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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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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一

煙雲

常有些輪廓模糊的人臉,一些蒼白朦朧的平面,在黝黑的背景中浮凸出來,迫向我張醒著的眼瞳。許多離離索索的黯色構圖,在半透明的奇幻中重疊著向後延伸,形成光與影糾結的斑斕,在我的眉睫間晃動。一些玄思,一些零星的事件,一些記憶,一些由追溯產生的遠念,像一群風中的螢火,繞匝著那些奇異的人臉飛旋著,時而映亮那些或是或非的皺褶,眼、耳和眉。當人臉浮現時,我不得不閉起眼,試圖補捉它們固定的容貌,但那是徒然的;我探出玄思的手指,甫一觸及那些空幻的蒼白時,那些奇形的人臉就開始逃遁了,它們恍如一些流體,在黯色構圖上波閃著,不斷變形,直至它們隱遁到更深的黑裏。我無法真切的描摹出它們原有的形貌來,正如同一個人很難描摹出他已逝生命一樣。無論如何,這些奇異的人臉曾與我往昔生命共同存活過,成為我生命的襯景。如果我能夠逐一捕獲他們,將多變的蒼白鎖綴成環,放列在一串神祕的黯色構圖上,那麼,它們即將成為一面閃光的魔鏡,映出那段已經消逝時空中的自我來,足以供出我內在經驗世界的一部份;單就這一點,已構成補捉顯呈的意義了。
請不必驚駭我之使用「鬼」——這個可怕的字眼;雖然這些空幻的飄浮著的人臉全已離開人世了,但他們活過。在我所能記憶的時空裏面,他們賦予我本身存活的感覺,這感覺裏仍有著他們的生命。因此,在這本薄薄的「點鬼簿」兒裏我不敢妄圖像那個偉大的文學靈魂一樣,重新點活一個已逝的世界;我僅想以一些如烟的淡墨,描出半分生命流逝的哀傷……

二八月裏多瘋狗,荒天野湖莫亂走,
東海蓬萊隨我去,
香花樹下的夜晚,奶奶的世界在黑裏生長著。無數謠歌牽結著,從年畫紙上的「甘羅十二為丞相,太公八十遇文王。」到農諺裏的「東虹風,西虹雨,南虹北虹賣兒女。」從氣象上的「先下牛毛沒大雨,後下牛毛不晴天。」到鄉野傳說裏的「連身縫扣兒先含草,夜晚梳頭鬼會來……」從疾病上的「頭疼燒幫紙,肚疼拉泡屎……」到屬相上的「綿羊犯老虎,金雞犯玉犬……」奶奶都用或長或短的謠歌唱出來,播撒在人的心上。在沒進入高牆外陌生世界的日子,奶奶的世界就夠敻遼的了!後大院子裏沉鬱溫涼的色調,奶奶蒼老平甯的白臉,迸射的花球,流舞的螢火,墨藍裏羅列的星斗,配合著那種徐緩哀遲的謠歌,使人錯覺那世界會永遠的,但那祇是童年期的一場夢境罷了。
正飛著,後腦勺上狠挨了一巴掌,一剎時,天也昏了,地也黑了,兩隻招風的鶴翅也折了;悠悠晃晃墜落下來,祇聽見母親罵:「沒心沒腸的秧子!八九歲的人了,好歹全分不清,奶奶在世那樣疼愛你,她死了,旁人哭全哭不過來,祇你還有心腸躲在一邊唱唱……」我本待辯白兩句,但母親哽哽咽咽的一把擰住我的耳朵,將我拖進堂屋裏去了。堂屋裏燈亮著,奶奶直腿直腳的躺在冷凳上,凳下放隻大海碗,一把燈草浸著油,點燃給奶奶領魂;奶奶還是生前的老樣子,滿臉皺紋刻笑她的臉,不笑也像在笑著,祇是比去年顯出清瘦;奶奶沒牙的嘴癟得深深的,彷彿還有沒唱完的謠歌沒講盡的故事留在她嘴邊。許多穿孝服的背影羅列著,匍伏在冷凳兩旁啞聲的哀哭,我想奶奶一定不喜歡這種聲音的。我雖不想哭但還是哭了,這為母親第二巴掌比第一巴掌更重的關係……哭著哭著抬起頭,那輪大大的春月隔著窗望我,彷彿那才是往時的奶奶的白臉一樣;奶奶變得那麼高,那麼遠,不由不使人傷心,我真的從心裏哭出來,大顆淚水熱辣辣的朝外眶滾湧,流進唇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苦鹹味,哭到後來,我甚麼也看不見了。
我入塾那年,也是香花樹放花的季節,奶奶生病了,兩眼昏花捻不成線,還把那支捻線陀攢在手上;一樣到香花樹下等黃昏,祇是把小凳兒換成躺椅。在浮散的幽香裏,奶奶還是閒不下她的嘴,斷斷續續的為我們說些故事,唱些謠歌——一段一段生命的流水把人引渡向明天去,明天一樣出現在奶奶緩緩的歌裏:
南海普陀拜觀音,
看不見的多來看得見的少……
也多吃幾碗油炒飯,
多半在那樣的夜晚,蒼茫在院子裏鋪展著,使香花樹圓反昇得很高,垂懸的迸射著的花球上還留著一絲半點的餘暈,落山的太陽光照著高天,把四面牆頭上那一塊方藍洗成淡色,若不是有幾粒早星在頭上吐刺,真會使人疑心頭上不是天,祇是一方空白。奶奶倚在沉鬱溫涼的背景上,癟著沒牙的嘴,吐絲樣的,吐出她內心光怪陸離的世界——一些故事,傳言和質樸的謠歌……和她浮動的白臉以及黯色的背景融和著流進我的心裏來。無數火螢兒隨風流舞過高牆,千點萬點綠火照著人;有許多飛倦了,落在香花樹的葉面上啜露,光尾明明滅滅的,像結了一樹珍珠。奶奶的聲音流著,夜也流著,常催眠般的把人從奇幻的感覺裏領進通入她的內心世界的幽門。
大葱大蒜主眼混,

「早霞陰,晚霞晴,明兒又是個大熱天。」奶奶望望西天的霞雲,唱著說著;她有很多言語,都帶著溫寂的謠歌般的韻味。這時候,總有一群小臉,精靈般的簇聚在她周圍,眼巴巴的等著她。奶奶並不看誰,專心一意的捻著線;蝙蝠們在空茫茫裏飛舞著。頭上的黃昏本像一汪水,經不得妖魔似的黑影兒一攪,渾渾濁濁的蒼黃全沉澱下來;再經奶奶捻線錘下的鉛墜子一旋,樹蔭牆角就有些兒離離的黑了。奶奶還是俯身的捻著線!彷彿要把她心裏的言語,慢慢的捶出來,要不然就不成故事似的。
世上老人不讓位,
人老了呀,人老了!www•hetubook•com.com
奶奶也不答,伸手在前襟上捏起一朵香花樹上落下的花球,一臉古怪的笑容越變越深。「奶奶還沒死,奶奶祇是變老了,風前燭,草上霜,有口熱氣,團你們這窩淘神精!」奶奶說:「水流千朝歸大海,樹高百丈葉歸根,閻王擺下老人宴,奶奶不去怎麼行?」
六月的荷花開在水上……
銀河南北,早種蕎麥呀,哎嗨,
人老了呀,人老了!
奶奶講完故事,一夥兒全樂得笑了,奶奶說:「先別笑,你們白天在灶上,看見灶王府裏的灶王爺,那張臉紅塗塗的活像新嫁娘的褲子,那就是他做官的記號兒——他好吃懶做,靠老婆做官不好意思,才把臉羞得那樣紅;像如今世上這些貪官,棺材裏伸手死要錢,小民老百姓喊他『青天』他也不紅臉,比起知羞的灶王爺,那可不是差遠了!」說著,又緩緩的編出兩句謠歌來結尾:
夜流著,一個漆黑的世界在奶奶謠歌般的故事裏完成了一個大的循環;從幼到老,從老到死,從濃烟滾騰的地獄,到淨化逍遙的仙境,祇繫在今生的一個「善」字上;奶奶也沒存心去吃齋唸佛,補路修橋;甚麼是善呢?奶奶說:「不貪就是善,愛人就是善了!」奶奶講過那樣的故事:
晚霞像把火,燒紅了整個院子。奶奶的黑影落在東牆上,很淡很淡的黑影子,四周裹著霞紅。捻線砣旋轉著,直到把一院子的景物全旋黑了。奶奶才肯歇手,換上芭蕉扇兒撲扇著她的前胸和後背。芭蕉扇的扇柄上垂著一綹紅絲線,線上結著大串方孔大銅錢;奶奶搖扇時!黑與聽得見叮叮的錢擊聲,彷彿那就是她開口的兆示。

一兩句歌聲,引出一段好淒涼的遙遠:說灶王爺本是個好吃懶做的窮漢,娶妻郭丁香卻是個賢慧人,但郭丁香是個禿子,灶王爺嫌她,就把她給休了。郭丁香孤苦伶仃的,拖著棍沿街討乞,屢次三番求灶王爺收她,那窮漢也不肯。後來郭丁香遇到個老神仙,朝她頭上一指,禿頭脫下一層殼兒來,變成一隻金碗,郭丁香不但不禿,反變得花容月貌賽過天仙了。郭丁香有了錢,灶王爺卻坐吃山空變成個討飯的了。有天討飯討到老婆門上來,郭丁香認得灶王爺,灶王爺可認不出郭丁香。郭丁香帶他到廚房,張羅些好的給他吃,灶王爺狼吞虎嚥的吃了個飽,起身謝她。郭丁香問說:「你謝我?你認不認得我?」灶王爺搖頭不認得了。郭丁香就取隻碗翻頂在頭上說:「這你該認得了?我就是你休掉的前妻郭丁香。」灶王爺一聽,淌下兩泡熊人淚,賴在廚房不肯走了。郭丁香嚇他說:「你不走怎麼行?我早已別嫁了,你看那邊!我丈夫來了!」灶王爺一聽,就躲到灶後去。及至郭丁香得道成仙,玉皇封她時問到她丈夫,郭丁香照實說了,叩求玉皇好歹也封他一封。玉皇說:「這種男人,又沒良心又賴皮,我不罰他已算寬厚了,叫我怎麼封他!」郭丁香哭告說:「我不記恨他,天下人心全這樣,好在他還知羞,求玉帝開恩,封他個吃飯的官罷!」玉皇說:「倒也罷了,他既賴在灶上,那種饞勁著實也夠可憐,就封他做灶王罷!」……
海南的普陀拜觀音!
無邊搖盪的五月的星海呀,光燦羅列的銀河呀,奶奶的聲音恍惚把天和地都塞滿了,好新奇邈遠的故事,探進酆都的地穴裏。濃烟捲騰騰,火把吐著赤紅的長舌,幢幢的鬼影子,叮噹的鐵鍊聲,這邊那邊全在響著,綠陰陰的森羅殿,一殿一殿動陰風,十八層地獄展佈著,寒森森的刀山,赤毒毒的烈火,多少鬼靈在刀尖烈燄上嘴張瓢大喊,蛇喫的,炮烙的,剮耳的,割舌的,全在陽間作威作孽的,經過這些應得的審判和磨難,才發交給十殿轉輪王,……奶奶把輪迴講完了,我們才想起擔心奶奶來。
一年四季礬打水,
在催眠曲的流水上,那張臉祥和的引渡著我淌過一些春秋,但我是懵懂的,我很想在當時的光景中抓住甚麼,那些景物逐漸在增濃的暮色裏凝固了,變成琉璃般的夢,沉落到身後去了。祇有催眠曲確是那樣唱著的,到我五六歲的時刻,蜜意的歌還在我體內迴響著。
尊神橋上站,有事人分明,
筷子神呀,筷子神,hetubook.com.com
奶奶落了葬,後大院子就被封了;母親著人種了許多菓樹在院裏,把它改成菓園子,祇留下一個年老的長工住在裏面。每回上塾去,經過園外的石板巷兒,我總要抬頭癡望一陣香花樹,那高大的圓形傘蓋下面,埋著我一段過逝的光陰。奶奶的言語和歌謠刻在我心上,刻得那樣深,直到今天,當我用回思搖撼它時,仍覺得心頭有著隱痛,我還能說些甚麼呢?一個慣於飄泊的生命的過客,是永難尋覓童年夢土的了……
聽不見的多來聽得見的少……
瞌睡蟲兒又上……眉梢。
紫金山上打柴燒……
「奶奶不會死,不是嗎?」
萬一有事要遠行,
後大院子裏的時光彷彿沒流淌過,香花樹還是香花樹,陰黯的高牆,還是陰黯的高牆!那世界靜靜開展在奶奶的皺褶上:一個暮年的人,在暮年的景物裏是守著欲暮的黃昏。但我卻早已離開搖籃,並能聽得懂奶奶的故事了。即使那樣,回溯中仍現著一份朦朧,有些感覺,多半帶些奇幻的意味,也許時空相隔太過於迢遙了罷,還是奶奶心裏的世界太荒緲了呢?香花樹的傍晚,奶奶總愛拖張小凳兒,靠著香花樹下的石鼓捻線;奶奶的月白褂子又寬又長,人坐下去,前襟的底襬一直垂到腳面上,石鼓面上放壺茶和蕉扇兒。甩西的太陽坐在西牆上,像隻又扁又紅的柿子,把牆影放在奶奶的腳旁邊。
小花雞,跳花台,
又上眉梢……哎喲……哎唷……
四月裏杏花兒黃,
是男是女未分清,
「等哪天,你們這些小肉兒帶上一房一房媳婦兒,奶奶我是真不見的了;奶奶骨頭上黃銹了。」奶奶朝空裏自言自語說:「那有孝心的,帶著媳婦兒,年年上墳看奶奶,紙也不要你們燒,酒也不要你們澆,祇消能替奶奶墳頭添鍬土,甭叫奶奶骨頭讓人撿去打鼓,就夠了!」
我家寶……寶要呀睡……覺……喲,
香花樹在偶來的風裏嘆氣著,奶奶圓盤樣的白臉在黝黑裏晃動著,一朵朵花球落在人的髮上,濃香溢流在院子裏,連奶奶的歌聲也化成那種久久不散的芬芳了。長長的故事說膩了,奶奶喝盅茶潤潤口,又教人唱起花名兒來:
三月裏忌碰瞎子棍,若保得兩眼常明亮,
奶奶喀著笑起來:「奶奶不像老神仙,饑了就吃松菓兒,渴了就喝山泉水;俗語『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疾病災殃』奶奶還會沒病嗎?——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兒去,強如牛頭來拉,馬面來拽,小鬼幫腔抖鐵鍊兒,叮鈴鐺鄉的拿出官衙的架勢,何苦來?要不是病病魔魔的,奶奶怎麼去法兒?」
哎喲……哎……喲……瞌睡蟲兒,
東海蓬萊隨我去,
五月裏的紅玫瑰似火呀,
取塊磚頭行七步,地上劃道箍印兒,
從香花樹初生的疏葉下望著天,銀河斜橫著,星空又疏又遠,三月夜的扁大的月亮出了雲,幽幽一片黯紅色,低低壓在東牆角上窺望著人,我那樣不停的揹著奶奶的靈魂飛著,恍覺哭泣聲漸漸低黯下去,香花樹在我的腳下越變越小,星空密亮起來,有一片浮雲擦過的翅膀……我是一隻白鶴,駝起奶奶在雲裏,就唱起奶奶教過我的謠歌來:
千里騎鶴跨彩雲……
唱這樣的謠歌時,奶奶伸出手,一遍遍的撫著人的頭,摸著人的臉,兩眼在鬆垂的縐摺下不住的眨著,迎著殘陽,發出安靜的但卻溫熱的輝耀,那光輝慢慢的變成濕潤的淚,也不知有多少希冀湧呈在她眼裏,隔著髮,我仍能覺出她手掌的顫涼。
張家嫂子懷六甲,
讓奶奶扳起人的手指認羅去,奶奶會唱:
癡心的娘子負心漢呀,
揚子江心挑擔水,
陰司一面鏡啊,善惡記分明,https://m.hetubook.com•com
沒有輪迴不得生……
娶個老婆郭丁香……
一把筷子捏掌心,您在橋上顯神靈,
生生息息輪迴動,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頭上老,
人老了呀,人老了!
三羅四羅開當鋪,那五羅,
肚裏餓,心裏潮
陽間不作孽呀,不怕閻君……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耳朵老,
知羞的官兒祇有天上有,
我也一意摹仿著奶奶比劃出的耳聾眼花的樣子,和她微微嘆息著的聲音,忘情的唱起來,直把未來的日子唱到眼前的就彷彿真的變成那樣的老人了,多有趣的事情可不是?也守著這麼一棵香花樹,守著一院子黃昏,跟別一些孩子唱歌謠說故事,像奶奶一樣。唱著唱著天黑了,風把花球搖了一地,有些就掛在人的衣衫上,星光從堂屋簷前,虎頭瓦上跌下來,迷迷濛濛的光屑兒勾出奶奶的影子。
明朝一定見風平……
夏夜的星空很繁密,覽佈成光燦的海,四邊黑黑的牆影剪出頭頂上那塊神奇的方天,有多少不知道名字的星朝人䀹眼呢?錢擊聲在奶奶撲扇時輕響著,抬眼望著天,就想起古銅錢方方的錢孔來,錢孔那邊的古老的日子,怕祇是奶奶知道罷?奶奶知道銀河,就唱出:
千萬新人哪裏來?
回憶起來也很零亂朦朧;奶奶去世那夜,很多隻紙燈籠在庭院晃盪著,到處是一波一波的碎光,一群一簇的人影。不知是哪個姑姑攙著我,把我套進白蔴布的孝服裏去,一面哭著叮囑我:「哭罷,乖,奶奶死啦……」我沒有哭,我知道奶奶去哪裏了;在西邊的祖塋裏,有大房子,有金山銀山,有轎也有騾馬,但奶奶並不要那些,奶奶成了仙,乘著白鶴飛在彩雲裏。悲傷的痛泣聲響在老堂屋裏,我心裏卻有聲音說:那些人全是傻子。我抖動著白孝衣的袖子,真覺得自己像一隻白鶴,就那麼繞著院子裏的香花樹,繞著香花樹邊奶奶常坐著捻線的地方,幻想著抖動的衣袖是白鶴的兩隻翅膀,奶奶的魂靈會從鏤花的窗格間飛出來,落在我的背上。
拱—起—來……
日箍主雨月箍風,
有時候,奶奶端來針線盒,替鄰家的嬸嬸們絞臉,絞完臉,有事問奶奶,通常是問嫁娶囉,遠行囉,問胎問財甚麼的,奶奶就要人到廚上取六根竹筷子,請筷子神來答覆她們。筷子合成長方形,兩人對捏著,奶奶總掛著一臉虔誠,用謠歌般的聲音禱告說:
選處名山修正道,
古往今來數不清……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眼上老,
灶王老爺本姓張呀,
人老了呀,人老了!
每年都有著長長的夏日,每天都有著那樣長長的黃昏,每個黃昏都光照過奶奶的臉;捻線砣旋轉著,默默的量下那一串歡樂的時辰。一竹管兒線捻滿了,奶奶會再換上一支竹管兒,就好像要天長地久的量下去,從沒擔心到放在她眼前的日子還有多長?香花樹慢慢的長高了,密密的枝柯朝開探展,一直探出高牆去,掩住牆外的石板巷兒,後大院子雖夠空曠,卻也關不住我們了。人在北國的鄉野裏,一出了門,腿就像綁上了「神行甲馬」,天很高,雲很遠,天腳的林空處橫著曠野的浮烟,瘋去罷,野去罷,可一回頭望宅院,望見宅院上香花樹的圓傘蓋,不由就歇了翅膀了。
有功名……
三月裏桃花開呀,https://m•hetubook•com•com
「奶奶,奶奶,您為甚麼會生病呢?」妹妹那麼問了,奶聲奶氣的把頭歪在人頸子上,軟軟的胎毛梭得人癢癢的。
香花樹長在老堂屋的簷前,樹頂兒圓圓的,一把撐開的羅傘似的,半罩著瓦脊,半覆著東牆;牆是青磚砌就的。牆面染著粒狀苔,使牆色陰黯如灰雲;每想起那棵香花樹,那種黯色的構圖上便浮出奶奶的臉來了。
哪天能熬到小媳婦來?
要是誰家的孩子叫瘋狗咬傷了,害起狂犬病來,奶奶聽著,立刻就會講起狂犬的故事說:「野狗撒溺腿一拉,春秋兩季地氣朝上昇,五毒蛇蟲全出穴,狗溺沖在蛇洞裏,毒氣就沾上野狗的身。野狗帶毒過了驚蟄溽暑發出來,腰也硬,頭也僵,夾著尾巴亂打竄,兩眼瞪瞪拖黏涎,人身若叫咬上了,淤泥塗背拔出狗毛還能救得,人影兒若叫咬上了,發起病來沒藥醫……」奶奶用誇張可怖的聲音講了瘋狗,更明白的用短短的謠歌教我們唱:
一羅窮來,二羅富,
磚頭壓在箍口上,
天風下降月暈暈,
說奶奶的世界是棵枝柯盤曲的大樹罷,七十多年的歲月淌在古錢的錢孔那邊,使她心裏長出許多稀奇怪異的枒杈,世上沒有甚麼事不在奶奶的歌謠和故事裏面;有月亮的晚上,奶奶看天上的月亮打道暈輪紅了眼,就唱說:
像許多人童年記憶裏的老祖母一樣,奶奶也是那樣一個龍鍾老婦,不過她手裏並不捏著又長又大的旱烟桿兒,卻總攢著一塊棉花和一支捻線錘罷了。遠在搖籃的日子裏,就認得那張臉的了;迷離中展開一角黃昏,一棵細長的牆頭草在斜陽的淡金色的光雨裏搖顫著,陽光是些微濛的碎屑,屑間又撒些淡淡的霞紅!搖籃是流水,那張臉就在流水上晃動著。總像是在笑著!那張臉上的皺紋有著可親的魔力。就算是沒笑也堆成笑的樣子。蝙蝠們在樹影間飛出來,嬉泳著頭頂上的天空!斜翅的影子搧落下許多光的波紋。殘陽照著她的臉。她臉上裝一幅暮意深沉的板畫,畫著蒼老的安寧。後來母親告訴過我!在那串日子裏,奶奶常對著搖籃說故事給我聽;而我儘管認真回想,卻也想不起甚麼來了;祇朦朧的感及那些由許多黃昏疊成的一個黃昏,蜜意的沉香在院子裏流漾著,雲在高高的晴空裏流漾著,陽光歇在香花樹的花球上,成許多奔迸的閃燦;奶奶唱著低低的,斷續的催眠曲,使身邊一切柔和的光景全都化成聲音,光的雨混和著聲音的雨,溫溫切切的灑落在我的眼瞳裏面。
有棵香花樹長在後大院子裏,到夏天,從那些細碎的魚鱗狀的葉子下面,就會開出很多青白色的!像芒刺一般賁張著的花球;據說那棵樹是南洋種,在整個花季的夜晚,滿院子全溢著那種奇異的濃香。也許那樹的名字並不叫做香花樹罷,但奶奶總常那麼叫著它。
晚霞重重疊疊的,在西牆上抖著金鱗,紅方塊兒上飛著陣陣的宿鳥。有年黃昏奶奶扶我當拐棍,在西邊的黑林子裏看人落葬,黑棺墜進長坑去,圍白巾的工人揚鍬添土。沙烟隨風刮,好淒迷。我待在坑邊祇一忽兒,坏平了,那些沉甸甸的土塊兒彷彿都壓在我心上,一直壓到喉管,連氣都喘不出來了。奶奶一提起死字,土塊又打沙烟裏壓到人心上來;「死」是怎樣的光景呀!腿伸著,眼闔著,七手八腳把人叉進棺裏去;棺蓋壓得嚴嚴的,棺裏漆黑得沒有半點光;就那麼埋進冷冷溼溼的土裏去,好悶好孤單呀!欲去的霞光無力的繫住奶奶那張皺臉,就彷彿波漾要飄走的樣子;奶奶真會丟下這棵香花樹,丟下香花樹下的這些人臉,獨個兒躺進黑漆的長匣子,埋進又冷又黑的地底下去嗎?癡癡的這麼想著,香花樹也都不香了。抖翅的蝙蝠的黑影子,不時閃過奶奶的臉,使人覺得脊背上有些兒無因無由的寒冷。
年年多拜眼光神……
第二年的春天,奶奶就去世了。
銀河東西,早置寒衣呀,哎喲……
徐徐緩緩的謠歌,有半分深沉的愛悅和半分難解的淒冥。奶奶順著銀河找,找著了織女星和牽牛郎,就講起七夕拋絨的故事,說是多情的鵲鳥會啣著彩絨飛到銀河去,替那對仙人按架起一道彩橋……。奶奶講黃河,唱著問:「天上的銀河密如雨,地上的黃河水不清,黃河水那裏來?」一面自箇兒唱著答:「黃河水從天上來和_圖_書,天水地水本相通。有人說——銀河的流水多明亮?為甚麼淌進黃河水變渾!有位老神仙答得好——祇為人心多污穢,清水入地也變渾……」奶奶的謠歌裏就有著些單純的故事,那些故事藉謠歌徐緩的拍子,哀感的音韻的配合,擴大了它的感染力,同一隻謠歌,奶奶祇消唱兩遍,我們就學會了。舞著手,晃著頭,用怯生生的嫩嗓子應和著,僅管我從沒看見過黃河,但我卻能從那樣原始淒荒的歌聲裏,摹想到「天地相通,萬水同源」的境界,並且建立了「天清地濁的觀念」——由於奶奶堅認黃河的水是人心污穢染渾的。
無事不敢勞您下凡塵,
千萬捎根棍在手……
白的多來黑的少……
月亮芽兒一出樹頭高喲,
要是有誰害了眼病,兩眼害得紅塗塗的,奶奶就會備份香燭,燒給眼光菩薩;並且用謠歌教給人避眼病的方法,那謠歌是: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牙上老,
「天上原有四樣寶物,一是『鳥生金』、二是『牛嘔寶』、三是『蠶吐絲』、四是『驢吐布』,老天把這四樣寶物賜給一對夫妻,千遍萬遍叮嚀,要這對夫妻善用它。夫妻倆得著寶,就起了貪心,無日無夜不在逼著鳥、牛、蠶、驢替他們生金、嘔寶、吐絲、吐布。到末了,鳥生的金子疊成萬丈金山,把地給壓沉了。牛嘔的寶化成一片大火,把地上活物全燒化了。驢吐的布變成遍地江河,匯流成海,到處全鬧著洪水。蠶絲叫天風吹起,變成彩雲。……害得後世的盤古重來開闢,大禹又來治水。從那時起,老天曉得人心貪而無饜,就把四樣寶物全收回去了,幸好有兩隻蠶被粘在地上,沒叫狂風刮走,後來被縲祖娘娘撿著,才傳流下來……吐絲的仙蠶不進食,吐絲的凡蠶要吃桑;人若想多得蠶絲,就得辛苦採桑……這就是老天的意思——不叫人不勞而獲,平白的得著東西……」

奶奶笑著緩聲唱:
吃不動的多來吃得動的少……
也多穿幾雙跟腳鞋……
瓜州買米鎮江淘
若是生男撮攏來,要是生女就
「別楞著,小淘氣兒,聽奶奶唱支老人歌罷。」奶奶說,一面緩緩的唱說:
香花樹下柔柔的黃昏,留在人心上有多深呢?奶奶白臉上生著一塊一塊褐色的壽斑,有些像古錢的錢銹,在笑裏慢慢的變黯了,我真不知常年坐在宅院裏的奶奶為甚麼懂得那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那些謠歌傳言和故事,架在沉黯的背景上,就成為我童年世界裏的花紋。遙遠的,亙古的星空默然覆蓋著,奶奶的言語就是那樣的星光,不論我在那裏,那聲音全會在夜晚棲落,落在人夢中振翅。
接著奶奶描出她自己在陰司的世界。「見了閻王查善惡,有善無惡是善人,地藏菩薩查仙籍,地府仙冊錄花名。」地仙的逍遙世界跟著出現在奶奶的歌謠裏,那世界是:
六羅全騎大馬,七羅八羅,
也不知誰提起棺材裏黑和冷,奶奶搖著頭,話又來了:「棺材頭前一盞燈,亮得老眼能穿針,誰說黑來?西邊老祖塋,你們爺爺兩眼巴巴的等著奶奶哪!幾庫金,幾庫銀,又是騾馬又是轎,哪年沒燒給他?你們爺爺省儉人,無事不肯花一文,奶奶去了,哪樣也不會缺著。」
吃了礬水治心火,心火一去眼就明;
另有些謠歌本是諺語,奶奶卻也用來唱著,黃昏時聽見香花樹上有隻喜鵲兒叫了,奶奶就教唱說:「喜鵲兒來,喜鵲兒來;早報喜,晚報財,中前晌後報客來;」唱完了,喜鵲兒還不飛走,奶奶搖著頭,又唱:「三喜鵲兒尾巴長呀,娶了媳婦忘記娘;」有些謠歌更短些,奶奶用它當作一隻故事的開頭,有回奶奶講起灶王爺,就很自然的唱出:
不知羞的官兒呀……遍凡塵喲!
就在那樣溫寂的夏夜,奶奶為我們講起「輪迴」的故事,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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