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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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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市場 三

夏季市場

這女人一分一寸都是女人,原汁雞湯那麼醇法兒,鮮得能帶下舌頭去,就是冷下臉囉唆人,那嘴唇也翹得好看。早先也常找女人,在娼寮的烟霧裏,鬆鬆軟軟的白令人倒胃,後來手抓著冰冷的鐵欄杆做白日夢,總愛把記憶裝飾得美些,無論如何也美不起來。「噯,疤二,你手腳能不能放勤快些,摘點鳥毛像你這樣摘法兒,生意甭做了!」女人手執雞毛撣兒在客堂裏撣灰,有灰也撣,沒灰也撣,彷彿要把一切看不順眼的東西全撣出店門才甘心。
疤二還是照常摘著鳥毛。——妳要問我我會說我沒聽到,除非她們咪嗚咪嗚叫花了眼,一口把我耳朵咬掉當老鼠吃了,我還是睜大兩眼睡覺,我是隻不捉老鼠的貓。
——啐!疤二心裏說:我要是施吉,我恁情給妳一刀。啐。我又不是施吉,我才捨不得在妳那細皮嫩肉上戳一刀哩!人比人,氣死人,爬樓這小子要換成我疤二該多好?!在監裏養成的這麼一種習慣——獄裏法警罵過:你它娘「精神分裂」了!也不是「精神分裂」那種酸字眼兒,一靜下來就愛拿胡思亂想打發時間。——有一回想翻那道紅牆沒翻成,叫捉回來鎖在黑屋裏,不見天日,祇有屋頂通風孔旋轉著一點兒照不清人臉的亮,人,有時不得不胡思亂想。
四月天,夜像一鍋不冷不熱的溫吞水,不知從哪兒鑽來一窩貓,叫春叫到客堂的桌肚底下來了,春在頭頂上飄盪你不叫,偏到樓下來叫,真是:——早覺甭想再睡了。
「今早上你沒聽見動靜?」女人說:「一窩貓在樓下打架,我真擔心把盤子打碎了。這些貓祇懂偷嘴,放著老鼠不捉,白天窩著睡了,閣樓上,老鼠鬧翻天,不開燈,牠們就在人帳頂上跳。」
女人不再那麼留難疤二了。桌子怎麼抹?地怎麼掃?鳥怎麼殺?水怎麼燒?女人一點到,疤二就做得十分週到。這點小零小碎的事,疤二做起來不費吹灰之力,根本用不著女人操勞。疤二一張嘴,天上地下兜著女人轉,直把她奉承得有些發飄。
太太,妳甭拿話頭兒朝上蓋了。疤二和_圖_書嘴裏卻說:「怎麼?貓叫,老鼠跳,我卻一聲也沒聽到,當真睡死了?!」
「呵——欠。」女人伸伸腰,呵出一口圓圓的氣噴在疤二的臉上:「這些時,總睡不好,不知哪來許多野貓,老把人夢給吵斷了。」
女人這回笑得很響。——像疤二這種傻蛋,我要留住他,不能輕易放他走了,再換另一個夥計,怕不會這樣老實了。
「樓下又睡了個夥計,差點嚇得我不敢來了!」
——別看疤二傻頭傻腦,做事勤快得很,嘴頭兒更加靈巧哩!女人在疤二對面摘鳥毛,一笑就叫疤二拿眼角給攫住了!——我若不叫妳這麼想,我就不叫疤二了!男人在閣樓上夢喀,那聲音空空洞洞,好像多他那麼個人也不算多,少他那麼一個人也不算少。
——她倒滿像旁人嘴裏形容的潘金蓮似的。鐵鐐拖在她細白的足踝上,她走路不知會扭成甚麼樣子?!
閣樓頂上格吱格吱像地震。疤二嘆口氣把眼閉上了,也不是心甘情願,祇因一粒沙灰飛進眼,乾脆閉上算了。一隻雞在對面「關東料理店」門裏的木籠裏叫著,天該快亮了,天亮了就好,那傢伙在人頭頂上如此這般,太過份了,有一天也叫你嚐嚐疤二的味道。
就像幹老本行摸門摸戶那樣熟法兒,疤二進燒鳥舖沒幾天,就摸出點門道來了。女人起初不高興,夫妻在小閣樓上嘟嘟囔囔吵了大半夜;雖沒一字一句聽得清,總猜出點兒意思;女人怪男人冒失,不該收留歪鼻邪眼的浪人;男的不吭聲,堅持試試看。四更不到,女的就蹬男的出門去捉鳥;男的揉眼打呵欠,磨蹭好半晌,才掮了鳥網下來推單車;悄聲交代自己:「小心看著門戶。別把狗呀甚麼的放進來。」——他老婆就在閣樓上,門戶全關著,他不交代她?……配不上!我看他倆就配不上。老闆是一張小白臉,空得很。走路連聲咳,像隻吃了鹽的蛤蟆。
我要讓你待得久,我就不叫吉嫂了。
施吉前腳一走,有人就從後面溜進來,在黑裏,拎著鞋子爬樓梯,格登、格登,輕得不像https://m.hetubook.com.com狗,倒像一隻偷嘴的老饞貓。——把鼾聲打響些,疤二。閣樓上燈亮了,燈光從樓板縫裏撒下來,一條條細細的黃。太黃了!令人不忍閉眼去想,心像半瓶酒,裝在偌大的空瓶裏,念頭一動,就醉醺醺的搖曳起來了。可憐那隻掮著鳥網揹著竹簍的烏龜,不知走了多遠了?
做丈夫的施吉在人眼裏就像燒鳥,不用說吃,看在眼裏心就膩了;他能花花柳柳不改風流性,自己就能嚐點海鮮味,還他一個公道。阿旺的頭髮根根粗硬,長裏帶鬈,阿旺渾身一股魚蝦的腥氣,無論如何,總比數帳紗等著天亮要好。
那個開三輪汽車送海鮮的小伙子,夜晚歇在巷外的貨車上,每到五更天,就到窗口外不遠的污水溝來放溺,口哨吹得挺響的,一股噴上人臉的火似的。「要訂海鮮嗎?……多來迷,迷來多……阿嫂?」那天自己正在涼臺曬架上晾衣裳,晾的是乳罩和紅綢的小衣,小伙子仰著臉,一隻眼斜睨著,另一隻眼像瞎了似的。——怪自己跟阿旺嗎?祇怪紙剪的月亮跟那窩陰魂不散的貓。海鮮送到閣樓上,數帳紗的眼不閉也閉了。黑裏的阿旺是一團火,不,是一束艾捲兒,炙得人滿心溫熱。
老頭兒一伸腿,招牌上換了施吉兩個字,哼!家就像是他的了。跑花街、進柳巷,穢畫兒、小美人打架、羊眼圈那些玩意兒不離口袋,回來,逼他頂著算盤跪在樓梯口,他寧可患感冒,死也不改那偷偷摸摸的老脾氣。夜晚歇了舖子,等他等得人呵欠不斷的打,二天睡醒,他早掮了鳥網出門捉鳥去了。半夜醒著等天亮,窗口外掛著紙剪似的月亮,半掩的窗簾叫小風掃得啪啪的,窗下的平房頂上,常傳來咪嗚咪嗚的貓叫,把燈扭亮了,聽一陣,嘆一陣,哪來這許多該殺的叫春貓,叫活了人一心的煩,一心的惱!抱過一祇枕頭,嘴咬著枕角,瞪眼數帳頂上一絲一綹的輕紗,許多初生的細蚊在帳外嚶嚶的哭,一顆心彷彿硬被哭死了。
「祇怪起得太早了,太太。」疤二有的是萬能鑰匙,能透開和_圖_書每一把鎖:「老闆出門去捉鳥,我這做夥計的還懶在櫃檯肚裏睡早覺,成話嗎?——我初來,不能不這麼想。」
女人在白天祇當沒那回事,疤二也祇當沒那回事。施吉回來人累得歪歪的,竹籠裏裝著一籠吱吱喳喳的鳥。快要摘毛了,還在那兒窮叫。世上多的是不可思議的事。施吉不管那麼多,扔下籠子,就上閣樓去補覺。
別把話給她說,疤二,就算有那麼回事,綠帽又戴不到我頭上,管她做甚麼?常夢見棲風擋雨的地方在監房死寂的夜裏,醒後手摸一地的冷濕,心裏潮得像剛落過一場雨。值夜法警的腳步從甬道的這頭響到那一頭,那聲響像皮手套似的套住人發癢的手。如果一邊是嘩嘩響的錢,一邊是燻雞烤肉,寧願祇偷點兒吃的。如今刑滿出獄了,油水漾到喉嚨管,還想當初那股潮勁兒,人在燒鳥舖混碗飯,總比硬著頭皮白吃強些。
施吉的老婆吉嫂對疤二很冷淡,疤二進門那天她那張笑臉早就摺收起來了。也不是氣疤二甚麼,氣全在施吉頭上,老頭兒生前偏愛這麼個寶貝徒弟,一隻剝掉包裝紙的空火柴盒兒,除掉那張白白的皮,裏頭全是空的!空的!擦不出一點火星兒來!燒吧!燒吧!他祇會滿嘴的風流話,燒不起她來!她不能在空火柴盒裏悶守一輩子。早先他藉老頭兒的勢,常把人壓著,動不動抬出一套大道理,想拿紙來包住人心的火,一句也聽不入耳。當初吃他那些風流話跟小白臉迷了,賴死賴活要跟他,圈套上的繩結兒是自己親手打的,怨誰去?也退一步想過,狗鞭、蛇鞭、虎骨酒替他進補,瓶瓶罐罐全塞在床肚裏,沒用,他先天不是那種材料,偏又生著風流性子,補補耗耗,耗耗補補拖了三四年,祇能說吃不飽餓不昏罷了!
——他沒說「人」可不是?!
「天下竟有你這麼個笨人?!」女人臉上的神氣顯得活點兒了:「老闆他捉鳥,回來睡一上午,店裏十點才生爐子,要你半夜坐著像夜遊神似的幹甚麼?你就睡到太陽出,也沒誰說你起得晏。」
「我這人毛病大了。」鑰匙不妨和-圖-書再朝裏一頂,疤二說:「胎裏帶的,睡死覺,沒人推著喊我,頭頂上響雷我也不會醒。老闆黑清清出門,總扳著我肩膀搖,他走後,我要再躺下去,準又睡死了。」
疤二從女的眼裏看出那種意思。「噯,疤二東!」「嘿,疤二西!」招來使去活跟喚狗似的。甭瞧我疤二大傻兒,我疤二心裏不傻。早先幹那一行,失了一次風就得咬著牙等著「修理」,好好的人也被「修理」得脫了一層皮,那種罪全受過,女人嘴頭上數說兩句算甚麼?
女人把笑放在臉上,疤二卻在心裏笑。——早知妳是那個意思,我落得睡睡早覺。燒鳥舖的生意越做越好,女人把施吉蹬下床的時刻也越來越早。「哎,夜晚那種樣的精神哪去了?昨晚八點不到,燒鳥就賣完了,你不早點兒下鄉,這門生意也甭再做了。八點上閂,市場哪爿店是這等開法兒的!」男的咿唔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女的約摸猛蹬一腳,閣樓的樓板也嚇一跳。格登、格登,一陣樓梯響下來,那個空殼兒照例把人搖醒了,咬著人耳朵交代說:「當心門戶,疤二哥,別讓狗呀甚麼的進來把東西偷吃了!」
「我也趕早起來試試看。」頭一天,施吉一出門,疤二也不睡了,拖張凳子坐著,開前門吹風。一窩野狗在走道上為搶一塊骨頭打架。趿著鞋出去踢狗,後門卻響了兩巴掌。女人在梯口一伸頭,疤二說:「太太妳早。」女人沒搭理,悶悶的把頭縮回去了。有意思!開開後門正對著大水溝,一個高高的戴舌帽的男人正扯開褲子衝著水溝撒溺,路燈的影子在流動的污水上波盪著,像月亮叫風搖碎了。你撒溺,我也撒溺,那男人別轉身吹著口哨,走了,真妙!
監裏有個謀殺親夫的女人,住在白房子裏,有人在晨操時指給同監房的人看過,扁扁黃黃的一張臉,帶點兒陰鬱寡情的意味。——那種女人不知怎麼浪得起來的,後來一個傢伙講潘金蓮的故事,許多人都不自覺的摸起自己的脖子來,——那沒有用,那沒有用,她謀害武大,用的是砒霜。
——怪自己跟阿旺嗎?
施吉這個天殺https://m.hetubook•com•com的,說生意興旺人手太少,硬要請個店夥進店幫忙,一個紅頭髮高個子,一個壯得像咬架的狼狗樣的阿七,來沒幾天全叫他自己辭換了,年輕的進門不放心,年老的進門又嫌人家幹事不勤、起不得早,好!竟把疤二這種縮頭縮腦的人攬上了,——一隻咬生的看門狗,進門頭一天,就忠心耿耿的把阿旺咬跑了。
「我叫你!」女人說:「總比你白天這種懶勁兒好,做事像這麼拖法,看得人煩死了。」
疤二大睜兩眼,隔著一層薄薄的樓板聽夢。
女的聲音透著懶味兒:「一個木頭人當真會把你嚇著了,你放心,疤二這夥計睡死覺。莫說他,施吉曉得又怎樣?我不怕,你倒膽小如鼠怕起來了?!」
這是爿女當家的店,男人祇是個活痰桶,若想端牢這隻碗,非把老闆娘圍住不可。疤二相信這段日子自己走在霉運上,幹那行當,總是手風不順。雖說留在「施吉燒鳥舖」當夥計祇是場作戲的事兒,沒打算久待下去,可是,端起熱飯碗時,總想:好歹混過這一年,等明年轉了運再說。
燒鳥舖的大門對著那條燒著早霞光的紅磚走道,走道上的鐵皮叫風揭掉一大塊沒人修補,霞光就從那兒落下來,把坐在門前的吉嫂的臉映紅了。——今早上女人彷彿容光煥發些,頰上薄敷了一層淡紅胭脂,和霞紅一襯,不知是哪種紅把那張臉弄得那樣動人?!白地開蘭花的薄紗衫子,衫子下面隱隱的現出乳罩來,沒乳罩的地方呈肉色,那許多蝶翅形的藍色的花朵,彷彿從肉裏開出來,隨著她呼吸活生生的微顫著。一雙細白的手比新剝過的葱根還白,靈巧的摘著鳥毛。——想起不久之前,那粒沙子還在眼裏發癢。疤二,疤二,我雖不相干,我在這兒也得吃份乾醋了。幹竊盜的人見了錢要是不伸手就覺手癢,女人鮮嫩得好像一疊新出籠的大鈔,清清楚楚,明明亮亮,略顯豐腴的兩隻膀子能咬出水來,真是,想這個有甚麼用?!一隻蒼蠅繞著她飛了一個圈兒,上午靜得像止水樣的空氣全在牠翅膀下顫動起來。疤二嚥了口唾沫。蒼蠅落在女人裸圓光滑的膀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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