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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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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匠坊的傳奇

染匠坊的傳奇

起先一年,許小老漢還留在鎮上,常常在茶館裏,跟街坊上的談起他的逃妻。他說話很爽直,一點兒也不避忌什麼,他說:
許小老漢仍然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吱起大牙笑著,想用那種笑容把眉影下面籠著的一團黑霧驅散。看他那種強自擠出來的笑臉,我們覺得他那怪氣的大腦袋真有三分頗為滑稽的可憐相。
人說:矮子矮,一肚子拐,這話可沒說錯半點兒;許小老漢肚子裏的玩藝兒真是不少,有人說,他跟他爹許老矮子學過祝由十三科,(一種旁門左道的邪法。)會奇門遁甲,驅鬼召魂。按理說,他該做個法師一類的行業,賺賺四方錢的,不過,他卻開設了染匠坊。
「『啊!啊!』盧小猴子被那冰冷的鬼手一抓,渾身嚇得直打抖索,原想放大聲音叫救命,無奈喉管被什麼東西緊緊地鎖住了,祇是啊呀啊地說不出話來。
「兆山嫂那張嘴,原就饞得可以,偏巧那年冬頭上,她懷了身孕,儘想吃些好的;實在說,稽兆山替人家灌園子,家境夠清苦的,平素鍋裏全沾不上一粒油花兒,哪兒有什麼好的可吃?除了老稽奶奶養的那窩雞。兆山嫂不是白癡,哪有不知雞好吃的道理?可是那窩雞是有數目的,每晚雞上窩,老稽奶奶都會親自點數,雞雖好吃,但卻吃不得。
「『她沿著西街一直朝西走,破油紙傘撐得斜斜的,風打西邊來,絞著她兩鬢披散的頭髮,飄漾飄漾的飛舞著。我離她不過三、四丈地,街廊兩邊稀疏的燈火映亮一街泥濘,我明明看見她的腳步落在稀泥地上,但步步都沒留下腳印兒,可見俗傳沒錯——鬼走路是不留腳印兒的!
「話可不能這麼說,小老漢!」拖鬍子的說:「她究竟是你花錢娶來的老婆,存心那麼狠毒,趁你不在家,捲了你的錢財跟人跑掉,你該出首告官,追緝那兩個沒廉恥的傢伙,你這樣老實,說話縱容她,讓他們稱心如意事小,敗壞鎮上的風氣事大,這個,你得慎重考量考量……」
「可是,母雞生了蛋,立刻就會咯咯叫的,老稽奶奶的眼睛雖不太好,但她耳朵還是很靈,於是乎,做媳婦的想到一個法子,——在雞生蛋時,她捧住雞的膆囊,這樣,雞就叫不出聲來了。
「嗨,咱們東家真是可憐透了!他這輩子,哪還指望有子媳?」老染工說:「東家娘子不要孩子,他是想要也要不上呀!」
事故究竟是怎樣起頭的,我們並不知道,但白牡丹老是大發脾氣,用高亢尖銳的嗓門兒叫罵著,詛咒著,她叫罵詛咒的對象,當然是那些受雇來的染工。
「那……那她說些什麼?」
「『「你在哪座墳頭上,撿來這麼個肥篤篤的小男孩兒?老侉子。」
「什麼許小老漢會祝由科?全他娘的說鬼話!許家五六代都是矮子,抬頭看人看多了,心裏不自在,得要在他們自己身上,編排些出人頭地的本事,好使他們心裏覺得高出一點點罷了!」
「也許就是這個意思罷!」七狗兒說:「不信世上有鬼的人越來越多了,陽世為人的不肯燒紙化箔,陰世的小鬼沒錢花用,硬捏著染坊的脖子行敲詐。」
「噯,黃布幔子掀起來沒有?你瞧見那裏頭供著什麼東西沒有?」
「『那年九月重陽前些日子,』她說:『正巧碰上連陰雨,一天到黑,綿綿的飄著牛毛細雨,昏天黑地的早晚難分,遍地冷濕,反使我的蒸糕生意旺起來,一個晚市能賣幾百筒的蒸糕。
「嗨!」許小老漢嘆口氣,臉掙得發紅說:「毛病原就出在我自己的頭上,我……我這種人,就是拿鹿鞭熊膽當飯吃,也照樣的……不成!我留著她有什麼用?她又不是沉檀佛手,我好整夜抱著她乾聞?!」
許小老漢一趟縣城去了五、六天,等他帶著瓶瓶罐罐的染料回來時,染匠坊本身卻出了大變故——他老婆白牡丹跟人捲逃掉了!而那個姘頭不是旁人,就是平素極愛糟蹋許小老漢的歪嘴徐四!
「許家早先是個破落戶,全是在許老矮子手裏橫發起來的,……橫財不發家,你們瞧著罷,到許小老漢的手上,準敗。」
「你們這些小小子,哪兒不好玩?窮打聽這些幹什麼?他許小老漢生不生兒子,跟你們有啥相干?我徐四到如今獨喝悶酒,連個老婆也沒混上,你們怎麼不關心來著?真是!」
聽罷,許小老漢這番話,像是憑空編造的嚒?關於盜墓賊趁著黑夜翻屍倒骨,挖穴盜墓的事,我們早就零零星星的聽別人說起過,但全不及許小老漢這樣,說得精彩傳神,而且有些駭人聽聞。
我們急急乎的想要探究什麼的時辰,許小老漢卻仍那麼溫吞,安逸的過著他的日子,彷彿沒發生過任何的事故。不過,染匠坊裏的事故,逐漸的多起來了!
他歇著叼起烟袋桿兒,用很笨拙的姿態吸著烟,叭叭有聲的咂吮著嘴唇,煙霧從他額前朝上飄,隔著烟霧去看他的臉,更覺得有些怪氣——很和善的那種怪氣,使人非但不懼怕他,反覺得他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力,牢牢的把人給粘住。
「算啦罷!」另一個說:「玻璃眼鏡,各投各人的眼,你又不是許小老漢,怎曉得那麼多,也許人家白牡丹臉冷心熱,要不然,許小老漢怎會從不當著人貶駁他的老婆來著?」
「牡丹插在牛糞堆上,香還沒香出來,臭先臭上了!許小老漢是那種人,他老婆敢不小器?」
「鬼王幹嘛要逼著許小老漢編鬼故事說給咱們聽?」一個困惑的說:「要咱們全相信這世上有鬼,多燒紙箔給他們?」
「『「那俺……俺可就不記得了!」李老侉子說:「你要是沿著草路,走進荒塚堆,靠右邊第三座墳,坐北朝南,就是她的墳了!」他說話時,那男嬰哭了起來,李老侉子顛動手臂搖晃著他,忽然有一宗物件,從包袱裏頭滾落下來,我撿起一瞧,我的菩薩媽媽,你知那是什麼?!——那正是那天那黑衣女人從我手上買回去的蒸糕,蒸糕還剩下小半截兒,壓得扁扁的,早就發硬了。』」
身子團縮著,像被人當成球踢的刺蝟似的許小老漢,這才抬起懊喪的大頭來,跟染工說:
「『怪呀!我想:這些鬼紙錢,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呢?若說是哪個孩子丟的罷,那似乎講不通,——木櫃的抽斗就在我面前,我站著取蒸糕,身子正擋著那隻抽斗,沒有說有人塞東西我看不見的道理;再說,我從沒離開攤子半步,沒有誰能做這個惡劇!
「我說的全是正話,……每回東家要進房,都叫東家娘子推拒出來,有時動腳踢出來,有時揪住耳朵拎出來,硬說他腋下臭,身上髒,總而言之,沒道理也要捏起些道理,讓人覺得她不讓漢子進房是該當的。」
「『我自打嫁進顧家,在鎮上十來年了,這鄉鎮可不是通都大邑,街坊鄰舍,哪張臉我不熟悉?但我偏偏沒見過鎮上有這麼個年輕的婦道人。
「這些賊骨頭,不該挨罵嚒?」她逢人就怨訴說:「膽子越偷越大了,滑過會打洞的老鼠,早先只是順手牽羊,偷些零頭碎布,現如今,染妥的洋布,整疋整疋的丟!……染坊還能開下去嗎?」
「照說盜墓這一行,真是缺德帶冒烟,不是人幹的玩意兒,那個盧小猴子歹得很,居然幹它幹了好些年沒被人識破,可見他是個細心的傢伙。不過,俗話說是:常在河邊轉,沒有不濕腳的,這一回,他可是出了漏子!
「人死了,埋在墳裏,竟然會活回來?這種事,諒你們早先全沒聽說過罷?」
「先把整罐的黑顏料拎了去,把這些布疋改換成黑布留著罷。打整批不出去,托人代賣總能賺回本錢來,說什麼都比白扔掉要好些。明兒先歇工,我要仔細查看顏料,實在不成,我就進城另批顏料去。」
「那大概是居心要贖罪來的罷?!」有人說。
「『收市時我再拉開抽斗,沒見著鬼紙錢了,我伸手一捏裙兜,哼!不是兩張鬼紙錢怎麼地?這一來,我斷定了那黑衣婦道就是個女鬼。起先我著實的惱恨她,原想請巫道施法收拾她,繼而又一想,記得她說過孩子要吃糕的話,看她的臉,並不像存心欺人的惡鬼,也許另有一番隱衷,我不妨暫作不知,多探聽探聽再說。……要是她有隱情,我相信她還會再來的。
當然也有忙裏偷閒使促狹的傢伙,會在人臉上抹些顏料,讓人變成大花臉,但這種情形少而又少的。染工們總是那麼忙碌,燒火煮顏料,一疋疋的染布,染到某種程度,要把大鐵鍋端起來,連顏料水和浸煮的布疋,一起傾進排列著的染缸裏去,用幾支木棒挑翻布疋,徐徐攪拌著,使所有的布紗都浸足,這樣染出來的布疋的色調才會均勻;攪拌了一些時刻,把布疋起出缸來,晾到側院的晒場上去,側院是很大的院子,高高的豎立著許多晒架,那些晒架,要比鎮上任何房子都高得多,整疋染妥的布,像一條條飛蛇似的在那些晒架上起伏著,染工們忙得連汗都懶得去擦。
孩子的嘴是不甘沉默的,有人就問歪嘴徐四說:
許小老漢很滿意這樣的回答,把兩眼一瞇,就拔出煙桿吹吹氣,裝烟打火,慢慢地吸起他的葉子烟來了。
「『既然想不出來,那只好防著點兒罷!我跟我自己說:趕明兒,我再出攤子賣糕,得要特別留神些兒,兩眼細看錢,時時防著抽斗不要讓誰靠近,倒看還會不會再https://m.hetubook•com•com有那種憎惡人的鬼紙錢出現。
實在說,就算他歪嘴徐四叔滿肚子都是道理,我們也不願意聽。噢,碰他高興只許他講染匠坊的長和短,卻壓著我們,不讓人去探聽,這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做法,真有些惹厭。當然,我們一心的好奇,決不會被他一冷棍給打悶掉,此路不通,另走旁的路好了。
「不錯,許老矮子是個暴發戶,人說,一年春尾,他在院角的柴堆邊看見一對正在交配的蛇,——你們問蛇怎樣交配?孩子家頭伸多長的問這個幹啥!——蛇交配,就是兩條蛇交纏著,那樣子,很像街口老王賣的蔴花兒。鄉下的古老傳說,說是人要看見蛇交配,是大吉大利的,主財星;許老矮子就不聲不響的用蔴袋套住了這兩條蛇,把牠們鎖在一隻大木箱子裏。……他交了靈蛇運,破染匠坊變成全縣最大的一家染匠坊,這事,年紀大些的,有不少人聽講過,儘管許老矮子生前從沒承認過有這麼一回事,——實在他不敢承認,一承認,家就敗了!」
有人神祕的道出一些緣由,說是當年染坊染布不上色,根本不是什麼小鬼搗亂,而是歪嘴徐四出的鬼主意的——偷偷在染料裏做了手腳。歪嘴徐四勾上白牡丹,兩人攜帶細軟逃到鄰縣去,過不許久,他就用白牡丹的錢交上了一個風流的娼婦,把白牡丹給扔了,白牡丹討乞回到她的娘家,哭著要回到許小老漢身邊來的。
「騙人的,你說是?」許小老漢把他的大腦袋斜下來,在二毛頭的鼻尖上搖晃著:「天曉得!天曉得我為什麼白耗時間,在這兒說謊,要騙你們這群毛頭孩子?」他轉臉朝我們看一眼說:
「『「孩子吃慣了你的糕,我只好多跑點兒路了!」她說著,接過我遞出去的糕,還低聲的道了謝,撐起她的破油紙傘,踽踽的朝西走,不一會兒功夫,雨霧就遮住了她的影子。
我們逼不得已,又去找歪嘴徐四,把打從老染工那兒聽的話,一五一十的轉述給他聽,歪嘴徐四說:
「『「您不是住鎮上罷?」我說。
「『某老爺或是某某姑娘,陽世的錢財歸陽世,陰司的錢財歸陰司,我因在陽世為人,一時貧窮短缺了,沒奈何,祇好向您伸手,暫借你的陪葬之物用一用,好在這些東西,全屬陽世的錢財,你是多它也不多,少它也不少,你儘可記在賬上,等日後,我一定燒紙化箔,如數奉還給你!』」
「糟糕!」布疋經過許小老漢一察看,他便顯得很懊喪的說:「怎會弄成這樣的呢?多犯忌諱的事!」
「嘿,換是我,就不會再要她,只有許小老漢那種人,才肯收那種破銅爛鐵!我呀,我會來它一個朱買臣馬前潑水!」
「拜神,真有意思,咱們總算瞧見了!」另一個興奮得渾身打抖,說話的嗓子,像是害了瘧疾。
氣話雖說是氣話,也不能就說歪嘴徐四毫無道理。白牡丹娘家姓魯,早在她沒嫁到許家之前,在魯家大莊那一帶地方,她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兒,嫁到染匠坊來晃眼好幾年了,一直沒開過懷,她的美,也正像許小老漢所標榜的許家染坊染出的布疋那樣——永不褪色。鎮上幾條街,不論是姑娘還是小媳婦,比來比去,還是數白牡丹頂尖兒;瓜子龍長臉,臉皮上能掐得水來,細而彎的眉毛下面那雙大黑眼,亮溜溜的,不笑也有笑的味道。這種樣的年輕女人,若跟旁的男人站到一起,就算委屈罷,也委屈得有限,若跟許小老漢站到一起呢,那簡直就像潘金蓮配著了武大。歪嘴徐四即使不說,有眼的都會看得出來。
「好就好,」他眨眨帶倦的眼,打了個呵欠說:「那你們就早些回去玩罷,我還有些旁的事要做,等改天有空閒,再跟你們講幾宗奇怪的事,包管你們聽得過癮就是了!」
「吃飽飯閒得牙癢癢了,死沒出息的,光知沒正經的磕閒牙!人話不說說鬼話哄孩子,叫人有一隻眼睛瞧得上你?除非你自己津津有味的不覺噁心!」
「『嗨呀!可悶死我了』
你聽罷,可不是話裏有話怎麼的?天底下,竟然有女人不要生養孩子的,對於許小老漢那種老實人,不是冷,簡直近乎絕情了!
許小老漢之能得孩子緣,八成是他會講那些怪事的關係。
「雞零狗碎的事情,都甭說了,兆山嫂偷蛋噎死是真的。等稽兆山知道,業已晚了,人死不能復生,只好買口棺材盛殮了下葬罷!像稽家那種貧苦人家,葬媳婦還能有什麼大排場,三十晚上糊元寶,鬼糊鬼,草草的把她給葬在西郊。
「『事情過後,我跟旁人講起過,很少有人肯相信的,全都說我荒唐,我只有放在心裏納悶著。有一天,貨郎李老侉子擔子裏多了一個包裹得很好的奶娃兒,他跟十字街口的人喳呼,說那孩子是他在西郊荒墳塚裏撿得來的,我聽著聲音,心裏覺得很奇怪,跑過去一看,果真是個白胖生生的奶娃兒。……按情理說,荒墳塚上棄嬰是有的,多半是用蒲包裝著的死嬰,至於這樣活著的男嬰,很少有人肯扔棄掉的,我當時就問李老侉子說:
略使我們覺著怏怏的是那個無心吐話的老染工,不知為了什麼開罪了白牡丹?——也許因為他愛說閒話罷,——叫白牡丹給攆走了。旁的染工,多半是些敲也敲不響的悶葫蘆,牙縫裏總漏不出我們要聽的話來。
「『我的辦法很笨,但總是個可行的辦法。我想過,平時到這兒來買蒸糕的人,多半都是老鄰舍,老街坊,假如鬼夾在買糕的人裏,無論它怎麼會變化,變出來的也是陌生的臉孔,朝後祇要注意生臉子,把他們買糕的錢放在另一個地方,看看有什麼變化,就不難查出來了!
「好啊!」我們爽快的允著,讓染匠坊關門這種事,沖著許小老漢的面,我們決不願做,只要能幫得上他的忙,什麼事我們都願意幹。
「不看著行嚒?」她跟街坊怨苦的說過:「整打整抖開來的一疋布,扣去縮水的折頭,收布時一查,一頭被剪刀絞過了,量一量,菩薩媽媽,差了一丈五尺三啦!……這些染工,哪是染工?不全是賊嘛?」
七狗兒說:
或是:
「憑他許小老漢那種五短十不全的人,居然狗運臨頭,能娶著白牡丹那樣的女人做老婆,真是他娘的怪事,咱們打著燈籠找不到的便宜,他走黑路踢在鞋尖上,……嗨,這話不說也罷,X氣彎了,他還當是自來翹呢!」
「嘿,可不是!」許小老漢一本正經的說:「顧大嫂說她親自到西郊的荒墳塚裏去察看過。那個叫李慧貞的女人,可不正是樊秋雨的妻子?墳邊還斜插著一把破雨傘,也正是那黑衣女人買糕時所打那一把!不用說,李老侉子撿著的那個男嬰,真是秋雨嫂那女鬼在墳裏生的。——你們說沒見過那座墳?……當然沒見過,那座墳裏的棺木,早就被樊秋雨移回他的原籍七里崗子去了!有人把這宗怪事告訴樊秋雨本人,慫恿他向李老侉子去討回那個男嬰。誰知李老侉子也離開鎮上,回他山東的原籍去了。他是個老光棍,臨走之前,口口聲聲要把那男嬰當成自己的兒子養活。至於後尾兒,那樊秋雨究竟找沒找得回他親生的骨血?顧大嫂她沒提過,我不能瞎謅。至少,樊秋雨他來鎮上替他亡妻移靈時,證實過一樁事情,那就是他的妻子李慧貞,確是懷孕將足月的時刻死的。……」
想想罷,殘冬臘月,天落大雪的夜晚,寒風尖冽冽的,像根棍似的揮打著巴拳大的雪花,一個人挖穴鑽進黑漆漆的墓洞裏去,摸摸死人腳,摸摸死人頭,這是多麼可怖的事兒!這些都不說了,單說用屍兜,把死屍跟自己臉對臉的兜得坐起來,想著就使人起噁心,胸口漾漾的,想把那種怪異嫌人的感覺嘔吐掉!
「她用這個法子,瞞過婆婆,偷藏起三隻蛋來,傍晚煮飯時,她把三隻蛋放到竈洞的湯罐裏,趁著炊火煮熟了。她回房去,等到半夜三更,老稽奶奶睡熟時,悄悄溜出房門,跑到竈屋去,也不敢點燈,摸黑從湯罐裏撈起那三隻蛋來,一隻一隻的剝了吃。頭兩隻蛋下了肚,正剝開第三隻,忽然看見燈火亮,原來婆婆醒來聽見動靜,掌燈到竈屋來了。
「盧小猴子原就是個盜墓的賊,平素嗜賭如命,酒也喝幾盅,娼戶門裏也常走動,年根歲底,手邊缺著,正盤算做一筆勾當,一聽說施大盆的閨女陪葬豐厚,就打上了主意。
七狗兒他們年紀大些,膽兒也壯些,聽著聽著,鬨鬨的笑開了。我卻抬眼望望西天暗淡的霞雲,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
「盧小猴子也趁著白天察看過墳頭,預定某天某日動手,就在動手的那天夜晚,天落了大雪,盧小猴子燙了一壺老酒,喝得醉裏馬虎的,順手抄了一柄鐵鍬,繫上了工具袋子,推門出去了。
「這真是沒出息的想法!」拖鬍子的說:「照你這麼講法,你老婆跟人跑掉,你還心服口服的了?!」
「你們是來玩慣了的,」他說:「我拜託你們一樁事,——染布不上色的事,你們甭跟外人去傳講,成不成?叫布行聽了去,會說咱這染匠坊沒信譽,影響爾後和-圖-書的生意,那樣,染坊就很難撐持了。」
「許老矮子借水遁遁到哪兒去了呢?」
「他們夫妻倆在說些什麼?」
第三天,我們幾乎是伸長了頸子,等著聽許小老漢答允為我們講的第三個故事。誰知染坊業已歇工,有人說是許小老漢晌午前就騎著牲口去縣城去了,——不用說,我們全曉得他是買新顏料去的。
「他好不容易從墓穴裏掙脫出來,兩條腿已軟得站不直了,跑既跑不成,只好像烏龜似地在雪地上爬。爬著爬著回頭去看,我的老天!那死屍也從墓洞裏爬了出來,披散著頭髮,一面爬,一面叫著:『等我!等我!』」
「盧小猴子進到墓穴裏,爬入棺尾摸摸死人的腳,便打袋裏摸出屍兜兒來——一般盜墓賊進墳都是這樣:先用屍兜掛在自己的頸子上,趴在死屍腳前,胡天胡地的禱告一番,然後摸到死屍的頭,以屍兜的另一頭把它套起來,套妥之後,人跟死屍臉對臉,把死屍拉起來坐著,這時刻,盜墓賊要跟死人說:
白牡丹罵罵咧咧數落一陣子,心安理得的走開了!
若能講說妖魔鬼怪的故事,鎮上很多白鬍子老頭都有一套,祇是他們講故事,總會有講窮了的時候,聽來聽去也都是那幾個,拉洋片兒一樣的輪著。許小老漢可不是這樣,他從來不講旁人聽熟了的老故事,他講出來的故事,都是聳人聽聞,使人咄咄稱怪的。
我弄不懂這話有什麼好笑的,但很多人全鬨鬨的笑起來,祇有拖鬍子的,非但沒笑,反而瞪了許小老漢一眼,吹動鬍梢子說:
「世上的怪異事兒,總是說不完的!」他用那種習慣的、嘆咏的腔調開了頭,他滿臉擠出來的,略帶淒苦意味的皺紋,會把那張呆滯的大臉弄得非常誠懇,使人一瞧著他的臉,就會忘記他在編著故事。
「我們沒聽說過!」蹲在地上的七狗兒搖著頭。
按照年歲,挑人總是挑不著我,七狗兒和幾個年歲大些的孩子進染匠坊去,我們祇能成排的蹲在矮牆角下的黑角裏,聽著蟲子叫。
事情總已經弄成這樣,不會再生旁的技節了!街坊鄰舍們,在談起這宗事的當口,也都有著這樣的定論。
小孩兒聽故事,當然是越稀奇越好,不過,許小老漢所講的故事,他絕不說那祇是故事,每宗事,他都說得有憑有據,什麼時辰,什麼地方,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交代得一清二楚還嫌不夠,硬要加上一句說:
「挖穴盜墓這一行,怪氣的名目多得很!
「『一出西街梢,燈火亮全沒了,那撐傘的女人走得那樣快,簡直像飛的一樣,轉瞬功夫就沒了影兒啦!天是那樣黑法,墨染似的,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綠熒熒的鬼火在荒墳塚那邊亂滾,沒奈何,我祇得走了回去。……過了重陽節,那女人再沒有來過,敢情她業已曉得事情敗露了,不好意思再露面罷?
「這有什麼好說的,真是!」老染工微皺著眉頭,樣子並不是嫌煩,而是在思量著該怎麼說法兒。隔了一陣,他又嘆口氣說:
「相信!我們相信!」孩子們雖有些亂吵吵的,但都說的是同樣的話。
「『糟!』盧小猴子一聽,天底下旁的事都聽過,哪聽說棺材裏的死人還會說話的?電閃般的念頭祇在他心裏一轉,跟著就駭怕起來。他把屍兜從頸上一抹,把死屍放倒,想急急的爬出墓洞去,誰知那死屍跟著自己坐了起來,一把拉著盧小猴子說:
「孩子要是來了怎辦?」大一些的一個問了:「難道她會在孩子落地後,伸手扼死他?」
染工把一疋疋的黑布挑掛到晒桿架兒上面去,偌大的曬布場子,光景就黯淡下來,許小老漢望望那些黑布,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跟我們說起故事來。一切都像往常;他那怪氣的腔調,陰鬱又帶些空茫意味的眼神,不自覺的微帶痙攣的手指,處處都給人一種很不安的感覺,感覺到在這座古老陰沉的染匠坊裏,潛伏著不尋常的魔障;一定是那種魔障,才會把許小老漢弄成這種樣子。
染匠坊沒有再開門,也就從那時起,那一片大房子,整個的變得黯淡荒冷了。許小老漢有一陣子也張過紅帖子,要把染匠坊給盤讓掉,不過,很久都無人問津。
老染工聽他的話聽得笑起來:
「正話正說好唄?歪朝歪處扯。」
有一天,跟一個老染工談閒話,談到許小老漢日後要是有了個兒子,還是像白牡丹那樣又白又俊呢?還是像許小老漢那樣又矮又醜呢?
「甭看你長得高大,小孩究竟是小孩,說起話來半生不熟的。」老染工說:「沒有花,哪來的菓兒?……他們夫妻倆一直不同房,孩子會打天上掉下來?」
無論歪嘴徐四的言語有多損,在我們眼裏看起來,許小老漢總帶著三分與眾不同的神祕味道,他家的那座染匠坊,也充滿了神祕的色彩,誘發著我們的好奇心。
很多曾經鮮豔過的顯色,結成滿是碎紋的硬殼,黏在染缸裏外,色調乾枯灰黯,有很多結成團兒的老鼠糞,留在缸底下,使屋子裏有一種嗅起來很不舒服的味道。蛛網在這裏那裏張掛著,有些凌空懸下的廢網,黏滿屑粉般的塵埃,像瞎子的白眼翳,過去的時光被隔在那邊,不會再回來了!
哎,連答話的時間也不給,那些沒進去的,個個全搶著問了起來,七狗兒急了,連連搖著手說:
「這話,咱們東家也說過,祇不過不像你說的這樣硬梆罷了!……一天晚黑,東家娘子把他攆出房門,他央告說:甭嫌我髒,我這就到澡堂子裏洗把澡,換身乾淨衣裳再來罷!……你知東家娘子怎麼說:甭拿洗澡來跟我纏磨,豬也常洗澡,泥水塘打滾,——越洗越髒!硬把東家比成豬,你說氣人不氣人?」
「好!」我們拍手打掌的說:「且聽聽明兒他怎麼個編法,不論真假,我們全點頭說是相信,好讓他交差。旁的忙幫不上,這個忙幫起來可容易得很。」
「『我暗地裏發了狠,我非得把這種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不可,要不然,心裏怎麼也不得安穩。二天早上,我跟大腳一商議,把這事跟鄰居說了。鄰居裏頭,有人告訴我:極可能如你所料,真的有鬼用冥錢來買糕。
做孩小的假如要跑進染匠坊去玩,你儘管玩你的,只要不接近盛放染料的房子,不靠近煮染料的鍋竈,沒有人會禁止你,偶爾會遇上幾個脾性很驢氣的男染工,故意這樣怪聲叱喝:
「不成又有什麼辦法呢?二老爹。」許小老漢說:「我能成天用繩把她拴著?還是用鎖把她鎖著?……不過,對這事,我當然也動過火,——我原以為她會選個白淨斯文的後生。誰知她扔掉我這矮鬼。卻選了一個歪嘴。那傢伙既好吃又懶做,又酗酒賭錢,光靠一根硬鳥,我大睜兩眼看著,倒看他能把白牡丹團哄著,跟他過多久?」
「哼!這是道理嗎?這可不是道理!你當初不娶她進門就罷了,既然一轎把她抬進門,她可就是你許家的人!你能不能,那是另一碼子事……活寡她也得守下去,偷漢子捲逃,那硬是不成!」
再聽聽罷,祕密不是像泉水似的,朝外湧出來了嚒?我們樂得傻模傻樣的窮追到底。
事情聽起來很荒謬,不過,蛇交配的事,沒有誰親眼看見過,對於歪嘴徐四叔說的話,也就沒人能夠反駁了。其實,事情相隔這許多年,許老矮子的墳頭上早已長草,真也好,假也好,只是聽著有趣味,哪個還會存心追根究底的查究去?
「兆山嫂做賊心虛,一時情急,就把剝好的那隻蛋,一口整吞下去,誰知吞進喉嚨管之後,不上不下的卡住了,一口氣沒接得上,人就死過去啦!
「是嘛,你們要是不相信,朝後我不講了!」
後來我們自己也七嘴八舌的猜議過,染匠坊的放染料的小屋,神龕黃布小幔背後,究竟供的是什麼玩意兒?為什麼不准外人踏進去?許小老漢為什麼不娶一個平頭整臉面貌平常的姑娘,偏要捧寶似的捧著白牡丹這樣一個沒有人味的冷冷的活磁像?歪嘴徐四跟許小老漢之間,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過節扯不清?為什麼專在背後貶駁那個染匠坊的老闆?
許小老漢儘管能粘住我們,但總粘不住他的老婆白牡丹,夫妻倆關了門進房以後怎麼樣?誰也見不著,至少白天當著人,老婆對他比對路人還冷,如果說我們真欠白牡丹二百錢,那麼許小老漢該多欠她一倍。有時候,許小老漢跟我們談鬼說怪正談到興頭上,老婆走過來,冷冷漠漠的幾句話,像兜著人頭潑下一盆冷水:
「『哼!我正樂著生意好,怪事就出來了!——你曉得,我賣糕得來的錢,我都把它塞在木櫃右邊的抽斗裏的,夜晚收市時,我總要先拉開木櫃,清點那些零錢。我一清點零錢,就發現有兩塊黃黃的鬼燒紙。
老染工的眉頭皺得更深些,眉心堆起一把疙瘩:
七狗兒眼珠子轉動著,望著對街的窗光:
「其實,那種水性楊花的老婆,我早就曉得她不會老實的,雖說當時沒抓著她的把柄,但我料得到,她早晚必會跟人家跑掉的,跑掉也罷了!」
在當時,許小老漢這個論調,被鎮上人拿當笑話講,他們提起許小老漢來,不用指名道姓,只是疊起手,做出一個爬動的王八的手勢。不但在背地裏閒談議論他,就是衝著他的面,也嘲弄他沒有出息,甘心戴綠帽子。後來他離開鎮上搬下和圖書鄉去,也許是不願受人嘲弄的緣故罷?
吃老婆這一怨責,許小老漢不再吭氣了,白牡丹更是得理不饒人,指著許小老漢的鼻子,數黃瓜,道喇叭,把怨聲怨氣都傾瀉在矮男人的頭上……我們看那些展開的布疋——至少有十多疋布,不論染的是哪一種顏色,全都不勻淨,就像是一張沒洗乾淨的泥巴臉,布面上斑斑點點、深深淺淺起雲暈,這些布疋,多半是布行送來請染匠坊代染的,染成這種樣子誰還肯買?貨色送不出門,只有如白牡丹所說——另行買布賠上了。
「見著了,怎麼沒見著!」歪嘴徐四的嘴,本來就歪,一笑起來,更歪得離譜:「他大張開兩隻胳膊,奔到後街的大汪塘,一頭栽進去,人就不見了!」
「她捲走了你多少錢?看你並沒有心疼的樣子?」另一個說:「這不夠狠毒的嗎?」
「『九月重陽那一天晚上,她又打著油紙傘,冒雨來買蒸糕,她走的時候,我忽然起了個好奇的念頭,便把攤子請人照料著,自己也打了一把傘,瞅著走在前頭的她的背影,遠遠地一路尾隨下去。我倒要看看這個黑衣的女鬼住在什麼地方?她為什麼要用冥紙變成錢來買糕?買了糕去又好幹什麼?
「嘿嘿嘿,」七狗兒粗聲粗氣的學著成人的笑聲,頗為開心的說:「原來許小老漢平素說給我們聽的鬼故事,全是鬼王勒逼他編造的?!不但編造,還要硬把假的說成真的,還要讓聽的人都點頭相信了,這才燒香禱告,把它交給鬼王存庫,——染匠坊竟是這麼開的?」
「『她打了一把破舊的油紙傘,穿過街心的雨地,朝這邊走過來,傘光像一塊黃油似的抹在她的臉上,使她的臉看上去顯得更蒼黃。她來買兩塊蒸糕,遞給我兩個銅子兒,我把那兩個銅子兜在掌心掂了一掂,順手放在圍裙的前兜裏,一面取蒸糕,一面跟她搭訕起來。
西街的染匠坊是許小老漢開的,許小老漢並不真的是老態龍鍾、鬚髮蒼蒼的老漢,那祇是他的乳名兒。不過,當你瞧著許小老漢那個人,你就會覺得,這乳名兒取得可真很有些學問了!……三十來歲的男人,只有三尺來高,斯文兮兮的一個大腦袋就佔去三尺裏頭的一尺,一樣是粗眉大眼,獅子鼻,吃四方的大嘴,不看下半截兒,你還以為他是丈許長人呢。人矮不怕矮,就怕矮得怪氣,許小老漢就是這麼個怪氣的人物,只有在傳說的大馬戲班子裏,有過所謂「罈童」,能跟他相比,不過,罈童是裝在罈子裏長大的,許小老漢卻是天生的。
「做賊的,有個不成文的老規矩,說是:偷風偷雨不偷雪。但凡落雪天做案,白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黑腳印兒,這當然很犯忌諱了!但那盧小猴子財迷心竅,仗著七分酒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摸路踏雪,奔向鎮西去。
她飄過來,黑布的波浪在她腰間起伏著,許小老漢手捏著烟桿,斜著兩眼低頭看地,白牡丹走過他面前,連眼也沒朝他瞟一下。她走過去,許小老漢才抬起頭,磕磕烟灰說:
「徐四叔,那為什麼旁人都講他們會法術呢?」
許小老漢就有那麼足的火候,老婆再怎樣逆著來,他都心平氣和的順著受。三寸丁武大郎就照書場上說書的形容,好歹也有三寸脾性,他卻連一寸也沒有,逢著我們笑他,他就會一本正經的說:
奇也奇在這裏,當事情過了好幾年,鎮上人都淡忘了它的時候,許小老漢居然又回到鎮上來,找了工匠來,把那座荒落的老染坊重新裝修整頓,鳩合了當年那些男女染工,依舊復了業,而那個失蹤好幾年的白牡丹,居然又回來跟他過日子了。
雖說事情鬧得這麼嚴重,當許小老漢臉轉向我們時,他的神情並不怎麼懊喪。
我們很想闖進那座供奉著五鬼王的宅子,掀開神龕的黃布幔子,看看那鬼王究竟是怎樣的一付嘴臉?會把一座好好的染匠坊搗弄成這個樣子?!我總以為,染匠坊要不是生出染布不上色的岔子,許小老漢不去縣城買染料,白牡丹也許得不著那樣從容的機會,跟歪嘴徐四一道兒捲逃的;不過,這也許只是我們做孩子的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上於事無補。
「夫妻怎會不同房呢?你說說看!」
「如意算盤可不能打得太早,那些鬼裏鬼氣的小鬼,說不定會玩出什麼樣的花招兒,逼著染匠坊許這允那的,它們好趁機撈油水,要不然,鬼還算鬼嗎?」另一個不很信任的說:「單看它們這種要脅人的存心,就不是幾個鬼故事能打發得了的!」
「難道那男嬰會是鬼在墳裏生的?」
「算了!」七狗兒嘴裏雖沒明說,眼裏卻露出彼此同一的心意:「我們還是去跟歪嘴徐四叔談談去!——染匠坊為什麼染布會不上色呢?」
許小老漢不但這樣的說著,還嘬起嘴形容尖風打雪的聲音,呼—鳴,呼—鳴,吹得人毛骨聳然的,東街有個年紀最小的孩子叫二毛頭,被嚇得叫出來。
「這些鬼,也跟歪嘴徐四叔那幫子賭客一樣,」男一個說:「平素還算好,一旦上了賭桌,就六親不認的窮凶極惡!」
許小老漢聳起肩膀,攤開雙手苦笑說:
染料出了毛病的事,夫妻倆全沒有對外講過,但這種事情極難瞞得過人眼,染妥的布疋從染缸裏一撈出來,不用晾晒,事情都寫在那深一塊淺一塊的顏色上了。
「我看先甭急著去找徐四叔。」另一個說:「趁晚黑沒人見著,咱們挑幾個人翻短牆進染匠坊去,瞅瞅裏頭的動靜,看許小老漢究竟在幹什麼?不把事情弄明白,就是想幫他的忙,也不好插手。」
「許小老漢這個帶殼的爬蟲,硬是伸著頭找罪受。」
「你們要聽這類的怪事,我知道的可多了!明晚再來罷!」
也不知怎麼地,許小老漢所說的這個故事,使我著迷得不得了。同樣說的是鬼,而李慧貞這樣的黑衣女鬼,卻一點兒也不會使人覺得可怕。黑夜裏,冒著秋風秋雨,撐開一把破雨傘,用冥紙變錢,替她在墓穴裏生出來的嬰孩去買蒸糕,她哪兒像鬼,倒像是世上滿懷愛意的母親……這樣想著,我倒盼望它是真的了!
「那只好等著他回來罷!」七狗兒說:「要是五鬼王真的有靈驗,鬼故事全已交了庫,他就該放人家一馬,約束著那些小鬼不來這兒胡搗亂,讓人家染的布能上色的,許小老漢就真有錢,也吃不住這樣賠本呢!」
「『「對!」我說:「我想起追查的辦法來了!」
「『嗨!我又把那兩塊鬼紙錢給撕碎了甩掉,心裏有著說不出的懊悶,問家去睡不著覺,前思後想也想不出這兩塊紙錢究竟是怎麼來的?!
「先甭吵鬧,讓我說給你們聽罷!……許小老漢先是一個人在燒香拜神,跪在蒲墊上自說自話,嘰嘰咕咕說了一大串,我們分躲在門外邊,離得遠,只能瞧見他拱起的脊梁蓋兒,他說些什麼,隱隱約約的聽不清楚。……白牡丹是後來的,她也添香拜了神,跟許小老漢說的話,我們總算聽著了幾句。」
「我們只是覺得事情鬼祟,蠻有味道的。」七狗兒說:「比方人家供仙供神罷,也沒人說不准旁人進屋去看的,你難道不想探聽清楚,染匠坊那黑屋裏,神竈的黃布幔子背後,究竟供的是什麼玩意兒?——你敢斷定那不是祝由科裏的祕法?」
「後來你見著了沒有?」
白牡丹回來確是真的,我們不容易再見著。只有一回在她房門外碰見了,覺得她略為老了一點,也還是那麼白淨,不過她的白臉不再那麼冷,笑得很軟和,透著一點兒人味。我們想過,我們既然喜歡許小老漢,也喜歡他所講的那些無論是真是假的、人味十足的鬼故事,為什麼不能也喜歡她一點點呢?!——在馬前潑水的朱買臣和專收破爛的許小老漢之間,我倒是喜歡許小老漢起來,儘管他是個卑微的小人物,比不得頭插金花,腰圍金帶的狀元。
「『我一想,糟了!這鬼紙錢,莫不是鬼用來買我的蒸糕的罷?!這麼一轉念,我可就氣惱起來了!我丈夫顧大腳,可說是天下一等一的老實頭,總是受人欺侮,人氣已受夠了,難道我當他的老婆,跟著他受人氣不算,還得受小鬼的戲弄?……
「對,這倒是個好主意。」七狗兒說:「我們就來挑人罷!」
「『那天晚市上,不但天色陰晦,細雨霏霏,而且風也更比往常尖冷,吹得人渾身透寒。在買糕的人裏,有一個穿著黑夾衣的年輕婦人,臉色蒼黃白淨,只在鼻凹裏有幾點細小的雀兒斑,那反使得她看上去顯得俊俏些。
吐還沒吐掉呢,許小老漢可又接著說了:
「『「怪不得看來臉生,」我說:「大老遠的,頂著雨跑來買糕,真夠辛苦的。」
「俗說:外賊好防,家賊難防。稽兆山娶個老婆,是丁家糖坊姓丁的閨女,人都管她叫兆山嫂,兆山嫂年輕輕的,人倒是生得好模好樣,蠻標緻的,偏偏天生的一張饞嘴。你們想想罷,一個饞嘴媳婦,遇上了吝嗇的婆婆,哪還會沒有戲唱罷?」
「哼……你……騙人的?」他說。七狗兒先是瞪了二毛頭一眼,又暗暗的捏了他一把。
「換是我,可沒有這般老實順從,家是我的家,床是我的床,老婆是我娶來的,她不依我,倒叫我反過去依著她,哪有這種道理?」街頭的七狗兒說。七狗兒雖說才十四五歲,流氣兮兮的,經常在www.hetubook.com.com賭場上跟賭鬼們窮混,常常自誇他懂得的事比我們都了多,所以說起話,也有幾分成人的味道。
迴環著的灰磚老屋子,參差的脊瓦縱橫交織著,那座染匠坊,少說也有六七十間房舍,這邊的穿堂連著那邊的過道,像一張巨大的蛛網,這表示出:即使許老矮子是個自毀性命的老瘋癲,許家還是有著很紮賓的根底兒。有人說:
我們的興趣,還是在於染匠坊本身,那種令人很難摸得透的神祕色彩。
一離開染匠坊的門,我們就議論起來:許小老漢一向跟我們很投緣,無話不談的閒聊瞎扯弄慣了,今天染坊出了岔事,他卻有故意支開我們的意思,他說要幹旁的事,他究竟要做些什麼呢?
「『你問我怕不怕?照理說,像我這樣一個婦道人家,親眼看見了鬼,實在應該駭怕的,不過當時祇顧著尾隨那個女人,「怕」字壓根兒忘掉了!
「『「她丈夫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罷?」
「『「呵呵!」李老侉子把那男嬰像捧寶似的抱在懷裏,咧著嘴笑說:「俺永也忘不了的,是在一座叫做李氏慧貞的墳上,她丈夫替她立的碑。」
到染匠坊裏去常了,我們探聽到很多神祕的事情,比如說:那間盛放染料的黑房子,除了許小老漢之外,從不准旁人踏進去,我們從門口朝裏邊探望過,外間放列著笨重古舊的木架,木架上羅列著瓶瓶罐罐的染料,裏間黑黝黝的一片,原有瓦嵌的小窗也被牛皮紙封住了,從地面的反光,隱約可見到裏面的陳設,有放置香燭紙箔的方桌,有長長的神案,和鏤刻著精緻花紋的檀木神龕,外面張著兩幅小小的黃幔子,不知道幔子裏面供著什麼?
做孩子的成群大陣,不愁沒有事做,至少,撒野的玩耍我們懂得太多了。但也不知怎麼的,總記罣著那爿染匠坊,記罣著一排排的染缸,濃得刺鼻的染料氣味,竈口噴出的紅火燄,像螞蟻般裏外奔忙的染工們。尤獨是黃昏時分,我們最愛到晒布的空場子上去玩捉迷藏,晒架上的起伏綿延的布疋,佈成了色澤紛繁的迷陣,在底下奔來奔去,別有一種神祕的趣味。即使安靜下來,成排的坐在東邊的矮牆上懸空盪腿也是好的,太陽欲落沒落,西邊天壁上黏著重重疊疊的光豔的霞雲,那種豔麗的霞光落在新染成的長疋彩布上,好看極了!我很難想像古老的染匠坊要是一旦倒閉後,那兒會成什麼樣子?一支支晒架朝天空舉著,再沒有飛蛇般的布疋晾哂在上面,染工們散去之後,幾十間沉黯的空屋子,和幾十口張開大嘴很乾渴似的染缸,拿什麼去餵飽它們?
一離開染匠坊,我們立刻就七嘴八舌的議論起白牡丹那個女人來。對於這些閒言閒語的議論,名是議論,實則上,就祇有七狗兒他們幾個大些的說話,我們即便想插嘴,也很難插得上。
「走開,甭擋著過道!」
也許是戀舊的關係罷?七狗兒經帶著我們,翻越圮落的矮牆,到霉黯無人的老染坊裏去過,早時染坊裏那種忙碌的景象,像些細碎的貓的腳爪,在人心裏踩動著。它踩動著,使我仍能看得見三連竈間噴出來的火燄,來往奔走著的男女染工,看見熱氣騰騰的染缸,急速攪動的木杵,各色飛蛇般的彩布和它們起伏的波浪……一剎的幻覺湧過,回憶裏欣悅如歌的曲調停歇了,那些彷彿不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
「甭再講了!」白牡丹趕過來怨說:「染料是你看管的,你還怨得了誰?八成你這回在城裏上了染料商的當,買了假顏料回來,才把布疋染成這樣子,沒二話好講,掏腰包買布賠罷!」
「可甭吱嘴咧齒的笑這個,天上的玉皇大帝還怕王母娘娘呢,凡人有幾個不怕老婆的?……她這白牡丹,跟早年書本上的那個白牡丹一樣,只喜歡呂純陽,我的陽氣不足,命該受陰人欺侮。我說這話,可甭傳到她耳朵裏去,叫她聽著了,我能被她磨折得矮三寸。」
他說著,兩眼骨碌碌的在人臉上溜了一圈兒,看著我們鴉雀無聲的聽入了迷,這才又打掃打掃喉嚨,接著講述下去:
染匠坊還是照常的開工,——回鍋染著黑布。
「不信嚒?不信你們到某個地方,找某人查問看看,我從不胡謅瞎侃騙孩子,那多沒意思,要光講故事,不如捧一本聊齋唸唸還好些呢!」
「相信不相信?」每講完一個故事,他就會這樣的問著。一直等到聽的人點著頭,說出相信來,他才會露出瞇瞇的笑容來說:
「當然囉,墳裏頭生出來的傳說,就是講上八天八夜呢,也總是講不完的。」他噴著辛辣的煙霧說:「不過,顧大腳的女人遇著的那宗事情,實在是奇而又奇,——你們難道不曉得顧大腳的女人?對啦!你們出世前,她就已經死掉了!
「來罷,你們這些小把戲,」他常常這樣招呼著:「甭到晒架下面亂竄,染的布疋還沒乾,會弄髒衣裳,回家準挨罵,這邊圍一圈兒坐著,乖乖的,我來講幾宗奇怪的事給你們聽聽!」
七狗兒他們去了很久很久才出來,用神祕的聲音說:
人說拾話容易探話難,你要想伸著腦袋去打聽什麼,很難弄出點兒眉目來。我們做孩子的耳聰目敏,又沒人防著防著你什麼,這兒聽聽,那兒拾拾,東湊西綴的,很快就綴出些有頭無尾的線索來了。
「甭問多少錢了,我整個家當,除去這片破宅子,她全替我捲走啦!我倒不是不心疼錢,我是朝寬處想——一個變了心的女人,你強霸她在身邊有啥用?霸住她就像霸住豺狼虎豹一個樣,她早些走,還祇是捲走你的錢財,晚些走,只怕連我這顆腦袋也保不住了呢!」
對於街坊上的成人們來說,多一個許小老漢,少一個許小老漢,多一爿染匠坊,少一爿染匠坊,好像與他們毫無關聯。但對我們來說,自打染匠坊關門,許小老漢離去之後,心裏便空空的,彷彿缺了一些什麼。
「東家實在是又矮又醜不中看,嗨,人說:牛不知力大,驢不知臉長。這話裏可有一番道理在!換我是東家,攬著鏡子照照自己,我就不會大睜兩眼,娶那種女人進門來。矮腳驢配駿馬,想上牠的身比爬山還難,壓根兒配不上呀!」
「雞既吃不得,兆山嫂祇好退而求次,把主意打到雞蛋上。老稽奶奶床肚底下塞著一隻大柳籃子,幾隻母雞生的蛋,她都按時撿起來,放在那隻柳籃子裏。那些蛋的數目,也都牢記在她的心裏,兆山嫂曉得,經婆婆點過數的蛋,和雞一樣的動不得,那麼,只有趁著雞在生蛋的當口,偷偷搶著撿了藏起來才成。
「會個屁!」徐四說:「許老矮子是怎麼死的?——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唸咒語,手裏拿著桃木劍,腰裏勒著舊草蠅兒,有一回,當著滿街的人,要玩一個水遁給人家瞧瞧;大夥兒一聽,老矮子要借水遁,誰不願開開眼界來?我就是當中的一個。」
「『「可是,」我說:「可是,收的錢我全細看過,當時並沒看見有這種鬼紙錢呀?」
「她說:你甭磨蹭了,明兒既歇工,就多歇些日子!你到縣城去買染料來,這回進城,甭再鬼急慌忙受人的騙,要把貨色仔細認清楚,找信用的染料店買貨。……許小老漢說:好!我想不光是顏料出的毛病,這裏頭一定有鬼,剛剛我燒香允過愿心,一天編一個故事,得編妥三個,跟那些孩子講三天,等他們點頭說是信上了,我把它交給鬼王存庫再走,……小鬼不動手腳,染布就不會不勻淨了!——你們說這事怪不怪氣?他拜的不是什麼神,卻是陰司裏手執鋼叉,腰圍虎皮裙的五鬼王。」
「那時候,恰巧鎮上富戶施大盆死了閨女,葬事很隆重,墳也在西郊。鎮上沸沸揚揚的傳說著,說是施大盆真慷慨,閨女入殮時,光是陪葬的金銀珠寶就值上萬塊錢……這一傳說不怎麼樣,西街的小光棍盧小猴子可動了心了。
白牡丹那個女人,從晒布場那邊走過來了,她的上半截身子,露在黑布的波浪上,走著,又彷彿是在飄著。一個白瓷燒出來的女人,很美,但卻冷漠得嗅不出一絲人味,這也許就是我們厭惡她的理由,雖說對開染匠坊的老闆娘來講,我們也並不怎樣討人喜歡。
「真的相信?」
「『一個晚市,我真得沒有看出有半點兒毛病,收市時一拉抽斗,我可被嚇楞了,——可不又是兩塊黃黃的鬼紙錢夾在銅子兒裏頭!
染匠坊光是丟掉布,事情還簡單些,能偷就能查得出線索來,但連染料都出了毛病,那岔子可就大了!顏料罐裏的各色染料,都是許小老漢自己親自去縣城裏整盤批發來的,一到家就進庫,庫房門掛著一把很大的青銅羊角鎖,鎖匙一式兩把,一把放在許小老漢本人身上,他用銀練子串起,捌在腰帶上,另一把交給了白牡丹,那就明白的表示出,那屋子只有他們夫妻倆能開門進去,染妥了的布疋失竊,還好朝旁人頭上賴,染料出了毛病,全在他們自己的頭上,任誰也賴不著。
「『果然她又在傍晚頂著雨來買糕了,這一回,我跟她多搭訕了幾句,她不願多說話,只說她叫秋雨嫂,原住北地的七里崗子,搬到鎮西郊外不太久,她丈夫樊秋雨外出經商去了,只有她帶著個孩子住著。
「『頭一回發現鬼燒紙,我心裏雖有些惡蹭得慌,但也沒以為意,總猜是哪個頑皮孩子使促狹,和圖書不知在哪兒撿來,偷塞在裏面的。誰知二天夜晚,又有兩塊那種黃黃的鬼紙錢,夾在銅子兒裏頭了!
不過,開設染匠坊的老闊許小老漢並不忙碌,他只是坐在放染料的房子前面,喝茶或是吸旱煙,精打細算的計較著若干顏料染出了多少布疋?小老漢的老婆,鎮上的人都叫她白牡丹的,她跟小老漢一樣的閒坐著,不過,丈夫看管的是染料,她看管的卻是晒場上的布疋。
「嘿,西大園子上,稽兆山的家裏,就鬧過這種怪事情。」他說:「稽兆山他媽,鬧了一輩子風火眼,常年紅塗塗的,見風流淚,老街坊們都管她叫紅眼老稽奶奶,這位老稽奶奶,脾性極古怪,整年整月,巴家守舍不出門,防人跟防賊一樣。
歪嘴徐四叔哪怕說破了嘴呢,許小老漢卻不在乎旁人在背後怎樣評論他,他的日子是一塊老模老樣的刻版。許小老漢愈是不理會外間那些閒話,歪嘴徐四叔的話愈說愈加尖刻了,彷彿他跟對方存心嘔上了氣似的。
對於這種傳言,歪嘴徐四叔一口咬定是真的。
「咱們玩旁的去。」
「『既沒人做惡劇,這兩塊紙錢,難道是有人來買糕時,當著陽世的錢用給我的?我想了又想,也絕不會有這種悖乎情理的事情。老漢,你想想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耳聾眼花的人,白白的筒子糕賣出去,收錢哪有不看清楚的道理?紙錢跟銅角子完全不一樣,甭說是睜著眼瞧看,就是閉著眼用手捏,也捏得出來呀!
織錦似的黃昏在人頭頂上黯淡下去,許多蝙蝠子,抖著翅膀飛出來,繞著曬布場子旋舞,很多條黑布隨風盪漾著,古老的日子,彷彿都是那些很玄奇的黑波黑浪綴成的,要不然,哪會有恁多稀奇古怪的傳言呢?
「嘿,」七狗兒說:「你先去問他,有沒有那種膽子?誰不是這麼說過,凡是沒孩子的婦道,全是冷性子,白牡丹硬是那類的,一上眼就看得透。」
難道這算是許小老漢的第三個故事?——他自己的故事?
「放染料的那間房子,門大開著,裏面燈火點得亮堂堂的,又是燈,又是燭,香爐裏燒著大把香枝,許小老漢夫妻倆在拜神呢!」
「『死鬼!你黑燈黑火的摸個什麼?不會把壁洞裏的燈給點上?』
在鎮上,有關許家染匠坊的傳說,拾拾能裝滿一籮筐,歪嘴徐四叔告訴過我:
「嘿嘿,無巧不成書,他摸施大盆閨女的墳,摸錯了位,一傢伙摸到兆山嫂的墳頭上去了。四野一遍白茫茫的飛舞的雪花,墳頭也都厚積著雪,盧小猴子用鐵鍬頭插下去試試,試出是鬆浮的新土,便像地老鼠打洞似的,拚命挖掘起來,……
「盧小猴子也正那樣,黑裏摸著個軟塌塌的死屍,猜想著就是施大盆新過世的女兒,他取出屍兜,把一頭套在自己的後頸上,另一頭套在死屍的後頸上,挺著上身這麼一拉,把死屍拉得坐了起來;當他跟死人說起借錢用的事情時,嘿,怪事就出來了!死屍一坐起來,喉嚨咕嚕響了一聲,一口氣就吹在盧小猴子的臉上,盧小猴子雖說覺出有些怪異得慌,也並沒怎麼樣,照舊把話說完了,動手在死屍身上摸索,想摸到那些陪葬用的金銀財寶,誰知這一摸,死人連著嘆起氣來說:
七狗兒說:「換是我,甯可一輩子沒老婆,也不會花錢抱了這麼個冷冰冰的瓷人兒回家,這樣走面對,都冷得讓人難受,長年累月的白天黑夜,倒是怎麼熬法兒?」
除了這個,再就是許小老漢夫妻倆的事了,這對夫妻之間,究竟有些什麼樣的瓜葛?外面絕少有人弄得清楚,也許是許小老漢火候到家,嘴又閉得鐵緊,儘管天南地北的無所不談,卻絕口不提到他老婆隻字,這種剃頭挑子——一頭熱的脾性,至少使他們夫妻在表面上過得去,即使有些兒小波小浪,也弄翻不了這條鴛鴦船。
許小老漢一口氣把事情說到這裏,打了哈欠,去摸腰裏的煙桿。七狗兒這才有機會插嘴問話。
「當然真的相信。」
老染工並沒把要說的話講完,就叫來人打斷了,不過我們一點兒也不性急,朝後有的是日子,想弄清楚的事,總沒有弄不清楚的。
歪嘴徐四連連搖著頭:
染匠坊是很忙碌的地方,那些男女染工們常忙成那種樣子,——使人覺得他們自己也被染過。額上粘著洋紅,頭上染著靛青,衣服上紅一塊、綠一塊,好像釘著蝴蝶,大鍋竈都是三連竈,火燄猛得從鍋洞口反竄出來,熱霧中充溢著各色顏料混合的氣味。
「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嗎?許小老漢祖上三代全不會什麼旁門左道,我當然不會相信那個!……一般說來,各行各業都供他們自己信奉的神,木匠供魯班,酒坊供杜康,唱戲的拜關公,娼婦祀管仲,染匠坊供一尊神,有什麼值得驚怪的?」
照說,白牡丹不該是這麼個小器的女人,偏偏卻小器得很,不過,話到歪嘴徐四叔的嘴裏,就不是這麼說了,他會把這種事,全編派到許小老漢的頭上:
「顧大腳的女人,那時我們管她叫顧大嫂,她是個高頭大馬型的小腳女人,臉上有幾粒白色的甜麻子,成天笑瞇瞇的,像剛剛在地上撿著了兩百錢。這個顧大嫂,做的是賣蒸糕的買賣,常常蹺著腿坐在高木凳上,在十字街口徐家豆腐店隔壁的長廊底下賣蒸糕,那宗怪事,就是她親口告訴過我的……
許小老漢這個怪氣的矮人,總是有時間用那些怪異的故事,把人的感覺填得鼓鼓脹脹的,二天他跟我們講起另一宗怪事,當然也是關乎鬼的。
「甭管他,也許他會去拜黃布幔子後面的菩薩,求祂保祐染布能上色,然後他會騎牲口去縣城換購新染料,咱們用不著煩他的神了。」
「『「嗐,顧大嫂,你這人怎麼這樣死心眼兒?」鄰居跟我說:「鬼的那些鬼名堂多得很,做人的怎能料得著?也許它會用障眼法,把冥錢變成跟真錢一樣,過後它又變回去了呢!」
說得真神奇,可不是?凡是常手抱膝頭蹲在書場上聽說書的孩子,沒有幾個不迷於那種遁法的,要按照歪嘴徐四叔的形容,那麼,許老矮子豈不是媲美封神榜裏的土行孫了嚒?
「哼!」七狗兒豎起眉毛說:「換是我,一紙休書休了她,再不然,送她到庵裏做尼姑去,許家不是沒給她肉吃,是她自己不要沾葷!」
話又說回來,染匠坊最怕的染布不上色,賠這十來匹布不要緊,憑他許小老漢,決計能賠得起,但滿倉庫裏的這些顏料,究竟還能要不能要?染坊還開工不開工?假如連著染成這樣,連著賠人家的布,染匠坊不是整砸了鍋,這門生意還能再做下去嚒?
我弄不懂七狗兒他們為什麼對白牡丹的長長短短有著那麼大的興致,費那麼大的力氣,口沫亂飛的討論著她,我只是對那座染匠坊的神祕氣氛,和許小老漢所講述的那些故事,有著一慣的好奇心罷了。
「遁到哪兒去?」歪嘴徐四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汪塘不通東洋大海,他總不能去拜會四海龍王。實在告訴你們罷,他遁進水裏去,可沒遁得出來,閻王爺請他喝馬虎湯去了……屍首是雇工打撈上來的,頭和手都裁在池底的汙泥裏,像是一條泥鰍。」
算她白牡丹真箇是天仙罷,她總也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至少,她不像許小老漢那樣得著孩子緣,那就是說:我們喜歡許小老漢那種又醜又怪的矮子,卻不歡喜從不跟小孩打道的白牡丹!套句染工的話說:她雖顏色鮮豔,卻是個冷色,尤其對孩子,簡直連半點兒熱乎勁都沒有,就是拿眼瞧你,那神情,彷彿是欠了她兩百錢似的。而許小老漢跟她全然不同,許小老漢喜歡孩子喜歡得過了頭,便顯得有些巴結的味道。
「又是換是你,換是你的,」老染工說:「換是你早就沒有這些事了,醜人娶著俊媳婦,即使不大吵大鬧,總也不會風平浪靜過一輩子就是了!」
雲一陣霧一陣的猜想和議論,總是得不著結果的,愈是這樣,染匠坊裏的神祕氣氛愈濃,而我們的腦袋,也愈伸愈長了!
「說我是胡扯八拉的嗎?你們……真是……我可不會瞎侃空,這事情,有名有姓,有憑有據,不信麼?不信你們回去問問街坊上年紀大些的人去,問他們見沒見過盧小猴子這個人……他就是那年盜墓沒盜成,叫嚇出瘋癲病來的,成天在街頭上顛來倒去說他挖穴盜墓所遇到的事,說呀說的,就跪下來爬著跑,彷彿那墓穴裏的女鬼,還跟著他一樣。——你們問那兆山嫂?嘿,兆山嫂可不是又從墳裏活轉來爬回家怎的?!她當初原是好端端的人,沒病沒祟的,只是被整吞下去的雞蛋噎住喉管,一時閉住氣了,若沒盧小猴子盜墓,用屍兜把她牽動,她也祇好死了!盧小猴子用屍兜把她拉動時,那雞蛋滑進肚去,她就活回來了。後來她活了好幾年,若不是染上大瘟,只怕到眼下她還在世上活著呢!你們相信不相信?」
「『「嗯。」她應著,朝我笑了笑。
說這話時,老染工正在側院一角的倉屋裏,收摺著染妥晾乾了的布疋。從倉屋的門裏朝外望,白牡丹搖著綠色的新鵝毛扇子,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晒架那一頭的木椅上,穿著一身素白的綢褂褲,滾著一道狗牙齒形的豔紅的鑲邊,遠遠瞧過去,恰像一尊白磁的觀音——或者是變成觀音形像的白色妖魔。
「讓一讓,當心燙脫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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