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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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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市場 四

夏季市場

「你睡罷,疤二哥。」女人軟軟的說:「我不想睡了!方才跟他鬥了幾句嘴,把瞌睡全氣跑了!」
摘著鳥毛,使竹籤兒把白白的精赤的鳥屍串成串兒,疤二就覺得白天跟夜晚一樣的難熬。該死的蒼蠅也能朝她膀子上落,我疤二難道……真是!男人又在閣樓上喀著了。女人怕聽那種空空洞洞的咳聲,那咳聲像把鎖,把她迷惘的從心底浮上來的笑鎖死在兩頰上面。
——倒霉的天,說亮就亮了。
疤二懊悔起來。——女人若不對我疤二有點兒意思,會跟我說那堆閒話?好好一個機會,硬叫自己三心二意的拖延過去了!留在燒鳥舖,當真為混一口飯?……人若走上桃花運,把近年來手風不順的霉氣沖沖也好。白天,兩人隔著鉛盆摘鳥毛,捉回來的男人又爬上閣樓去睡了,對面「關東料理店」的老闆癩大正在揮動菜刀剁肉,噠噠噠噠,把男人那種空洞的虛咳剁成一段一段,在人頭上滾著。女人眼裏有著諷嘲的意味——不是嗎?膽小如鼠的疤二,我當你是一隻貓哩。女人一定是這麼想的。——不成!既像潘金蓮,她和-圖-書腦瓜裏紋路就不會簡單,她不會謀害親夫,要我當個幫兇吧?乖乖,疤二你可別迷糊。
「哎呀!瞧我睡得多死!」疤二抽掉枕頭,透過那小洞,看見洞外的一截緊裹在睡袍裏的大腿和腰:「你們夫妻鬥嘴,我一句也沒聽到。老夫老妻了,甚麼事不好說,要吵?!燒鳥舖要靠他撐著,他身子又不好,氣病下來,生意沒法兒做來!」——乖乖,妳迷阿旺迷得太火熱了,應付虛虛軟軟的男人祇一宵妳就睡不著了?!女人彷彿有話要講,拿著竹凳兒坐到櫃檯裏來了。「你說說看,疤二哥,有幾個小本生意人像他這樣?!抓住錢大把朝外潑撒。」女人捏著個講得出口的道理,像愛挑剔的客人在麵碗裏捏起一隻蒼蠅,皺著眉,嘖著嘴,眼睛鼻子附和上了:「當初我爸爸沒睜眼,看他手藝精,把他贅進門,若有我媽在,才不會依他,……她總說,贅個女婿來,鐵錐要能捱三下,……算我命苦呀……你說說,疤二,我哪點配不上他?!每晚一歇舖子,他就老鼠似的溜了,不是茶室,就是酒家……」
https://www.hetubook.com.com潘金蓮就像她這個樣兒。——這種樣女人你不能粘她,疤二!可不知怎麼地,女人抬眼那麼一望,自己的影子掉在她黑亮黑亮的瞳仁裏,不用說血肉無存,連他娘骨頭也化了!——有那麼一夜也好!誰想久霸著她誰才是沒照過鏡子的武大哩!
男人也祇硬不到半支烟功夫就軟。老鼠好像真在帳頂上跳。「死……鬼!」女人嘻嘻一笑說。那兩滴眼淚又該收回去了。「噓……」男人說:「疤二在底下睡覺……」——別提我疤二,你們這般那般,我疤二算是睜眼睡著了。誰在後門外多來迷迷來多吹了兩聲口哨,又該是捉鳥的時刻了。男人下樓時天快亮了,咳得直不起腰還是要為幾個錢去捉鳥。阿旺轉到前門口,碰上男人。這個說:「你早。」那個說:「你早,我送海鮮給疤二哥來了!」
疤二縮著脖子不說話,照常摘他的鳥毛。
「你真要有點男人味就好……了……藥瓶藥罐,你數數看床肚底下堆了多少?我在家花錢補你,你個沒心肝的,你反在外頭花錢去耗!」女人嗚https://m.hetubook.com.com裏嗚打,約摸把那兩滴眼淚又搬到眼角打轉了。
女人跟疤二一道兒忙這忙那,一張嘴不願閒著,找出話來談,談樓上那位沒把日子當作日子過,賺的不夠他花費的,酒家茶室他有精神跑,就沒精神下鄉去捉鳥,早上裝死賴床,非要人推呀搡呀的吵叫。說著說著,竟然抖著肩膀,不知從哪兒把兩滴淚找出來裝點在眼角上,這邊滾到那邊,那邊滾到這邊,就是不捨得朝下掉。一會兒,又乾回去了。——留著下次再用也好。
阿旺並不常來,有時白天倒大模大樣搖進燒鳥舖來,跟普通客人一樣,叫幾串燒鳥,玩著酒杯喝酒,喝出一付醉翁之意來。——比我疤二那天使牙籤剔牙神氣多了。無論如何,有我疤二在店裏,你偷偷可以,西門慶你甭想做了。傻蛋,奸夫坐在櫃檯外,本夫心甘情願的為賺幾文錢替他煎著鳥,一隻瞎眼的烏龜!早晚有一天會吃大虧就是了!
施吉走了。阿旺也走了。女人亮著燈坐在客堂的竹凳上,幽幽的嘆著甚麼,彷彿她也沒吃得飽。疤二臉朝外躺著,櫃檯板上有個小洞,小洞那邊是女和圖書人的睡袍,不知是燈黃還是布黃,弄得人心裏一片黃色,抓不著撈不著像在監裏常做的那種夢。女人的腿疊著,一段圓圓的小腿裸|露在叉開的袍角下面,使人心跳。
——想甚麼法子弄開她跟阿旺才好?!
講得出口的道理,女人全像炒豆兒似的炒出來了,講不出口的道理全裝在疤二的肚裏,——女人也實在餓得可憐。心裏便有這麼個意思在打轉:哎,太太近的妳不求,何苦要去求遠?——施吉施吉,你活該帶殼的烏龜!疤二覺得下半身的血朝上湧,上半身的血朝下流,燒著,炙著,弄得渾身不是味道!女人在燈光底下朝空裏說了許多話,疤二是帶在雲裏,霧裏,嗯著,應著,心不在那些話上。一隻蛾蟲,僅僅是一隻蛾蟲在燈上繞,一塊黑影在牆上繞,繞,繞。火把人四肢百骸全要烤乾了!——管不了!管不了!疤二咬著牙,搓著手,兩眼像抹骨牌似的從下到上把女人狠抹了一番。
女人搶下樓梯說:「疤二你不妨再躺一會兒,我替你把貨收好,放在外頭,轉眼就怕遇上饞貓……施吉你還不走,天不一會就要發白了。」——謊隨妳怎麼說和圖書,我疤二是隻不捉老鼠的貓,妳分口食我吃吃也就算了,餓著肚子,叫我怎能睡得好覺?!
施吉出門去捉鳥,女人把時間在阿旺跟疤二頭上平分了,黑裏的一半歸阿旺,亮裏的一半不是疤二的也全算是疤二的了。常睜著眼睡覺,想著小閣樓,小閣樓,格登格登,黑裏的梯聲輕輕的響上去了。樓板上壓著床,床上壓著溫溫白白的一場夢。貓也叫,老鼠也跳,一道一道板縫裏透下來的燈光薄得像小刀,把人心全給割碎了。
夫妻倆不知為甚麼在閣樓上吵了一回架,空殼兒男人平常軟癱癱的,這回破例在不該硬的場合上硬起來了。「妳怪我在外頭花錢?妳就沒想想這半年妳怎麼冷法兒?!我花了錢,沒人怨我施吉這樣不成,那樣不好!」
蛾蟲不再飛了——牠帶著燒焦的翅膀,安靜的躺在燈下摺成對角的紙裏。「你聽,疤二,」女人說:「施吉他這麼咳法兒,就怕要生大病了。」——可憐蟲呀!行房汗沒乾,就冒著冷風冷露去捉鳥,好好的人遇上這事也要睡三天,何況一個空殼兒他若倒下頭來,就有好戲看了!
「太太,妳不上樓去睡一會兒?」疤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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