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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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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儘管眼望在天上,人卻要捱受荒春的饑饉。在北方,春荒年年有,只分大饑小饑罷了;逗著上一年收成足,糧甕裏多少有些餘糧,窖裏窖著紅薯,胡蘿匐之類的粗糧,互相配搭著,加些野菜,饑是饑點兒,轉眼就能熬到麥季,那算是小饑;逗著上一年歉收,一冬把存糧耗盡了,那只能靠榆葉、野菜、石粉充饑,一個荒春熬過去,鐵打的漢子也虛得兩腿打晃。
「朝前走!」歪胡癩兒說。
晚霞在頭頂上變幻著。一群又一群歸林的鳥雀在彩雲下抖動著黑影。殘陽的碎光走動在葉簇上。悠漾的風裏有一種細細的朦朧蜜語;光的蜜語,葉的蜜語,鳥雀的蜜語,在人靈腑深處流動著。所有的思緒全斷了,只有一種半帶淒遲的溫感,隨著霞雲凝結成心隨意赴的顏色,慢慢的黯化,隱入蒼茫。
所有的時間全聚在槍托劃出的圓弧裏,等到狼群發嘷著撲來時,六指兒貴隆的匣槍發火了,歪胡癩兒指叉挑住斷柄馬槍的槍帶,舒手抓住苦楝的橫枝,挫身彈起,攀上了大樟樹,他從容的用馬槍發射,狼群驚遁了。
那件事從石七嘴裏傳開,被人談論過很久,沒想到這回王四真的遇上了狼。雷莊的雷老實親自騎驢到土堡來傳信,說是王四在屋後捋榆樹葉子,剛捋沒半籮筐,就見那玩意大模大樣的坐在樹底下守著他,王四沒在意,還當牠是條狗哩,那時日頭沒下西邊的屋脊,誰也不會想到是狼。王四又捋了一晌,心想夠了,早點回去上鍋蒸罷,剛要下樹,那玩意迫不及待,拜月似的站起來嗅他的肉味。王四一瞅,我的媽,哪裏是狗?!尾巴蓬蓬,一把掃帚似的,明明是隻餓極了的狼嘛!王四收回腿,蹲在樹椏上不敢下來了,狼也餓軟了腿,蹲在樹底下,眼盯王四淌口水。王四想喊叫歪胡癩兒爺遣回來的槍隊上的人來攆牠,脖頸鬼掐似的叫不出聲,看著看著太陽就下去了。
「王四叔在這兒爬的樹。」貴隆說:「榆樹葉兒是他在樹上捋下來的,草蒲鞋是他爬樹時脫的。」
「這不是陷穽獵法,」歪胡癩兒說:「我只是放羊在死穽裏。你該留在下面撥弄羊耳朵,拿羊叫聲把那玩意引過來,一隻嚐過人血的老傢伙,當牠看見我,牠就會不顧那隻羊了。」
「嗯。」他緩應著:「它要出……了!」
大群的人冒著尖寒的風到野地上去圍獵了,差不多每個人都很快的學會了歪胡癩兒傳授的獵法,用醃藏的獵物和少許留來作糧的餘糧生活下去。
若依往常慣例,牠在起撲前多少要有些跡象,但牠沒有,牠在兩丈開外的地方,沒用前爪刨地,沒有蹲身,就箭一樣的急竄過來。牠狡就狡在這點上——對於一個裝佯的死敵,任何準備動作都會造成對方的機會,牠不放過這一點。
貴隆和石七他們抬著罟去了。
歪胡癩兒要獵殺那隻闖進澤地的狼,土堡和雷莊的人全都不安起來。多少年來,沒有人像歪胡癩兒一樣從外界進入他們的生活,他具有一種懾人的力量,使人們由懷疑、驚懼、依附到關心。除了像雷老實那種執拗人,其餘的人對歪胡癩兒的敬畏幾乎和許多傳說中的戒律相等,雖然沒有什麼人跳出來幫他去獵狼,但誰全盼他真能獵得那隻狼。歪胡癩兒帶了槍彈,乾糧和水,六指兒貴隆把匣槍別在腰眼,牽了羊,揹著一把鍬,一把斧,和一捆蔴繩,一大早就出門了,堡裏的婦人們站在圩上目送他們,好些土垛上都插著香。
「歪胡癩兒爺!」雷老實說:「容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您打鬼子八路,神佛佑您,您攆狼嚇狼全行,求您不要害牠的命!狼神見了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歪胡癩兒和油工扁頭奔過來。
他抿住嘴沒再吭聲;一件事情使他發怔——就在她那邊的一塊大石背後,亮起兩盞怪異的綠燈,那是狼的眼。開初他隱忍著,不願驚壞她,驚壞眼前的夜色,他想過,只要牠不打歪算盤,他就放過牠,他一點也沒有殺牠的意思。但她立刻從他的臉上覺察到異樣的事。「什麼?」她悄悄的伸過手,她手掌帶著顫索。頓然間,他惱怒起來,他覺得牠不該闖入他們平靜安寧的天地。「沒什麼!」他說:「祇是一隻狼,聽我話,只當沒見著牠。」
甚且他記得起那個春夜,記得河水滾過滿佈漂石河心的聲音,那夜的月色很柔媚,像妻漾著笑的臉,臉上亮著春華。妻剛生過頭胎子不久,他跟她抱著孩子翻過大石稜稜的荒山走岳家,在那邊山甸子上看過一場野戲,摸黑趕回家,路途並不遠,只隔一個山頭,對一個獵手,一座山並不難翻,他走熟那條山道,曉得哪兒有彎,哪兒有澗,哪兒有行路人坐著歇腿的石頭,但對妻來說,早一程加上晚一程就遠了。
「你們看見那玩意了?!」歪胡癩兒說。
「那你得學著點,」歪胡癩兒說:「盛世的詩書,亂世的槍刀,一樣的斤兩。你學會開銃放槍,並不一定用在打獵上,我早先要不練好槍法,再多十條命,也沒有了!」
蠻野的閃光又從他眼瞳裏爆出來,沒有緊張,沒有驚懼,信心和經驗揉合在一起,使他料準了即將來到的一夜;那不是單純的獵殺一隻狼,而是要從澤地人們的心裏撕掉一種保守而執拗的東西。再沒有多少時間了,他穿過北地那些百里無人的焦土,他在大塊焦土上憑弔過已逝的角聲。——那是保守的、被動抗爭悲慘結果,使許多銃隊、刀會、槍隊,被逐一屠殺在他們自己的莊頭。八路是一把魔性的野火,犧性者的血液更加染亮了它的顏色,紅潑潑的席捲而來。要想把住湖東這個犄角,保守性的勇敢是不夠的,必得使澤地、吳大莊、紅泥墩子,和其它散碎的力量凝在一起,跟中央在湖西的力量相連。在大悲劇臨近時,他要跟湖東一帶的生靈一起迎接它,沖破它;至少,他要取得公平的代價。他是個粗野的人,也祇能看這樣遠,在直感的閃光裏,他決定要跟澤地上某一些傳統挑戰,他要撕碎那些,讓未來的抗爭更產生巨大的力量!這些思緒在午寐的矇矓中游離,逐漸聚合。在悠漾的風裏,西方的幾縷橫雲托不住斜墜的太陽,天漸漸的晚了。
立即有一種強烈單純而敏銳的感覺撲進他剎間無緒的心底,他圓睜著的右眼彷彿能穿透那層初昇的地氣,洞燭林中曠地上所有的動靜。
他們從榛莽上踏過去,一直走到林子中間一片三十畝地大的空地上,那兒前面有一棵黑皮老樟樹,樟樹旁邊有一排較矮的苦楝,老樟樹背後橫著一條帶彎的泥水塘,塘面不甚寬hetubook.com•com,但足以阻住狼群。
山根前的月夜有著荒涼奇幻的美,月從東方起,月出前,暈輪搖盪在水面上,一片散碎的橘黃顏色,暈輪彎彎的,弧裏帶著弧,越湧越闊,越翻越亮,它射透了山缺間卷積的雲朵,把一道道壘疊的雲影也映進河心。山在北邊兀立著,沒有什麼山茅草,山的影子永也擋不住水上月色的溫柔,他們沉醉到連蛛絲也懶得去捏了。
那邊有棵分椏的老榆樹,樹下留一攤乾捲的榆葉,四邊的短草被人作踐過,草上還放著一雙斷了耳的草蒲鞋。
「我得尾著牠!」歪胡癩兒說:「這種害人的玩意兒,不能讓牠留在莊戶附近,要不撂倒牠,早晚會弄出事兒來!」
歪胡癩兒聽不見一切身後的言語。他和貴隆走到雷莊背後的林子裏,察看地勢。二月中旬,風軟軟的兜著嫩色的林葉。歪胡癩兒和六指兒貴隆卸下肩上的東西,拴定了羊,兩人就分頭尋找那隻狼留下的痕跡。
扁大的月亮終於凌波了,像隻黯黯的紅盤,可惜有些殘缺。他們還是靜坐著,河心的波浪,月亮和遠處亂抖的光帶,彷彿全搖盪在人的心上。
石七有意捉弄他,他一本正經的和他打了賭,到了半夜,領著一條灰毛狗去嚇他,那條灰狗是常跑亂抗的食屍狗,破蒲包裏的棄嬰沒斷氣牠就敢拖。石七領著灰狗,踩荒來到亂坑裏,王四真的捎了捲破蓆,躺在一座大墳前,頭枕著碑座兒呼呼的打鼾呢。石子聳狗過去,那狗心貪嘴饞,竟然假戲真做上了!但凡狗拖人屍,狗都要繞著人轉圈子,先轉大圈,後轉小圈,再蹺起腿來,沖著那人溺泡溺,溺完了聞嗅,嗅完了,揀下口的地方舐。灰狗過去繞圈兒,王四連鼾也不打了,直腿直腳僵挺著,像死人一個樣。灰狗圈子越繞越小,繞到王四身邊,剛要蹺腿撒溺,誰知王四一伸手把狗腿撈住了,尖起嗓門學鬼叫。嚇得灰狗吱著牙哭,掙脫王四的手在地上打滾。王四那一抓不怎麼樣,灰狗從此癱了一條腿,再不敢下亂坑去拖屍了。後來王四醒了酒,壓根忘了打賭的事,倒問石七說:「怎麼搞的?那夜竟會倒在墳上睡一夜?!做夢夢見一隻灰狼來吃我!嚇得我鬼叫!」
民國卅四年的曆書由老貨郎施大的挑子帶到澤地來了,施大更帶來一宗稀奇的物件——一封由湖西中央地輾轉遞來的信,青石屋夏大爺夏福棠寫給他爹老神仙的,信上除了問安,也提到鬼子敗象畢露了,他不擔心旁的,祇怕八路趁機佔地盤。
「春荒不算荒,大夥莫慌張!」歪胡癩兒永是掛一張不把什麼放在眼裏的笑臉:「前幾年,我叫東洋小鬼困在雲台山,開頭還有糧吃,到壓尾,滿山叫鬼子大炮掘遍了,我們吃石粉,啃草根,一樣活了廿二天。澤地是塊好獵場,紅草窩,野林裏,多的是小野味,湖上飛著水鴨,湖裏有撈不盡的魚蝦,愁什麼?餓不死人的!打獵是我老行當,我教你們獵法!」
「虧得那一咬,把王四咬出了聲,叫了一個『狼!』字,莊上人聽見了,雷一炮、方樑、小羊角幾個,掄著槍搶向莊後去,狼是竄走了,頭套在籮筐裏的王四還拖著腿在爬哩!後來的打著火棒子一照,王四右邊腿肚兒整沒了,紅裏帶白,露出骨頭……火不照還好,一照他就昏過去了。」
他橫過一片淺沼時,突然停住腳步,蹲下身凝望什麼。——在淺沼邊灰黑色的濕砂上面,深深的劃出一路爪印。「噢!是牠!」他自言自語說:「是紅草裏的那個鬼玩意兒!」油工扁頭跟過來,伸著頭一瞅,兩腿一軟就坐在地上。
「每年春荒沒有今年重,大夥都覺得苦兮兮的,餓得滿肚皮酸水。」身子瘦削的小羊角坐在罟捲上說:「有您歪胡癩兒爺在澤地,凡事都不在我們眼裏了,真砍實殺全不在乎,還怕餓肚皮勒褲腰嗎?!」
「我說,老實爹!」歪胡癩兒說:「我不信狼神不狼神,牠沒傷人,我沒傷牠,牠既已鬧出事來,我找到牠定剝牠的皮!我這人做事,一向講公平,該怎樣,沒價錢還!」
他兩眼一瞬不瞬的望著,黑和白也劃在他心上。就在今夜,他要選取多年前他和妻共擁的月亮;那樣的月光和那樣溫柔的情愛使他勇悍的和一切出自黑暗的野獸抗鬥,鬼子、八路、或是一隻侵迫安甯的狼。
「是時候了!」他心裏想。
狼沒有動過,陰沉冷鬱的等待著什麼;歪胡癩兒也沒有動過,彷彿是塊嵌在泥地裏的石頭。那狼似乎知道牠今夜遇上了死敵——馬槍準星尖上跳起的光比牠還要冷鬱,他不比前些時遇到的那個頭頂籮筐的人,他是個鐵人。但時間對牠有利,牠等著。
六指兒貴隆跟二黑兒揀泓灣處張罟,兩人蹲在灌木叢旁張緊罟繩,響銃後不久,他們看見獵物奔竄過來,一條青灰帶黑的影子在前邊閃動,六指兒貴隆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隻狼了。張起的罟網離地少說有四尺多高,但用它是擋不住狼的,當小獵物撞響罟鈴時,那隻狼前爪一發力竄起六七尺高,連縱幾縱就連影子也見不著了。
「使吊籠去誘紅狐,好像使直鉤兒釣魚一樣!」歪胡癩兒說:「紅狐比狡兔還要精靈,入冬下穴,穴深七八尺,不到餓急了牠不出來,每個狐窟全有幾處出口,你不知牠要從哪邊出來!……紅狐出窟時快過野獾狗,只能看見一溜急微的紅煙,非等牠一頭鑽進荊棘叢,牠決不回頭,所以抓牠必得揀個白天,先找出那些出口,插上標兒,等夜晚燃火起煙,燻牠出洞。這種方籠,就是牠的剋頭。只要那個洞不是空洞,我會讓牠心甘情願的悉數進籠!」
日出後,那隻重傷的巨狼還掙扎著,從泥塘裏爬出來,但牠實在不能爬得更遠了,牠失落光燄的眼泛著死沉沉的綠,狠狠的凝固在草尖上,牠前爪曾將塘緣潮濕的泥土刨成凹坑,牠就伏在坑旁,任陽光和葉影在牠身上搖曳。不久之後,牠走動毛浪的抽搐停止了,牠的頭軟軟的垂在牠自己刨成的坑凹裏,牠白礫礫的尖牙揣地,牙縫裏掛著黏黏的血絲。
歪胡癩兒沉吟了一會:「好吧,」他說:「我會告訴你,怎樣弄得那羊直叫,讓匿在林子裏的餓狼聽到。」
「牠想把狼群招引過來!」歪胡癩兒說:「這隻老傢伙咬了王四,嚐出甜頭來了,想把狼子狼孫全招出紅草,若不早點兒剷除牠,麻煩就大了。」
「早先我們獵狐,全是使吊籠。」貴隆說:「那也只能獵到貪嘴的黃皮子,那東西渾身騷氣,只要得皮毛罷了!紅狐狡猾得很,牠連吊籠的邊也不沾。」hetubook.com.com
依照日子推算,十二、三、四三晚,月落時正在五更初起,如能在那時擊殺牠,他的槍彈足可維持到天亮。現在,他清楚只要他略動一動,惹得那狡詐陰沉的巨狼閃撲,狼群就會蜂湧而上,即使他擊殺前者,他也會讓狼群撕碎。在這種景況裏,他和巨狼的搏鬥只有一擊的時間。
一些腳步從野林附近踏過來,又踏過去了。
在人們燒起篝火去燻紅狐的夜晚,歪胡癩兒跟六指兒貴隆說起打狼的事。
「牠身上找不出傷。」貴隆走過去翻弄說。
河從背後兩座壁立的山崖中撞出來,在東邊朝南滾流著。她從他手上接過孩子,解懷餵奶,他們坐在一塊石上,肩靠肩,在流寒的風裏互傳溫熱,兩人滿心有話也給了星,給了河,給了嘩嘩的流水;在那樣溫存的黝黯裏,野蛛絲黏黏的,一忽兒粘上她的手,一忽兒又飄上她的臉,他伸手替她去捏,捏開她臉頰上那根絲,她回手去捏他肩上的那一根,兩人捏的是一根絲的兩頭。他不能忘卻,無數心裏的蛛絲那樣把他和她牽連在一起在那早春的充滿情愛的永夜。
月光由淺而深,轉成略帶黯紅的黃色,他眼縫中的對手站立起來,即使有了這樣的機會,牠的行動仍那樣慎重,牠用極巧的步子,前腿碎而快,後腿緩而輕,向兩邊飄忽的挪移兩次,遠遠兜著他走動。很明顯的,牠和他選取了同一拚鬥的時刻,在牠沒成功前,牠習慣謹慎的隱藏住牠兇殘的暴怒——牠等得太久了。
時間在人與狼中間流淌過去……
「不談那個。」歪胡癩兒避開貴隆的眼:「明天你得幫我找隻羊,狼喜歡吃活東西,尤獨是羊。我用羊,只是引牠出來,不是設陷阱,我要放單鬥鬥牠,不要央誰幫忙。」
野地上的殘雪消融了,風仍然是寒的,寒裏略帶半分粗心人不會覺得的暖意,春又悄悄的來到荒原。那在表面上同樣難以覺察,草在發芽前,碧嫩的草芽是柔軟孱弱的,沉重的含滿雪水的泥土禁錮著它的生長,使那些小小的芽尖被壓出變形的扭曲來,但草芽本身不自覺的生命具有一種推動的力量,使它戴著泥土的帽子,從一點點裂隙裏呼吸到風的氣味。樹木在發芽前仍舊是枯黑的,它們顫立在地上,傾聽它們軀幹裏生命流動的聲音。融化的雪水滲到地層下面去,第一層泥土鬆潤了,它滲向更下一層,同時也滲入樹木的根鬚。無數生命在地層下蠕動,螻蛄,蚯蚓,毛茸茸的刺蝟,食屍蟲……無數聲音在傳遞著春來了。在地層吸飽了水份,以足夠的溫潤去孵化更多生命的時候,多餘的雪水便淙淙瀝瀝的向凹處匯流,聚成清澈透明的沼澤,溫柔的凝固著,一面鏡子似的映出天的顏色,使天空和大地遙向默契。挺立的樹木的黑幹也臨沼映照它們的影子,雪水從樹梢緩緩的滑落下來,使那些灰黑粗糙的表皮上留下一段一段濕痕。背陽的一面,原留在椏隙間的魚鱗狀的蘚苔首先復活了,擺脫一冬的黯淡和乾澀,發酵似的膨脹著,擴大綠色的浸染,驚奇的向周遭回顧如初醒的嬰孩的眼睛。在更高的枝椏上,隆起無數小小的瘤狀粒,透明的浮皮包不住粒尖欲吐的顏色,使人感到一種彷彿從極遠處來的,溫柔而又迷人的春的氣息。
頭一回殺狼,他用的是攮子。
「我自幼也聽我爹說過,說火銃不准沖著人瞄,更不能沖著人放。」歪胡癩兒聲音有點兒淒愴:「我說,貴隆,等我殺的人連自己也算不過數了,還想過,陰世見了爹,只好說:死在我槍口下的不是人,全是淡無人味的畜牲!……上一代不知下一代的苦,人,做事前摸摸心就行了,不用聽旁人。」
「誰都行。」歪胡癩兒臉漾著笑:「只要他能看開生死。像我這種人,天生不是顯姓揚名的英雄豪傑,在官府眼裏,是個土牛木馬大老粗,我打鬼子八路就是打鬼子八路,活一天打一天到死為止,誰要我說出奧妙來,我是沒有的!——來罷,貴隆!你跟二黑兒涉水過去張上頭道罟,石七跟小羊角抬著罟捲兒朝前去,到狼壇那邊張二道罟!其餘的跟我進林去,散開來歇著,等各批人把罟張妥了,我們就響銃。」
王四的膽子本來就大,又藉著酒勢,更大得沒了譜,團著舌尖說:「你四爺我是在狼窩裏長大的,公狼不敢沾我邊,草狼見我就朝地上蹲,怕我發起酒興來,扯下褲子打牠的窩!不信?!我們賭個什麼……我敢在西亂坑墳頭上睡一夜!」
除了不認老,膽大心粗也是王四的特色,不怕黑裏見鬼,野地上遇狼。有一回,王四在石家土堡喝醉了酒,石七誑他說:「王四叔,你今夜回不去了!西亂葬坑裏鬧狼,你裝了一肚酒,不要便宜牠喝了!」
他們翻上泓脊朝西跑,頭道的罟鈴業已響成一片。
「瞧這邊,」貴隆說:「沼邊有那玩意的爪印。」
「不用擔心,老爹。」有人說:「今年逢雞年,雞一叫,離天亮不遠了,說不定就應在今年,東洋小鬼要丟槍!上回歪胡癩兒爺殺了魔頭杉胛,那個南木大佐為何不來清鄉?!依我看,鬼子是一年不如一年,後勁不繼啦!」
咩咩的羊聲把他弄醒了。
「那可說不定。」歪胡癩兒說:「我相信天底下狼性全是一個樣,不會比杉胛跟蘇大混兒強到哪兒去!牠沒傷人,只是沒碰上機會罷了!你看,牠竄進四姓泓去了,罟怕攔不住牠,我們快尾過去!」
「牠五臟六腑全換了地方了,」歪胡癩兒平靜的說。
「我怕!」她說:「牠準是打食的,就會撲過來……」
在面對著死亡的一夜,他沒有想過旁的,祇想讓那飄遠了的世界重新回來,讓生者共享,那也就是他活著的意義了。
直到各處全收了罟,人們裝了滿簍的獵物回去,歪胡癩兒才悶悶的趕回來;他一路尋找狼的爪印,但那爪印在狼壇那邊消失了。「雷莊的幾個,該帶著槍回莊去!」他說:「那玩意要是不回紅草窩,牠就會在雷莊附近出現的!」
「歪胡癩兒叔,」貴隆說:「您當真要打殺那隻狼,我沒話說。不知您怎樣能找著牠?……幹這事,不像打鬼子八路,沒人肯幫您的忙。」
「放槍罷,」貴隆在他頭頂上說:「為何不放槍殺牠!」
歪胡癩兒掮上靠在一旁的火銃,迎著愈來愈亮的晨光,挺起堅實結壯的胸膛,伸一伸兩臂,他淡淡的影子是碩大而長的,一棵hetubook•com•com樹樣的伸佈在沼澤上,他各處的關筋全喀喀嚓嚓的發出有節奏的飽蘊著力量的響聲;初來的春天的氣息在他身邊彌漫著並進入他的呼吸,他野性的力量是勃勃然的,像他周圍的春天一樣,——他把大地的生意帶進心裏去,在這一剎,澤地上的春荒只像一條小泓,他只消一伸腳就跨過去了。
一隻被塞住洞口的煙火燻急的紅狐竄出來,竄進一個正安置在沒起煙的洞上的方籠。一些人在歡快的呼叫著。歪胡癩兒兩手撐著腰,斜坐在草地上,癡癡然的望著貴隆。
歪胡癩兒的獵法遠比張福堆頭那些獵戶的獵法新奇,他領人到野林去剝取柔靱的樹皮,使淤泥浸過,打碎了編成巨大的兔罟。鋸了大堆的細木條,打製成獵狐的籠子,那不像一般吊籠那樣狹小,而是方形的,籠底留著圓孔,裝上鉛絲編就的倒刺。
慢慢的,他體會到狼的習性了,從一隻初生的小狼的世界,到垂暮老狼的世界,那一串由於維護生存而獵取並造成殘忍習性的過程全裝進他的心和眼。他心目裏的狼再不是可怕、神祕、難鬥的東西,他對付牠們的法子是最原始,最野蠻的,他把從牠們那裏學來的諸種技巧全反用到牠們頭上,憑他頭腦和機智,憑他超人的體力,他贏了。
銀花搖搖頭:「別說狼神了,石大媽,像歪胡癩兒叔這樣正直的烈性人,只怕天也會讓他三分。」
「兔罟不但能捉免,連小獸也照樣抓,」歪胡癩兒說:「澤地這種溝泓遍佈的地勢,最適合張罟圍獵了!罟要張在溝泓的險窄處,罟邊上繫著鬧鈴。各處下了罟,然後圍獵手在平地上響空銃,敲大鑼,弄得一片響音,這樣一來,不論草窩、樹穴,那些膽小的獵物存身不住,一定紛紛朝泓底奔竄,這時刻,銃手出現在兩邊泓涘上,尾著開銃,獵物竄到張罟處,上不來,退又沒路,明知撞進罟去難脫身也非衝不可。獵物一進罟,罟鈴響了,拉罟手一鬆罟繩,罟網就把獵物罩住了,罟網沉重粗糙,越掙越裹得緊。有年冬天,大雪後,在老家夾谷裏張罟,單是頭道罟就網住了幾十隻肥兔!使這種法兒,要比射獵強得多了!」
「早先有狼進澤地嗎?」歪胡癩兒說。
「一隻大狼!」貴隆銳:「牠輕輕一縱就打罟上竄過去了!」
她屏住氣貼近他,她和孩子的柔弱激發他,使他本能的抽出攮子反握著。月亮穿過一塊厚雲,清光頓然黯下去,那隻狼拖長尾巴,偏著身子溜動了,鬼眼倏現倏沒,突然出現在他身邊三丈遠近,使前爪交換的刨著地,刨得石稜兒亂滾,他知道牠正在磨牠將要撕人的鉤爪。牠舌尖上流著發亮的黏涎。他一動沒動,用眼角的餘光罩住牠,等著牠起撲。
——直到雷老實家的長工王四和那隻狼在打鬥中斷了腿,人們才又驚悸起來。
慢慢的,歪胡癩兒覺得什麼地方有些異樣了,牠不是一隻孤單的狼,牠領著一個族系。許多鬼眼在遠處,在林下的黑裏亮了。羊羔又在咩咩的叫著。
他忽然把身子仰靠在大樟樹上,他的眼瞇著,臉歪著,槍順在手邊;在這最後一刻,他渾身平靜,內心透明,他相信他會鬥贏那隻巨狼。
一路荒山碎石翻過了,妻累得不時蹲下身去捏鞋尖。「找塊石頭歇歇罷,那邊河岸上有。」他說:「妳看,月亮快出山了。」
「不成!」貴隆瞪眼說:「若真來了成群大陣的,眼看你鬥不了他們,我在穽裏幫不上忙!我這管匣槍,帶著有什麼用?!」
牠繞著陷穽打轉,牠走得那樣輕靈,一根草葉的搖曳都難逃牠的知覺,牠又走得那樣沉著,使那些貪饞的灰色同類屏息,牠確是不同於牠們急性和粗率。
「我本想使攮子對付牠的。」歪胡癩兒自言自語說:「看樣兒,明晚怕不止一隻,我得要捎桿槍了。」
「您說澤地會完嗎?」
「那你就快上樹。」歪胡癩兒這話是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的:「牠來……了!」
他看出來,牠是個異常碩大的老傢伙,瘦嶙嶙的脊背分開月色,一根根脊毛反射出濛灰色彩,一粒粒光亮在牠脊毛的毛尖上跳動著。
「像在雷莊那邊,不是嗎?」貴隆聽了一會說。
當天不到晌午,穽就安妥了。兩人取用乾糧時,歪胡癩兒跟貴隆講起獵狼時應該留意的事。
「不!」他說。
「這不是一隻狼的事情,貴隆。」歪胡癩兒挺直了身子;火舌被風絞成兩股,中間一條黯影落在他臉上扭動著:「我要你曉得,澤地抗過蘇大混兒,假如鬼子氣燄一消,老中央是遠水不救近火,八路勢非捲過來不可,到那時,澤地就……完了!我是個包皮肉長的,貴隆,打不死是假話,我有口氣,要讓人明白——該幹就幹!」
「我倒不是真有什麼能為。」歪胡癩兒忽然被什麼觸動似的說:「人若看透生死兩個字,什麼樣的災難,也全折磨不倒他了!我在想——」他彎腰捏起一撮鬆軟柔潤的泥土:「有一天,我死了,不要棺材,能埋在這麼一把潤土裏,還有什麼再能磨難到我頭上?!腿伸著,眼閉著,那時天再掉下來,只好換旁人去頂了!」
另外幾批圍獵的人在四姓泓的泓脊上走,扛著銃,抬著罟捲兒,彼此打著招呼。
狼嘷聲起來了,那是起在夏家泓南的紅草深處,聲音遠而弱,碎成無數朦朧的小翅,在黯裏游舞著。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回憶早年,他的影子落在光禿的岩山上,每一張硝得硬硬的狼皮上都顯示他生命生長的痕跡。他特別偏愛那種摸上去刺手的、剛硬帶野性的皮毛,寒風呼號的隆冬之夜,他睡在狼皮褥墊上,夢也夢的是冰下的寒水,雪蓋的山峰。
長工王四是個爛糟糟的半老頭兒,只准他自己老,不准旁人說他老。人長得不矮,他說他比毛驢高,要不是有點籮筐腿,更要高一截兒。一年四季身上不離油衲襖,一股驢騷味也不准人捏鼻子。腰眼的草繩上,掛著黑布百寶囊,囊裏裝的是小玉猴兒,大銅錢,大把鑰匙,桃核刻的龍,黃布符,火刀火石,還有一把剃頭刀。不論朝哪兒一蹲,王四就會掏出小玉猴,像摸骨牌似的搓著捏著,說是玉器要人汗浸,浸久了,變成透明的活玉就能護身,他相信他的小玉猴是塊活玉,常把它沖著日頭照著說:「喏!瞧,玉心好像一汪水,你沒看見一塊黑點兒在動來動去嗎?!……」要是掏出剃頭刀,他就摸著下巴乾刮鬍子,刮得嘴皮兒外邊血漓漓的,像亂塚堆裏竄出來、剛吃過嬰屍的癩皮狗。假如刮下一根變白的鬍子,旁人說:「王四,是根白鬍子罷?」那,王四會說www.hetubook•com•com:「哪有白鬍子來?!剛剛我舀麵,粉沾的!」
「一窩七八隻。」貴隆在大樟樹的葉簇裏咕噥說:「牠們圍上來了!」
貴隆像猴子一樣爬到那棵黑皮老樟樹上,歪胡癩兒業已把馬槍抄起來了。他一點兒也不緊張——地氣也擋不住那狼兩盞綠燈似的眼,那強烈的綠燄正灼灼的燒亮他正前的濃黑,牠無聲無息,出現得像個鬼靈。這時刻恰對他有利,就在牠出現時,月亮起暈了。
咩咩的羊叫聲又響了,那邊的穽蓋掀起,六指兒貴隆跳上來了。他在黯黑裏挨過身來,坐到歪胡癩兒身邊。
而歪胡癩兒以靜制動,此牠的撲勢更快,灰影一閃之間,他雙手橫掄馬槍,只用槍托部份劃了一個猛力的、極小的圓弧,他清楚狼是銅頭、鐵腦、蔴稭腿、豆腐腰,若想一擊成功,非用小圓弧打狼的要害不可。而這個圓弧,正和賭桌上旋轉不定的骰子,決定他抓哪副牌——蹩十或是天子九。
大樟樹的樹影從西邊的泥塘裏移到北面,又在月斜時迴轉到東面來,逐漸伸長。他感覺一夜已去了大半,月亮正在下沉。月亮正在下沉,在下沉,他仍然一動不動,但他能用樹影和月色的變化,想像出月落的景況。
歪胡癩兒繞著黑皮老樟樹轉了一圈,朝東數著步子走,數到廿步,停下來,拔出攮子,在地上劃了三尺左右的方塊。「我們在這兒挖穽。」他說:「你取鍬照我劃的界兒朝下挖,挖有肩膀深就夠了,方穽朝後,橫著掏個大洞,洞口要低,洞裏要能睡得人,我帶斧到那邊砍木頭,來打成穽口的木欄。出土不要堆在附近,把它鏟進泥塘去。」
說失望嗎,不如說羞愧,但他沒灰過心,他只是一個初出道的獵手,有時間讓他學習更多更難的事情。整整一冬,他從年老的獵手那裏聽取許多關於狼的傳說,諸如:狡猾的老狼會使鼻孔吹燈。雪路上野狼跟車走,會使騾馬發癲狂,奔下路溝。野狼打轉,五狼攔路,不見人血不退等等。他並不完全聽信那些傳說,也不過份輕視傳說的無稽。他一樣樣體驗那些,他活生生的思想流進狼群的心裏。
「春草連夜發!」歪胡癩兒在遠近應和的鳥喧聲裏感嘆說:「這次圍獵過後,接得上樹葉和野菜了!」他倚在一棵樹幹上,眼望著鳥翼下的晨光,一串露滴從枝梢落下來,碎在他疤痕滿佈的頭上,適才一段路走得太急促,他一個人扛著一大捆罟捲兒,額頭上業已微沁出汗粒來了。
「要不是倚仗那隻活玉猴,他就不會傷了腿了!」雷老實說:「他離莊後不遠,一聲喊得應,等天黑定了,他再不回來,自有人會打著火棒子找尋他,用不著他自去鬥那狼,……誰知他偏信活玉猴兒能護身,單憑一隻籮筐,一把剃頭刀,就和那狼鬥了起來。他跳下樹,狼撲他。他一籮筐正卡在狼頭上,橫著狼肚皮抹了一刀,抹得牠皮破血流。那狼也真狠,挨一刀還不鬆勁,好像吃不到王四一塊肉不甘心。玉四跌坐地上,把剃頭刀翻得口朝外護住脖子,氣喘咻咻的罵說:『箇雜種,諒你不敢咬四爺喉嚨管兒!』
就在他和六指兒貴隆倒拖著死狼回土堡時,何指揮的隨從陳積財渾身是血,也進了土堡的柵門。吳大莊在血戰中……
歪胡癩兒打了個呵欠,背靠在老樟樹幹上:「不要耽心,十三歲那年,我就攜槍去獵狼了,狼牙再銳,撕不掉我半塊皮。」
「我甯願上樹去,」貴隆說:「穽裏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我把穽蓋反捆了,讓羊羔留在那裏罷,牠自會叫的。您聽,牠不正在叫嗎?!」
歪胡癩兒用他自己的心跳計算著時間。那些綠色的火燄逐漸攏聚,朝前游漾過來,月光勾出牠們的額頂;有一隻母狼翹著鼻,發出古怪的低嘷,嘷聲只在喉裏翻滾;另一隻斜過身,拖著掃帚尾巴,大模大樣的逡巡著;幾隻上前,幾隻退後,在那隻最早出現的巨狼後面彷彿計議什麼。
「別驚著毛娃兒,」他說:「我自會對付牠。」
篝火黯下去了,淺淺的月光鋪了一地的霜。歪胡癩兒跟在獵狐人後面,走向另一處標妥的狐洞去。忽然,他聽見了一隻狼迎著月亮長嘷的聲音,有兩隻遠遠的應和著,在沒有什麼風的靜夜裏,嘷聲很響,同時久久的在林子中迴盪著,他略停了停腳步,側著頭分辨嘷聲起在哪裏。
開頭他倚仗槍和銃,進山去打狼,他輸得奇慘。有兩回,他在最適當的機會,最逼近的地點,沖準亂石中的鬼眼開槍,但那玩意兒似乎比鬼還難捉摸,鬼眼一閃一滅,在半空飄盪著,彷彿不沾地的靈火;明該射中牠,但牠仍然無傷。壓尾,牠彷彿從他指縫裏竄出去,無聲無息的消逝在夜暗裏,再不回來了。那使他頗為自信的槍法失了作用,儘管他能在碱場邊射中輕靈的驚鹿,但他對付不了一隻狡猾的狼。
「下穽去!」歪胡癩兒望望四野,隔著地氣的林子黑沉沉的晃動著:「只要牠在附近,不愁牠不來!你留在上頭,我沒法照看你。」
「誰曉得呢?全都這麼傳說的呀!」施大一口牙全老掉了,說話時,兩頰癟出深深的洞:「說蔣委員長練了一營飛兵,肩上帶鐵翅,翅膀一招三百里,人人帶有死光照妖鏡,百姓照了沒事,邪魔照了化灰塵!也有剪紙的,疊三疊,剪三剪,紙就成了字,上面記著昭和多少年日本要亡。我老了,旁的指望沒有,一心想看看真太平。」
圓弧那樣有力,帶風的槍托正打中狼的後腰,在他滾身躍起時,那玩意兒從他頭上直直的摔了過去,牠長長的哀嘷因牠嘴喙沒入泥塘而變成一串水泡。那一槍托似嫌用力過猛,餘弧直射至老樟樹幹上,使槍柄和狼身一齊飛脫,落在泥沼面上,驚遁了林尖上的落月。
澤地今年的春荒,在年前就咄咄的落下來了。
猛可地,牠凌空躍撲過來,但攮子比牠爪尖更快,準準的攮進牠頸下的嫩肉,他不自覺的鬆開攮柄,扼住那隻狼的頸項,牠掙扎著,但逃不出他十把鐵鉤似手指,他拖著牠朝大石上硬碰,牠的血從嘴邊飛落到他的臉上。
在路上,他讓她走前面,月亮沒漏頭,星粒兒又疏又遠,她一上黑路就有點兒惴惴的:「毛娃兒他爹,天這麼黯,路上不會冒出狼來罷。」他用一種使她安心的聲音笑著:「狼來更好,咱們毛娃兒多床狼皮褥子好過冬。」
許多m.hetubook.com.com小獵物在落下的罟網裏掙動著。
「那,這些牛腰粗的罟捲又有什麼用?!」雷莊的方樑說:「難道兔子大睜兩眼,自朝罟上撞嗎?」
「我說過,那樣不公平。」歪胡癩兒說:「你記著,太陽下去,你看天頂泛紫霞了,你在洞口伸手去搔撥羊叫,叫一陣就鬆開牠。然後,每聽一聲狼嘷,嘷聲一落,你就去搔撥那羊,至於怎樣鬥牠,那就是我的事了。」
太陽出來時,各處張妥了罟,銃聲就從遠遠的泓頭一路響了過來;圍獵的人們除了響銃,還發出大聲的呼喊,使長竿撥動灌木,使受驚的獵物群起奔竄。那些獵物竄過濡濕的地面時,留下一路清晰可辨的爪印。
夜露把黃昏時泛起的一股地氣淋落下去,月亮出現時,光仍是亮而帶紫的;彷彿有一股極輕極淡的紫煙散在光裏似的透明,但透明中有摸不著的紫色。牠不像他早年所遇過的任何一隻狼,牠穩穩的蹲坐在陷穽的正前方大約卅多步的樣子,長而黑的林影在地上劃出一條齒狀的黑線,牠正蹲在月光和林影分界線上。
「下穽去的時刻,別忘把穽蓋縛牢。」他說。
「明早我就找一隻羊。」貴隆說。
等雷老實說完一番話,歪胡癩兒搖頭說:「我早知留牠在澤地會壞事,你們偏信狼神會約束牠。這種單行獨溜,飄忽游移的傢伙,多半傷過人,又機智、又狡猾,最是難打!澤地目前還算平靖,這時不打牠,牠趁亂害人,誰也沒功夫打牠了!」
老樟樹的影子伸長,伸長,黑影的尖端接近了巨狼的鼻尖。原本泛著銀色的月華忽然經過一陣朦朧,頓又轉亮了,銀白褪去,轉成略帶蒼黃。他雖背朝落月,但他知道下沉的月亮正穿過了一道踡伏在天腳與西邊林梢上的帶形橫雲,不再要一袋煙的功夫,它就要落下去了。
「也有過。」扁頭齜著大門牙:「牠們只傷過畜欄裏的牲口,沒傷過什麼人。狼壇在那邊,狼神管轄牠們,不准亂傷人的!」
他用極緩的動作,使平端的槍口低垂下去,裝出恍惚的樣子,瞇起的眼縫裏仍吸進巨狼的影子。來罷!鬼傢伙!
「我的天!」他叫說:「這是一隻狼,牠怎麼離開紅草荒蕩子,跑進澤地來了!」
又有一隻紅狐進了籠子,有人樂呵呵的唱著……
「妳相信狼神不會怪他?」石七他媽拉著銀花說。
但那隻狼並沒如歪胡癩兒所想的在雷莊附近出現,有好些信奉荒野傳說的人反勸歪胡癩兒不用擔心牠,既有狼壇立在荒野地上,狼神自會約束牠的子孫。
「今夜的月亮多好!」她喃喃的說:「多好!」
眼望著那些綻出的葉簇,初放的野花,茁節的麥苗,出土的草芽,有什麼東西從地層下探出來,給人們一種生命的鼓動;屈指數算日子,昨天的飢饉會變成今天的安慰,因他們畢竟熬過了昨天。沒有人帶來外界的消息,人們甚至也忘了那隻出現在四姓泓的狼。
「那狼嚐了苦頭,曉得王四是歪死纏,行動頓然飄忽起來,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兩隻鬼眼綠熒熒的,兜著王四打轉,王四空有一把剃頭刀,顧了前,顧不了後,老覺腦瓜後面涼颼颼的;索性把籮筐頂在頭上,轉臉朝莊上跑,他這一跑,狼可攫著機會了。那狼是個機伶的老傢伙,曉得撲他頭上的籮筐沒好處,弄得不好還會挨一刀,剃頭刀雖不大,割破了皮滋味不好受,牠竄過去,一口咬住王四的小腿肚兒。再等王四停腳蹲身,一塊活肉早落進了狼嘴去了!
「我悶不過。」貴隆說:「那玩意不會來了!」
巨狼仍然沒動,牠舌尖滴落的黏涎在風裏飄著。沒有一隻狼光顧那陷穽,十來隻鬼眼散成扇形,齊齊釘在他身上。
「放單去鬥狼?」貴隆說:「我跟您一道去,我帶上匣槍,——萬一要來一大群狼,我好幫幫您。」
「澤地從沒有人打殺過狼。」貴隆望著在竹籠裏閃搖的篝火:「要不然,祖上就不會起狼壇了。我自小,我爹就教我防狼的法子,只有防狼,沒有殺狼的。」
石老爹把那封信焚在老神仙的墳頭上。
「您為什麼不安活穽呢?」貴隆說。
那不是一種道理,而是一種本能的直覺。從那時起,每當他自我世界被暴力侵凌,那種直覺就隨之昇起,那不是衛國保鄉之類的言詞,當直覺湧昇,他內心只有火燄,沒有言詞。離家之後,打鬼子、殺杉胛、除劉五、抗八路、降服盧大胖子,都是這種直覺的擴大和延伸。他不是在獵狼。
日子流淌過去,春把荒野的顏色塗濃了。
不用說,春荒重到這樣程度,全是蘇大混兒一手造成的,不是他扒塘放水,澤地不會一秋沒收顆粒糧,不是一秋沒收成,春荒就不會這般重法。澤地的幾家富戶,僅有的存糧在數到六「九」的時刻就分盡了,劫後還留有四五百口人,連樹芽,野草全巴不上,只好靠宰殺牲畜和槍隊上年輕力壯的人拉出去行獵挨日子。
油工扁頭緊跟著歪胡癩兒沿著林子跑,把獵物攆下四姓泓的泓脊去,響銃之後,他已經看見四隻兔子了。「這種獵法真夠味兒,」他說:「像我這種樣兒,只配朝天響銃,嚇唬嚇唬那些小玩意,讓牠們自朝罟裏鑽;若真叫我瞄著牠們打,我怕連一根兔毛也打不掉!」
「月亮要出啦,」她拍著孩子說,聲音透著溫柔。
歪胡癩兒眼光沒離過那隻巨狼,他懂得群狼的習性,在這一群之中,他只有一個要翦除的對手,那就是他當面的那隻巨狼,在牠沒動之前,牠身後的一群沒有一隻會單獨起撲的,他沒把那些食肉者放在眼裏。
「誰能像您樣,這一個人頂著湖東這角崩天?」石七說。
歪胡癩兒領著七八個小夥子在四姓泓的泓灣處下罟。天剛破曉的光景,紅馥馥的晨光從地平線下湧射上來,東邊沒有一片雲,晨光就像水似的把整個天壁全染紅了,那是極清潔極純淨的紅光,使地上遍留著它的影子。
人們總是那樣,原本敏銳的心硬被左一次右一次磨難弄鈍了;日子朝前數著過去,一粒粒慘愁的閃光。好像覺著什麼,又好像什麼全不覺著;那些彈嘯、驚呼、殺喊,那些瘟疫、水溜、和屍身,刀一般的砍劈在日子裏,把過往的安寧攔腰斬斷了,變成存活在世上一種黯黑而浮動的背景。它襯托出艱難的意義。希望也不是沒有的,但像一顆發了霉的麥種,一條牽在風裏的游絲,既不增長,也不斷落,似有還無的把人給牽著,朝前去,朝前去,去到一種淡得連影子也看不見的安慰裏面;在那裏徘徊著,任眼前慘愁的閃光一粒一粒的亮著,沒有什麼確定的意義,但人心浸潤在裏面,並且跳動,並且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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