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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2:驚風密雨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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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張福晉攪鬧列翠軒.朱國治託孤巡撫衙

38 張福晉攪鬧列翠軒.朱國治託孤巡撫衙

「這是你甘伯父,快拜見了!」
「福晉雖沉不住氣,話還是有道理的。王儲不在雲南,實在不是件小事。」夏國相冷冷說道,他已經在想吳三桂身後的事了。吳三桂子侄中只有吳應熊才略俱全,可望為帝業的承繼人,可現在卻身陷虎穴,如何辦呢?他拍拍腦門,深思著道:「方才我講的『暗中準備』虛與『周旋』,也因為有這件事在裡頭。保柱既死,世子在京越發難以應付了,可一面命抱犢崮的朱甫詳、劉鐵成拔寨而起,先在兗州府一帶攪亂一下,吸引住朝廷,然後派人潛行京師迎護世子回來;另一面請世子在楊起隆他們身上多打主意,想辦法逃出京師。」夏國相想想,明知這是件難事,也只好勉強為之。
馬謖按規定該出班躬身附耳靜聽,不料台上的諸葛亮卻向他耳語道:「叫你媽在列翠軒後耳房等著,今晚起了更我去!」扮馬謖的茄官新得「四面觀音」寵愛,哪肯平白吃這個啞巴虧?偏他下一句台詞兒該是「妙計」,便一邊說詞兒,一邊朝文官腳面上狠狠一跺。「諸葛亮」立時淚流滿面,「啪」地打了「馬謖」一記耳光……
按照康熙臨別時交代的方略,甘文焜一來雲南便抱定了「擠」的宗旨,和朱國治合著給吳三桂出難題,千方百計叫吳三桂的日子過得不舒服、不痛快,萌生「走」的念頭。
甘文焜呆呆地站著,半晌方又問道:「熊東園信裡還說了些什麼?」朱國治安排了孩子,有點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笑道:「還有幾句話不甚緊急。原被撤差的一個河道已經造反,盤踞在山東抱犢崮,各省也都有些人蠢蠢欲動,皇上現在還擔心藩軍北撤中途生變,叫我們預備著,吳三桂一離雲南,趕緊收拾這裡局面。」甘文焜不禁笑道:「熊賜履道學迂儒,哪能想得如此之細,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這有啥商議的,幹吧!」吳應麒目光炯炯,朗聲說道:「憑我雲貴山川形勝,財力雄厚,擁有數十萬大軍,正是開創千古帝業的好時機,萬萬不可錯過!」他早就盤算好了,一幹起來,吳應熊必死,偌大的家業就是他的了。
「皇上這樣恩待臣下,我怎肯出境苟生?」甘文焜的臉上湧起了血色,「去歲老母患病,皇上專差御醫到我家診視;范承謨在福建患瘧疾,竟六百里加急地送去金雞納霜!臣子受恩如此,既不能在朝廷為皇上謀劃大業,只好以死報效了!」
「豈可如此!和*圖*書」朱國治連連搖手道:「吾兄有所不知,擠不走吳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離開雲南的!這也是特旨!足下既是雲貴總督,倒不妨至貴州,相機作些安排,不管怎樣,有備總比無備強!」
「哪裡……你都說些什麼呀!」吳三桂愕然說道。
朱國治見他說得悽楚,也覺感傷,撫著酒杯望望窗外,緩緩說道:「我們盡力而為,就看天意如何了。吳三桂的愛子扣在北京,或許他會投鼠忌器,不致生變?大致年內無事,你我可保無虞。只要平西王一離境,這頭的事就好辦了。兄弟手中雖然無兵力,自信百姓還是肯聽我的。」
此刻已是深夜三更天,積聚在天空的烏雲越來越重,像承受不住它的壓力,終於響起了轟隆隆的悶雷聲。跳躍的閃電撕扯著雲彩,照得大地一明一滅。風自青萍之末而起,掃捲起地上的浮土,變得桀傲狂暴起來,砂石灰土打得屋瓦沙沙作響。朱國治高高捲起湘簾,浩然長吟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倒似個可行的權宜之計。甘文焜沉吟道:「也只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原來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認識不?」
「我有多大能耐你還不曉得?」甘文焜酒入悶腸,長嘆一聲道:「空架子總督一個!不怕你老兄笑話,連我原任帶來的親隨戈什哈都不盡靠得住了——都叫人家用銀子買去了!想起來真是可嘆,皇上叫我來絆住姓吳的腿,弄到這地步兒,這叫辦的什麼差?」
高大節聽了,咬著牙道:「世兄的話一點不錯!滿朝文武,天下良將,哪個敢與王爺匹敵?」這話也是實情,能打仗的鰲拜已被圈禁,遏必隆老邁年高龍鍾不堪,索額圖入關時還是個娃娃兵。三十年不經戰陣,已很難尋出能征慣戰的將軍了。一直沒有停止用兵的只有吳三桂和王輔臣。王輔臣即便嚴守中立,坐觀成敗,也就夠康熙受的了。
「雙膝跪下!」朱國治突然厲聲說道:「你甘伯伯與我情同骨肉,可視為你的親伯父!他這就要去貴州,帶你一同前去,可……好?」說到後來,嗓音已有些哽咽。
就在列翠軒鬧得不可開交時,甘文焜和朱國治在雲南城巡撫衙門簽押房的談話也已進入了正題。甘文焜酒到唇邊卻不就飲。微笑著對朱國治問道:「華月兄,你請兄弟來,不會單為吃這罈茅台酒吧?」
「生死存亡已到關頭!」夏國相目光陰鬱,像是對自己說話。頭號謀士劉玄初死時把全盤計劃謀略都告訴了他。他自覺和*圖*書現在是吳三桂身邊最重要的謀士,變得比先前深沉得多了,「王爺不要焦躁嘛,我們共商一個萬全之策!」
他說著,朱國治頻頻點頭。使他安心的是,他的父母,已被康熙用安車蒲輪接到北京榮養了。朱國治慨然說道:「兄能如此,真乃知己。不過我們此刻是往最壞處準備,要是什麼事都沒有,白驚一場,那是最好的了。折爾肯、傅達禮他們到了,自然還得作一番仔細推敲——你到貴州聽我的信兒吧!」
「福晉息怒……」吳應麒見他們鬧得不可開交,忙上來勸說,方講一句,便被張氏「呸」的照臉一口唾沫:「別做你娘的春夢!打量皇上殺了我的兒,你來當這世子?天地日頭都瞧著,你道我是木頭人兒?」說著便號啕大哭。
朝廷撤藩的詔旨還在一站一站地傳遞,吳三桂卻早接到了吳應熊的急報書信。滿算起來,離康熙去紫雲那日不過半月光景。
「把她拖出去!」吳三桂手一擺命令道。
看了一會戲,實在坐不住了,甘文焜起身陪笑道:「今日領略了王爺的新戲班子,真個是唸打唱做都好。不過朱中丞那裡正給武舉講學,這原是我的差使,去遲了已經不恭,不去更不好……」吳三桂笑著正欲挽留,剛說了一句,「這戲正唱到妙處,便遲一會兒何……」「妨」字尚未出口,忽然台上一片亂烘烘的,在下頭看戲的軍將們無不狂笑失聲。原來是台上的「諸葛亮」和「馬謖」扭打成一團!吳三桂臉一沉下令道,「叫他們兩個都過來!」
兩個人哭訴完畢,吳三桂不禁捧腹大笑,兩位「觀音」和內眷們也用手帕捂著嘴嘰嘰格格笑不可遏。席上眾人有的咧著嘴兒,有的彎腰蹲身,有的咳嗽氣喘,一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吳三桂一聲令下:「賞!」立時有人抬來一大筐籮的錢,在台上一傾,滿台翻滾的都是鋥明耀眼的「利用」——戲子們一哄而上,撲過去趴在地下向懷裡摟錢……
「正是聖意,兄弟燒掉這封信也正為了這點。」朱國治莊重地說道:「皇上還有話,叫我們倆保重,設法與傅宏烈聯絡,小心孫延齡部生變。還說一旦情勢危急,你我可設法暫避出境。」
「華月兄,我勸你息了此念!」甘文焜起身至窗口瞧瞧,回身雙手據案,壓低了嗓音說道:「眼下已經別無良策。據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駐軍正星夜兼程來雲南府,趁他部署未妥,兄應即刻進京述職——皇上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著軍務,是片刻不m.hetubook•com.com得擅自離境的!」
正亂著,一個校尉悄沒聲地來到吳三桂跟前,耳語幾句,遞過一封信來。吳三桂一邊拆信一邊笑道:「別小看了我們雲南鑄的『利用』錢,現在已流行到黑龍江……」一邊說著一邊看信,臉色陡地陰沉下來,默思良久,朝胡國柱等人說,「你們幾個來列翠軒,餘下的官佐仍在這裡盡情吃酒吧……」
「無事豈敢相邀?」朱國治一手扶著椅背,一手用紗絹揩著頭上滲出的汗道:「熊東園來信了,撤藩詔書月內即到,叫你我要作些準備。你是總督,雲貴兩省軍務都在老兄身上,兄弟想聽聽你的高見。」
甘文焜看了一會兒有些坐不住,因和雲南巡撫朱國治事前有約,晚間有要事密商。雖未明說,二人心照不宣:熊賜履有密函來了,極可能與對面這位王爺有關。甘文焜今年四十多歲,在總督裡算很年輕的了,白淨方臉、下巴微向前傾,顯得有點倔強,也許康熙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派他來當這個總督。
甘文焜已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一股又酸又熱的東西湧上了他的喉頭,眼圈兒也紅了,忙雙手挽起朱宗英,勉強笑道:「世兄不在家鄉讀書,到這裡來——華月兄,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和你一樣沒帶家眷,也有個兒子隨任讀書,就讓他哥倆朝夕相處吧!」
小孩子見了生人有點靦腆,紅著臉轉過身來,向甘文焜單膝跪下。
這場鬧劇是姬妾「八面觀音」指使著「諸葛亮」演出來的,故意讓他們把戲做砸,來取笑兒。《失街亭》中有一段,諸葛亮向馬謖授計,道:「馬謖——附耳過來!」
當時他邀了雲貴總督甘文焜,正在五華山王爺府邸觀看《失空斬》。因有外客,張氏福晉和姬妾們在閣上放下簾子,吃茶食、嗑瓜子兒說話看戲。
「拜託了!」朱國治慘然一笑:「宗英,過三兩個月,爹爹去貴州看你——下去預備一下,一會兒便啟程了!」瞧著朱宗英歡快地跑下,朱國治心裡一陣酸楚,眼眶裡含滿了淚水。
「真是家門不幸!」吳三桂頹然坐下,嘆道,「要不為熊兒著想,我早就……唉!」
「皇上撤藩了!」來到列翠軒,吳三桂對眾人說。說這幾個字時,吳三桂全身像浸在凜冽的冰水裡,那張泛著青白色的面孔顯得鬆弛和無神,「這都是老尚和小耿開的好頭,弄出了這麼一件體面事兒!」
吳三桂氣得渾身發抖,連連搖頭道:「罷罷罷,這像個什麼樣子?真要氣得我一口氣不來才肯罷手!」正說著,和_圖_書陳圓圓庵裡觀心、觀性兩個徒弟,帶著文官、茄官、寶官、荳官一干小戲子蜂擁而入,連哄帶扯地把這位福晉撮弄著到陳圓圓那兒去了。
張氏一楞,突然發瘋似地撲過來:「你這個吊死鬼賣屁股精,死不要臉的!先是玩陳圓圓,陳圓圓不中看了,又玩什麼四面觀音、八面觀音的,叫這兩個妖精狐媚得見了我就黑喪個臉!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如今又叫這一群巴兒狗、馬屁精、小爬蟲耍弄得索性連兒子都不要了!你對得起祖宗神靈?你說你是漢人,漢人有你這樣兒的?既是漢人,當初就別剃頭啊!」眾人原想上前勸解幾句,聽了這位失心瘋的貴夫人把在場的人罵得一無漏網,倒弄得啼笑皆非。汪士榮素知陳圓圓能和這個不通情理的福晉說得上話,因見眾人無計,即悄悄走了出去,叫人到靜慈庵去請陳圓圓。
話音未落,便聽外間一片嚷嚷聲。列翠軒的護衛大概在阻擋什麼人。一個女人在大喊大叫:「你反了,連我都不叫進去!」接著便聽到「啪」的一記清脆的耳光——福晉張氏旋風般闖了進來,一把扯住發楞的吳三桂罵道:「你個老豬頭瘋,三輩子不得發跡的倒路屍!在這裡又操什麼禍滅九族的心?」
張氏用目光搜尋著,劈手奪過剛剛傳到王永寧手中的信,急急看了幾行,大哭道:「還說沒有!這是他娘的什麼?為什麼不叫我看?」哭著便又抓又打。「你放手!」吳三桂本就心煩意亂,見這黃臉婆子又來攪擾,不由大怒,甩了張氏一個趔趄道:「沒有天哪有地,沒有父何來子?我的命尚且不保,哪管得了這許多?」
「用什麼名義起兵?」胡國柱將鼻煙壺輕輕往桌上一放,說道:「師出要有名,要堂堂正正!」
「擁護朱三太子為帝,復辟大明王朝,堂堂正正!」夏國相此時已想好,撥出煙芯,「噗」地一口吹了,身子向後一仰說道:「目下最當緊的是時機!等欽差來了,先和他們虛與周旋,我們上上下下暗中準備,調兵、調糧、調馬,聯絡王輔臣、孫延齡、耿尚二王,西藏喇嘛、緬王也要……」
甘文焜這才知道朱國治已下了必死的決心,臉色也一下子蒼白了,緊咬牙關說道:「貴州也非安全之地啊!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琛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深恐有負仁兄重託!不過,有我的兒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只能給吾兄打這點保票了。」
但是吳三桂偏生很能受氣,對甘文焜的憨倔不僅不以為然,而且還常常把他稱頌一番,而對朱國治卻逢人和*圖*書便罵。罵朱國治卑下無能,弄得甘文焜反覺不好意思,便改「擠」為兩下相安,不再尋事。去年六月,吳三桂不知從何處獲悉,說苗民點火燒了縣衙,命甘文焜率軍前去征剿。這時正是雪雨季節,瘴氣正濃,沒有走出三百里,綠營兵就病倒了三分之一。甘文焜無奈,只好呈報請援,吳三桂對他嚴斥了一頓,命他返回。行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來的隊伍留下,再帶兩佐營兵,往藏邊平叛。軍未至,又說敵已逃遁……足足折騰了半年,一個「賊」影兒不見,甘文焜已被累倒了。至此,甘文焜才曉得,這個滿面堆笑的老頭子不是好惹的。在朱國治面前,他雖沒有口軟,卻也日夜惕勵,不再招惹吳三桂了。
兩個小戲子——文官扮諸葛亮,茄官扮馬謖,磨磨蹭蹭地走過來了。「諸葛亮」的口髯不知被拋到了哪裡,「馬謖」的袖口、衣領被撕得稀爛,兩個人都委屈得咧著嘴兒想哭。甘文焜便乘機告辭。吳三桂這才送他出來。
一時誰也沒吱聲。胡國柱不安地看看旁邊呆坐著的王永寧;吳應麒和副都統高大節對視一眼,又急忙閃避開來;夏國相只顧抽水煙,一口接一口抽得呼嚕嚕響;坐在末座上的汪士榮,把從不離身的玉簫向腰間一插,雙手捧著信蹙眉細看。吳三桂看著這群人,想起去冬病死的劉玄初,不由嘆息一聲。良久,他忽然帶著惱怒問道:「你們倒是說呀?撤,還是不撤?」
甘文焜正覺詫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廳,朝朱國治打了個千兒問道:「爹爹,叫兒子有何吩咐?」
「總比我這裡強嘛。」朱國治已恢復了平靜,「此地離五華山近在咫尺。上頭吳三桂恨我恨得牙癢癢的,下頭提督張國柱也跟吳三桂一樣心腸!他要起兵,頭一個是殺我。生死有命。兒子保住了,這是他的福份;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經不在乎了。」
「有過一面之交,人很精幹。現在不是改任蒼梧知府了麼?」朱國治說道:「不過聽說他和死了的劉玄初、汪士榮交誼不淺!」甘文焜一笑說道:「古人不以私交壞公義,傅宏烈可謂其人了。他在那裡密練民兵,聽說已有數千人馬。一旦事急之時,我兄和欽差應想法子投他那裡。他和四格格那邊也有交往,只要孫延齡不出事,一時是不要緊的。」朱國治聽了,目光霍的一跳,但霎時間又黯淡下來,他沒有答甘文焜的話,卻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說了一句:「哦,請你來還有一事拜託。我這裡先謝你——宗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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