眼裏就是隻老虎,他的前半段身世是個謎,廿來歲時,出現在販賣私鹽的梟群裏,獨領著一百多輛鹽車硬闖淮河道,鹽簍裏插攮子,罩盒裏帶短槍,行動起來兩三里路全聽見車軸響,所經的地方,緝私隊拱手讓路,關卡嚇得大搬家,沒幾年的功夫,盧幫的「響鹽車」混出了名。北伐成功之後,許多幫由於生活壓逼的梟群星散了,盧大胖子也消聲匿跡好些年,直至鬼子來後,他的名字又出現在江湖上,成了北地盜群裏天字第一號人物。論人數馬匹,他手下領著的並不多,論槍法和對起火來的狠勁,卻誰也及不得他。鬼子住城裏,他敢在大白天搶劫偽銀行,八路上千人紮駐白馬廟,他敢在附近扒糧倉。但他同樣火燒堡子,剽掠鄉鎮,如果那地方不抗拒他,他只要定數的銀洋,得了錢放馬走路;如果那地方抗拒他,他殺起人來連數全不記。這樣,使他變成野蠻的、難解的人物,彷彿他天生就是個悍匪,具有一半英雄一半殘忍的氣質,只是像一塊頑鐵似的不通人情。
四個馬賊,一串兒牽著馬,好像驢駝販子一樣,硬叫押進了土堡。柵門剛拉上沒有半盞茶功夫,初夜的濛黑被幾十支漫野而來的火把點亮了,圩牆上的人,全望得火光裏的馬群,不用說,那是盧大胖子的大隊,聽見泓上的槍響之後放過了禿龍河。
大夥兒跟石七一個樣兒,聽說盧大胖子,心全朝下墜著,屋裏的空氣沉甸甸的,再沒人接嘴,人就僵在那兒。還是何豁嘴翹著不關風的嘴唇,猶豫說:「歪,歪胡癩兒爺!你怎麼見得就是……盧大胖子?!」
「雷莊是雷莊,」為頭那個說:「可不能拿當石家土堡,那個石老頭是塊劈不開的木頭!你沒聽說他抗蘇大混兒百十條槍,打得他幾幾乎砸鍋!我試過他的勁,著實難纏!」
太陽眼看快啣山了,歪胡癩兒的白馬哨上了土堡背後,荊家泓的泓涘上,四桿槍佈了陣。石家土堡附近的地勢裝在他心裏;土堡朝東三里平陽地,荒荒一條小路穿過稀落的林子,沿著鬼塘北繞,過泓就是青石屋;荊家泓朝西流經石家土堡北面半里的地方;從泓涘起,朝南一路下斜坡,好像一張滾豆的簸箕。馬賊的哨馬若來石家土堡,決不會貿然盤馬經過鬼塘南的凹地,那邊林子太密;也不會走鬼塘北的夾道,怕人會設銃暗擊。歪胡癩兒算定了他們會帶馬經過荊家泓的泓心,抄路到土堡背後,先佔住泓涘的高地,再差人進堡放話,前一天馬賊送信的走後,他就在沙上追尋過馬蹄印兒了。
「慚愧!慚愧!」盧大胖子扭回頭,朝歪胡癩兒語中帶傲說:「這支只算半滅!請罷,歪胡癩兒爺!——那邊另換三支火把!」
「我是盧志高!」盧大胖子嗓門雖啞得像破鑼,喊起來可真夠宏亮:「我找堡裏當家作主的出來說話!——角手替我響牛角!三遍角聲響過沒人回話,我要連根拔掉你們!」
「盧頭兒,您先請。」
「天,真的要亮了!」人們猜測說。
「線牽的鴨蛋殼兒!」歪胡癩兒說:「槍子兒帶風,壓根兒黏不著它!」
「盧志高也對天立個誓!」盧大胖子肅然的指著土堡頂上一盆壓脊的盆景說:「我跟這夥兄弟自願在歪胡癩兒爺手裏受編,奉差遣,馬歇紅泥墩,若有三心二意,有如那隻盆肚上的盤龍!」說完話,也理手發了一匣槍,槍頭正洞穿龍頭。然後,他們在堡外上馬,悄悄的拉走了。
六指兒貴隆搖手時,生著叉指兒的手叫盧大胖子抓住了:「妙,小兄弟,你算遇上我這好郎中啦,叉指兒,累贅小玩意,怎不去掉它?!來來來,我幫你治治。」
「我忘了教你們聽槍音,」他說:「無論對方是哪門哪路的,不用碰面,只要他一響槍,我就曉得了!」
整個土堡全在忙碌著。
六指兒貴隆把匣槍一理,整整發了一梭火。在迴盪全泓的槍音裏,前後都有人暴喊著「交槍!」「交槍!」泓心那四個死心了,乖乖兒的扔槍下地,把單刀也連鞘兒抹。
嘴說不及,砰的一聲彈嘯打斷他的話,為頭的那匹馬驚得直立起來,發出噓噓的嘶叫,把馬上那人憑空摔起,腰桿撞上泓崖,跌倒在地上。另外兩匹馬和那匹棗色的健騾,登登的朝後退,擠縮在一堆。
他們扼著荊家泓的一段,正是全泓最窄的地方;紅黏土和黑鋼沙錯夾的土層被急流沖刷,劈陡的夾立著,崖壁上滿是橫向的水齒,昇有一丈六七尺高,泓涘上一排點了幾十棵彎腰柳,落了葉的柳枝依然搖曳在窄窄的泓頂上,割碎了那一條狹長的天光。
二黑兒讚嘆起來:「歪胡癩兒爺,怪不得你能降劉五,殺杉胛,您是五虎將遇上諸葛亮,文武全拿得出手,上回蘇大混兒攻土堡,要有您在,絕不會死那麼多人了。」
「頭兒的心思我清楚。」為頭的那個說:「他知大夥人沒散心散了,打算散夥。——你沒見北地那種荒亂勁兒,戶戶糧甕大張嘴,哪還有旁的好拿?!你抬個財神綁個肉票,倒供他們吃喝,到頭沒人送盤兒來,你撕了票,還得替他刨個坑去埋!……這樣下去,順水淌到哪一天?!頭兒的脾氣,跟早幾年不同了!既到臨散夥,他在石家土堡這塊巴掌大的地方開殺戒,又算得什麼?!」和_圖_書
歪胡癩兒笑著又潑了半桶說:「老哥,酒太濃了,這是在替您滲花哩!」
在石家土堡,這是破天荒的一夜,人們大聲的猜著拳,喝著酒,醉呼呼的你推我撞,發出雜亂的喧嘩。歪胡癩兒是座橋,把兩個不同的群體啣接起來,彼此流通。祁老大光著紅通通的腦袋,講當初接盤兒送肉票的故事。石老爹含著長煙桿,說起土堡建造之後怎樣抗賊的。小秤鉈被他的夥友推到雷莊人一邊,那夥友說:「雷莊那回遭搶,就是他幹的,銀洋甭說了,他欠你們一頭白毛牯牛!」
「那還用說嗎?」小個兒打著公鴨嗓子,鬼搦脖子似的叫說:「我照您的吩咐,把信釘上樹,放了三槍告訴他們了!我就不懂,頭兒為什麼突然慈悲起來,上回我們在土堡栽了人的,土堡要是眼亮,就該讓我們取錢收槍!」
「山是人開的,路是人闖的!您歪胡癩兒爺的大名,盧志高早刻在心上了,」盧大胖子說:「不是我姓盧的誇句狂言,賣句海口,我走南到北廿多年,早先走私鹽,歇腿兒,捋卡子,上肉稅,亮字號,闖蕩江湖,明暗兩路,人物頭兒會的多了。碰高興,連天也拗他一拗。一生也只佩服一個人,那就是您歪胡癩兒爺!我盧志高不佩服那些大官大宰,佩服的是您心裏沒有個生死二字!匹馬單槍打杉胛,普天世下,沒旁人能辦得到……你編我,行!我跟我手下的,這是頭一回見您面,人全說您槍法高明,我算不自量,要跟您試試槍,贏了我,姓盧的算白玩半輩子槍,跟您牽馬執蹬也心服;贏不了我,咱們喝頓酒,算我結識您這條好漢朋友!憑心說,您在姓盧的地面上插手管事,打了刀疤劉五,編了祁老大,摘盡了黑道上人的臉面,要換旁人,我盧志高能吞下這口氣?!」
盧大胖子這一槍,使將要沉落的呼吼聲復又高揚起來,變成決定什麼似的一種歡叫,有些馬賊鬨笑得在馬背上打晃,有些掛了槍,把帽子也扔到半空去。沒有人以為大名頂頂的歪胡癩兒會比他們的頭兒更強到哪兒去,能比個平手就算他運氣了!
堡裏的槍隊有些穩不住勁兒,紛紛猜測著,打算扒槍上堡樓,人剛想動,叫歪胡癩兒攔住了。
澤地頭一回有一整冬的平靜……
土堡裏的人開始沉默了,他們信得過歪胡癩兒,但沒人親眼看見他舉槍打過夜暗裏的火把,誰也不敢說他就能勝過盧大胖子。六指兒貴隆急得像熱鍋上螞蟻,這邊垛口轉到那邊垛口,找到二黑兒、石七,一窩年輕好勝的議論起來。
「要是馬賊不打這兒走呢?」石七說,「那我們豈不是空等一場?!」
「我說,你們被收編了,甭想糊塗心事!——有誰動一動,子彈不長眼,當心打得你腦瓜出水!」
「我不信。」石七說:「除非您有神算法!您說說看,這陣槍響,來的是誰?!」
「什麼頭兒腦兒?!」上面的聲音說:「犯在我歪胡癩兒手上,只給他幹二等兵!」
「盧大胖子又舉槍了!」誰在那邊說。
祁老大不是三言兩語能嚇得住的,既受了頭兒的命,帶三個兄弟先放馬石家土堡,就不能無緣無故一槍不發栽在人家手裏。澤地拉槍隊,倒聽說過,可沒聽說中央常備旅還有什麼快馬班。他判準人聲在泓南,他就朝南邊的崖壁上貼過去,用極快的動作摘出匣槍。他快,誰知上面的更快,他身子剛一動,上面叭叭叭叭,理起四發火,他右手一麻,匣槍就摔了,另外三發擦著後面的頭皮,有帽子的伸手去抱帽子,帽子叫打飛了,只抱住破了皮的光頭。
他們在榛莽裏伏下去了……
「打得好,盧頭兒!」歪胡癩兒把匣槍拾回插|進腰眼,復又彎腰去拾長槍:「您的槍法也算夠神的了!」又轉身叫說:「各位闖道的朋友們,適才盧頭兒的槍法,我歪胡癩兒領教了!兄弟有言在先,只是陪襯陪襯,虛應個景兒,萬一打走了槍,別見笑!」說完話,腳尖一點,憑空就橫身躍上了白馬,左手略攏一攏韁繩,白馬順著韁勢朝橫裏輕快的舉著蹄子走動起來。歪胡癩兒拉栓頂火,單手舉槍,槍口斜對著天空,一隻眼凝望著火把,身子半偏著,猛然間,人們就見他左手一領,旋即鬆韁,雙膝一夾,白馬蹄花一翻,朝斜裏竄過去,那支朝天的槍口一低,砰的一聲,右邊的第一支火把就從橙黃色的燄心朝四處迸濺開去,再看那匹白馬響一路蹄聲,早已竄入遠處的黑暗裏去了。
「我祁老大認了!」祁老大苦笑說:「收編就收編,別那麼嚇唬人!有種你把我四個撂倒,咱們頭兒自會來收拾你!沒什麼好神氣。」
「嘿嘿嘿,我叫你們帶點兒小彩!機槍手!——預備掃射。匣槍手,發排火來聽聽!」
「神機妙算法兒!」二黑兒說,聲音有點兒顫。
貴隆不再說話了,他拉起匣槍的機頭。
盧大胖子剛剛回馬百步,一匹怒騰的白馬就單哨出了柵門,歪胡癩兒橫擎著比國造馬槍,高舉過頭頂,一直領韁撞至陣前幾十馬步的地方。
「抗?」壓尾的小個兒哼說:「幾百戶的大寨子,咱們也拿當大路走!憑他石家土堡那一堆破銅爛鐵也想擋馬頭?!若是他們敬酒不吃吃罰酒,單怕打得他連尿都溺出來。……上回我帶幾個弟兄,摸到西邊雷莊上,真像一頭栽進錢窖一樣,朝天放三槍,放出話去,那個肉頭嚇得手捧銀洋送出來,三歪還順牽一頭白毛牯牛哩!」
「好險的地方!」他仰起臉讚嘆說:「真他娘賽過華容道,土堡要在上頭伏上兩桿槍,咱們準栽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