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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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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網 緝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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緝兇記

對於這種樣滅絕人性的姦夫淫|婦,還是用古老的法律去處置大快人心;記得罈屍案的兇手在認罪後,是騎上木驢遊街示眾的,木驢的肚裏有機關,每走一步,快刀就轉一圈,硬讓姦夫淫|婦嚐嚐凌遲碎剮的滋味。如今最重的案子,大不了一槍畢命,便宜實在是便宜了兇手,總給人一種沒有勁道之感,真箇兒的,洋槍在監所裏悄悄斃人,哪有上法場那種警惕人心的氣勢?
「辣湯來,滾燙的辣湯啊!」
腳步聲在那邊響,一個喝醉酒的人,用扭歪的腔調,咿唔哼唱著拉渾腔的調子,從方場邊緣走過去。羅大有喝著辣湯做樣子,嘴就在碗緣問說:
「是了,太太。」老湯哈著腰說。
剛歇了沒有多大一會兒,就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從東邊響過來,單聽見竊竊的人聲,沒見著一絲燈火,想來也是摸黑的。
「你怎不把辣湯擔子,挑到前頭那條岔巷口去賣?」那人真有閒心腸,這種辰光還要說這些雜碎事兒:「那邊剛開設了一家賭場,人比這兒多,生意也會好些兒,免得讓人繞一個圈兒,跑過這邊來。」
「就這麼說罷。」羅大有說。
「是了,太太。」老湯在舀辣湯之前,順手又壓壓破涼帽的帽簷兒,蠻子女人那雙狐媚的青杏子眼最尖,怕她一下子認出自己前晚帶著卞老頭兒來過,動了疑念,那,事情就會變得更什麼了。
「串供串得好嚴密,連我全教他們騙過了!」
胡子侃點點頭:
剛有這麼一層意思,又覺得不很妥當,人生面不熟,喝完了辣湯不走,還在這兒沒話找話的留連著,你知他安的什麼心眼兒?俗說: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在這種辰光,這種人還是少沾惹為妙,剛剛他慫恿自己把擔子挑到後邊岔巷去,究竟是怎麼箇意思?會不會耍什麼調虎離山的計策,先支開自己,然後……?
這女人,早先也是良家一個小女孩子,家裏貧苦,她媽在四馬路的一條弄當口兒上擺烟攤子。她媽又做針線活,又幫人漿洗,所以她倒是整天坐在攤旁賣香烟。
「我們已經查出,他是販賣烟土的大毒梟,到處都有耳線眼線,誰也弄不清他究竟藏匿在哪兒?一捉蠻子女人,他準遁掉,——她是一塊活魚餌,要捉姓楊的,非耐心等著不可。錯過今晚,還有明晚呢。當初我是這樣想的。」
「我想,楊金鏢沒有二話好講,換是我,要殺他之前,早決意豁出這條命了。」老朱最後說:「你們辦案,窮問那多幹嘛?無頭命案,破了。主兇幫兇,全抓著了。連沒罪的女人,也押起來了。一命抵一命也好,三命抵一命也好,隨意辦,我橫豎是要早早睡覺,你就錄下人是我朱某殺的,我也畫押。」
「是我。」羅大有說:「你怎麼走著走著燈熄了,人又折了回來?」
一片黑幕把人兩眼給罩住,剛剛那鬼影子又不見了。老湯摸到廟側的樹叢邊,乾脆歇下了擔子,在那根懸空的扁擔中坐了下來。
當初謀害卞福生的那三個人,跑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天下之大,自己一個跛腳的人,留在蕭條的敵後苟活著,到哪兒替那死鬼申冤理屈去?
「你舖裏的成材,都在這兒了嗎?」
他既願意,法官就替他判得重了一點。
「剛剛走。」
他嘴上這麼說,腳底下並沒動彈,偷看瞥定馬老五的臉,看他怎樣回話。果然他這一說,棺材舖的馬老五慌了,伸開手來虛攔說:
「顯靈?他卞福生箇雜種,死有餘辜,還顯他媽的屁靈?吊死鬼賣春,——死不要臉。」他破口大罵說:「這官司打到閻羅殿,他也不會贏的。」
老湯挑著擔子在巷道裏走,即使把腳步放輕,一步一步落在石板路上的足音,仍然撞起一種空洞的迴聲來,在寂靜的夜裏,自己聽來,也覺得十分怪異,彷彿是幽靈在喊叫著一樣。
他沒照羅大有的囑咐:逕自挑擔子回下處去安歇,卻兜了一個圈兒,挑到後面岔巷的賭場門口來,這可不是來湊熱鬧,他不能不立即找到羅大有,把蠻子女人究竟是怎樣逃脫的事情弄明白,看他在這宗案子追緝兇手時,還能幫著警局做點兒什麼?
最後審訊蠻子女人,她直是痛哭。
「我爹是他們三個一起動手殺的,」他說:「那天夜晚,屋外起大風,我不知被什麼聲音驚醒了,偷偷睜眼一看,我媽捉著我爹的腿,朱叔抱著我爹的腰,楊叔用錘打他,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方燈裏約摸是缺了油了,老是一跳一跳的窮眨眼,燈燄紅著眼圈兒,沒精打采的,看來像是不慣熬夜的人,就要打瞌睡的樣兒。糟!方才在正街買紙箔時,就該找家油舖,添它一端子煤油的,霧夜裏沒了燈,連路全難摸,更甭談賣什麼辣湯,查什麼動靜啦!這一帶倒是有一家賣煤油的小店舖,早已打了烊啦。
「喝辣湯,就是這點兒討厭,眨眼功夫,乾的還留在肚裏,稀的全壓出去了,——兩個銅子兒,一傢伙去了一半,划不來。」
燈在羅大有手裏搖晃著,老湯跟在對方的身後爬著木樓梯,這宅子打外看已經很古老,房裏更是潮濕霉黯,顯得陳舊不堪,老湯沒有心情去管這些,只是感染著一股陰森可怖的、迫人的氣氛,怨不得人說陳年老宅子陰氣重,常會鬧出悲慘的,或是怪異的事故,也許那卞福生就是在這木樓上被殺害了再分屍的。
所有的監犯都在大混亂裏逃掉了。——當然包括楊金鏢、生硃砂記的老朱,以及蠻子女人在內。那還是兩個死刑犯臨刑前三天。
至於那個蠻子女人,實在是最費躊躇的一個,她跟楊金鏢姘居在先,跟卞福生姘居在後,情感上近乎誰?遠乎誰?又不能上秤秤,光是口說無憑,連姦夫淫|婦的字眼兒也用不上,兩個男的在供詞裏亟力替她開脫,同時法院裏也找不出充分的證據,認定她曾參與這次謀設,……楊金標一口咬定,說是他從沒當她的面,提到過有意殺死卞福生的話。
小龍擦起淚來:
「再沒了。」
愈到夜靜人稀的時辰,那種深巷裏的腳步聲愈是清晰,一聲一聲的咚咚,直擊著人的耳鼓。好傢伙,我以為你就此匿遁了的呢,老湯心裏話:你它娘到底叫陰魂纏住了兩腿,飛蛾投火來了!……腳步聲直朝這邊響過來,老湯那顆心跟著朝上提、朝上提,一直提到腔子口,恍惚要打嘴裏迸出來。
總而言之,卞福生這冤死鬼真的地下有靈,案子就這樣胡打亂撞的給破掉了,局子裏漏夜審訊這案子,姦夫供出全案的真相來:
「啊,是了,辣湯一碗,就給您盛上。」
卞福生在那班船上,跟我坐對面。
想這些真還太早,如今姦夫淫|婦還沒被拿著呢。
看樣子,那蠻子女人出來買辣湯是假,光景她等人等得比自己還急,姦夫不來,孩子沒法子處置,她也不能遠走高飛,這祇是藉著買辣湯,倚在門外看看動靜罷了。蠻子女人一出來,那個臉上生著硃砂記的粗漢走開了,腳步聲咚咚的,朝裏走向那邊的岔巷去了。
黑巷區縱橫的鎖結著,越朝裏面走,越是荒冷深邃,一直通到山腳下去,那兒正是公園背後,千株盤曲的老樹雜生著,即使在白天,一片遮天蔽日的濃蔭也能染綠人臉,甭說是在夜晚的霧裏了。
「呃呃……嗯。」那馬老五大睜著兩眼,一付驚惶駭懼的神情,令人聯想到被人一腳踢中的刺蝟,——渾身的毛髮全要豎起來了。
「其實也沒什麼,」老湯說:「我這根扁擔抽出來,少說也擋得了他們三五個人。」
「前面有個缺口,爬上去,對面就是馬老五的棺材舖兒了。」老湯悄聲的說:「羅大爺,您說該怎麼捉法,要不要先探探門路?」
老湯一口氣還沒嗨出聲來,那邊的霧裏有了腳步聲。
到二號嗎?老湯覺得恁情不睡覺,也非得去二號不可了,這種撲朔迷離的命案,真是說晴就晴,說雨就雨,自己有著這麼一股擰勁,不眼見姦夫淫|婦https://m.hetubook.com.com落網,只怕躺在鋪上也闔不上眼的。
「姓楊的也真沒道理。」老湯說:「什麼人不好找?!要找一個有記號的,他那種相貌,燒成灰我也認識。」
「我的意思跟老朱一樣,」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總得等風聲平靜了,再分批走,這樣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橫豎到上海再碰,那時一南一北的,他們鞭長莫及,到哪兒拿人去?」
也不知死鬼真的有靈,還是事有巧合?老湯剛把話說完,霧裏竟然起了一陣小小的旋風,把黑紙灰刮了起來,朝東北角上飄過去。
不錯,這七八年裏,我跟女人幽會過很多回,每見一次面,她就淚糊糊的跟我哭一回。她說卞福生是用酒灌醉她,然後行強的,她不願不明不白的這樣跟他過一輩子。我跟卞福生相處越久,越覺得他陰狠毒辣,無情無義,我勸我那女人,要耐心等著機會,我跟老朱計議過,他也是吃過卞福生不少暗虧的人,我們同道兒的朋友,全都不滿卞福生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狠勁,有了七八年幹這一行的經驗,我們學會自己銷貨,不再讓卞福生居中剝削,沒爪的龍,他舞不起來了,所以才搬到老寓館來坐吃山空。
「我曉得,」羅大有說:「那姓楊的今晚沒露面。」
那條弄當,我們一夥子常在海輪上討生活的人,當它叫野雞窩。當然,我常在那兒走動。賣香烟的女孩,那時才不過十五六歲,燈底下看她,嬌嬌小小的,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齒,她的聲音尖脆,說話很甜,看著我們進出,就笑著打招呼,不論生熟面孔,總叫「海輪上的大哥」。
「那邊那三口,好像蠻不錯,來,過來瞧瞧。」
「好啦,老湯,」羅大有遣走了一些人,分頭去辦事,這才回頭拍著老湯的肩膀說:「今夜雖說事情不太順當,但這無頭案子總算有眉目,算來全虧你幫忙,局子裏除了例費,還有份外的賞金。」
擔心儘管擔心,他還是信得過胡子侃和羅大有的,這些年來,凡是由他們經手所辦的刑案,有始無終的懸案還沒曾有過,像今夜這樣的有備在先,四周佈下羅網來,等候著捕拿這雙姦夫淫|婦,哪還會走得了手?怕就怕時辰弄不準,局子裏的人晚來一步,小龍那孩子的命真會丟掉,……七歲大的男孩子,連掙扎的力氣全沒有,一條面巾擰一擰,套在頸子上一抽就會斷氣,天爺,那祇消一霎眼的功夫就完事了。
「怪氣不怪氣?」老湯說:「不久之前,她親自出來要兩碗辣湯,這才多大點兒功夫,她就是喝了就睡,也不致於這麼快睡著?」
老湯領著路,帶著羅大有所率的十多個辦案的漢子,動身到馬老五棺材舖去,算時辰,正是三更天。夜霧雖說稀薄了些,但星光仍然暗淡得似有還無,為了怕打草驚蛇,他們一路上屏息噤聲,也沒把帶罩的馬燈捻亮,只留下一點豆粒大的光燄,映出前面的路眼。
我改行販烟土,是他慫恿的。
一聲剛叫喚完,老寓館那邊吱呀一聲門響,可不是那蠻子女人出來了,她打開那扇大門,又隨手把門給扯掩上,人站在門外叫說:
「你不知外頭堵得多麼緊法兒,」大喉嚨管兒雖儘量把聲音抑低了,但那粗裏粗氣的腔調,一絲也變不了:「警探頭兒羅大有那傢伙是好相與的呀?……車站、碼頭,到處都有他的耳目,在那種大庭廣眾的地方,一遇上就脫身不得,你急著要走,那可是自投羅網。」
「我也是急著這個,」羅大有說:「一般說來,時辰愈拖愈叫人擔心,她也許會單獨下手,叫人防不勝防,……今晚就該是最要緊的關口。……替我舀碗辣湯來。」
他挑起擔子在夜霧沉沉的狹巷裏走著,回味著過去幾天來一幕一幕的光景,也黯沉沉的,彷彿和眼前的霧夜一樣。青島這麼大的地方,上百萬的人口,要在那孩子沒遭毒手前,把姦夫淫|婦一併拿住,真是談何容易?!估量著胡子侃和羅大有他們,在沒破案擒兇之前,恐怕都會熬紅兩眼,連覺也睡不成了。
「我?我能成麼?……一個賣辣湯的老頭兒,又受了鬼子的槍傷,連我自己都怕活不久的了!」老湯在昏迷中悲哀的喃喃著。
他不太會說話,但審訊的人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他把在林子邊歇擔子時聽到的,從頭說了一遍。
「這麼說,我也得跟羅大爺討份差使了。」老湯忍了很久,總算攫住機會說:「遠的地方甭說了,這黑巷一帶我倒挺熟悉,明的暗的膏子舖,我全清楚,出裏頭還有不少能搭聒得上的熟人,也許碰得巧,會撞著疑兇……」
我,楊金鏢,落籍天津,卻在上海長大,早年做個跑單幫的生意,常在天津、青島、上海這一線的海輪上討生活,年輕的人,沒舵的船,終年南方北地的跑碼頭,男人家,逢場作戲的事情,是免不了的。
「快開門,快開門,後巷一個老鄰舍,得急病死了,來買口棺材來啦!」
「放屁,」一個說:「咱們只是跟來長眼的,你怎麼好好兒的咒人?」
「只是要請您當心些,只能隔著看看,千萬不能伸手去觸碰……嘿,嘿,剛上了漆,油漆沒乾,傷了漆面,我麻煩,嗯,污了您的衣裳,怕怪我沒先打招呼。」
老湯拎著方燈過去,緩緩的推開院子的那扇大門,朝木樓上的窗口招呼說:
「羅大爺,先把蠻子女人攫著,不是一樣嗎?一敲一嚇,逼她供出那姦夫的窩巢,埋伏著兜捕,他還能走得了?」
眼看前面到了山腳下,看見那座大廟的影子了,噗的一聲,那盞方燈熄滅了,要不是遠遠的廟裏的大佛燈的一點亮光指引著路,天黑得使人寸步難移啦。
羅大有神色凝重的想了一會,緩緩的說:
「辣湯做的可真不差,」那傢伙偏愛閒拉聒,一面說話,一面又把嘴唇弄出特特的聲音來。
「對不住,對不住,」馬老五說:「我敢情是睡迷糊了,有些頭腦不清,請您多包涵。」
他又抬眼望望對面那棟房子,蠻子女人所住的那家,樓上還有燈光在亮著,綠窗簾濾過的燈光,在霧裏看起來,像一隻巨大的綠色|貓眼,他猜想,那個狐媚的女人,一定在等著她姦戀情熱的漢子,她也許早已把細軟東西收拾停當了,……她會用怎樣議妥的方法坑殺那無辜的孩子呢?!他不敢想,偏又不能不想。
喉嚨裏這樣的叫喚著,一顆心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又想起前夜所看見的!那個穿直羅大褂的男人,假如真是卞福生的陰魂,他就該盡力祐護他自己的骨肉,不讓姦失淫|婦得逞,……說著說著,天快到起更的時分啦,羅大有究竟比不得諸葛亮,那姦夫還是沒見著影子,八成兒是半途變了掛,害得自己癡貓等瞎穴,空自苦守了一個晚上。
「嗯,那是靠山根的公園邊兒上,我知道了。」老湯說:「施老九的膏子舖,就在那兒的大廟後面。我這就挑著擔子趕過去瞧瞧。要是有動靜,算你有靈驗,要是沒動靜,算你昏了頭了!」
事情就是這樣,案子是我一個人幹出來的,那夜我在老寓館,藏匿在站櫃裏,卞福生喝了酒回來,我就用一柄鐵錘猛砸他,一共砸幾錘,我記不清了。等他倒下後,我才著慌,分屍滅跡的事,是我跟老朱兩人幹的,他總不該死罪,至於我那女人,一個走霉運的可憐蟲,這案子跟她無關,要殺卞小龍,全是我的主意,她是不該罪的,至於兇器,藏在老寓館站櫃的底層木板下面,分屍用的菜刀,就是廚房的那一把,後來我重新磨過了。
「啊,成,成,」馬老五哭喪著臉,硬迸出一句不輕不重的謊話來說:
「嗨,單巴望我那檔案室裏,永也不要再添上這種聳人聽聞的慘案了。」
老湯不聲不響的又坐了一會兒,這才歪身套上扁擔去挑他的辣湯擔子,摸黑摸到後巷口兒上,忽見牆邊有個星火亮兒和圖書一閃,嚇得老湯後退了一步。
「含冤被害的卞福生,在這兒跟您叩頭,日後替兄弟伸冤理屈,全仰仗在您的身上。」
老湯放下馬燈,抱起卞小龍那個孩子,也不知怎麼地,他忽然感覺到渾身暖洋洋的,一陣倦怠上來,不由得張嘴打了一個呵欠,心裏一直被箍壓得那麼緊,驟然鬆弛下來,人就有些像斷了線的風箏,飄盪得暈旋打轉,怎麼審問那才真該是局子裏的事,自己呢?也好回去補睡它一覺啦,……這霧夜裏的一切,全它娘像做夢似的,要不是孩子抱在自己的手上,哪兒像是真的?
那年冬天,海上風浪滔天,長班海輪,連著出事,我為了討生活,不能不帶貨出海,人像豬玀似的擠在黑黑的艙裏,大風大浪搖得人三魂掉了二魂,幾個天南地北的人踡縮在艙角上,真比化子堂裏的乞丐更慘;有人鬧暈船,一整天粒米不進,光是朝外嘔吐,食物嘔光了,嘔黃水,黃水嘔乾了,真要把五臟六腑全嘔翻。有人一臉的愁雲慘霧,談惡劣的天,倒霉的風雨和排山似的大浪,談幾天前的沉船,忽然想起忌諱來,就頓住了,讓死寂把人壓著,像被石頭壓在缸底的酸菜。
「已經判了,兩個男的死刑,女的無期,——殺害卞福生兩個男的合謀,女的只是幫兇。」
「我忽然想起你一個人,深夜挑著擔子單獨到山腳這一帶來不很妥當,」羅大者說:「生硃砂記的傢伙和那蠻子女人,又都認得你,萬一他們動疑,你夠險的。」
轉過大廟,再順著山腳朝北打彎,走有一頓飯光景,老湯放開了朝上斜升的沙石路,跳進一道亂石密佈的旱溝,溝兩邊夾生著灌木,正好擋住晃動的人頭。
「你先收攤子回去歇著好了!有事我會再請你幫忙的,她挾著那孩子,打這兒漏了網,我們得重新佈置,……我想她還不至於這麼快就離得了青島。」
這樣等候了足足一個時辰,老湯不止一次朝四面的霧雰中費力的張望過,並沒見一絲動靜,他心裏不禁有些納罕起來,羅大有從沒說過空頭瞎話,難道這其中生了其他的變故,姦夫乖覺,臨時又不來了?……討厭的夜霧雖把人的眼給障住,但各條巷道都橫鋪著下臨暗渠的石板,老遠的地方來人,輕輕重重,都掩不了那種空空洞洞的腳步聲;這一帶的地形他很熟悉,方場是對外唯一的通路,老寓館這排房子,跟另一條叉巷的房子背對背,一道院牆兩家相共,都是有前門沒後門的。也就是說,那姦夫不來便罷,要來,這兒就是華容道,走不了老奸巨滑的曹操。
起先倒沒什麼,日子久了,每碰著她看攤子,總會買包烟,借個火,站著跟她聊幾句什麼。……搽胭脂抹粉的妖精看多了,這個梳著彎瀏海的女孩,看在人眼裏格外的舒服。
「可不一定。」羅大有跺腳說:「事情搞豁了邊兒了,老湯。——這屋子背後,可不是正對著賭場?」
「我動手錘殺卞福生,她楞在那兒,過後也只是哭,我跟老朱動手分屍,她紅著兩眼睡在床上。事後她約束孩子不要講,只是她駭怕罷了!」
「當心油漆,先生。」
在警局傳訊時不肯說話的卞小龍,在法院裏卻說出一段足以推翻三疑兇全部供詞的話來。
「慘遭橫禍的死鬼卞福生,你可在地下聽著,你的冤魂不散,既然顯形引路,使人查出兇手來,你就更該出面祐護你親生的骨血小龍,……你要是聽著我的話,就起陣旋風,紙灰朝哪兒飛,我朝哪兒走,這案子破了,你在九泉之下,也瞑目心安了!」
「賞金您就給那卞老爹做盤川罷,羅大爺。」老湯木訥的說:「我真不是看著那筆錢,我實在是不放心卞小龍那個孩子。」
操你箇老娘,我倒要仔細瞧瞧你這個兇犯,究竟生的是怎樣一付嘴臉?!——當然也只是心裏話。那人已經走過來,停在辣湯擔子前面。
這一回,他把辣湯擔子也挑進頭條岔巷的院子裏來了。跟在胡子侃的後面上了閣樓,老湯一瞅,今夜人可多著咧,羅大有仍然坐在那盞帶黑罩的德士古煤燈下面,玩弄著一張摺起的紙,其餘的人全冷臉坐著,一屋子死寂,沒有一點聲音。
「我知道。」羅大有說:「我還預備著雙管齊下,先盤詰各處的膏子舖,我相信姓楊的或是姓朱的,都是老槍,也許曾在那些地方露過面,總會詰出些蛛絲馬跡出來的。」
「你難道不曉得幫人分屍滅跡犯罪?」
老湯顧不得那個不相干的粗漢,舀妥兩碗辣湯,端給那蠻子女人,好在霧雰很濃,小木樓上那盞透過綠窗幔的燈光很黯淡,料想對方未必就能認出自己來。
蠻子女人端著辣湯閃進門裏去,格登格登的爬著木梯子上樓,老湯看得仔細,那扇大門仍祇虛掩著,並沒關上。這可好,老湯盤算著:這一來,姦夫來了不用敲門,悄悄的就可以進宅登樓了,這蠻子女人心細如髮,真正是隻狡猾的狐狸。
「不是不是,」馬老五說:「這位師傅招了涼,剛喝下薑汁,呃,躺在裏頭悶悶,好歹發發汗。」謊雖隨口亂扯著,馬老五的那張臉,可是越變越黃了。
說著,藉著方燈的黃光一打量,這傢伙真箇是兇人有凶相,奶奶的,他有六尺來高的個頭兒,寬肩膀,粗胳膊,小褂子沒扣一個扣兒,飄飄的大敞著懷,袖口胡亂挽起,露出虬筋蟠結的手臂和黑毛凸露的胸脯。他一面舀著辣湯遞過去,趁機又在那傢伙的臉上抹了一眼,雖說匆匆那麼一瞥,卻也看清他的相貌了。
「快到了罷,老朱。」女人說。
接著審問臉上生硃砂記的老朱。
「再沒旁人來過?」
這樣連著招呼兩三聲,樓上靜悄悄地,出乎尋常的沉寂無聲,好像那蠻子女人忘了這回事似的。羅大有敢情也覺著事情不妙,沒等老湯回頭,就跟了上來。
「咱們要是把棺給訂妥了,你得立時著人抬過去,人手夠不夠?」
「辣湯來,滾燙的胡椒辣湯啊!」
羅大有搖搖頭:
單憑那兩句似是而非的話能成麼?
「甭罵了,」胡子侃擔任錄案,他停下筆來說:「你再罵,死人也聽不到,我問你,你覺得殺人抵命這法律公不公道——尤獨是蓄意謀殺。」
老湯抬起臉,先不管三七廿一,把做交易專用的那種楞笑放在臉上說:
「我可弄不懂?羅大爺,」老湯說:「那蠻子女人出去跟她那姘夫見面,你們既有人踩上他們,又聽了他們密謀,為啥不當場雙雙捉住他們呢?」
「賣辣湯的,端兩碗辣湯來,一碗少撒些胡椒粉,——孩子吃的。」
羅大有笑說:
「好,」老湯說:「高山上的驢跟羊砍架——拚著我這張老臉踹去。」
老湯勾著頭坐著,存心裝成打瞌睡的樣子,卻先偷眼瞄著眼前那一截身體,灰色的府綢衫褲,褲邊垂下兩穗白絲線編織的腰帶頭上的盤花結,小小的燈籠穗兒,兩隻腿插在一層霧氣裏,很風行的一種打扮。
即使這樣,利還是夠豐厚的,可是話說回來,像山西查禁販售烟土,雷厲風行,咱們賺錢,真是拿命換來的,走十回,只要有一回失手,腦袋就玩沒了。
「海輪上的大哥,海輪上的大哥,」有一晚上,我喝了些兒酒了,她卻攔著我,問我好些好天真的話,天津怎麼樣?青島怎麼樣?問我花生是怎麼長出來的?野地上的夏天,當真有紅連十里的桃花?
老湯挑著他的辣湯擔子走出二號宅院,拐到正街的一家香燭舖去,買了些香燭紙馬,再兜回來,到小土地廟邊的香火塔下,插上香燭,燒化著紙箔,蹲在那兒喃喃的禱告說:
「也許蠻子女人有著小龍那樣的孝子,才留下命來的罷!」老湯噓口氣說。
「胡大爺,」老湯招呼說:「羅大爺可還在裏面?」
我承認,我說話多少有些存心哄和-圖-書騙的意思;我說天津比上海還要大,青島人人都住大房子,花生是樹上長的,北方滿眼全是那種花生樹,愛吃儘吃,壓根兒不用花錢,北地逗著春天,何止是桃花十里,簡直紅到天邊……
這樣擂了好半晌,裏面才有應聲:
「據說是有個臉上有硃砂記的男人,帶著他老婆,拎著燈籠,抱著孩子去看病,咱們守在後岔巷的人,因為沒見著信號,就輕易放他們走掉了。」羅大有抬頭望望老湯說:「老湯,你有沒有見過那樣一個人?——臉上有硃砂記的男人?」
有了這項有力的目擊人證,三個疑兇招了實供,證明卞小龍說的沒錯,他們是事先串過供,拿一個人頂死,好讓另兩個脫刑的。
假如這宗案子,不是轟動一時的大案子,法院也許會寬待她一點,難就難在這案子太不尋常,若依古律,姦夫淫|婦是騎木驢凌遲的罪名,謀殺親夫要比一腳踢翻了天還重三分,若說輕易把她釋放了,開它一個先例,只怕法院會被民間的議論壓塌掉。
「十來年總有了罷,」老湯說,他實在有點兒不願意跟這傢伙多搭訕,心想:祇要你丟了辣湯碗,走進那扇門,我就拎起燈來搖晃著打信號,立刻就會有人跟進去,讓你現出原形。
嘿,什麼倒霉的天氣?竟上起大霧來了!黑裏的大霧就有這麼快捷,一隻跳撲什麼的怪貓似的,躡著爪尖,一傢伙便罩撲過來,開初還看得見一絲一縷的霧氣,飄游過方燈的罩口,逐漸的,霧濃了起來,像誰朝著黑瓶裏傾奶,越傾那乳濛濛的玩意兒越高,眼看著就把辣湯擔子的下半截兒淹進去了。在霧裏,方燈的光變得更昏黃,不一剎的功夫,方燈玻璃罩的外緣,已黏上了一層白白的水膜,燈光被水氣包裹,射出一道道帶有彩暈的光熠來,看上去分外玄異,又隱隱的帶著幾分不吉的預感,就彷彿有什麼樣不祥之事要在這片大霧裏發生似的。
「委屈您待會兒,我在掌燈趿鞋,馬上就來啦。」
「事情並不如你想的那麼簡單,」羅大有說:「踩那蠻子女人的,只是局子裏一個便衣的線民,還又是個女的,她一路跟她到公園那邊,姓楊的除了本人在場,還有一個貼身扈從的漢子,她當時不敢聲張,只能把隱約聽著的話照述一遍,我們把它紀錄下來,好張網拿人。」
「咳咳,都在這兒了!」馬老五口齒有些打顫:「後面是空院子,不知您要選什麼樣的棺木?」
「要是買這口,需要幾個人抬呢?」
「這邊可有什麼動靜?」
羅大有一推宅子的板門,是閂上了的。
「主意倒不錯,」那人說:「可惜我沒錢,剛剛在賭場上擲骰子,手風不順,把賸下的幾文路費全送了人了!要不是還有這幾個銅子兒壓著口袋,只怕連這麼一碗稀的也喝不成。」
那人生就一付猙獰如鬼的頭面;紫肝色的臉膛子,掃帚眉下,半凸著一雙怪氣的鈴噹眼,左前額朝下,一直迤邐到耳後,差不多佔去小半邊臉的部位,生著一塊帶毛的醬色硃砂記,垂垂壘壘,像是一掛紫葡萄,看上去意外的使人憎嫌,……那蠻子女人實在是個淫貨,這種粗醜的男人可取在哪兒呢?尤獨是那塊硃砂記,硬是一塊豬臉上多皺的毛皮,想來這傢伙生前是蠢豬托生來的,陰司的鬼卒替牠剝下豬皮換披人皮時,牠因護疼,沒剝乾淨,留下一塊這樣的毛皮來到人世,明明顯顯的印證前生,——就算他能跟守天河的捲簾大將扯上關係,也無法說他不是豬種。至於這傢伙是否有薛敖曹那般本事,而使蠻子女人動心,那就不是局外人能知道的了。
「是你記岔了,還是存心打謊,這那兒是油漆沒乾?只怕是去年上的老漆了!由你的話,我就不能相信你,你是怕咱們把棺材騙出門拖賬?咱們可是現錢現貨,來人啦,咱們就選這一口,你不肯抬,咱們找繩索和抬槓,自己動手!」
「說了,連媽也沒有了!」
又過了一盞熱茶的功夫,行蹤神祕的羅大有在辣湯擔子前出現了,他鎖著眉毛,顯然內心非常焦急,老湯見了他,悄聲說:
老湯閉上眼一計算,這幢屋正跟那新設不久的賭場背對背,不過他一時弄不明白這賭場跟那有什麼關連?剛剛那蠻子女人還下樓來端辣湯,難道她會從後面遁掉不成?不過,老湯並沒把這話跟羅大有去說,羅大有已經用工具把門給撥開了。
「有啊!」老湯說:「那傢伙到我的擔子上來喝了一碗辣湯,又到老寓館門邊撒了一泡溺,……他並沒敲門進宅,我不好冒失的舉燈打信號。」
「甭把警局看左了。」羅大有說:「是非黑白,咱們是要分得一清二楚的。」
羅大有又把那些棺木瞧了瞧,他發現緊靠東面的山牆,一排放有三口棺材,一口漆紅漆,兩口漆黑漆,可疑的是那三口棺材,雖都蓋上了棺蓋,但都用兩片兩寸來高的木塊橫墊在蓋板下面,那顯然是通氣用的。
不過,棺材裏頭的那三個,看樣子是不願勞動這些刑事先生的大駕,那個臉上生硃砂記的傢伙,頭一個頂著棺材蓋兒站起身來,他的後背,立刻有兩支快槍頂住;姓楊的掀開棺蓋時,手裏有一支德造左輪,不過兩支槍口指著他的後腦,他的槍就乖乖的扔下來了。蠻子女人力氣欠缺,不能從裏面打開棺蓋,只好用手咚咚的擂著,羅大有幫她移開棺蓋,發現小龍那孩子還酣睡在裏面。
馬老五再一瞧,老天!這棺材舖裏不知何時又湧進來十來個漢子,手裏全亮出了黑洞洞的傢伙,木匠究竟不經嚇,兩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羅大有又問:
老湯心真猶疑起來,瞧光景,這傢伙根本不是那個殺害卞福生的兇手,祇是來喝辣湯的。夜深了,疑兇還沒有露面,羅大有的話硬是不靈光了!不過,與其一個人苦守著,就跟這面貌可憎的傢伙閒搭訕搭訕,藉此打發時間也好。
「這就對了!」羅大有說:「那傢伙是受了姓楊的囑咐來的,先在賭場那邊摸熟後面的門路,再兜轉到前門來,認清老寓館那棟屋子的門牌,記準了那屋子確跟賭場背對背,他就把蠻子女人調弄走了。賭場的主人說那傢伙姓朱,是個烟土販子,——也許卞福生在生前認識他。」
明知道在這種樣的濃霧裏,很少有人會來喝辣湯,叫喚也是空叫喚,老湯還是隔一陣兒,扯開嗓子,乾澀的叫上兩聲,彷彿這樣子,要比孤寂的守候使他安心一些。有了這盞方燈,再搭上兩聲叫喚,也好讓羅大有安排在附近的刑事先生們知道,我老湯正把著頭道關口,等那姦夫入宅,好動手拏人呢!
「兩個銅子兒一碗。」老湯說。
「活人要睡在棺材裏?這種油也要揩啊?」
我手邊積了幾文,一心想把女人從上海接回天津,但那時沒辦法分身,卞福生曉得這事之後,大拍胸脯說是包在他身上,他去上海談銷貨,我去產地冒風險,等我回來,我的女人卻變成了他的女人。……他是這行的龍頭老大,論財論勢,我都比不上,悶虧吃在肚裏,一悶就是七八年。
「你也許沒聽說罷,外頭傳說這回卞福生顯靈,老實說,我們這回破案,全是靠冤魂幫著,要不然,怎會有那麼巧法,到棺材裏去抓出活人來?」
「甭翻啦,老湯,她一定是打賭場那邊溜掉了!我不能不承認,頭一個回合,她贏了。」
「不不不,」羅大有說:「論式樣,論雕工,還數那三口細緻,油漆也上得很考究,不管人窮人富嚒,在世苦了一輩子,死時睡寬一點,也不算浪費,你說是不是?」說著說著的,人就走到那三口棺材前面,就著馬燈的光亮,仔細打量著。
說著,他放下空碗,掏出銅子兒來。
「但則小龍那個孩子……」
「等安頓妥了,再叫他跟https://m.hetubook.com.com他老子一路去!」男人斬釘截鐵的:「便宜他多活一兩天,好在我們可以用老手法,等他們拼湊攏了,我們業已到上海啦……」
「想遁離這城市,倒沒那麼容易,」羅大有說:「各車站,各碼頭,咱們都佈上人去了,這案子既經報上喧騰開來,警方非在短期內破案不可,要不然,咱們出醜事小,對各方面也難有交代。那孩子被她挾持在手上,使咱們非得漏夜追緝不可。如果再有差池,只怕第二條命案又鬧出來了。」
「正好,胡老大您來了,」望著胡子侃進屋,羅大有噓了一口氣說:「有些疑難事兒,非您來不可。咱們佈置妥了拿人的,誰知還是叫她遁掉了。」
「都是買棺材的嗎?」馬老五皺起眉毛。
人員分撥妥當了,老湯把手上的馬燈捻亮,跟著羅大有翻上乾溝,橫跨過砂石路,走到馬老五的棺材舖門口,羅大有一面急急的擂門,一面叫說:
「太太,辣湯喝完沒有了?我來收碗來啦。」
「怎樣?羅大爺,事情敢情有變化?你的話不靈驗,——沒人進那宅子。」
一面說著,一面就動手搜尋起來。床肚底下,站櫃裏面,老湯全找過了,結果是沒有,羅大有扯了他一把,皺著眉毛說:
棺材舖一排橫著五間通的大屋子,遍地都是木屑、刨花兒、木釘,作凳上還有沒刨妥的塊板,兩邊至少排列有十七八口打妥了的棺材,平板的、雕花的,刻壽字的,白槎木的薄皮材,松木圓心十八段、十五段,上了底漆的十合頭,上了紅漆的四塊瓦,高矮長短大小,都有些參差,老湯把馬燈挑高些,羅大有逐一的張望了一番。
「人倒不怕,」羅大有說:「據我所知,這幫烟土販子,隨身都帶得有短槍,在這種辰光,殺你滅口,對他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
好啦,我再說說,跟卞福生怎麼認識的。
賣辣湯的老湯沒功夫去法庭旁聽這案子的審訊,他只是聽胡子侃轉述的,胡子侃說:
「假如是選這三口,那,份量可就會重得多了,——等於旁的棺材,裏頭加上個活人那麼重,我想是的。你說呢?老闆。」
卞福生這種人,簡直是一條毒骨蛇,跑長途,入晉陝,他是不去的,烟土販來了,全數交給他盤售出去,裏吃外扒,第一層油水他吞盡了,殘湯賸汁兒才臨到咱們分份兒。
羅大有沒遇著,老湯剛放擔子,卻遇見胡子侃壓低禮帽,打賭場裏走出來。
「現在該怎麼辦呢?」老湯發怔說。
「來碗辣湯,老頭兒。」那個人說,手裏一把黑牙骨摺扇,霍的展開又闔上,一付大模大樣的派頭。
「這您放心,那邊地鋪上,不是睡的有木工,空棺不重,四個人就抬得直跑。」
馬老五總是說慢了一步,羅大有已經伸手在棺頭上摸了一把,攤開手掌,把一手的浮灰伸在馬老五的眼前,用鼻音哼說:
「是我,老湯。」那人說。
「辣湯來,……佐料齊全的熱辣湯!」
「到二號去再說。」
除了賣辣湯的老湯,可以說再沒有誰有那種心腸,在滿眼的大火和敵軍濫殺中記掛著這回事了。老湯沒有離開那座城市,一粒日軍的流彈射拐了他的一條腿,他在昏迷裏看見渾身鮮血的那個人,仍穿著灰黑的直羅大褂兒,微佝著腰,過來跟他下跪說:
漸漸的,腳步和人聲貼近了,老湯再聽,我的老天,這可不是剛剛逃遁掉的蠻子女人,那個姓朱的大喉嚨管兒,以及另外一個男人,——敢情就是那姓楊的姦夫了。
偶然朝回頭望一眼,這一眼不望猶可,一望可使老湯豎汗毛啦!……可不就是那個卞福生的鬼影子,灰黑色的直羅大褂兒,一飄一飄的,追躡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燈光實在太黯了點兒,那影子時隱時現的,在身後無聲無息的飄著。老湯並不是怎樣膽子小,總覺得鬼影子躡在人身後,陰森怪異的,使人難過的慌,……引路何不走在人前頭,卻要在人後面跟著?
「出來罷,棺材裏頭的,」羅大有說:「要是腿軟不想動,咱們就封上棺蓋,替你們抬到局子裏去了!」
她的供詞跟楊金鏢一樣。
對方丟了錢,邁步朝老寓館那邊走過去,靜止的霧雰,也彷彿被他攪動起來。老湯緊張得很,正要伸手去抓那盞方燈,忽見那人在老寓館靠右首第三家的門邊停了下來,他並沒伸手去敲門,卻臉沖著牆角,扯開褲子,嘩嘩啦啦的放了一泡溺,放完了,又轉回來,朝老湯聳聳肩膀,吱牙笑說:
「這樣罷。」羅大有說:「你們九個人分三撥兒,先把那宅子兩邊和屋後把住,我跟老湯敲門去買棺材,——哪怕三更半夜呢,買棺材的叫門是常事,只要裏頭把門一開,你,你,你,你們這三個就跟著進屋,咱們藉著看棺材的名目查人,裏頭一有眉目,聽我的吆喝,你們就一起進屋,動手把要犯給拏住。」
「這也許正是姓楊的聰明處,」胡子侃說:「他巴望局子裏都注意去找那個人,他好趁機遁離青島。」
「那為什麼警局問話時,你不肯說呢?」
「祇是瞧瞧樣式不成嗎?」
「剛剛跟在我擔子後頭的是?……」
這樣扯開嗓子一叫喚,就打了岔,沒再回那人的話,同時也用啞氣的聲音,替自己壯壯膽子,好在局子裏在四周暗處撒得有人,這傢伙就是不懷好意,自己也不至於吃什麼虧。
「可是,這個累贅貨討厭,」蠻子女人的聲音:「要不是逼著他吞下那顆藥丸,他會乖乖的睡著,讓老朱一路抱出來?」
「蠻子女人怎樣遁走的?弄清楚沒有?」
「只有您能。」那鬼魂彷彿很堅定的說:「請記住:不見硃砂,只見青雲。」
這宗案子從開審到結案,一共只有三個月的光景。案子正式宣判之後,卞福生的屍體發交給他的家屬卞老頭兒領回埋葬,卞小龍也叫他的叔祖帶回雁嶺關原籍去了。這時候,不單是賣辣湯的老湯,青島市差不多的居民,都以為這轟動一時的案子定了歸了,不過,人世間事情的變化,有時候往往是人們料想不到的。
夢境是那樣恍惚迷離,而老湯的腦子裏,卻把那兩句話記得很真切。「不見硃砂,只見青雲」。好像是某種難以參透的偈語,他放在心裏揣摩過很久,壓根兒弄不懂那裏面包含著什麼樣的意思?
「我在黑裏接應著,」羅大有說:「你只要一晃燈,我就上去。」
「燈遞給我,老湯。」他說:「上樓你就曉得了!」
「把孩子抱出來,」羅大有說:「另外這幾位,先替我押到局子裏去,分開拘禁著,隨時聽候提審。」
「嗯,」老湯說:「瞧是什麼材料?在青島,這擔上的辣湯,敢說找不出第二家。」忽而又覺得,跟這種人嘔氣是犯不著的事情,拿他當鬼待好了!
老湯坐在扁擔中間,心懸懸的定不下來,小龍那孩子挺機伶活潑的,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會有那麼狠心腸的婦人,能對親生的兒子下那種毒手,那只曾在很古老的傳說裏有過一回,說是一個淫|婦姦戀情熱,兒子勸阻不聽,她反和姦夫合謀,把兒子灌醉後殺害,大分八塊,藏在一隻小口的罈子裏,那還是自己在做孩子的時刻聽著的,罈屍案裏那些人物的姓名鄉里,全已經記不得了,但傳說所給予他的極端慘怖的印象,卻一直留在心裏,每一想起,就有一種厭惡噁心的感覺。
「這種不是玩意的玩意,生前我沒剁他一刀,難道他挺屍之後挖他的心肝瞧瞧黑不黑也不成?」
「依你看,該打哪兒著手呢?」胡子侃說。
「真是邪有邪道,」老湯說:「如今怎樣了呢?」
「這老寓館的後面沒出路,我知道。」老湯說:「門既閂著,她一定還留在這屋子裏。」
就這樣,不久我就把她吊上了,送她媽一筆錢,朝後船到碼頭,我拎著行李就回家,雖沒錢結婚什麼的,但一夥子朋友,誰都知道她是我楊金鏢的女人。
老湯朝老寓館那邊努努嘴說:
好哇!和-圖-書老湯暗暗的挫著牙,原來馬老五的棺材舖是兇手們要窩藏的地方,還算是卞福生真的顯靈了,把這話讓自己給聽著了!只要等他們走後,自己悄悄溜回二號宅院,一五一十的跟羅大有一說,還怕他們跑到天上去?!……腳步聲雜沓的走過去了。
他狠狠的翻眼說:
「我看算了罷,馬木匠,」羅大有這才虎下臉來:「你開你的棺材舖兒,何苦伸著腦袋找官司打?你再瞧瞧,咱們是幹啥來的?」
原來還有些猶疑的羅大有,經對方欲蓋彌彰的這麼一掩飾,心裏更是有了底了!他率著幾個得力的人朝那邊走,可憐馬老五更加神色倉惶,活像一條夾尾巴狗,一步一邊的跟著,嘴裏唸唸有詞的說:
兩人上了樓,樓上用板壁分隔成前後兩間屋,前面一間是蠻子女人的臥房,對著窗子,靠牆角放了一張帶頂架的木床,紅漆早褪色了,新漿洗過的紗帳仍然垂掛著,被褥疊得很整齊,那兩碗辣湯仍然放在床頭的方几兒上,並沒人喝過;老湯再推開後房門,不但沒見著蠻子女人的影子,連小龍那孩子也不見了。
「這事好辦。」胡子侃掖掖他的長衫說:「不過,依眼前情形看來,似乎是緩了一點。」
那只好走快點兒,趕到施老九那兒,向他的膏子舖借點兒煤油罷。腳底下一快,那咚咚的腳步聲撞在巷道兩邊的牆壁上,聽來更有些像打鼓的聲音了。
羅大有再想靠近點兒,那馬老五的聲音惶惑裏就添上三分淒厲的味道了,羅大有沒動聲色,人就圍在那三口棺材跟前不走,一面閒閒的跟對方聊聒起來:
老湯壓低聲音,追問說:
至於老朱,跟我一樣,也是叫卞福生說動了心,籌了一筆錢入夥,我們去過一趟之後,才曉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世上的錢,可不是那麼好賺的。
「先生,我說過,這是來料加工打製的,不能賣。」馬老五極勉強的說絕了:「要看棺,看那邊的罷,別伸手,……油漆,先生。」
「摸呀摸的,怎麼又摸回頭了呢?」蠻子女人顯然不很放心,話音裏顯出悶悶不樂的樣子:「一天不離青島,我的心就定不下來。」
「跟法官老爺回,」他說:「楊金鏢殺卞福生,只是他搶了先手,他不殺輪著我去殺,您判我什麼,我都受了,別無二話可說。」
「這樣罷。」羅大有眨眨眼說:「你不妨拎著方燈,藉口去收碗,闖闖那宅子試試,為著救那孩子,我不能不試著改變主意,趁夜悄悄的單獨押起這個女人,然後再跟那姓楊的鬥鬥法,看是正勝邪?還是邪勝正?……即使這樣會使事情變得更麻煩,也管不了了。」
「那可不用瞧看了,那三口棺材,都是有人定製了的壽材,一家是山東路的武經理家老太太的,一家是……」
唯一的方法就是把這案子拖延著,暫時不決,這樣,三個都將以疑犯的身份羈押在監裏,法院除了反覆審訊這三個疑犯外,更傳訊了本案唯一的目擊者,——七歲的卞小龍。
「卞福生,卞福生,我的燈熄了,一腳高,一腳低,不好摸路。」他又朝空嘀咕起來:「讓我坐一會兒,歇歇氣再走罷。」
「那你老哥就該到大馬路去買煎餅啃。」老湯說:「啃了煎餅再來喝辣湯,一脹就脹上去了。」
那傢伙的吃相也不雅,端著熱辣湯,噘著厚唇啜飲著,在嘶嘶哈哈的聲音之外,更發出一種特特的聲音,那是厚唇和碗沿的磨擦聲,有幾分像是豬在品味嘴裏餘食的樣子。
誰真能把是非黑白分得那麼清楚呢?甭說偵辦刑案的警局,連青島法院也為量刑的事為難,反覆的酌量過,當然,依照三疑犯的供詞以及呈堂的證物,楊金鏢是謀殺主犯,不管他早先受過多大委屈,供詞多麼的理直氣壯,死刑仍然是脫不了的!硃砂記老朱跟庭上表示:多判幾年少判幾年他都無所謂。
女人來叫兩碗辣湯,足證小龍那孩子還安然無事,你再狡猾如狐也沒有用,天羅地網早已撒妥,倒看你用什麼方法逃得出去?想到這兒,坐回扁擔上去的老湯幾乎笑出聲來。
羅大有急急的走掉了,老湯回到他的辣湯擔子上,滿心都是疙瘩,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悶氣。人家羅大有羅爺,是辦理刑案多年的幹員,怎會敗在一個三八兮兮的蠻子女人手裏?羅網已經把她罩在裏面,她竟有這樣的能為,從網角上蹦了出去,並且還帶走了那個孩子。自己雖不算局子裏的人,總歸是得人錢財,要為人分憂,事情明擺在那兒,蠻子女人和那姦夫,就算一時沒離開青島,他們挾持著那孩子,一定會使辦案的人有極大的顧忌,萬一弄差池了,那孩子的性命難保。
「我知道。」胡子侃說:「我剛剛在賭場出來。」
「那可好極了!」羅大有說:「你不妨暫時在這兒等等,我去邀集人手,事不宜遲,趁著三更半夜,把他們一網打盡。」
「這婆娘學過奇門遁甲,敢情是?」老湯說:「好好的兩個人,轉眼功夫就變沒了。」
「等歇你來收碗,賣辣湯的。」
「就在前面,打大廟左邊繞過去就到,」大喉嚨管兒說:「你放心,任是他局子裏再精明,可也想不到去棺材舖找活人的,咱們白天躲在棺材裏,夜晚再出來活動活動,多了不敢說,十朝半月不至於出事兒。」
「我用的是笨方法。」羅大有說:「您是管檔案的,請立即清查烟土販的資料,本案的兇犯姓楊,經常做大盤的烟土交易,跟死者卞福生是一條道兒上的人,姓朱的也是其中一個,即使他們沒有線索留在局子裏,傳訊其它烟販子,也不難查出他們的底細。」
「其實這口就不錯,您瞧罷,先生,木料是上選,一個疤痕全沒有,香噴噴的這氣味。……要嫌價錢貴,那就選這口,價錢老實,再打個折扣,木料乾,工也細,決沒裂縫變形,……死人裝殮之後,哪怕就是這種熱天,停它三五七天,棺縫裏決不會朝外爬蛆就是了!」
「該算那雙姦夫淫|婦走了霉運,」老湯說:「剛剛他們結夥,抱著孩子摸黑,躲到馬老五的棺材舖裏去了!……那邊只有那一家棺材舖,在荒山腳下,彎到墓場去的通道上,您看著辦罷。」
「是賭場裏的人?!」老湯顯然吃了一驚。
開始談不上有什麼交情,當時我完全被他說迷了,他說幹他們那一行,結夥到晉陝一帶去收購烟土,帶回沿海各省,就有十倍以上的利市。我剛剛有了這個小女人在身邊,實在不願她母女再過那種窮困日子,再說,海船上那種顛沛的日子,我真的過怕了,浪急風高,更勝過刀山劍林,萬一哪一天,海輪沉在大海心裏,連屍骸全撈不著,到陝晉一帶,雖說跋涉長途,總比一腳踏上船,性命就像放了風箏那樣把握不住,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我是為了撈錢,才答應跟卞福生擰成股兒的。
那只好等著看了!
「有人接她走的。」
「也沒什麼。」老湯說:「先來了個不相干的粗漢子,約莫是打那邊岔巷賭場上來的,在這兒喝了一碗辣湯,找著我拉聒一陣子。趕後來,蠻子女人出來吃了兩碗辣湯,我還沒去收碗呢。」
直到老湯聽出是羅大有的聲音,他才喘過一口氣來。
「你在這兒賣辣湯,賣很久了罷?老鄉。」
燈光打門縫透出來好一陣兒,馬老五才掌燈來把門打開,他這一開門,老湯跟羅大有朝裏直闖,後面登登的又跟進來三個。
就在那年的秋末,日軍攻陷了那座城市。
就在幾個月前,我約他見面,跟他舊話重提,我要要回我的女人,老朱也逼他還回一筆經他吞沒的款子,後來我那女人得到消息,他想把我跟老朱裝進蔴包扔下海去,真是: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與其等他來整,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慢點兒,慢點兒。」馬老五雙手護住棺材說:「這裏頭還睡著舖裏的朱師傅呢。」
「誰?」他說。
羅大有問他說:
天黑下來,老湯把擔頭的那盞方燈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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