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網

作者:司馬中原
天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橋頭奇案

橋頭奇案

「有。」馬福祿說:「人頭落在木橋底下的河心裏,小人在橋上一眼就瞧著了。」
侯知縣靠在枕上,閉上眼諦聽著,命案發生前的情景,便在知縣娘子娓娓的述說中,逐一浮現出來:
等到太陽一竹竿高,又已經到了馬家河口。為了慎重看守現場,馬家河口小木橋兩端,全由地保馬福祿和衙役們以豎立的木樁釘上蘆蓆,四面圍住,並在河口東邊,搭起一座遮風擋雨的蘆棚,裏頭設有桌椅和茶水,專供知縣下鄉來時歇腿。
驗看屍首的仵作,遵照縣令的吩咐,詳細的查驗死者,又下河去查驗那人頭,查驗的結果是:驗得死者馬老實一名,係由利器自後頸猛力砍入,割去頭顱而致死。經細察死者頸部傷口,極為平滑,顯係一刀畢命,復查傷口與其右手緊握之芟刀刀口相吻合,蓋可斷定其自身所握之長柄芟刀,即為遺留於現場之兇器……
侯知縣彷彿壓根兒沒聽旁人在轎外說些什麼,仍然喃喃不休。師爺卻對那長隨說:
「也許是由你公爾忘『私』,眼睛菉豆似的祇顧前程激出來的罷,……你不回衙,讓人在內衙苦等,難道不急人嚒?」知縣娘子說:「朝後男主外女主內的話,你可甭說了,有難事也甭躲著我,夫妻倆什麼事不好商量?」
「請師爺他們倆趕上來,本縣要跟他們談談。」侯俊從打起的轎簾間探頭發話,對長隨說。
侯知縣由溫師爺和地保陪著,緩步下橋,在人頭附近,橋身兩側,甚至橋孔底下,都仔細的察看了一發。沙上除了零亂的石塊,一些野蘆野草之外,並沒出現任何可疑的足印和其它物件劃出的痕跡,至於河岸邊到人頭附近的腳印,是昨天初次驗屍時公人踩出的,……侯知縣噓了口氣,正微感失望,地保馬福祿扒開蘆葦,探頭叫說:
「聽起來,這並算不得疑難的命案呢!」侯縣令說:「只要下功夫盤問,不難水落石出。」
死者致命的因由,變成解不破的謎團。
「這毒物既已引出,犯婦鄭王氏已可脫罪,不過,不知此毒物何名,又因何寄生陰內?則此案仍沒法判定。知縣回到後衙,跟他娘子說起,知縣娘子說:『這鄭王氏可是嶺南籍?』知縣訝說:『你何以得知?』知縣娘子說:『家父當年官居嶺南,也曾破過這種案子,當時有位飽學的師爺,就是這樣獻的計,——用肉骨頭把毒蟲引出來的。昨晚你提這案子,使我想及前情,故此獻議,想如法泡製一番,可沒料到前後兩案相同。』」
把一切預備妥當,他走到花廳門前,站在廊簷下仰看天色,夜空多雲,偶見疏星,約莫是起更時分了。正待吩咐跟班的焚化紙箔,點燃香燭告祭,花廳那邊的角門一響,知縣娘子帶著手捧點心盒兒的小丫鬟,從後衙過來了。
「也作興是兇手在奪去芟刀,砍殺死者之後,再把兇器塞在死者手裏,藉以脫罪的。」溫師爺點頭晃腦的說:「破這等疑案,不能不胡猜,也許動了靈機猜上了也不一定。」
「替我去備辦香燭紙馬來。」侯縣令說:「我沐浴淨身後,好祭告死者馬老實的亡靈。」
「狗東西,忘恩負義,看我不搗死你才怪了哩!」
驗屍的結果,跟地保馬福祿報案時的供詞一無二致,仵作可不管案情撲朔迷離到什麼程度,他們一五就是一五,一十就是一十,驗完把結果存案了事。當然,把所有的疑難,全按到前程似錦的縣太爺侯俊頭上來了!
知縣娘子嬌慵無力的點點頭,在枕上側過身子,伸手剔亮床頭妝台上的燈,緩緩的說:
「是。」在公堂兩側壁柱上的燈火映照中,跪縮於堂口的瘦小人影像毛蟲般的蠕動著,叮叮的叩下頭去,稟告說:「小人馬福祿,是…是馬家河當地的地保……」
「案子包在妾身的身上。」知縣娘子說:「夫妻在一道兒,凡事也多個商量,強如你一個人在這兒悶熬,既勞神,又辦不了事,這就請回內衙休歇去罷!」
「判了呈上去,照樣結不了案的。」溫師爺說著,嘆了一口氣,「這事光是泛談不夠,今晚回衙去,還得苦費心機,最好是找出一絲眉目來,明早複勘後,先把死屍發交家屬落葬……」
「聽我跟相公說,」溫師爺呡了口酒,「堂上的知事因她提不出有利的佐證,即使有心開脫她,也沒法子開脫,只好定她毒殺親夫的罪名,先把她下在監裏。判案呈到府裏去,府官大老爺他跟您一樣,兩榜出身,既有來歷,又博學多才,……」
「嗨,」侯知縣嘆了口氣說:「頭一天坐堂,就遇上疑難的命案了。」接著,他就把馬家河西馬家村的地保馬福祿,怎樣來衙報案,馬老實怎樣慘死在小木橋頭,他帶著師爺、仵作,以及一干衙役,怎樣去現場驗屍,在人頭附近,怎樣覓著三種物件的事,源源本本的詳述了一遍。又說:「我想了一整晚了,這放屁蟲、蛤蟆和蛇,怎樣也和馬老實的死扯不上干係!正打算焚香點燭,祭奠馬老實的亡靈呢!」
「真想不透!」師爺困惑的捻著鬍髭,「這些東西跟馬老實的丟頭有什麼相干?這可不是猜啞謎。」
轎槓子吱吱呀呀的尖叫著,彷彿在諷嘲什麼,侯知縣全不理會,又搖頭晃腦的變換語詞說:
「是……是昨天午後。」馬福祿朝前膝行幾步,略略放大聲音說。
「老爺老爺,」跟班的長隨忍不住稟說:「您是在想這案子?還是在做文章?」
木柄搗下去,沒搗著蛤蟆,頸後的芟刀卻把自己的腦袋割掉下來,骨碌碌的滾落到旱河心去了!
這一夜,知縣侯俊是在西花聽書房裏獨自安歇的。不知是為了淨身呢?還是對傳說中的陰虎和肉鼈生了恐懼?至少他自己明白:在某方面,他並不比傳說裏狀如病雞的鄭心吾高明到哪兒去倒是真的……
知縣娘子聽了笑說:
誰知他的話還沒講完,地保馬福祿又在那邊叫了一聲哎呀,他說:
兩榜出身的侯縣令把溫師爺和仵作陳四都打發走了,西花廳的夜晚,完全沉靜下來,他支著下巴,獨坐著,試圖解開迷惑人的疑難。
「可真把我這查驗屍身的人難住了!」陳四接口說:「相公您也親眼見著了的,死者頸部的傷口,跟他手裏緊握的芟刀刀口完全吻合,不差毫厘,依事實推斷,那柄芟刀,明明就是兇器!」
「男屍還是女屍?」
蛤蟆雖沒動彈,蛇卻開口直竄過來。
「相公說得不錯,」溫師爺說:「那是依常理而言,……這案子越盤詰下去,越對那女人不利了;有街坊見著死者逕自單獨回家,鄰舍婦道也供稱死者在家裏吃的飯,用的茶,當夜中毒暴斃了,怎樣說,那女人也推脫不了嫌疑。」
快交五月的天氣,該算是春夏相交之季了,馬家河兩岸的田野上,勃長的青禾子業已齊腰,遠遠近近,綠潑潑的一片,可憐這位兩榜出身的縣太爺哪還有心腸賞玩鄉野景色?面對著這宗空前的怪案,他急得一頭都是汗水。
老實嫂供陳:說是老實被殺那天,因為要到田裏去割草,前一天夜晚,磨快了那柄芟草的長柄鐮刀,二天起五更踩露水出門,身上還揣著一竹筒水和一疊烙餅,臨出門時,說他傍晚割完草就可回來的,誰知天剛過午,堂叔馬福祿就帶回噩信,說老實被割掉了頭,死在小木橋上了。縣官查問仵作,果然在驗屍時發現盛水的竹筒和一疊烙餅,但這只能證實老實嫂所陳是實,算不得是破案的線索。縣官侯俊查問多人,反來覆去仍無眉目,只好吩咐衙役和地保馬福祿好生看守現場,自領著hetubook.com.com文案和仵作回衙去了。……人走上了霉運,可不是?侯知縣在轎子裏盤算著,這算是什麼樣的命案?仇殺?不是!情殺?不是!劫盜殺人?不是!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但馬老實這個莊稼漢子掉了腦袋,確是真的,誰是真兇,卻根本無法查究,案子一時哪會破得了?!
「太不像話,我還以為是素行浪蕩的年輕閨女,怎會是地保馬福祿的老親娘!……老掉牙還有這等淫邪興致,無怪族孫見著,要怒火沖天了。」
「你光顧忙案子,今夜我要不去西花廳,只怕你又把我給擠到心外頭去了!相公你說,究竟該是不該?」
「我剛剛說過,案情怪,破案也怪。」仵作陳四接著說:「可巧這位知縣相公是個異想天開的人,他回後衙去,跟他娘子提到這宗案子,他開心逗趣的說:『你講罷,行房時被毒物噬傷龜|頭,天下會有這等的怪事?這兒是子孫窩,可不是蟲穴呀!』知縣娘子說:『你要破案,何不試試?——你不妨著監婆取一根帶肉的軟骨,在口兒上磨蹭著,真要有毒物在裏面,牠一嗅著肉香,定會探出頭上咬噬,若是沒動靜,你好死了這條心。』知縣說:『我這七品前程,就繫在一根肉骨頭上面了,也許弄出奇蹟來,保住這頂烏紗帽呢!』大人,您請萬勿介意,屬下只是轉述傳言罷了。」
「敬謹受教!」侯知縣說:「你還沒答我的話呢,——你怎會推想出那案子的原委出來的?」
蛤蟆這東西,最是怕蛇,當牠轉身見著蛇時,全身上下的骨節都嚇得鬆軟了,跑又跑不動,跳又跳不起,撒了一泡尿,哀哀的哭叫著,反而蠕動著,自朝蛇嘴裏送。
「不錯,聽了師爺你所說的這宗十八反的案子,我自覺對偵破馬老實丟頭案極有幫助。那就是說,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其理,有些其理明而顯,有些其理隱而微,明而顯也罷,隱而微也罷,為理則一。馬老實既已丟頭,必有理在,使人一時迷惑者,因其理在隱微處也!」
「大人,您不需勞神,屬下來詳驗就是了。」侯知縣剛剛暗自皺眉,仵作陳四就上前打拱解圍。
十個做師爺的,有九個吃的是口筆飯,溫師爺久在其位,哪有不知嘴上奉承,筆下行文的道理?!端人碗,服人管也者,尚有死板呆滯之嫌,至於灌迷湯,捧大印,才是道地的功夫。
後來,侯知縣也曾想起來問過知縣娘子:
侯知縣在平易近人這方面,倒還過得去,至少在他用著僚屬替他盡力衛護紗帽的時刻,更顯得殷勤。晚宴設在西花廳靜院裏,除掉侯知縣,就只有文案溫師爺和極有閱歷的仵作陳四,三個人酌著酒,談論著。
「你不要慌張,且把原委經過詳情,從實再說一遍,」他又轉臉吩咐說:「文案要備齊紙筆,把他所說的,逐一謄錄下來存案。」
田地在小木橋正對面,他就走到了小木橋頭。
「相公,你一連兩夜沒回內衙,必是有要緊的公案待辦,妾身不敢打擾,只是親自張羅了些點心,供相公宵夜,不知相公辦的,是什麼樣的案子?」
回到縣衙時,天又快傍晚,眉目是談不上的,不過侯知縣算是鍥而不拾,在晚飯桌上,還一再重覆著:「放屁蟲、蛤蟆、蛇?……」
「看光景,這座小木橋並不是行人必經的孔道。」侯知縣對地保馬福祿說:「無怪馬老實清早掉了頭,橫屍橋上,直到午後才被你發覺的了。」
複驗屍身,發現死者陽|具前端有兩處紅點,似為某種毒物噬傷,夫妻在床,毒物何來?……
於是,他用手裏抓著的芟草長柄,猛力朝下一搗說:
話雖是輕描淡寫笑著說的,卻針針見血,直戳到侯知縣的心裏去了,囁嚅半晌,才為難的說:
「跟大老爺回,小人沒有敢摸。」馬福祿說:「那屍首沒有腦袋,一腔子血全淌在橋板上,小人發現大灘的鮮血業已凝成血塊,估量命案是出在早上,屍身挺硬的,看著就知早已冷卻了。」
……至於蛤蟆,光顧著口腹之惠,還是把放屁蟲給吞進了嘴,不過,放屁蟲又是一屁,蛤蟆也丟了性命,和放屁蟲兩敗俱傷,整個的案情,也就是這樣的了。
「照這樣說法,毛病是出在那幾尾魚上。」陳四說:「驗魚便知究竟了!」
「大老爺,小人發現馬老實那具沒頭屍骸的時候,他手裏還緊握著一隻長柄的大芟刀,芟刀的刀口有血,那血跡,一直順著木柄,流到他自己的手背上,依小人看,好像是他自己割掉了自己的腦袋,不過,天底下從來也沒出過這等怪事,——自己割掉了自己的腦袋,還望大老爺明斷。」
濃稠稠的一碗迷湯下肚,兩榜出身的知縣相公有了十足的後勁,酒飯後,著人掌起燈來,離席寬坐,溫師爺才把話題接著說了下去。
晚風吹盪,西花廳一片清涼,三個人談論的題旨,還留在古今各式的奇案上。溫師爺說了十八反案,意猶未盡,又說了幾個冤魂顯靈破案的例子,勸侯知縣依樣葫蘆,齋戒沐浴,淨身獨處,焚香燭紙馬,祭奠馬老實。仵作陳四說:
當然,讀書的縣太爺寫判狀是拿手好戲,其中如:
這一陣詰問,耗去了半個時辰,文案在一側沙沙揮筆錄事,著報案的地保馬福祿畫押存卷,兩邊忍住呵欠的衙役,都強睜倦眼,靜靜等著堂上發話使喚。而堂上那位兩榜出身的縣令,以手撐額,半歪著身子,一直在苦惱的思索著。
「不錯,相公的卓見。」師爺說:「這極為要緊,也許正是破案的關鍵,容在下過細想想。」
「大老爺,呼喚小的,有何差遣?」跟班的過來承應著。
這一回,沒容知縣娘子追問「食之下為何?」他捏她一捏說:「我這書本,跟你那鄉下日子合一合如何?……日後生出個兒子來,必然是像我這樣,會做現成的官,可又有著你那麼聰明……」
「所以明晨複勘現場,本人除了勘驗死屍之外,還得細心追隱察微,才能在常理之外,找到正理。」侯知縣說:「一旦覓得機微,有理可推,案子就不難偵破了!」
「那麼這案子後來究竟是怎麼破的呢?」溫師爺說。
「附近可有人頭?」
「據傳聞,說這毒物一名陰虎,也就是陰中的老虎,又有一名叫做肉鼈,也就是肉中之鼈,遇陽即噬,其毒極烈。傳聞是這樣,說來雖覺荒誕無稽,也興對大人偵破馬老實一案有些幫助也不一定的。」
「非仇,非情,非盜……而世事凡有其果也,必有其因,證其果,而求其因,明其因,而索其由,何患其怪而畏其難乎?」
天,逐漸的放亮了,使得虎頭瓦扣成的前廊的黑影,明晰的顯露出來。透過廊影望出去,灰霾霾的雲在低空厚積贅,一望便知是陰而無雨的天色,不過,堂口的青色方磚反著潮溼,不久定有風雨。即使馬家河偏僻荒涼,離縣城有好幾十里地,為查究這場命案,也非得辛苦一趟不可了。
「哪裏哪裏,」侯知縣聽這一比,心裏憂煩淡了許多,十分的寬鬆受用,但也謙虛的說:「本縣究竟是初歷任的,一時哪能比得那位精明幹練的前輩人物。」
「師爺他說的,都極在理,屬下口舌愚拙,實在也說不出值得聽的道理來,煩瀆大人您的耳朵。屬下覺得大人您適才和圖書所說『有些刑案,「理」在隱微處』,實是至理名言,因此提出些拙見,供您參證的。」
辦了半輩子文案事的溫師爺,一說到這些事上,就忍不住的搖頭晃腦,甚至咿咿唔唔的,半吟半誦起來。縣太爺侯俊聽完說:
「夫人剛剛說過,那案子包在你身上,如今,該明告下官了罷?」
「怪事!」侯俊說:「河上的木橋,該是來往行人必經之處,假如這案子發生在早上,不會等到午後才由你發現?……在你之前發現的人,早該到官報案的。——屍首是冷是熱?是軟是硬?當時你摸過沒有?」
正打算過橋,忽然停住了。因他聽見橋底下的蛤蟆叫出很怪的聲音。他伸頭到橋下去,這時天色逐漸轉亮,他看見一隻癩蛤蟆坐在一個土洞外面,垂涎於一隻放屁蟲,而蛤蟆的背後,竄出了一條三尺來長的青草蛇,打算拿這隻蛤蟆當做早點來享用。
侯俊心裏惶惶無主,雖也就地設下臨時公案,詢問苦主老馬奶奶和老實嫂,也傳問了死者同村的鄰舍,但他們的供詞,全跟馬福祿所供的一樣,那就是說死者生平為人極為忠厚老實,根本沒有仇家。
地保馬福祿又找了半晌,指著一塊砂石下面說:
鄭心吾這一趟閩粵去了四年多才回來,確也賺得不少銀子,一對闊別的夫妻,夜晚回房,當然免不了那個什麼,誰知甫行交接,就聽鄭心吾一聲慘叫,臉如金紙昏迷過去,當時暴斃在床。
「後來怎樣?」侯知縣說:「那婦人對此又有什麼說詞?」
「小人認識,」馬福祿老老實實的說:「那是跟小同村同族的一個晚輩,算來還是小人的堂侄,人都叫他馬老實。」
知縣娘子又暱笑著挨身過來說:
「啊!不不不,」溫師爺說:「正因為相公您有大才幹,這宗案子才落在您的手上,呃,呃,這正合上了老古話所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讓您的才華見識,有個施展之處呢!」
「你怎麼那樣的聰慧?一聽那三樣物件,就能推想出根本緣由來的呢?」
轎伕腳下輕快,師爺和仵作的牲口也頗蹶腿得力,不到黃昏,業已趕回縣衙。侯知縣雖然覺得有些倦怠,但一想到和命案相關的前程,便強打精神,振作起來,不願在師爺和仵作之前露出倦態。溫師爺和仵作陳四,是做人僚屬的,縣太爺有意捉摸案情,沒得吩咐,當然祇有捨命陪君子,打算陪著硬熬了。
「地點是在?——」
「好!好!」侯知縣說:「好在這個『怪』字上,看光景,明早複勘命案現場之後,本縣也得就怪字作文章,動動頭腦了。」
閫命難違,侯知縣只好沒精打采的亦步亦趨回內衙去了。
誠如侯知縣所料,此案一決,喧騰千里,擢升與讚頌齊來,很少有人知道,這案子是由縣太爺的娘子詳破的,——那時女人不興為官作宦,祕而不宣也罷。
「男屍,大老爺,一看就知是男屍。」
「那馬福祿,」侯知縣說:「你的老娘竟會埋在蘆叢下面?」
轎身在轎伕行走時肩胛的聳動中起伏著,文案師爺和仵作騎著牲口尾隨在轎後,雖說是陰而不雨的天氣,南風不起,四野全鬱著一股子蒸人的悶熱。
「稟告大老爺,馬家河是一條旱河,只有在秋季大雨後,河心才有積水,……人頭是落在河底的沙地上,小人因此才容易見著。」
「溫師爺,」侯俊在言談中想起什麼來說:「你生平也辦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刑案,不妨藉此機會談說談說,讓我聽聽,也許有些案子,跟這宗怪案相近的,能觸動你我的靈機?」
「你是馬家河的地保?」
判文呈上去,府官批讚為天下第一奇案,註曰:偵破此奇案者,誠天下一等奇人也!
「婦人仍口口聲聲的喊冤枉,她供說夫婦兩人恩愛異常,她恪守婦道,勤儉持家,有四鄰為證。丈夫在外經商數年,回得家門,她曾下廚烹鮮魚數尾,供其夫佐餐。其夫食後歸房,當夜暴斃床塌,她也不知緣由……」
剛剛到手的七品前程哪!
「是。謝過大老爺。」馬福祿如釋重負的叩拜如儀,站起身,朝一旁退了下去。
「相公何需自謙?」溫師爺盪出一個哈哈來說:「您滿腹經綸,出口成章,飛黃騰達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不該不該,下官真是不該……」
自己的運道不佳,可不是,剛剛走馬上任,就遇上這種怪異的命案。說它是天下第一奇案也並不為過,算它包龍圖斷案如神,這案子可比烏盆案更難了斷。看光景,若沒有奇蹟出現,這個七品前程,準完。
七品的前途雖小,但卻是一生宦途的起腳呀,不動頭腦成嗎?
「夫人,你有所不知,這案子到眼前毫無眉目,又無法拖延擱置,所以下官才……」
「先按照大人的吩咐,把牠們帶回衙門去再說罷。」仵作陳四掛上他盛放驗屍工具的袋囊。
「相公您說得不錯!」溫師爺說:「這在道理上說不通,怎麼判法兒呢?」
「蛤蟆負救生之義,忘一屁之恩,反身阻路,凸其睛而鼓其腹,使放屁蟲陷於危境;馬老實雖直樸愚魯,而心懷惻隱,不齒蛙行,舉芟刀之柄,如驅救世之軍,及至兵變陣前,頭顱已落矣,嗚呼烈哉,此葛天無懷之民也!其且厚葬而祀之……」
縣太爺又懷疑死者因脫陽致命,召來監婆查驗鄭王氏,也無精跡。
「是什麼物件,待我來瞧瞧?」
「好!」侯知縣讚嘆的說:「不失為讀書明理的,判案的文書一到手,就看出癥結所在來了。你講下去,重審的結果怎樣了?」
「嗨,真是難!難!難!」侯知縣拍拍他頭上的烏紗帽,一隻帽翅被他捺得歪歪的,也無心去整,自顧喃喃自語的說:「既非仇殺,亦非情殺,既非盜殺,亦非……自盡,究為何因,令人費解也!」
安了內,侯知縣又問起話來:
「知道不該就好。」知縣娘子又說:「孔老夫子說過一句話,上面一個是『食』字,有了食,下面該怎麼辦?」
放屁蟲這種東西,身形雖小,卻有劇毒,牠的毒,全都蘊在放出來的屁上。蛇使放屁蟲受了驚,本能地調轉身子,沖著蛇嘴打出一個屁去,青草蛇嘴裏挨了一屁,劇毒攻心,渾身扭動著,逃離蘆葦叢,在半昏迷中掙命去了。
莊漢馬老實,原是好奇看熱鬧的,可是,一瞧著這種情形,真可就肝火發旺,生起大氣來了。在鄉角裏的人,一向是退讓為安,認為是多管閒事多吃屁的,但馬老實是個愚魯直樸的漢子,他不願瞧著忘恩負義的蛤蟆,把救牠一命的放屁蟲一口吞掉。
「依小人看,決計是沒有的,大老爺,您想想看,他那種老實人,怎麼會跟人結仇呢?」馬福祿叩了個頭,又想起什麼來說:「還有一宗小人不解的怪事,得要當堂稟告大老爺的……」
馬福祿還是緊張惶恐,在縣太爺說話時,只管朝上叩頭,好像這樣才夠盡心。縣太爺侯俊吸了一口沁涼的大氣,權當吞服一粒醒腦丸,兩手分撐著案角,上身搖晃一下,微微聳起肩膀,做出很威嚴的姿態,說:
「聽相公的論斷言語,真如明鏡在懷,」溫師爺說:「那決計是錯不了的。」
「那,來人啦!」他忽然呼喚說。
可是,侯知縣並沒歇息,一下了轎,就直奔橋頭驗看死屍去了。一串陰天後初見太陽,侯知縣也覺得經過一夜的探究,對偵破這案子滿懷希望,抬頭遠眺,心情變得開朗起來。
放屁蟲無意中一屁,救了牠的大敵蛤蟆,和_圖_書可說是以德報怨的君子,但那隻沒心肝的蛤蟆,竟然過河拆橋,恩將仇報,瞪起眼攔住放屁蟲,硬要吃牠!
「怎麼著?」知縣娘子滿臉嬌嗔的擰捏了他一把說:「你是存心不良,也想學那鄭心吾?」知縣娘子還麼一來,侯知縣不敢再辯了,縮縮腦袋聳聳肩膀,心想,由家而國,古之明訓,今晚上看光景,不管命案多麼惱人,也只好遵照閫令,先「安內」而後「攘外」了!
「稟大老爺,馬老實可真是個道地的老實頭,只怕普天世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那般忠厚老實的人了。他家有老母妻兒,自己耕著幾畝田地過日月,極本份的。耕田種地不叱牛,公雞鬥架他都要拉一拉。」
「大老爺,您說的是。」地保馬福祿說:「這兒的人,早起下田,各認田地方向,逕自橫過旱河,絕少走木橋繞道的。馬老實的田地,恰好在橋東,因此他才會走過這座木橋。」
「知縣娘子是這麼說的,她說:嶺南天溼地熱,婦道多早熟熱情,假若遇上溫吞丈夫,房事不諧,久久鬱抑,變成一股鬱毒,在體內潛藏著,這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丈夫久出不歸,婦人又是個貞節的,常常癡盼癡念,又不得發洩,鬱至極處,便會生出這種毒物來了!」
「你是說話不離本行。」侯知縣說:「驗魚的結果如何?」
「嗯。」侯俊若有若無的嗯了一聲。堂外的天還沒大放亮,望出去黑青青的,五更天的黑裹住的這個大堂,燈火帶著斑駁的黯紅色,人一坐到公案正中的背椅上,審問起命案來,不是包公也會自覺有一股包龍圖的味道。兩榜出身,年輕初歷任的知縣,遇著這樣重大的刑案,外間不知有多少雙眼瞪圓了瞧看著。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是自己不能在這宗命案裏露上一手,那就算不得科班了。可是,話又說回來,包龍圖可不是那麼容易做的,歷朝歷代的官員,誰不想在老民眼裏被看成是明鏡?比作青天?……侯俊呀,侯俊,這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還是認真的問案最要緊。
二天一早,侯知縣仍然著令備轎下鄉,溫師爺和仵作陳四,照樣跟隨著,為了方便問答知縣相公的問話,兩人控著牲口,一左一右的夾轎而行。好在衙門裏的牲口久經騎牠的人不時調|教,雖然脊梁朝天,談不上進退應對,至少是有眼色,有分寸,驢頭總在知縣的屁股後頭。
「魚既有毒,婦人實在難脫嫌疑,」侯知縣手握著酒盞說:「魚是她親手煮的,她沒下毒,難道竈王爺會下毒不成?」
「不瞞您說,屬下查驗結果,跟初次查驗相同。」
說是前些年,北地一個縣份裏,住著那樣一對夫妻,做丈夫的鄭心吾是個孱弱多病的中年漢子,像是一隻歪脖子鬆毛的病雞,做妻子的鄭王氏廿來歲年紀,像是一隻常常挨餓的乳狼。鄭心吾在家的時刻,乳狼尚有病雞可吃,雖說是半飢不飽,卻也聊勝於無。
「這就對了,相公。」溫師爺兩眼笑成一條線。忙不迭的說:「年輕婦道用的花布帶子。多好的線索,在這地曠人稀的旱河心裏,哪兒來的這物件呀?在下敢斷言,既有這種帶子,必有女子在這兒出現過,……也許這女子是馬家的閨女,清早與人野合,叫馬老實碰著了,他一動火,要與那男的拚鬥,反而因此送命……」
「是了,老爺。」
「才怎麼樣?」如縣娘子說:「才讓我一人在內衙獨自苦等?才躲在西花廳把腦袋當成漿糊盆?才著跟班的買來香燭紙馬拜亡魂?才連我親手做的點心也無心嚐一嚐?是不是?」
「跟大老爺回稟,是在馬家河河口的小木橋上。」
縣官嗯應一聲又轉朝溫師爺說:
蛇是一條很大的青草蛇,估量著至少死去三天以上,渾身不見傷痕,但內臟腐爛,腥臭四溢,侯知縣捏起鼻子後退幾步,發話說:「地保,你再瞧,旁的地方,還有什麼物件沒有?」
陳四哦了一聲說:
「依照事實,師爺您的猜想也站不住。」陳四說:「在下查驗過,死者握刀的右手,拳得鐵緊,同時死者的人頭青筋暴凸,兩眼圓睜不閉,足可想見死者五更外出,黎明初起時路過木橋,一定遇著了氣憤不平之事,怒火中燒,想握緊芟刀跟誰拚命,一時誤殺了自己,但這種推斷,找不出任何證據,判不了案子。」
陰沉欲雨的天,黑青青的一片。
三樣東西顛來倒去,還是三樣東西,說什麼也跟馬老實無關。他站起身來,緩緩的繞室踱步,覺得為官辦案的滋味,更勝過當年應考時苦作八股文章。起承轉合,在這宗命案裏,壓根兒用不上,「起」是有了,命案發生就是「起」,輪著「承」,可「承」不下去啦!
「替我說下去,馬福祿,屍首可是你首先親眼見著的?」
「你認不認識死者?」侯俊頓了頓,接著又順理成章的詰問下去。
仵作陳四說到這兒,侯知縣說:
聽完這一段描述,兩榜出身的侯知縣,樂得心花怒放,連連擁吻著他的妻子,感恩的說:
仵作陳四述說起那宗怪案來,侯知縣傾聽著。
地保馬福祿人雖還算不得老,那瞇唏瞇唏的兩隻眼睛卻不很靈光,彎腰伸頸瞅說:
「胡說。」侯俊拍動驚堂木,喝問說:「人頭沉在河心,你怎會一眼就見著?!」
「破案就破案,幹嘛要說這些葷腥的事?」說著,捏了一塊精緻的點心,送到侯知縣的嘴邊說:「這些點心不在十八反的尅忌之內,你好歹吃點兒罷。」
「十八反,你說是?」
「你儘說,儘說,」侯知縣一笑說:「也許我這頂烏紗,也正繫在你這番話上呢!」
他微帶憎嫌不快的意味,不輕不重的拍動驚堂木,瞇起兩眼朝下問說。
小木橋雖然不高,但繞彎兒下橋也得一會兒,要救放屁蟲一命,下橋去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他一急之下,忘記手裏扛著的是一把大芟刀,刀口朝下,正在他頭頸上晃著,那蛤蟆眼看就要張嘴吞吃放屁蟲了,怎麼辦呢?
「縣令提女犯重審,結果跟初審相同,既無奸|情,哪兒來的姦夫?竭盡智慮,破不了那宗案子,只好摘了烏紗,將這宗疑案交給府官大人親審。」溫師爺說:「府官問供供詞一無變更,府官大人也為難了很久,他問犯婦,當天所煮之魚,係屬何魚?犯婦答稱是鯽魚,府官沉吟有頃,心裏默默有數,又問:『你當晚煮魚數條,為何自己不吃?』犯婦答說:『小婦人丈夫回家,業已是晚飯之後,幾條養在魚缸裏的鯽魚,係小婦人現行撈取,烹煮了給丈夫佐餐的。』府官點點頭,又問:『鯽魚養在缸裏許久了?』犯婦答說:『小婦人的丈夫,平素最愛吃鯽魚,小婦人月前得信,丈夫歸期在即,當時買了魚缸一口,向鎮上賣魚的李二叔,買了幾條活鯽魚養著,專候著丈夫回家解饞的。』府官轉臉問摘了烏紗的知縣說:『這樣的婦人,怎會是謀殺親夫的?』又回問犯婦說:『你將魚缸放在何處?』答說:『在中庭通道旁的荊芥花架下。對了,大老爺,小婦人忘了說,當晚捧著魚盤走過荊芥花架,有幾朵荊芥花落在魚湯裏,小婦人把它捏開了。』府官說:『好,本府業已明白,你是好婦人,確係受了不白之冤,待本府判決之後,你即可獲釋返家。』當時府官提硃筆判說:『鯽魚忌荊芥,為十八反之一,凡鯽魚與荊芥合,食之者立死,蓋具劇毒也。此婦乃懵懂鄉愚,不知食物剋忌之理,早經載於典籍,誤將飼養鯽魚之缸,置於荊芥花架之下,斯時荊芥盛開,落花水面和圖書,群魚爭食,業已蘊毒於前,此婦烹魚之後,捧行過芥花下,落花沾湯,其毒更劇,捧為夫食,焉有不死之理。縣令學不淵而識不博,容有未見未明,致誤判此案,廉其情,尚可憫,仍著其歸衙理事,唯應痛下功夫,免再陷人入罪。犯婦既無犯意,當告其理而釋回,著其立伐荊芥,免生後患也……』」
聽完話,咈的一聲,燈熄了,故事不完也該完了。
「稟明相公,」他轉跟侯知縣說:「人頭附近,只查出三樣不相干的東西,蛇、蛤蟆、放屁蟲,全都是死了的,再沒有旁的線索好找了。」
侯知縣背袖著手,緩緩踱著方步,到蘆棚裏落座,沉沉的想著些什麼,過了半晌才跟溫師爺說:
………………
「有什麼事要講,你儘說來。」
「屬下覺得破這等怪異的案子,就是要朝『怪』字上著想。記得有一宗案子,也屬暴斃刑案,實在太怪,案子怪,破案也怪,不妨說給大人聽聽。」
鄭王氏身強體壯,又在青春的火頭上,閨房寂寥的日子著實很難熬,不過,她並不是楊花水性那一類的婦人,即使難熬,也咬牙熬過了。
「相公,你聽著。你剛剛一說出那三種物件:蛇、蛤蟆和放屁蟲,妾身就曉得這命案的底蘊了!那馬老實為什麼會自己用芟刀割下自己的頭呢?緣故正跟這三樣毒物有關,妾身推想,事實是這樣的——」
師爺撩起衣衩,趕過來一瞅,原來是一隻茶盞大的癩蛤蟆。那蛤蟆已經死了,但嘴裏仍啣著東西,——一種俗稱為放屁蟲的毒蟲。人頭附近,找來找去,也只有這三樣業已死去的東西,這些東西,跟命案有何關聯呢?溫師爺文謅謅的搖起頭來。
知縣嘴裏塞著點心,咿咿唔唔的,連說:
「二天,」陳四清清喉嚨,又說下去,「那位知縣相公,真的喚來監婆,並且著人到市上買了一隻極似陽物的帶肉骨頭,遵照知縣娘子的主意,令犯婦鄭王氏褪去小衣,試驗起來。……監婆剛把那隻肉骨頭湊近那口兒上,就瞧見裏面探出一物,猛噬骨頭,監婆順手一拖,那物件被拖了出來,盛在瓷盆裏,捧上公堂面稟此事。知縣再看盆裏的那物件,連頭帶尾,約莫有四五寸長,渾身肉聳聳呈肉紅色,有頭無足,嘴裏有毒牙二支,一上,一下,凸出口外,真是畢生沒曾一見的稀奇蟲子,當然無法叫出牠的名字來。
「這個……這個嚒……」侯知縣面有難色的支吾著,旁的字句,容或遺忘了,唯獨對「食色性也」這句話,印象深刻,無法遺忘,不但牢牢謹記在心,而且在平常時日,也是身體力行的。不過,如今命案還懸著,前途沒卜定,實在沒那種心腸。
「府官大人詳研那宗毒殺親夫的判案,疑竇叢生,行文到縣裏,大意是說但凡婦人,若無姦惰,不受姦夫之迷惑慫恿,——正是相公所說之『因』,她說無由毒殺親夫,如今,親夫既已毒殺在前,判案上均未提奸|情隻字,希查明奸|情確證,姦夫何人,再行定案。」溫師爺說:「這紙文書,無異是指其初判無據,著其重審。」
「夫人來了。」跟班的稟說。
「你剛剛說,那屍首是發現在什麼時辰?」
長隨傳話給文案溫師爺和仵作陳四爺,兩人催牲口上去,跟知縣答話,侯縣令說:
溫師爺一聽,搖頭說:
他忍住興起在睏盹裏的憎嫌和不快,把話音兒儘量放得緩和的說:
「究竟是什麼樣的物件?」溫師爺遇上這等事,總狐假虎威的搶在頭裏丑表功,「快呈上來給咱們老爺過目,你,小心把它撿起來呀!」
「嗨,」侯知縣嘆口氣說:「到任後,頭一次坐堂,就遇上這種離奇的怪案子,運氣不佳,奈何?」
「哎喲,我的老親娘!」
「這等老實人,竟會遭到殺身之禍,真是怪事了?」侯俊苦惱的說:「你是地保,據你所知,那馬老實生平有沒有什麼仇家?」
人到急處,明知不是辦法也權當成辦法。溫師爺所講的那些顯靈報冤的奇案,自己也聽過不少,可信不可信是另一回事,事到緊急處,權且試試也無妨。有關鬼魂出現,自己並沒親眼見過,不過,老古人說的不錯:凡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假如傳說無稽,那麼,像包龍圖日斷陽夜斷陰的記述,也都是荒唐之事了?!
「魚是有毒的。」溫師爺說:「衙役當堂把死者吃賸的那盤魚餵狗,不到半個時辰,那狗渾身抽搐,翻身打滾,只盞茶功夫,伸了伸狗腿,也就嗚呼哀哉了。」
這當口,放屁蟲一瞅,強中更有強中手,蛤蟆在蛇的威脅之下,正是逃命的好時光,於是奮力一跳,打算從蛇與蛤蟆中間逃掉。
「賢妻,賢妻,為夫我這頂烏紗帽,這個七品前程,全由你保住的,我這就寫下判狀,明兒一早呈給府官大人,了結這宗怪異的案子罷!府官和更上面的撫憲大人讀到這種判決,定會激賞,那時還怕不擢升?!」
莊稼漢子馬老實起個大五更,草草在竈房瓦罐裏舀水抹了一把臉,用了早飯,從媳婦子手裏,接過盛水的竹筒和一疊子烙餅,在門後取了昨夜新磨利的長柄大芟刀,扛在肩上,離家到田裏去芟草。
「唔,馬老實……」縣令想了一想說:「名字雖叫老實,依你看,他平素為人,像不像他的名字那樣老實呢?馬福祿。」
「那馬福祿,你上來一點,本縣有話要問你。」
侯知縣一向有季常癖,見夫人駕到,急忙奔過來迎進西花廳。夫人說:
青草蛇得意洋洋的吐著信子,要吞下這送到嘴邊的蛤蟆,蛤蟆因事起倉促,自身難保,哪還顧得先吞掉放屁蟲,然後再送進蛇口,去當個飽死鬼?
「是……啊……不是,不是!」侯知縣著笑著,連連打拱作揖賠罪說:「夫人,你千萬勿責怪下官,只要這案子略現眉目……我就理當回內衙。」
「不不不……不是的,大老爺。」地保馬福祿單膝著地,叩稟說:「小人看見花花綠綠的一宗物件,原以為是一條女用的花布帶子。及至伸手一捏,原來是……是一條三尺來長的死蛇,腥臭腥臭的,小人猛吃一驚。便脫口叫起娘來了。小人該死,不該驚動大老爺的,」他說著,回手捏著蛇尾,拖出那條蛇來。
「你們兩個,專談命案罷!」侯知縣說。
「命案也是各形各式的,」溫師爺說:「您剛剛在路上想得極好,有果必有因,姑不論是姦是盜,是情是怨,大約總會分成陰魂顯靈破案的,禽畜報恩破案的,再就因審案大人學識淵博破案的,——像十八反的案子,就是個活例證。」
「嗨!」侯知縣嘆著嘆著又酸溜溜的謳誦出來,「古人云:盡信書,不如無書,良有以也!」
「昨天仵作驗屍,斷定死者馬老實,在死前一剎,滿心憤怒,血脈僨張,極可能是遇著了不平之事。你想想,這兒地處僻野,鮮少人跡,又逗著黑青青的大清早上,死者會遇上什麼樣的不平之事呢?」
「甭說這些酸話了,傻相公。」知縣娘子又親暱的挨身過來,素體投懷,伸出蔥白粉|嫩的手,捏起一塊精緻的茶食送到侯俊的嘴邊,呢喃地說:「吃些甜點心,破破酸罷!」
婚後兩三年,鄭心吾不知聽了誰的慫恿,說是到閩粵經商,有厚利可圖。鄭家原本貧寒,鄭心吾著實想去南方走一趟,積賺一筆豐厚的錢財,好過一過寬鬆的日子。於是,拋別嬌妻上路,到南方去了。
「那地保,」知縣侯俊說:「跟本縣下橋去仔細再瞧瞧,看看人頭附近,有沒有其它可疑的痕跡。」
「人不拜,倒去拜鬼?相公,和圖書你這書呆子,聖賢書你算白讀了……敬鬼神而遠之,誰要你去拜祂?靠神靠鬼保前程,不怕婦人小子笑掉大牙?」
……放屁蟲、蛤蟆、蛇?……蛤蟆、蛇、放屁蟲?……蛇、放屁蟲、蛤蟆?
「那馬福祿,」他嘆了口氣說:「本縣要問的話,問到這兒暫時打住。你退下去,聽候使喚,待本縣打道馬家河,親自查勘了命案現場的屍身再說。」
太陽也曾在雲縫裏好奇的探了頭,打算袖手旁觀看看熱鬧的,等到看清挺在馬家河口小木橋上的那具沒頭的屍體,和落在橋下的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時,膽就怯了,白著那張圓臉,退縮到雲縫後邊,偷偷的斜瞇著。等到再瞧見那個神色不安,冷著臉鎖著眉的縣太爺,不時抬頭望天,硬想在人群之外找個幫手,事不干己的太陽一嚇,就全身而遁,再也不敢露面啦。
俗話說,縣官最怕出命案,這話是假不了的,兩榜出身的縣太爺一聽說馬家河出了人命,兩道眉毛朝起一攏,心裏就打了疙瘩了。甭看這小小的七品前程,可不是輕易掙得來的,三更燈火五更雞,寒窗前苦熬了十多年,科舉之難,更難過過五關,歪著身子揹考籃進場棚坐號,在一片屎臭味裏,搖頭晃腦的嚼字咬文,為的是什麼?熬到兩榜掛了名,掙著這個縣令,小雖小,卻是日後錦繡前程的起步;若是風平浪靜呢,待不了多久就有昇遷,若是出師不利,一上來就遇著一宗無頭命案,緝不了兇,破不了案,可不把整個前程都給砸了?
前來報案的,是馬家河當地的一名地保,瘦瘦小小的個頭兒,即使站起身來,也不及兩旁衙役的肩膀,甭說跪在那兒了。堂口離縣太爺侯俊公案較遠,那地保約莫是受驚過度,再加上鄉下老土怕見官,說起話來張口結舌,窩窩團團的聽不清爽,侯俊忍著性子側耳去聽,也祇知道是那兒鬧出了人命……
這宗案子報進衙門,縣太爺懷疑是鄭王氏謀害其夫,但經仵作查驗,死者渾身上下,別無一處傷痕,身上也無中毒現象,斷成謀殺,絕無可能。
「相公您這樣奉承,小可實不敢當。」溫師爺表面謙虛,暗中得意,不知不覺的伸手摸起他下巴那撮三彎九曲的小山羊鬍子來,「若說我在這縣裏多年,真的還沒遇上像這等怪異的命案,至於聽人傳說的今古奇案,倒是記得不少。」
馬家河西馬家村的人,聽說知縣大人下鄉來勘察命案現場,男女老幼來了幾十口兒。死者馬老實的弱妻老母,也都跪到縣太爺腳前,泣不成聲的哀告這位青天大人,無論如何要查明此案的原委曲折,使陰間陽世的人和鬼能得心安。
死屍是昨天就看過了的,再看也還是如此,侯知縣心念轉動,便把精神放到現場周近去了。馬家河,雖然當地人通稱其為河,實在是有名而無實,連溪也算不上,非但沒舟沒渡,河心淺得幾與岸平,連一滴水也沒有。這座橫在河上的小木橋,橋面平,橋身低矮,兩邊並沒橋欄遮護,從橋面木板到河心沙地,相距不過四尺掛點兒零,人頭落處的沙地附近,生了一些旱蘆,人頭旁有幾塊豬羊大的砂石,石和沙接縫處,生了一些疏落的野草。
「怪案,這確是一宗怪案,跟馬老實丟頭案相比,兩者雖然不同,但有若干異曲同工之處。值得一聽!值得一聽!」
「就是食物尅忌。」溫師爺說:「不久前,北地一個縣份,夫妻倆,婚後恩愛度日,有一回,男的外出經商,數年方回,回家當夜就暴死在床上。仵作查驗屍首,渾身現出青一塊紫一塊的屍斑,銀筷子插|進死者喉嚨,筷頭兒變黑,確證他是被人下毒毒殺的。縣官傳問四鄰,異口同聲全說他們夫妻恩愛,女人不至於毒斃親夫,但死者的兄弟,——也就是女人的小叔,一口咬定他哥是他嫂子害的,縣官用刑,女人至死不肯招供,反而極力呼冤。」
陳四搖搖頭說:
話又說回來了,在這種逐漸轉熱的天氣,人死了,勢必要在經官勘驗後,發交家屬,安排落葬,這案子無法拖宕,至遲拖過複勘,屍身再不掩埋,就要腐爛生蟲了!等到現場變動,屍葬入土之後,要憑推斷偵破此案,恐怕更是難上加難!……三天兩日之內,有把握追查出真相嚒?剛剛到手的七品前程哪!老天。
夫妻進了房,侯知縣的心仍然懸在馬老實的這宗案子上。知縣娘子問及昨夜在西花廳,都跟溫師爺和仵作陳四聊了些什麼?侯知縣便把溫師爺所講的「鯽魚忌荊芥」的案子,和仵作陳四所說的「陰虎和肉鼈」的案子轉述了一遍。
「兩位全在這兒,你們辦刑案多年,可曾遇著這等疑難的怪案子?本縣尋思再三,實在難以解破,——這天底下,哪有自己拿芟刀割下自己腦袋的?」
「看樣子,像一條花布帶兒!年輕婦道用的那一種,沒錯兒的。」
「大老爺,這兒倒有一宗物件了!」
「相公是盼望知道這毒物的名字呢。」溫師爺說。
「不錯,大老爺,是小人親眼見著的。小人騎驢去馬家河東收賬,經過河口的小木橋,在橋面上見著那一具屍首,人全嚇軟了。」
「嗯,天底下竟有這等的事情?!」侯俊嘴裏這樣的喃喃著,心裏透著一股子冷氣。
死者還是原姿不動的橫躺在小木橋的橋面上,腳上穿的是一雙露出腳趾的草蒲鞋,身上穿著一套褪了色的藍粗布褂褲,手裏還緊抱著那隻長柄的大芟刀。縣官侯俊繞著屍首打轉,死人再看八遍也還是死人,誰也無法吹它一仙氣,讓他活轉來銷案。
馬老實的屍首,被看守的人用草蓆掩住,討了縣太爺的吩咐,衙役掀開草蓆,蠅群飛舞,屍身業已發出一股薰人的臭氣。侯知縣遠遠察看一番,看出死屍腹部膨脹,屍身附近的血跡,早已乾結成紫色血塊,上面落滿野蠅子,附近腳步走動,野蠅子便營營振翅作聲,十分可厭。
知縣娘子聽了,一笑說:
「有了,這兒還有一宗物件,掉在土窟裏。」
縣太爺這一示下,衙役們跟著呵喝起來,無論案子多麼難法兒,堂口上這份氣勢總還是有的。如果用拿著鴨子上架這句老話來形容,那麼侯知縣就是倒掛著的烤鴨了。不豁著命偵破這案子成嚒?
「好,好極了,你的高見是?」
剛上任的縣太爺侯俊,頭一天坐堂,就遇上這宗怪異的案子。縣裏有個地方叫馬家河,偏僻荒涼,少見人烟,據文案師爺說,多年來一直平安無事,沒見到公堂來爭訟的,甭說是這等人命關天的大案子了。
「相公他是斯文人,如今正費盡心機想案子,你休要打擾他就是。」
「那倒很簡單了!」知縣娘子說:「相公你有的,只是那些書本,遇事只知抱著書啃。妾身是鄉下人,懂得鄉下的日子,卻不迷信書本,不是這樣嗎?蛤蟆吃放屁蟲,蛇吃蛤蟆,鄉下孩子都曉得的。」
「怪案,怪案。」侯知縣叫說:「但不知這毒物的名字和由來?」
「在案子沒偵破之前,不妨先著人把這三樣東西帶回縣衙,讓本縣參詳參詳再說。」說完話,抬頭又問站在橋上的仵作陳四:「你查驗屍體的結果如何?」
侯知縣雖然有些食不下嚥,但還是勉強的吃了。
「著即吩咐備轎,」他呆了一陣才說:「文案,衙役,全隨本縣去馬家河查察,傳喚仵作跟隨驗屍。」
「著人傳喚地保馬福祿和馬老實的家人來,先將屍體發交他們,安排落葬。陳四說的不錯,辦怪案要朝怪處想,看光景,這案子祇得在蛇、蛤蟆和放屁蟲這三樣東西的頭上做文章了。」
侯知縣點點頭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