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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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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市場 六

夏季市場

墳在離城三里的公墓上,他生前常來張網捉鳥的地方;棺材落下坑,無數鳥雀全在吱吱的笑。工人在圓土,女人聊盡心意哭了一場——「施吉呀,你這麼忍心撇下我去了呀!」——阿旺你死到哪兒去了?一去就不回來?!……
在施吉的「七」裏,女人就像天氣,陰一陣,晴一陣,對疤二忽熱忽冷。疤二再殷勤,疤二也還在她眼角,不在她心裏。阿旺不來,她躺在閣樓上偷偷照鏡子,紅嘴白牙,到處全有燒著的眼望著她,嫁給誰麼?不知道。女人總得跟個男人,掛起帳子做夫妻,總不成夜夜瞪眼數帳紗。也在閣樓上哭過,也想過跟施吉那份半冷不熱的枕上恩情,有甚麼用?半夜醒來,床上沒人,風牽白帳子,醒來一床淒冷。「別這麼癡癡的追戀著老闆了。」疤二說,話頭像老鼠,朝人心裏打洞:「妳年輕輕的,算盤要朝遠處打,錢是妳的,店是妳的,生意又興旺著……老闆再好m.hetubook.com.com,子息全沒留,妳巴呀守呀沒這個道理。」
而疤二卻怕起夜晚來了。人在櫃檯,肚裏想女人,溫溫柔柔的一團白,就在樓頂的小閣樓上聽得見女人翻身嘆氣。她有那個意思?她沒有那個意思?黑裏的老鼠在這邊吱吱叫,在那邊吱吱叫。雨點在鐵皮上擂鼓,咚咚咚咚!好像盹著了。猛可的,眼前飄出施吉的影子,咻咻的衝著人後頸,噓氣,噓得人寒毛直豎著。「床頭那包老鼠藥,疤二!」那個空殼兒說:「你脫不了圖謀毒殺的罪名,閻王爺要敲你的骨拐!」……忽又現出早上的光景,施吉的屍首就躺在客堂的門板上,臉蓋一張白紙,有七八隻蒼蠅聚在靠死人鼻孔的地方,攆不開,眼一花,彷彿見紙下的人臉七孔流血,把白紙染成紅花的花瓣兒形。再定神,白紙還是白紙——幸虧沒把老鼠藥交給女人。
疤二在新墳前焚化紙箔,心裏禱告說:和_圖_書施吉,你這個空殼兒,晃晃蕩蕩活在世上也沒意思了,躺在這兒,眼不看,耳不聽,反而沒煩惱,你老婆她,我替你好生照顧,絕不讓她再跟阿旺那小子要好,我這份醋,你別吃了,保佑我成事,我疤二按時燒些紙錢,讓你在陰世照樣風流就是了!
死在店裏,又遇著夏天,沒有停靈這回事。請醫生開死亡證明,叫開棺材舖的買棺材,辦這辦那總共祇花了一個上午,施吉的棺材就下了鄉。
女人心裏漾漾的,嘴上卻罵:「疤二哥,你說的是甚麼話!你把我當成那種女人?!施吉那死鬼屍首沒冷透哩,你勸我改嫁?!」
疤二嚇醒過來,悄悄摸起那包老鼠藥,拉開後門,把它扔進污水溝去。——心裏事,誰看見?真是!我疤二有甚麼好怕?!可在心裏總有些惴惴的,一到想挑逗女人時,就覺後頸上有人噓氣。祇好拋開挑逗,專門獻些小殷勤。
「我……我……」疤二劈頭和_圖_書挨了一棍,舌頭也有些捲了:「我是為妳想,句句真心話,改天上墳,妳跟老闆燒幫紙,跟他叩頭說明,一了百了。話悶在心裏,我不能不說,聽與不聽全在妳。我疤二祇是夥計,不定哪天說走就走,來時空著手,走時也不需捲行李。」
女人沒再吭聲,她早就是這個意思。
「唉呀,施吉的墓在那邊?」女人說,轉身望著疤二,黑眼裏有著傷春的嘆息:「這才幾天?!墳頭全都綠遍……了……」「那邊。」疤二說。女人跟他到那邊。疤二沒指出施吉的墳,卻拋開盛香燭的蒲包,撲過去抱住吉嫂——那就是他算盤上撥出來的意思。女人起先震驚著,拼命掙扎,罵盡一切女人能罵得出的話,她的指甲掐進他的肉裏,他肩膀的衣裳全被她咬爛了。「不能……不能……」女人說:「鬆開我——我要喊了!」疤二不理會了,滿天火燒著炙著他,他要點兒清涼。慢慢的,女人閉上眼不再掙扎。www.hetubook.com.com她閉上眼,草是軟的。鳥在叫:「施吉……施吉……好施吉……」「阿旺……阿旺……好阿旺……」有一朵開殘了的小黃花在她鬢邊不遠的地方散落了。她睜開眼,那不是施吉,不是阿旺,祇是一張貪婪的醜臉,露出使人惡心的笑。
「啊!」女人把雙手插|進頭髮裏,死命撕扭著:「施吉!你該死!引進這個天殺的來!」
「天殺也好,地殺……也……好……」疤二牛喘著:「祇別再提施吉,他……死了!他不是……死了?!」——這種女人祇會裝模作樣,其實是「牆頭一棵草,風吹二面倒。」我疤二總比施吉那空殼兒強,「有」總比「沒有」好。
他不理女人哭罵,伸手捏去她髮上的碎草。
雨季的天,一陣陰一陣晴,回到市場來又落起瓢澆似的大雨來了。燒鳥舖暫時歇了業,門板上貼張白紙,寫著「忌中」的字樣,走道上溜起的陰風旋帶著幾片紙箔的餘灰,飄搖飄搖像莊周夢過的和*圖*書蝴蝶,施吉可沒改編歌仔戲裏的莊周那樣的神通,女人一點也不擔心這個。
六月天,施吉滿了「七」,女人要去上墳。疤二在櫃檯肚裏盤算了一夜。墳上是個好地方,不像市場小閣樓,左鄰右舍,祇隔一層木板。那天朝來灑了一場牛毛雨,城裏下的滿地濕,城外下的一片青,太陽從雨意未了的雲裏透出來特別的鮮亮。女人穿著稀薄的尼龍的衫裙,飄飄的走在前頭,疤二提著個盛著祭物的蒲包跟著走。離開汽車招呼站,要翻過一道土坡,沿著一條彎曲的水圳走半里才能到公墓上,無數竹叢的綠蔭遮斷小徑上的太陽光,女人的白衫子一忽兒叫染綠,一忽兒叫染黃,尼龍紗擋不住那邊的太陽,紗裏隱隱的顯出女人赤|裸的影子,一團圓臀搖晃著,裙裾叫溫風掃得飄飄的,裸圓光滑的小白腿,一步一步都彷彿踩在人栓不住的心上。公墓上沒有人,既未到鬼節,又走遠了清明,一地的野草沾著雨露,墳頭上追逐春情勃勃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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