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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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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巷

「好罷,咱們去問問罷。」他說。
「辣湯來,滾燙的辣湯。」
「這麼一說,咱們是大老鄉外加小老鄉,更套著近乎了。」老湯說:「我是南留鎮來的,一個山南,一個山北,您來這兒是?……」
「不錯。——他自己說了。」
得人錢財是另一碼子事,老湯心裏恨著那個兇手倒是真的,這種案子不破掉,讓兇手逍遙法外,那可真沒有天理了。正因為心裏有著這麼一層意思,腿底便勤快起來,太陽一斜西,就挑起辣湯擔子出門,到那蛛網般的巷區去叫賣,彷彿不累出一身汗來不安心的樣子。
女人臉上有一絲極難覺察的不悅和驚恐揉合的神情,忽然她挫著牙齒,挑起眉梢,尖聲說:
總而言之,在局子裏吃公門飯的,都對這塊黑巷區感覺頭疼,碼頭上的扛伕們在這兒酗酒宿娼,明門暗門的娼婦在這兒播撒花柳病毒,大盤烟土販子在這兒盤紮,黑道上一些積案如山的人物,利用這八陣圖般縱橫相啣的巷區作狡兔三窟之計,搶劫、吸毒、姦殺、毆鬥……太多太多惡性的案子層出不窮,一個幹刑事的若不真有兩手,在三十年代的青島真鎮不住這個雜亂的區域。
「你們找誰?」女人皺著眉頭,不情不願的說。
老湯覺得很為難,想開口,又不知究竟該怎麼說才好,忽然他像得救似的,朝另一端斜巷那邊一指說:
「媽,你快來,我夢見爹回來,一臉都是血,好不怕人……」
那人也真怪,耳朵像聾了似的,只管朝前走著,長大褂兒的底襬在燈光裏一飄一飄的,兩人追過好幾條巷子,轉了兩三個彎兒,到了一處小小的方場,老湯識得方場是黑巷區當央的地方,方場角上有座小土地廟,廟側有座七尺來高的香火塔,方場背後橫著一排寓館式的二樓木屋,一共住有十來戶人家,每家門前有磚砌的前院,各有門戶,人都叫它老寓館,那人轉過香火塔,飄呀飄的加快腳步,霎眼之間就過了靠右首第三家的那扇門,隱在門裏不見了。
直等那人緩緩的走過去,錢粗腿才說:
碼頭上有個扛伕錢粗腿,喝辣湯時跟老湯提到這案子,老湯還是那句老話:
「那敢情好,」卞老頭兒嘮嘮叨叨的說:「這些鬼巷子,把我頭也轉暈了,腿也走疼了,與其走著摸,不如歇著等,我就坐在牆角裏歇會兒也好。我隨身沒帶什麼盤纏,出門時預備的烙餅也啃光了,今晚黑要是找不著我那姪兒,連一處容身的屋頂也沒有呢!」
老湯差點兒要笑出聲來,青島市這樣大的地方,找人比撿針還難得多,誰知那卞福生是誰來?不過,人家問得誠懇,想來一定有要緊的事情,趕了幾百里地到這兒,投訪不遇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自己當初來這兒投靠朋友,朋友不在碼頭上做工了,幾幾乎叫餓癟了,看樣子,自己必得幫他一點兒忙了。
「請問這兒是不是姓卞?」老湯說:「有個叫卞福生的,不是住在這兒嗎?……他老娘死了,他叔叔要他趕回老家去奔喪!」
「怎會找不著呢?有名有姓的一個人,他老娘死啦,我是來找他回去奔喪的,天又熱,棺又薄,孝子不回去,死人不好下葬呀!」
人老嘴碎,一點兒也不錯,老湯這一問,卞老頭就像背家譜似的,差點要把卞家宗祠裏的八代遠祖全給搬弄出來,老湯忍不住擺手打斷他的話說:
局子裏詳細說出第一口、第二口箱子被發現的時間和地點,箱子的質料、式樣、製造的地方。依照箱裏襯布一角所縫製的商標,說明它們是分別來自天津和上海,警方判斷兇手或是死者的其中之一,極可能是海員,或者是幹跑單幫交易的人,常隨著海船來去;因此,特別籲請碼頭和各商輪注意查究,另外籲請本城居民合作,凡是自認能從死者面貌上提供疑似線索而致破獲本案的,都可獲得一筆豐厚的賞金。
他丟出一張圖片,老湯接過來,就著燈光一看,張口結舌沒吐出聲音來,原來那圖片上顯映出的,是兩條殘碎的胳膊和斷腿。
「跑乏了,」那鄉下老頭舐著嘴唇說:「替我撈一碗乾些兒的,連解渴,帶搪飢,……說兩個銅子兒就兩個銅子兒,沒價錢還的?」
頭一天等過去,老寓館右首第三家的那扇門,動全沒動一下。第二天傍晚,那個穿黑湘雲紗的蠻子女人換上了套藕色的衣裳,悄悄的出門往巷外去了,一個化裝的刑事人員跟著她,一路踩了下去。老湯把辣湯擔子挪了一挪,挪到老寓館那些門戶對面的地方,仰臉朝著木樓上的窗戶,高聲地叫著:
「我說,老湯,你甭以為世上沒有陰魂顯靈的事,人家譚府上大小姐做的那個夢,可真有點兒怪氣,要不是那個怪夢,人頭到如今還找不到呢!……這人死得太慘了,怨氣沖天,他既能托夢給譚家大小姐,何嘗不能托夢給咱們,能藉此弄筆賞金花一花,也還不壞。」
老湯眼睛一亮,止不住的興奮起來,蠻子女入聰明過了火,自己出門,把個孩子反鎖在家裏。自以為妥當了,誰知孩子是活的,鎖得住他的人,卻鎖不住他的嘴,俗說,孩子嘴裏討實話,這正是個絕好的機會,蠻子女人說她不姓卞,姓楊,孩子不是立時拆了她的台了嚒?……老湯心裏的意思轉了一轉,又跟那孩子說:
「老兄弟,消停喝著罷,——你當真見過那個人?假如真見過,為啥不去報案來著?」
正說著,木樓上的窗光一亮,灰綠布的窗幔子被掀起一角,有個孩子在說:
「三更半夜的,誰在底下擂門?」
「我替您舀足一碗,只收您一個銅子兒罷。您是打哪兒來?」
「快走罷,咱們今晚真是遇著鬼了……我那辣湯擔子,還在那邊的黑地裏放著呢!」
「為什麼不能?既能謀害親夫,當然殺掉孩子滅口!」羅大有說:「這是很少有的,毒辣的婆娘。」
老湯點點頭,拖張凳子坐著,仍望著那張照片登呆。
「我說,卞老爹,既沒找著您的姪子,您不如跟我找個地方歇去,」老湯說:「我在這兒有位姓羅的朋友,他會幫您的忙,替您找著卞福生的。」
「那卞老頭兒,被我留下來了。」老湯說:「是不是立刻要去見見面,——我應許他,說您能幫他找到他姪子卞福生的。」
「那咱們就是見著了鬼魂了!」
「啊啊,叫福生,嗯,乳名大福兒!」
老湯雖在青島市上滾了很多年,可沒忘記自己也是鄉下人,這老頭兒省儉成這個樣兒,想必是遠路來投親訪友的,腰裏的盤纏有限hetubook•com.com,無怪連一個銅子兒也斤斤計較,當時就放下笑臉說:
「你叫大龍?還是小龍?」
他說著,從肩上卸脫他那單薄的小包袱,放在巷角的牆根下面當坐墊,盤膝坐了下來,說巧也真太巧,那幅由局子裏張貼的、印有分屍案被害人圖像的賞格,就貼在他的頭頂上面……
每想到這個,老湯渾身就有些發毛。
天光逐漸逐漸的轉成暮暗,蝙蝠的影子也已看不分明了,老湯取下方燈的罩兒,擦根洋火柴把燈給點上,那個卞老頭兒也許餓過了火,喝辣湯時,鬍梢子抖抖索索的,端碗的手也有些打顫。老湯看在眼裏,真有些憐憫起他來。
那男孩的臉上有些扭歪的神情:
他還在迷迷糊糊的想著前夜晚遇上的那宗怪異的事,那個穿灰黑色直羅大褂的男人,那圓臉和塌鼻子,那微佝的脊背和外八字步兒,在墨色的巷道裏,在方燈搖曳的光團邊緣,飄風似地走著、走著,就是那影子把自己和卞老頭引到這宅子來的。……恍惚覺得有人腳步輕輕的靠近辣湯擔子,霍地一聲打開摺扇搧起風來。
「等著那姦夫來了再動手,」羅大有說:「你見著有個男人進宅子,就把方燈挑高了,朝四邊晃晃,那時自然有人會動手,他們跑不了的!」
「是了,您!」老湯怔了怔,放下笑臉來說。
「不錯,您那姪子,好像就住在這附近的巷子裏,要是我沒記錯,我見過那樣的人。」他沉吟了一會兒,緩緩的說:「剛剛走出去有個圓臉塌鼻的人,再等一歇,他就會回來,您瞧瞧看,他是不是您的姪兒。」
「瞧,那背著臉走過去的是誰?」
又要到燃燈的時候了。
原來立在擔前的那雙外八字腳,以及飄飄的灰黑色直羅大褂兒,正是他前夜晚所見的,——難道今天還沒黑定,又遇上鬼了?
像錢粗腿這號兒財迷心竅大做白日夢的人物,青島城裏多得很,剛剛那事兒,實在顛倒得可笑,死者的臉型原來生得什麼樣兒,很難從像片上看得出來,像片上的人頭,全是腫大得變形之後照的,錢粗腿居然就會聯想到圓臉塌鼻子上頭去,真是使人笑掉大牙的奇想,若沒這般湊巧,當場叫那個人露面,揭穿了底兒,自己真會聽信錢粗腿那傢伙的話,把這可笑的消息認真傳報給羅大有羅大爺聽,害得他白忙一場,那才不妥當呢。
「老湯,」那人低聲說:「兩碗辣湯,替我送到二號裏邊的閣樓上去。」
他有些喪氣的丟下辣湯碗走了,天色在老湯的眼裏,也逐漸逐漸的變暗了,怪異的黑蝙蝠從黑巷裏飛出去,在高處的黃昏光裏飛旋,天是張淡灰藍的紙,把牠們抖動的黑影剪落在上面。
老湯坐在懸空的毛竹扁擔上,背靠著一堵牆,勾著頭在想心思,腳步聲從巷子另一端響過來,他抬眼瞧瞧,那邊來了個鄉裏鄉氣的鄉下佬,布鞋布襪,肩上揹著個小小的包袱,頭髮有些花白了,走路有些一跛一拐的。
「不,不,」女人有幾分慌亂的說:「沒見有人進屋來,——大門是扣著的。」
「急事找人來的,」鄉下老頭兒說:「找的是我堂房一個姪兒,叫卞福生,奶名大福兒,您敢情聽說過有這麼個人?」
「我一向是個迷裏馬虎的人,」錢粗腿說:「連扛包都懶得數數兒,一天到黑扛下來,人就累得像洋熊似的,回來沖個涼,就倒下頭睏覺,哪還有心去認什麼張王李趙去?!彷彿是見過這麼一張臉,認真再想,又它娘啥也想不起來了,……我認得財神,財神不認得我,報案?報個屁?!我想不起來了啦。」
篤篤,篤篤……老湯的擔子在肩頭上兩面搖晃著,一邊閒閒的敲打著毛竹板,用沙啞的老嗓門兒,叫喊著:
「不是楊小龍,我猜就是卞小龍。——你是卞福生的兒,可不是?」
「老湯,報上那些,全是浮面文章,真要偵破這宗案子,你還得多多幫忙,黑巷裏多走動,多探聽,只要能有一絲絲眉目,案子就不難破了。」
「我媽不准我講。」小龍說:「你看,我媽回來了。」說著,小腦袋一閃,灰綠色的窗幔落了下來。
走到頭條岔巷那兒,方燈的光圈裏出現了一條灰黑色的人影,那人頭戴著一頂破舊的呢禮帽,前帽簷翻得低低的,擋住他的眉毛和眼,一領灰黑色的大褂兒拖至腳面,袍叉兒半拎在手裏。
「就差個腦袋了。」老湯把相片看了看,有點噁心說:「只有打頭和臉上,才能分得出人的,偏偏差了那顆最要緊的東西了!」
「七歲。」男孩說:「屬龍的。」
方燈影影綽綽的一團黃光,簡直照不亮什麼,老湯擔著擔子,歪歪晃晃的朝前走著,盤曲的狹巷,是越走越黑,越走越深了。
對於一個專辦刑案多年的幹員來說,這串事情用陰魂和各種不可思議的巧合連鎖在一起,原是荒謬可笑的,在青島這樣的大城市裏,若說真靠陰魂顯靈破案,局子裏簡直沒法子發佈消息,否則會把笑柄留下去,讓人到處傳揚……不過,在案情渾沌不明的時刻,假如抽掉鬼魂引路這一部份,若干的線索和疑點,倒還頗值得思索和推敲,也許真的會由此偵破這宗慘案呢!
「先擱下來罷,老湯,你且坐下來待一會兒。」
「嗬,不錯,」卞老頭兒也說:「真的腳步沒沾地,我想起來了!」
「啊!徂徠山北的雁嶺關,大老遠的地方。」
「快甭亂講,」女人更有些遮掩不住的樣子,朝老湯說:「對不住,我要關門上去照應孩子,你們走罷。」
「怎樣了,老湯。」那人說。
「小龍。」
「滾燙的,」老湯說:「才兩個銅子兒一大碗。」
老湯嘆了口氣:
拿人三塊大洋的薪俸,賣辣湯的老湯滿腦子叫這宗案子弄得黏糊糊的,攤頭上的玻璃方燈,常久沒擦拭,也會變得朦朦朧朧,人老了,腦瓜子灌了漿糊,同樣變得不靈光啦!
「卞老爹,咱們剛才追的,究竟是人?是鬼?」
分屍奇案的消息由報上刊佈出來,那兩張血肉模糊的死者頭像和殘肢拼合的圖像都印在賞格裏,到處張貼著,替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增添了熱烈的談資。
那個鄉下老頭兒在腰裏摸半晌,摸出一個銅子兒來,嚥了一口涎水說:
他說完話,飄飄的走了。
「你這兩天得多辛苦些兒,最好把辣湯擔子靠近方場,遠遠的吊住老寓館的那幢房子,留神進出的人物和一切可疑的動靜,得便就來告訴我,當然,在那一帶,我會另外撒人的。」
「假如上頭猜m.hetubook•com•com測得不錯,被害人確是住在黑巷區的話,日後偵破這宗案子,要借重你的地方還多著呢!——明天警局正式發佈這案子,死者的正面頭像和肢體拼合後的圖像都已經印妥了一萬張,明天過午就會到處張貼出去,那時住民一見報,再看懸賞提供線索的單子,一定會轟動議論,我們要的就是那些風風雨雨,你能想得出眉目來,當然更好,要不然,就把耳風刮著的消息,源源本本通報過來也成。」
「大福兒,大福兒,我找你找得好苦,若不是這位鄉親指點,真不知哪天才找著你呢!……你老娘死了,等著你回去奔喪,好安排下葬呢!」
「我真是活見鬼,這個人還在世上活著,我怎麼會錯以為是他被人分了屍了呢?!足見我這腦袋不靈,跟財神爺攀不上交情!」
羅大有專心看著他手裏捏著的東西,老湯連說兩遍他都沒答,還是胡子侃點了個頭說:
儘管報章上對這宗悽慘的血案繪聲繪色,喧騰一時,而案情絲毫沒有進展,一直停留在撲朔迷離的階段,幾天喧嚷過去,既沒人來認屍,更沒人來報案,死者是誰仍是個解不破的謎,看樣子,離破案的日子還遙遠得很呢!
閣樓上亮著一盞德士古煤燈,黑燈笠把一束圓光聚在一張方桌的桌面上,羅大有就著燈光,濃眉鎖得緊緊的,在察看著一疊彷彿是照片之類的東西,一面看,一面費力的咬著嘴唇。方桌對面的背椅上,坐著局裏管檔案的胡子侃胡大爺,吸著一支烟捲兒,噴出來的烟霧把他自己埋在裏面,屋內滿是烟霧,顯然動足了腦筋。
「你不妨再瞧瞧牆角上貼的那張帖子,再把那張臉多端詳端詳,」老湯說:「對證對證,是不是就是你記得的那個人?」
「不不不,我們剛剛明明瞧著卞福生進屋的,您說可不是,卞大叔?」女人要關門了,老湯卻用肩膀把門給抗著,說這話時,臉雖衝著卞老頭兒,兩隻眼兒卻斜瞄在女人的臉上。
男孩搖搖頭說:
天黑下來,那些條直通方場的巷道,像什麼樣的妖魔張開的大嘴,等著要吞噬什麼似的,老湯雖然略為緩了一口氣,但仍為卞小龍那孩子擔心著。
「您曉不曉得,您姪子住哪條街,哪條巷?」他說:「有了門牌號碼,就不難找了。」
「可要喝碗辣湯啊,娃兒?」老湯說。
「我說這位賣辣湯的老哥,您是熱心腸的人,索性幫忙幫到底罷,我適才轉念想過,剛剛咱們追的,千真萬確是我那姪子福生,……是人也是他,是鬼也是他!既然他來到這兒,進了這扇門,咱們總得敲開門,問問清楚,看看裏頭住的,是不是姓卞的?」
他搶在老頭兒前面,咚咯咚咯的擂著那扇門,就聽見木樓上響起一些雜亂的腳步聲,燈火亮移動一下,隔了一剎,才暴出一條尖銳的南方女人的嗓子,不耐煩的在窗口朝不問說:
羅大有跟他說過:
「叫卞小龍不是?」羅大有說。
錢粗腿轉過臉去端詳那張貼在牆角的印刷照片,端詳半晌,剛要說什麼,忽然一抬頭,整個身子便僵在那兒,彷彿被什麼定身法兒定住似的;因為在巷子拐彎的地方,正有一個人朝這邊走過來,那人生的圓臉塌鼻子,下巴上有些稀稀落落的黃鬍髭,背有點兒駝,身上穿著灰色直羅的大褂兒,——差祇差在沒打一把雨傘罷了!
他言語裏,多少帶著些嘲弄的意味。而錢粗腿卻真的有幾分信邪:
老湯說話時,羅大有半瞇著兩眼,專心的聽著,手裏燃的一支烟,沒有再吸過,……錢粗腿恍惚的印象,鄉下來尋親訪友的老頭兒,卞福生,蠻子女人,方場後的老寓館,以及那說來神龍活現的鬼魂顯靈的事實,全像他眼前的烟霧,嬝嬝的朝上騰游著。
「敢情是楊小龍了?」
「倒也不能算是白說,」錢粗腿溫溫吞吞的:「只是有些模糊不清,總而言之,要是見過他,也就在這些巷子裏見過,這話跟你講不要緊,一到局子裏,拿不穩的話,一句也說不得,可不是?!」
偶爾也跟喝辣湯的客人扯到這宗無頭公案上,你說來他說去,無非都是那一些,不比報上刊登的多一點兒,死者不知張王李趙,到哪兒捉真兇去?
「人這腦子也怪得慌,」老湯說:「但凡沒認真去想的事,反而不想便來,一到認真去想它的時刻,反而什麼全想不出,這種事倒是常常有的,你甭著急,消消停停的去想它,也許到了五更天,心裏一反潮,噯嗨,忘記掉的事,一傢伙又浮上來了。」
羅大有辦案子,一向就有著一股子沉著的狠勁兒,不願意草草露面去打草驚蛇,一切都在暗地裏進行著。老湯不明白局裏的意思,心裏有些按捺不住的感覺,依照自己腦瓜裏的盤算,乾脆闖進那宅院去,先把那蠻子女人扣住,詳細追查明白,那多直截了當。假如那女人真的姓楊,跟卞福生毫無瓜葛,那就放開她另找線索,假如她真是卞福生的小老婆,丈夫失蹤不報案,反謊說不認得姓卞的,那她就明顯的有著謀害親夫的嫌疑,就算不是主謀,也該是個幫兇。而羅大有偏不這麼做,卻叫他在這兒窮等著,無怪老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是不是?卞小龍。」老湯追問了一句。
賣辣湯的老湯在這一帶討生活十來年了,巷路不能說不熟悉,可是對那許多經常更換的面孔,實在生份得很,無怪他經常慨乎言之,說是:認狗全要比認人容易得多,……暗底下替局裏當線民,按月有三塊大洋的賞錢。這個兼差,還是局裏管檔案的胡子侃胡大爺他替自己找的,泰安州在青島的同鄉不多,胡大爺這份鄉誼夠感人的;三塊大洋對自己來說,不算小數目,一個月熬風喝露賣辣湯,也許還積賺不了那麼多。不過話得說回來,這三塊大洋一個月的兼差,也不是好幹的,常犯案的人物,最記恨通風報信的線民,萬一有一天露了風聲,也許連老命也砸進去,會人搦死在巷子裏。
「喏,腦袋在這兒了!」羅大有又檢出另一張相片來說:「譚府上的大小姐,昨天早上來報的案,她說她在海濱浴場游泳回家,渾身發寒熱,夢見有個醬紫色的人頭,在地上蹦跳著喊冤,說他被埋在海濱浴場的沙灘下面……當天她家裏人就搭車去那兒去燒香叩拜,誰知香枝插在沙裏,沙裏便露出蒲包角來,用手撥撥,染血的蒲包裏,赫然裝的是血淋淋的人頭……」
「…這…這是大分屍……」他訥訥的說。
「先讓他歇著罷。hetubook.com.com」羅大有說:「明兒一早,我再趕過去好了。」
「好罷,」老湯咬咬牙說:「就照您羅大爺的吩咐,我盡力去打聽就是了!明兒大早,我就去局子裏看看那顆人頭去,……巷子裏哪家真要丟了個大男人,苦主見了報,一準搶在旁人頭裏去認屍,——除非是謀害親夫那一類的事,不過,六尺高的人,不是根繡花針,左鄰右舍總是瞞不了的,可不是?」
「你幾歲?」
「不對勁,不對勁,讓我想想,」老湯回想著說:「咱們追的不是人,是鬼,——剛剛他的腳步,懸空划動,鞋底壓根兒沒沾地呀!」
「看樣子,只好等著陰魂顯靈了!」他想。
「小買賣,起早帶晚的辛苦,擒錢有限,」遇著這種小氣兮兮的鄉巴佬,老湯不得不多賣些嘴皮兒說:「您也得先瞧瞧,我這辣湯,配的什麼材料?」
老湯哈了哈腰退出去,不一會兒功夫,黑沉沉的深巷裏,又傳出他毛竹板篤、篤敲打的聲音。泰安州鄉下來的老湯,雖說在這座大城裏生活了好些年,仍沒脫掉憨樸魯鈍的鄉下那層皮;世道算是怎樣的世道?殺人業已夠狠夠辣的了,死後還要大分八塊,這只有在耍把戲的場子上見過,那可不是真的,只是騙錢的障眼法兒,明知祇是障眼法兒,紫紅得像茄子醬的豬血狗血仍瞧得人心裏起漾,有一份異異怪怪欲嘔欲吐的感覺,他弄不懂,這種駭人聽聞的分屍案,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兇手究竟是狼是虎?竟敢拿刀把人肢卸得像肉攤上的肉塊?
「羅大爺,您叫的辣湯。」老湯說。
「你仔細瞧看過了?老湯。」羅大有說。
青島並不是一個很講迷信的城市。
一聽出是誰的聲音,老湯這才放下心來,他奇怪的是羅大有為什麼化裝成這付模樣?使他在暮色裏看上去,和前夜晚他所見的鬼魂一樣。
「沒頭的惡鬼,專摟你的粗腿,」老湯說:「血西瓜般的腦袋,真要滾進你的夢裏去,只怕明兒你臥床不起,連一碗辣湯也喝不成了!」
「卞福生,沒聽說過,半夜三更的,也不看清門牌,就胡亂擂門,開門就聽這種喪氣的言語,真是倒了霉來了!……這兒姓楊,不姓卞。」
靠著鬼魂破案,說給誰聽誰能相信呢?
他的兩眼朝帽簷外面一瞅,差點兒驚叫出聲來。
「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老湯說:「大分八塊,這祇出來四塊,沒頭沒臉的,誰知道死的是誰?這案子,我看祇有神仙才能辦得了。」
「你們活見鬼了!這兒沒有你們要找的人,你們聽著了沒有?」
女的也許不願意讓擂門的聲音驚動已經入睡的鄰居,一路吐著不清楚的怨聲,掌著燈下了梯子。女人開門祇開一條三指寬的縫,一隻白油油的留著尖長指甲的手,掌著一盞德士古煤油燈,燈罩兒高高細細的,罩口凸出在她的鬢髮上。
兇手是很毒辣的。
而卞老頭兒仍像一根木棍似的,在原地僵站著,舉眼望著窗口那方慘綠色燈火亮,並沒有立即就要走的樣子,他望著望著,眼裏有了淚光。
「我媽出去,把門給鎖住了。」
「說真箇兒的,老湯,」錢粗腿喝完了辣湯,用圍在脖頸上的手巾擦了擦嘴說:「這個被分屍的人,我瞧著很面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並不是我財迷心竅,想貪那筆賞金,這話,我也只是跟你閒說說。」
「不用等到五更天,」錢粗腿忽然啊了一聲說:「不錯,我硬是瞧過這麼一個人,圓臉塌鼻子,下巴上有些稀稀落落的黃鬍髭,背有點兒駝,常打著一把雨傘在我住的那條巷子裏進出,……我至少見過他兩三次面,怎麼會把它給忘了呢?」
「破這種無頭案,除了多收線索,還有什麼好法子?無論如何,先得要把死者是誰弄明白,要不然,案子就會懸在那兒了。」
「那倒不要緊,」胡子侃說:「這顆人頭還用藥液浸泡著,放在局子裏,案子早晚總得想法子破的;你明兒上午,得空到局子裏去一趟,把玻璃缸的人頭看清楚,也許會給咱們提點兒線索,……上頭根據那兩隻裝人肢的箱子,和裝人頭的蒲包,初初判斷死者極可能是在這一帶討生活的人。」
「既沒價錢還,我喝它半碗也罷了!」
那人的背影一晃,在一扇黑色的角門裏消失了。
「辣湯,作料齊全,滾燙的辣湯……來!」
卞老頭兒一見那背影,急忙翻身站起來,拎起他的小包袱趕過去,打那人背後叫喚說:
「噯,前頭那位大哥,您留留步,」老湯一急,就叫出聲來:「這位老爺子,打泰安東的雁嶺關在這兒找你,……你是不是卞福生?」
「你說您那姪子叫什麼名兒來著?」
「好。」羅大有說:「我知道了。你今夜要晚些收擔子,那蠻子女人確是卞福生的小老婆,卞福生確是分屍案的被害人,……女人是主謀,姦夫是幫兇,她今夜三更天,要殺死小龍這孩子,然後趁夜捲逃去濟南,她跟那姓楊的姦夫說的話,我們全錄下來了。」
隔下上一會兒,灰綠布的窗幔被掀起一個角,一個小男孩的臉在窗口出現了。老湯一瞧那男孩的臉,心頭立時像劃過一道大閃,他的臉,他的鼻子和眼,簡直太像前天夜晚他所見過的那個人了,圓臉塌鼻子就是一種極特殊的標記,想抵賴也抵賴不了的。
「您也許是人老眼花了罷,」老湯說:「您可仔細瞧看清楚,究竟是不是您的姪子?」
「什麼話?」卞老頭兒說:「那明明就是我那姪子福生嘛,叫他不應,不知是怎麼回事兒?對了,也許他發跡了,聽了蠻子女人的教唆,不再理會窮鄉角落的老輩了,……怕咱們的窮氣霉氣沾著,其實,要不是他老娘死掉,我老頭兒會趕這麼遠的路,跑到青島來吃他喝他?人窮志不窮,蠻子女人也太小心眼兒了!」
老湯這一問,問得羅大有無可奈何的聳聳肩膀:
「粗腿,你這不是嘴上抹石灰,——白說?!」
死者的頭顱和肢體經過法醫驗檢,大致可以斷定他是經過繩索絞縊,噎氣前,又經過鈍形重物毆擊腦骨,使腦骨碎裂致命。法醫在死者的頭骨上,驗得三處傷痕,一處在右肩部位,一處主要致死的重擊的裂傷,在前蓋骨正中,使腦骨碎裂,腦漿溢出,兇手恐死者仍未氣絕,復又補擊其右太陽穴,使前蓋骨與右側腦骨分裂,分屍則在死者氣絕後立即施行。……
「當然是命案。」羅大有這才放下那疊圖片,噓了口氣說:
「不錯,」老頭兒說:「頭雖腫大得變了樣子,不過眉眼和鼻子www.hetubook.com.com是變不了的,我一眼看上去就認得。——好好的一個人,怎會印在紙上呢?」
卞老頭兒人老眼不花,瞧著那帖子,撿起來,就著燈火亮一瞧,不由咦叫一聲說:
「啊,長相,對啦。」卞老頭兒說:「三十七八歲年紀,我剛剛說過了的,他的個頭兒不算高,圓臉塌鼻子。下巴上有些稀稀落落的黃鬍髭,背有點兒駝,走起路來,微微有些外八字,不知您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您說他的長相?」卞老頭兒說:「他大約三十七八歲年紀,早年離家窩時,是個黑瘦小子,後來變得白胖了,前年他回去過一趟,樣子跟早先不同啦,不過身子胖得虛虛軟軟的,沒有早先那麼結實,聽說他吸上了這個……」他比劃出吸鴉片的樣子,比劃得很認真:「嗨,這全是蠻子女人害的,做小老婆有幾個好東西?福生這名字取得好,又加上祖宗庇佑,才沒弄得傾家蕩產,要不然,這玩意兒還能吸得嗎?……」
「那該怎麼辦呢?」老湯說:「該到抓人的時刻了。」
孩子翻著限,用牙齒咬著下唇。
「麻煩你開開門罷,嫂子,咱們是找人來的。」
「能不能不要講這些?」女人說:「免得嚇著了樓上的孩子。」
老湯一想,卞老頭兒說的很有道理,剛剛那個腳不沾地的人影出現,也許就是分屍案被害人顯了靈,引著兩人來看這座屋子的,方場背後,橫著的一排老寓館,靠右首第三家,裏頭不知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如果那鬼影真的是卞福生,照卞老頭兒的說法,這屋子住著若不是那蠻子女人,就該是他的仇家,……或者是他被人毆殺的凶案現場,既然到了宅門口,沒有不敲門的道理,能探聽出什麼眉目,趁早去跟羅大有和胡子侃他們通報通報,案子也許會有些新局面了。
甭單從碼頭口和山東大道那一帶逛上一番,就一口咬定青島是個乾淨、寬敞,又很有氣派的城市,賣辣湯眉毛上,就很少壓過太陽光。吊著毛玻璃方燈的辣湯擔子,總在蓮浮的燈色裏挑出來,拐到人口密集的黑巷區去,一兜一轉,收攤時總得要到三更。巷子裏沒有路燈,使人覺得有一腳踏進地獄去的味道,方燈油黃色的碎光,裹著些斑斕的黑影,旋轉著,牆基和屋角,觸眼都是那種深深淺淺的苔痕,潮濕得有些陰森。
老湯扶定卞老頭兒,緊跟在後面追著。那人走得並不算快,不過卞老頭兒究竟是上了年紀了,又加上剛滑了一跤,膝蓋有些護疼,走路一歪一拐的,也快當不起來,前後之間,始終差上那麼七八步地。
兩面都是高高的青磚砌牆,和一些灰瓦蓋成的參差房舍,配上巷心的石板路,以及粗糙的蔴石牆基,連成古老沉重的色調,看在人眼裏,就會生出霉意來;即使是有太陽的日子,那些條盤曲的小巷仍然水漉漉的,踩在腳下,隔著一層鞋底,仍覺得出一股常常潮濕的黏性。陰雨季過後,絨狀苔和粒狀苔在磚縫石隙間交雜生長,逐漸朝開浸染,瀰滿了磚面和石面,石板下的暗溝裏,日夜響著淙淙的流水聲,——一點也不詩情畫意的絮聒。
「他長的是什麼樣兒?」老湯明知問也多半是白問,自己並不能幫他找著他的姪兒,但還是問了。
「再想想看,」羅大有搓了搓手:「以你在這一帶賣辣湯十多年的經歷,看看能不能想出點兒眉目來?」
「實在對不住,嫂子,」老湯身子歪一歪,門縫又加寬了二指,女人抗不住那種壓力,一賭氣閃開身子,退後兩步,端燈站著,用白眼看著他。老湯哈了哈腰,滿臉陪笑說:「也許咱們手裏的燈不甚光亮,一時看錯了人了,咱們確是見著一個圓臉塌鼻子,白白胖胖,大約四十上下年紀的人,進到你們宅子裏來的,那人背有些兒駝,走路略略有些八字腳,……不知是府上什麼人?不過那貌相,很像這位老爺子的姪子。」
「單看相片不行。」
「簡直不像是一張人臉了。」他說。
老湯渾身豎寒毛,又打了個寒噤說:
羅大有把老湯疑難的臉色望在眼裏,又說:
「要害她的親兒?」老湯心頭狂跳說。
那蠻子女人從巷外走回來,一個亮在暮色裏的小白點子,在老湯的破涼帽帽簷移動著,老湯把帽簷朝下壓低了一些,蠻子女人經過辣湯擔子,進了那扇關著的門,老湯略略偏過頭去,一股勁的望著那消失在門裏的背影發呆。……跟卞小龍那孩子一搭刮,事情就更明顯了,分屍案的死者,十有八九就是卞福生,只要把那圖像讓那孩子一指認,警局就有理由先扣押這個女人。
老湯剛朝後一抽腿,女人便重重的把門給關上了。
兩個人站在香火塔旁邊發了一陣子呆,心裏滿是懸疑,卻沒有道理再去敲打那宅子的門戶,卞老頭兒說過,他姪兒卞福生娶的是一個蠻子女人,剛剛應門的那個,可不就是個蠻子?她為什麼要說不認識姓卞的?她當真姓楊?她那孩子為什麼在那人影進屋後做夢,夢見他爹一臉是血?那女人假如跟卞福生無關,為什麼當自己提到有人進她的屋子,她會露出遮掩不住的驚慌?
怨不得某些怪異悽慘的案子,常在這裏發生,老湯多少揣摩出一點兒道理來;這兒高牆擠著巷子,高屋擠著矮屋,許多大雜院把人擠得像上了繭山的蠶,石頭碰石頭還會迸出火星兒來呢,莫說那些來自四方八處三教九流的人了!貧窮、饑餓、酗酒、吸毒、狂嫖和濫賭,使活在陰森背景裏的傢伙變得瘋狂起來,有些人費盡心機想把旁人擠倒下去,好讓他金雞獨立;有些人滿心都是慾望和夢想,偏偏身陷在泥淖裏,使不上一些力氣,心裏一鬱有不如意的疙瘩,脾氣便火爆起來,彷彿唯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才夠爽快,要不然,人會被那惱恨人的現實鬱死,……儘管局子裏的幹員把精神放在這裏,破案率也很高,但麻煩事兒也還是不絕如縷,好像冥冥中有誰存心要把局子裏的刑事先生們消磨消磨似的。
卞老頭兒光顧著說話,腳底下沒留神滑了一跤,老湯打擔頭上摘下那盞方燈來,趕過去攙扶他,而前面走的那個人,彷彿沒聽著似的,壓根兒連頭也沒回,逕自朝巷子的深處走過去。
「看樣子,只好等陰魂顯靈了!」
「沒有門牌,可很難找著人啊!」老湯搬出一堆話來,告訴那老頭兒,城裏不像鄉下,不知街巷門牌,沒法子找人的。那卞老頭兒好像不開竅,任老湯說破嘴唇皮,他還是固執的說:
「也甭缺氣,」羅大有又遞過一www.hetubook.com•com張相片來:「你瞧瞧,這是另外三塊,胸脯、腰身和肚子,——一星期之後,黃島附近的漁船,撈了送到局裏來的。」
老湯抬起頭,那家的樓上前窗裏還亮著燈火,不過被一層灰綠色的窗幔子隔著,使那光亮看上去有些陰森的鬼氣。卞老頭兒這麼追了一陣,直到被追的那人隱沒了才停住腳,吁吁的喘息著,有些惘然若失的樣子。經過這一陣子急追,老湯也有些像夢遊似的,不過當他回想起剛才所見的情形,不由打了個寒噤說:
他剛剛坐下來,巷裏吹了一陣涼風,把賣辣湯的擔子頭上那盞懸吊著的方燈吹得滴溜打轉,而那張印有分屍案被害人圖像的帖子,竟像有人動手撕揭似的,嘩嚓一聲離了牆,飄漾飄漾的落在卞老頭兒眼前的地面上。
「什麼鬼地方,活像螺螄殼似的,進來就摸不出去了,這條那條巷子,轉得人頭暈,……這辣湯怎麼賣法兒?熱乎不熱乎?」
「又出了什麼怪案子了?」
「老鄉親,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這可不就是我家的姪子福生嗎?怎會變得這樣狼狽?難道他遭了什麼樣不測的禍事了?」
老湯多朝那女人掃瞄了兩眼,她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身上穿著南方人習慣穿著的黑湘雲紗的褂褲,愈襯映出她細緻白|嫩的膚色,她的臉上塗著香氣濃郁的脂粉,描眉畫眼的,有些妖冶淫邪的味道,也許下樓來應門太倉促了,領口沒扣上扣子,一小塊衣襟翻落在鼓凸的胸前,露出一截圓潤晶瑩的粉頸,和一塊白酥酥的胸肌。
女人啐了一口,恨恨的說:
儘管那很荒唐,而相片上的人頭可不是假的,那顆人頭也許因為在熱沙裏埋得太久,腫脹得很大,額頭的皮肉潰爛出許多洞穴似的斑痕,蓬亂的頭髮黏成一綹一塊的血餅,勉強還能分辨得出的眉和眼,也呈一種怪異扭歪的表情,被凝固在那兒,給人一種恐怖的幻覺,——設想那人死亡那一剎所受的痛楚。
又不知出了什麼的新案子了?老湯在心裏嘀咕著。頭條岔巷二號門牌,是局子裏設在黑巷區的一個祕密機關,專門偵辦棘手的刑案,也是警方跟線民連絡,聽取消息的地方。剛剛叫辣湯的那人,正是這一區的刑事頭兒羅大有,一般案子,他不會親自出馬傳喚線民的。老湯把辣湯擔子靠巷角歇下來,舀了兩碗辣湯做幌子,端進那扇黑角門,穿過一座荒落的石板院子,進屋上了閣樓。
為了趕辦這宗大事,老湯破天荒的提早收了辣湯擔子,把卞老頭兒領到下處去,讓他早點兒安歇著,然後找個藉口出門,天初起更,他就轉進頭條岔巷,推開二號的那扇黑角門,坐到羅大有和胡子侃面前了。
「單靠那些風言風語也能破得了案嗎?」
「那敢情好,」卞老頭兒把小包袱挾在腋下,翹著花白鬍子說:「只是太……太麻煩你了!」
那個鄉下老頭兒停住腳步,有些喘氣八叉的,自言自語說:
卞老頭兒這麼一說,老湯有些發傻了!世上事就有這等怪得慌,可不是?錢粗腿前腳剛走,這老頭兒後腳就跟過來了,兩人所形容的,簡直就是一個人,偏偏那個圓臉塌鼻子的人,又剛剛由這兒走過去,也許他就是這老頭兒要找的姪子卞福生罷?老湯有些弄不懂,為什麼錢粗腿會把一個活著的人當成被分屍的死者?這可真是蹊蹺透了!不過,那人看來是住在這巷子裏,他既能打這兒走出去,就會再打這兒走回來,只要把卞老頭兒留在這兒閒聊天,多等上一會兒,等著那人再過來,事情可好辦了。那人如果是卞福生,做叔爺的一定會認得姪兒,那人如果不姓卞,不是老頭兒的姪子卞福生,那麼,十有八九,那卞福生,極可能跟那宗分屍案有些神祕的關合,在那個圓臉塌鼻子的人沒過來之前,先把這事弄弄清楚也好。
「碼頭的防波堤外,海灣上有漁船撈著一口皮箱,還以為是洋船上卸貨不小心掉落到海裏的,他們撬開鎖,打開箱子一看,裏頭裝的不是錢財衣物,卻是這個!」
「來碗辣湯罷,兩個銅子兒,滾燙的一大碗,喝了添精神的。」他用習慣攬生意的口氣招呼說。
黑巷這裏那裏的鎖結著,像一張蜘蛛張成的網。
「不錯,這是慘絕的分屍案,」羅大有說:「在胡大爺管了多年的檔案櫃裏,這還是頭一回發生過。被害的是個不知名姓的男人,大分八塊,你瞧著的,只有四塊!……箱子送到局裏去,局裏就把這宗案子推到我頭上,要我研究看看,究竟怎麼辦。」
「我剛剛看見過那男孩,羅大爺。」
老湯臨走時,羅大有叫住他,叮囑說:
老湯猜測得出局子裏有多麼忙碌?!卞老頭兒在二天一早就被羅大有接走了,局子裏的化裝刑事人員,在黑巷區裏佈上了一層層密網;他照著羅大有的囑咐,過午之後不久,便把辣湯擔子挑到方場一角的小廟前面,坐定了叫賣著他的辣湯。
錢粗腿是說的人無意,老湯是聽的人有心,聽著這話,就覺眼前一亮,急忙又舀了碗滾燙的辣湯端到錢粗腿面前說:
「嗨,哪知道那許多?」鄉下老頭兒說:「我那姪子,離家窩十來年啦,十七八歲出門,把個童養媳婦丟在家裏,帶著一個男孩十五六歲,一個女孩也有十二三歲啦!……人都說他在外頭混得不差,又娶了個蠻子女人,在青島過日子,不要再回家窩去啦!」
「你猜錯了。」
「但願叫你說中,老湯。」羅大有說:「那樣一來,就省得咱們在這兒熬著夜苦動腦筋了!」
原來他藉著方燈的碎光,又看見剛剛走過去不久的那個人,這一回,他沒走原路回頭,卻打那邊巷口走回頭了,祇能見著那微佝的背影在方燈的碎光裏一閃,就走進黑裏去了。老湯自信眼光沒看錯,那人仍穿的是灰色直羅的大褂兒,聳著脊梁,走路還真如老頭兒形容的,有點兒外八字。
「那些跟找人沒相干,我只是問他的長相,也許我見過他,好幫您打聽打聽。」
老湯原也有意要給卞老頭兒瞧瞧那張帖子,所以遲遲沒打扁擔上站起身去撕牆上的那張帖子,是恐怕老年人經不得唬。再說,也許他姪子卞福生就是剛剛打這兒走過去的活人,這樣,對方就不必再聽那駭人聽聞的分屍的事情。誰知人沒動風動,好陰森好怪異的一陣涼風,鬼手似的伸過來,抓下牆頭那張帖子,硬送在卞老頭兒的手裏,這已經夠怪的了,再等老頭兒咦叫出聲,指認分屍案的被害人就是他的姪子卞福生,不由他不驚出一頭的冷汗來,幽幽的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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