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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不成。她又不是羞眉嫩臉的閨女，叫起來滿街全聽得到！再說，她一顆心早在阿旺身上了。」

「我要她。」癩大噴著酒氣，女人的白影子在眼上跳：「我受不了！我那死鬼老婆一輩子沒讓我睡過一場舒心覺！我說，疤二哥，一個鰥夫，雖說四十好幾了，哎，我總是名正言順……怕祇怕她不肯，這事兒就……祇有，」癩大把話掐斷，湊著疤二耳朵說了。

人流在市場上流來流去。「施吉燒鳥鋪」還是「施吉燒鳥鋪」，小寡婦！嘿嘿，小寡婦！板車工、不三不四的船員、魚販，全聚在燈下鬨笑。酒下肚，眼就發燒。疤二縮著頭——你們別神，你們算白費心機！一個精明女人肚裏有把小算盤，三下五除二，她要的是老實人，好讓她鎖得緊箱子，你們攫不去她。

女人有了新的打算。疤二不在她心裏，雖說她閉上眼他一樣像阿旺—和圖書—總不能一輩子閉上眼過日子？！小閣樓不像公墓，三面全祇隔層木板，這邊聽得見那邊咳嗽，自己不情願，他就不敢。有一夜他酒氣呼呼的爬樓，她用枕頭被子摔他下去，她踢他像踢一隻狗。疤二那天在公墓上的野性全沒了，把她摔下去的枕頭被子摺得好好的送在樓梯口，自己鑽回櫃檯肚。他那天被咬的傷疤還留在肩膀上，一塊一塊紫紅色——有一天妳會找我。妳不是怎樣正經的女人！

回到對面櫃檯肚裏去，熄了燈，外面又落起不大不小的雨來了。落雨天，寂寞天，肚裏剛裝二兩酒，渾身全有螞蟻爬。蚊虻在黑裏唱著，到處是油味鳥味陰霉味。上墳那一天被隔在許多回想的那一邊。——該死的癩大！

「我想要那寡婦！」癩大說：「這個忙你得幫一幫。」

癩大緊一緊手裏的刀，在菜板上敲出有節奏的點子。和-圖-書——她從小就這樣白，不|穿褲子蹲在水溝邊玩污水。自己常拿雞似的拿起她，扭開水龍頭沖洗。——她為何不早生幾年？！女人在燒鳥舖裏打轉，飄來軟軟的笑聲。癩大抬起臉，一刀差點剁掉指頭。——後來她竟嫁了施吉？這種女人竟嫁了施吉？！兩把刀在板上叫：娶她，寡婦寡婦，娶她，填房填房，癩大。女人又在那邊一閃，癩大把切破的食指放在嘴裏吮血了。

疤二眨眨眼——這好，老傢伙也插上一手了。「噢！難難難！」疤二說。脖子又縮回去了：「我祇是個夥計，說話沒份量。你們老鄰居了，真有這個意思，何不託人同她講？」疤二懊惱起來。癩大拳起碗粗的胳膊，骨節喳喳響——我到嘴的肥肉能讓你？！……那口鎖著燒鳥舖積蓄的鐵箱。那口鐵箱。鐵箱。

晚上歇了舖，一把抓了疤二過來，兩人在料理舖黑角ｈeｔubooｋ.cｏm•ｃｏm上喝酒。「疤二哥，我跟你說句話。」桂花上了樓，癩大才理開話頭。疤二有了酒，脖子伸出來了：「有話跟我直說好了，癩大叔，別半吞半吐。祇要我疤二能盡力，一定，哎，我一定……」

——我想必是糟鬼迷了！疤二想。哪天她心回意轉？！

對面那隻粗大的手捏著酒杯，彷彿要把甚麼捏碎的樣子。——這一帖藥方見效了，疤二咂咂唇說：「你若想成事，非得想法子支開阿旺不可。」——祇要你支開阿旺，她就是我疤二的了。癩大沒吱聲，還在捏著酒杯。「這事不用急，癩大叔。我們慢慢再計較。」

燈光從小閣樓的板縫落下來，一條一條細細的黃，彷彿是那天她穿著白尼龍衫裙走過溪邊小徑時的太陽光。噹的一聲，有甚麼被摔碎在樓板上，爆出玻璃碎裂的聲音，她沒睡。疤二也睡不著，一腦子墳和草和鳥叫。那天她和_圖_書在軟軟的草上，軟軟的風中。她散髮上釘著碎碎的草刺，雨後的水珠染溼她身下的衫裙，她閉上眼吐一串兒顫，像游魚吐一串長長的水泡。——疤二，再不找機會拿定她就晚了！怎樣拿癩大對付住阿旺？怎樣拿阿旺緩住癩大？非等趁早拿定主意不可。但是今夜這雨聲……疤二爬上閣樓時，女人倚在枕上吐烟圈，一面圓鏡碎在地上。

笑聲飄到對面去，「關東料理店」的癩大心裏像針挑一樣有點兒疼了。不知何處一句詩——近水樓臺先得月。飄來盪去，還等甚麼？癩大。真是！還等甚麼？癩大。早年不知事，娶來板夾似的桂花他媽，沒風沒浪一汪死水，他祇從死水裏撈出一個跟她媽一樣長相的桂花。越是那樣女人越像一條醋溜的魚，從頭到尾一股酸味。廿年日子悶在不見天日的料理店裏，烟燻火烤的顏色像身後的板壁一個樣兒，折了翅的啄木鳥，她是和_圖_書一棵沒蟲的枯樹。——若說望五十的人對對面那個小寡婦動心真有點兒……何況自己眼看著她一分一寸長大。

——若不如此這般……癩大這回認真想了！她不會肯跟我這種人。她一口一個阿叔，我整比她大上一倍。

「別攆我，別攆我。」疤二說。膝蓋一軟就跪在樓版上：「我祇是上來撿……玻璃。」女人細瞇著眼：「照照你的臉，疤二，我原當你是好人，我瞎了眼！」疤二祇跪著，碎鏡上映出祇穿內衣的女人，幾乎半裸。一陣風牽動罩燈，鏡片裏的女人旋轉起來——女人！女人！女人！燈！燈！燈！咪嗚咪嗚貓在雨裏叫，就是今夜，眼裏亮著火。心裏是墳和草。疤二一伸頭，腦門上捱了一枕頭。「滾！」女人說。疤二死死的抱住那隻枕頭，賴著不動。「滾！滾！滾！」女人嘎聲的叫。「噓……」疤二中指按著嘴唇。「那麼，滾！」疤二還是像冰球一樣滾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