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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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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二

煙雲

老頭兒這樣說話,使我初初懂得甚麼樣才叫感激;我原以為他會訕笑我或者責罵我的,但他一點兒也沒有那種意思,祇是聲音裏有些嘆息。經過這一關,我不是高興旁的,是高興我又能撿回幾乎永生失去的巧巧了。
「靈靈剛在船上還在問巧巧呢!」紅鼻子老王聳聳肩,這才記起他的短烟桿來。
沒等我說完,巧巧就走到我前面去,抽抽噎噎的哭了,她的兩肩聳動著,不時舉起袖子抹眼;我跟著她雪地上的腳印兒走,也不知拿甚麼話安慰她。
沿著神龕數羅漢罷,這是伏虎,那是降龍,大肚彌勒佛是比較熟悉的,邊數著,邊計算著——等一歇行拜師禮時,決不向淮和尚叩頭!數完羅漢想起媽來,一晃眼功夫,不知是媽忘了我,還是我丟了媽。找到殿外去,才看見媽正站在梧桐樹下,跟人說話呢。
「我猜這小小子準是蜂房的靈靈,」老頭兒說:「我猜他來想討對乳鴿!」
「醒醒罷,到地方啦!」
在回程的船上,蜜桶空了,卻多了一隻裝乳鴿的小木籠;紅鼻子老王用熱烈的聲音,跟搖櫓的漢子談著大沼澤那邊的鎮市,談城裏狡獪的蜜商們如何希望殺價收取大桶原蜜。「我就拿這個指著他們的鼻尖說,」紅鼻子老王說著,揮動他手裏的短烟桿指著我的鼻尖,有意把我權當著蜜商了:「我說:按照你們的價,我這些蜜祇賣給你們的孫子!真正原蜜越陳越香,壞不了的。」
每當蜂房裏的長工們收妥了秋蜜,坐在石砌的矮牆上,透過稀稀的落了葉的林梢,我就能從大塊灰雲下面,望得見青灰帶黑的鴿樓的尖頂,飛旋的鴿群掠過大沼澤那邊的遠天,像是一陣黑烟。
我該怎樣養牠們呢?紅鼻子老王告訴我:鴿巢要朝南,巢要高爽,要有陽光;鴿子忌陰溼,愛乾潔,巢裏的麥草要常換,餵食要定時等等的,可惜巧巧都已經告訴過我了。巧巧懂得很多我不懂的事情,那些事全不是她那種年歲該懂的,不單是怎樣餵養鴿子。
紅鼻子老王雖沒進過塾,塾裏的事卻絲毫瞞不過他,「先生不在家,學生爬上笆,」他說:「塾師越嚴,學童越皮,這是沒錯的,淮和尚一出門行法事就是三四天,你們怕不把玉皇大帝的鬍子也給拔掉了!」
天曉得入塾有甚麼好?整個白天就那麼莫名其妙的被罰跪,被打手板,那麼直著嗓門兒胡嚷嚷。我倒甯願跟長工們到開遍野花的溪邊去散放蜂箱,在草野上去追撲蝴蝶,爬上樹去吞取鳥蛋,或者捕蟬,捉叫哥哥,學著編高粱稈的籠子,塾牆外的秋天多好呀;可是每天每天,我還是乖乖的揹了書上塾去,也不因為別的,祇因塾裏有著巧巧。巧巧是塾裏少數幾個女孩兒中的一個,正跟我同坐在一張方桌上,面對面,巧巧唸書很用心,並沒覺得塾裏有甚麼拘束,也許因淮和尚從不打女孩兒的關係。
巧巧答應了,我們就抽著年假前,淮和尚出門行法事的日子,沿溪走了幾里路,到那棵彎柳樹下去搬那座墳場,雪後的天,晴而冷,薄薄的尖風掃割人臉;我們撥開樹根的積雪,用尖角瓦片,極費力的挖掘著小墳上的凍土,逐一挖起貓頭骨,盛乳牙的銹鐵盒,但傻大憨兒的屍體和鴿屍全不見了,祇有裹屍的棉絮還在裏面。
那年秋天,南邊村莊上興了小學,淮和尚的塾館就散了,臨離那座古廟時,我一個人跑到荒冷的木橋洞裏去,探視那幾座小墳,墳上真被蔓草蓋滿了,我本想把它們再移回村頭溪邊的彎柳樹下去,沒跟巧巧說妥當,我也沒那種興致了。小學在蜂房南邊二里路,有高坡隔著,連紅土崖上的鴿樓也看不到了,但鴿子們還是飛過來,把嘹亮的風哨聲丟在雲裏。看不見巧巧深深黑黑的眼和她烟迷的笑,我曾經擁過的世界也像烟樣雲樣的飄遠了。「人祇在小時候才有真快活,等慢慢長大了,就沒有真快活了!」巧巧的聲音嗡嗡昂昂的,也像響在鴿鈴裏。我終於聽懂了鴿鈴裏的故事了,那年我十一歲。
我睜開眼,在初醒的朦朧中,眼裏印下了鴿樓。那樣高聳的鴿樓,全由大塊古老的青磚砌成,灰綠的牆面上,留著一道道染滿苔跡的白粉堊痕,鴿樓的尖頂上,排列著許多盆結著紅菓子的萬年青。高高的鴿樓立在紅土崖的峭壁上,峭壁刀切一樣的插在碧波盪漾的大沼澤裏,在峭壁的邊緣,走著一道斷斷續續的多缺的灰色長牆,牆缺處,由莽莽的綠灌木填塞著;紅鼻子老王把小篷船拴在七里溪的溪口,領我爬上一層層的紅土台階,走進荊棘紮成的圓門。
然而,每年清明節,當別人拎著滿籃子的紙箔去上墳的時候,我總要偷偷的跑到祇有我才知道的鴿墳上去的;那對乳鴿死的時刻,我用棉絮包裹了牠們,帶了鐵鏟,踏著雪,穿過後大院子外的石板巷,一直跑到村頭的溪岸邊,把牠們埋葬在一棵彎柳樹的樹根下面,我鏟開積雪,用凍土替牠們埋葬的地方堆成一座小墳,又弄到一塊青磚做成碑石,三塊彎瓦護住墳頭;我不知為甚麼要那樣做,彷彿盡心替死鴿營墳就會安心似的——在那棵彎柳下面,我已經有一座小小的墳場,除了鴿墳,還有一隻脹死的傻大憨兒,一隻被老貓吃掉的小貓的頭,三隻我自己的乳牙裝在一隻小鐵盒裏埋下的,我那樣摹想過:奶奶死了埋在西邊的林子裏,貓和鳥死了,在地下也該有個躲得風雨霜雪的家,我也盼望我的乳牙好好兒的在陰司裏活著,掃墓時,我會忍住口涎,把頂好吃的糖塊埋在乳牙的墓前,我記得在它們還活在我嘴裏的時辰,是頂喜歡吃那種香甜美味的麥芽糖的。
破落的古廟也有那麼威嚴,山門兩旁,抱杵的韋陀站在石墩兒上,金葉捲裂的魚鱗甲,黯黃帶黑的護心鏡,尖稜稜的盔頂的矛頭在秋陽光裏閃爍著,他們倆鼓瞪著眼,怒剔著眉,彷彿專要來收伏我們這夥初上絡頭的小野馬似的。
「巧巧,妳哪兒不舒坦了?」
廟院是片廣大的平沙場子,罩著兩棵並立的梧桐,那兩棵梧桐不知長了多少年,遠比我家南牆腳的梧桐高大,裸圓細節的樹筆直筆直的朝上升,忽然在半空裏迸張開來,成兩把巨大的綠色圓傘,把整個院落和廟廊映成碧色,仰臉朝上看,每片掌大的梧葉和-圖-書承載著陽光,全是通明透亮的嫩綠,連絲絲葉脈全看得很清楚。
「定叫食屍蟲粉掉了,」巧巧說:「你當初埋它們,沒有用木匣子。」
從那天起,我跟巧巧同了塾,就在那樣的古廟裏,度過一年的時光。那一年的日子像刻在板上,事隔很久,我仍能摸觸著一條條冷硬的痕跡。淮和尚那張發青的硬臉,幾乎把那段日子壓死在記憶裏面;每天每天,清早上塾去,香案上嬝繞的烟霧就把人的靈魂給攝走了,攝到一座古怪的半虛空裏,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春來時,我跟巧巧又在塾裏見面了,巧巧比去年又瘦了些,白白的臉不再像早先印象裏那麼圓了,巧巧告訴我,她爺爺殘冬鬧哮喘,她回去真的受了寒,也害了一場病,病雖好些來上塾,人還軟軟的欠精神。巧巧在話裏沒再提起那座墳場,我也沒敢再提,我怕提起來,她會傷心她會哭,哭得人悽悽惶惶的不知怎麼好。
淮和尚設塾也祇是程咬金三斧頭,當我甯願挨戒尺時,他又沒精神逼人了,早上草草的開完講,他就捧起他的閒書來看,我不知孔夫子是不是教過和尚不念經,卻去捧著再生緣,蓮花菴,二度梅,尋找俗世裏的七情六慾,有時外面招僧行法事,他祇關照一聲好好溫書,就披起一把火紅似的紅袈裟,踏著精繡的芒鞋,敲打著木魚,領著幾個小和尚,挑著法事箱經擔兒走掉了。
她點一下頭,應了一個嗯字。
「我們家的靈靈進塾了!」媽喜歡向鄰舍們誇耀甚麼似的說。甚至於愛幫腔的紅鼻子老王更會誇大其詞說:「靈靈唸書跟吃書一樣——入塾不到幾天,三字經叫他啃壞了兩本,包上虎皮紙也不行。」
不知為甚麼,一些零碎事竟會在我的遺忘裏重新跑回來,緩緩的在我心上踏著,像貓腳爪那樣輕,那樣軟,那樣微微的炙活的顫動著;短短的謠歌仍在響著,歌聲徐緩平靜,真有些兒寂寂的孤伶味,那是我所不懂的,我猜連巧巧自己都不懂,她玩瓦彈兒也好,餵鴿子也好,總那樣溫溫寂寂的笑著,我不知她是不是常想著她死去的媽媽,正像我有時候苦苦的想著死去的奶奶那樣。同樣的,那白鬚白髮的宗老爹,也會想著他死在遠方的兒子罷?……想人念人的滋味總不甚好受,我想到鴿樓的兩個人,心裏就有些潮潮溼溼的。
祇有當鴿群飛過蜂房上空時,我會有些不安。我會閉上眼,把思念盡量的放進那片昏黑裏去,想從那裏面撈起一點兒甚麼;有時會撈起一些零碎的事;晌午心,鴿子們飛進鴿樓上的窩巢裏去,巧巧分開腿,坐在方磚陽台上玩瓦彈兒,六粒瓦彈兒磨得又光又圓,油亮亮的,巧巧把它們盛在一隻她媽在世時使用的粉盒子裏;五粒瓦彈兒撒在地上,一粒母彈捏在手裏,巧巧玩得那麼靈巧,把母彈拋上去,小白手乘機拾起地上一粒或兩粒瓦彈,再接往空中落下的母彈,邊玩著,一邊用嫩生生的嗓子唱:
話又說回來,即使淮和尚不偏袒女孩兒,她也不會挨打受罰的;巧巧寫大字,一筆是一筆,清清麗麗,筆筆都像人寫的,我寫大字,又咬筆頭又咬筆桿,落筆就是大團黑,活像是狗爬的。巧巧背書,不嗯不呃不打頓,曼聲一路唱到底,把淮和尚圓眼全唱瞇了,我一臨到背書,兩手就在桌肚下面先搓起來,準備隨時挨戒方;而且滿腦子嗡嗡叫,像哪兒來了一群蜜蜂,一分神,那舌頭就短了一截兒,連二趕三的呵囉呵囉,三聲呵囉過後,牙齒就捉對兒打起架來了。淮和尚打了人,還出個對聯磨難我,上聯是:「靈靈不靈靈」,我對不來,他對的是:「巧巧真巧巧」。
他神祕的眼光壓落在我的胸脯上,使人不由又朝後退了一步,有一隻金絲鳥籠在他頭頂的橫木上微旋著;我盡量屏住呼吸,怕突突的心跳也逃不過他魔異的眼;呡著嘴,那白鬍老頭又說話了。
梧蔭下,廟廊間,擠著一群一簇帶孩子來進塾的人,鮮豔的衣衫映著褪色的紅牆;可一走進後大殿,那些喧語和笑聲就都寂落了,古老的大殿有些灰敗,白壁變成灰黃色,有些地方蛛網零落,還留有條條雨跡;一排很長的神龕上,站立著面目猙獰的十八尊羅漢,由於久未裝金,那些羅漢的金身全變成褐黑的顏色了。
我先問一句:「妳也來進塾了?」
一到冬天,荒冷的小木橋上蓋滿了雪,橋洞下的小世界裏,已有了很多巧巧捏製的泥人、小泥屋、泥狗、泥牛和泥鳥,泥人身上穿著我帶來的碎布片,泥鳥身上沾著巧巧帶來的鴿子們啄落的羽毛。從橋下朝外望,淺淺的溪坡那邊不遠就是高高的紅土崖,閃光的雪野把一切都移近了,使我們能清楚的看到鴿樓和南面的蜂房,鴿子們仍然在雪野上飛翔著,尖風播著風哨聲,分外的嘹亮,偶爾我們也會在灌木的枯枝上看見幾個蜜蜂,在嗡嗡的振翅,巧巧指說是牠們摸迷了路,但我卻知道這附近是牠們早秋的居處,紅鼻子老王放置蜂箱的地方。
我是那麼喜歡鴿子,喜歡鴿樓,喜歡巧巧,要是人家送我的乳鴿不被我養死掉,我就不至於避著不敢去鴿樓了;抱著木籠下船時,我確曾夢過把乳鴿好好的養大,做一雙風哨兒給牠們揹著的,誰知牠們會在大風雪裏凍死呢?!心潮潮的——也許這輩子沒有臉再去鴿樓了。可是紅鼻子老王這個粗心人總猜不出我心裏的事,還像沒事人似的,慫恿著我:「靈靈,你還記得鴿樓不?巧巧又長高一大截兒了,哪天我再押蜜進鎮去,捎你一道兒,再討對小鴿回來養,也讓你跟巧巧比比高矮去!」
日子就有那樣快法兒,一晃眼似的兩年下去,我沒再去過鴿樓;宗老爹送我的那對紫金翅,就在當年隆冬的一次大風雪裏凍死了,我不懂得怎樣才叫傷心,祇曉得從那時起,總逃避甚麼似的不敢再提養鴿子的事了。我總覺得對誰負疚,怕巧巧聽到會傷心——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使我再不願看見巧巧和那個玩葫蘆的老頭兒了。
「我們在橋下堆個假墳罷,」我說:「我們燒把香,把牠們飄游的魂靈召來,住在裏面。春天再來時,我們要移許多野花在墳上,移整簇的野蕎梅,野芙蓉甚麼的。」
人到鴿樓腳下,才覺出它的高大;它是那樣高,使人仰酸頸子才能望得見它的尖頂,樓腳下展一圈拱廊,每邊都有十二支廊柱,拱廊外又展一圈水磨方磚砌成的陽台,朝南的一面,就有幾十隻www.hetubook•com•com鴿子,一點兒也不怕人,大模大樣的在陽台上踱步,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甚麼。
我倚在藤蘿架邊,那樣癡迷的望著,連自己也不知是甚麼會使人那樣癡迷的。巧巧翹起嘴巴,咕咕的招喚著,成百的鴿群毫無憚忌的撲向她,不等她撒出竹扁裏的小米,無數翻飛的翅膀便把她遮住了,竹扁邊沿擠滿鴿群在紛紛搶食,嘴喙和翅尖掃下的小米屑,又被她腳下的鴿群爭啄著,有一對玲瓏的玉色的紅睛鳳頭鴿,雙雙飛落在她的肩上,帶幾分親密的撒嬌的意味,啄理著她的鬢髮。
不知為甚麼竟會那麼熱心,就在那天,我們拋開書本,專心一致的跪在雪地上刨凍土,堆起新的墳場來,捏泥人的紅黏土都在很深的地層下面,巧巧祇用尖瓦片去挖它,費去很久的時間,她兩手凍得紅塗塗的,終於細心的捏成一雙仰臥著的泥人,使花布包裹著;我潛回古廟的大殿去,弄來一些香燭,一隻香爐,一匣火柴和一個放香火錢的黃漆木匣兒,我們就用這些,在木橋下,替巧巧的爹媽,我的貓、鳥、鴿子和乳牙舉行葬禮。
記憶也彷彿裹在烟霧裏;烟霧昇上去,又消失了,從那樣幾句話裏描出的沉愴和輕恐也跟著消失了,誰會真懂得身外的憂愁?仰著臉,半躺在蜜桶上,一船流水,一船的雲,鴿群在遠處林梢上打一個盤旋,重新飛掠過頭頂,我能從溪心的波紋上瞥見牠們斜掠的影子;嗡嗡昂昂的風哨聲彷彿長了翅膀,從東面的雲裏飛進西面的雲裏;烟霧昇上去,鴿鈴的聲音,浮在透明陽光中的蜜香味,船舷外招搖的野花和牽人的柳,咿咿呀呀的櫓聲,混成一種迷離的畫和感人的歌,使人沉進在陽光裏,讓暖洋洋的陽光撫著人的髮和背;……櫓聲響著,泛白的水花剪著我欲張欲闔的眼睫。
「入塾唸書是宗好事呀。」人們全這麼說。
我違心的搖著頭,覺得頭比磨盤還要沉重些。
入塾是宗好事情,爹這麼說,媽這麼說,連紅鼻子老王也順著這麼說,無論如何,我總有些膽怯,人在路上走,心突突的,腳步飄飄的,一進古廟的山門就牽緊媽的衣袖,走東到西不敢鬆開手,怕會被甚麼樣的妖風捲走。
「小孩兒興致年年變,」紅鼻子老王跟旁人說:「靈靈這野小子,早兩年最愛養鳥蟲,如今沒胃口了,想來該進塾讀書本兒啦!」
沒去鴿樓之前,我心裏祇有一對好看的乳鴿,去了鴿樓,我心裏卻裝進許多另外的東西——一些灰綠沉沉的浮動的夢。我從沒想到過,在離家七里遠的地方,在碧色的鏡子般的大沼澤邊,會有那樣一個幽古灰黯的安寂的世界,綠灌木和灰牆裏,祇有藤蘿祇有花,祇有白鬚白髮的宗老爹和白臉圓圓的巧巧——他們並不是我想像裏的妖魔。我從沒認真喜歡過誰,也從沒那般膽怯和呆傻過,留在鴿樓那大半天的日子裏,我自己也不知為甚麼會那樣呆傻,也許是我喜歡上那個白鬚白髮的老頭兒和纖柔的巧巧罷?……我總忘不掉那些鴿群繞落在人身上的情境。
「哦,我曉得了,妳爹該回來,跟妳媽合葬在一座墳裏。是這樣的,我奶奶死了,葬在西邊老祖塋,就是挖開爺爺的墳,行合葬的;人說:夫妻全要合葬的……」
趕頭城……喲,
鴿群也時常掠過蜂房,初冬的金陽裏疾流過牠們烟樣的抖著翅的黑影,然後便有穿雲的風哨聲嗡嗡昂昂的響著。那真是一種奇異的悅耳的聲音,彷彿有一條線牽著,響了一圈兒,仍然落回原處去,令人以為在那座黯黑的鴿樓裏,住著一個妖魔。
趕了頭城,趕二城呀,……
「別哭,別哭,」老頭兒鬆開一隻手,緩緩的撫著我的頭,出乎意外的說:「你要想養鴿子,趕明兒要巧巧再送你一對罷,祇要你喜歡牠,不存心糟蹋牠們們就行了,乳鴿跟小孩兒一樣,要人疼愛,要人關照,才能順順當當的長大,……對啦,擦擦眼淚,跟巧巧去玩去罷。」
「嘿,別把嘴呡著,我一樣看得見你牙裏的小紅舌頭呢!走攏些兒,乖,老爹喜歡你。嗯,老爹我一向頂喜歡小孩兒。——要鴿子有的是,瓦灰鴿、花鴿、班鴿;還有鳳頭,白羽和黃腿的紫金翅;老爹我要看誰乖才給誰……」
來罷,春天,我心裏有著這樣的聲音……
巧巧把一隻編好的蘆船放進溪裏去,癡癡的望著,船飄流著,越飄越遠了,她凝望著,眼也不眨,使門牙咬住下唇,不知在想些甚麼?過了半晌,直等蘆船飄得看不見了,才寂寂的搖搖頭,回復了她烟迷的笑容,她的笑容落在溪波上,一朵雲霞的亮影子在她耳邊搖盪。
遠近的人們知道那座鴿樓,就像他們知道我家的蜂房一樣,鴿樓立在鎮梢大沼澤邊的紅土崖上,和我們砂崗上的蜂房遙遙相對,七里溪打大沼澤裏流出來,繞過蜂房,流進古老的靈溪去,密密的垂楊手牽手,沿著溪岸走向南方,像一條女孩兒家束髮的綠緞帶,一端繫著鴿樓,另一端就繫住我們的村莊。
我說:「我頂不喜歡塾師淮和尚。」
巧巧把貓頭骨,銹鐵盒放在書囊裏,眼睛籠著濕濕亮的光;突然她問說:「靈靈,貓和鳥跟鴿子,全會像人一樣有魂靈嚒?」
泥人裝進木匣子,安放到刨好的墳坑裏去,我用摻著積雪的凍土堆著拍著,積成一座墳丘,巧巧直楞楞的跪在墳前,把香燭點燃了,雙手捧插在香爐裏,認真的哭泣著。香烟嬝嬝的朝上昇,旋即被尖風吹散了,在那樣廣大的曠野中間,這麼一縷細小的香烟是不是能通達地下幽魂所住的地方呢?風在灌木的枯枝間尖聲吟嘯著,塞給人一心無主的悽惶,有遙遠的不可解的淒情,浪擊在人的心上。太陽彷彿漸漸偏西了,幾片乾葉被風從枝頭掃落,在溪坡的斑斑殘雪上追逐著遠去,我停歇一會兒,又去堆拍著另一座小墳。
「我沒夢見過。」我理理肩上的圍巾。
淮和尚木雕似的坐在靠牆的太師椅上,縮著光禿禿的印有兩排戒疤的腦袋,像隻逼鼠的貓,用那雙勒暴的眼環伺著人;誰誦書聲音不夠響,誰打了瞌睡了,他就拍動戒尺叫著誰的名字,輕的是罰跪,重的是挨戒尺,逢到淮和尚的眼光瞄過來,我們眼也不看書本兒,就扯直了喉嚨大嚷一陣;由於塾館裏孩子不多,任你嚷甚麼,淮和尚也聽不出來,唸百家姓時,我唸:「趙錢孫李,周https://www.hetubook.com.com吳鄭王,饞嘴和尚,好吃蜜糖……」唸三字經時,我唸:「人之初,性本善,越打老爹越不唸……」有時也許淮和尚開講時咬字不清,我又弄不通經文上的意思,唱也唱熟了,背也背得了,跟書上的原意可就差到十萬八千里去了,像「號洪武,都金陵」這樣的句子,到了我嘴裏,就變成「敲紅鼓,打金鈴」了,我懷疑過三字經是淮和尚自己編的,要不然為甚麼他把做法事那套玩意兒也搬進書裏來?散學的時刻,我跟巧巧說過,我說淮和尚有點兒吹牛,和尚放焰口,用的是銅鈴,而且壓根兒沒敲過甚麼樣的紅鼓。
當然,那回我和巧巧回去全捱了罵,幸好臨到放年假了,沒落在不講人情的淮和尚手裏,要不然,準得跪半天跪板,狠挨一頓戒方不可。放了年假不上塾,我就看不著巧巧了,我這才發覺能跟巧巧在一道兒多好。一條彎彎的七里溪,一道荒冷的小木橋,我跟巧巧在橋洞下建起的新墳場……我的天地不要更大,有這些,再加上一個巧巧,就恁甚麼都有了。那天回家一身濕,巧巧會不會著了涼,病倒了?新年裏這麼熱鬧,巧巧是不是祇跟她白鬚白髮的老爺爺守著空曠的大院子,守著那群鴿子過年呢?一個年假我就這麼癡癡的數日子,四九去了,五九來了,更密更大的雪花連窗戶全封蓋了,墳裏的那些魂靈不知怎樣濕,怎樣寒呢?在夢裏常看見春天,風軟得兜不動鵝黃的新柳條,遍野麥苗起柔浪了,野胡胡的花,紫陰陰的灌木,把墳場裝點得花團錦簇的了。
幾乎要被魔異的恐懼攫走了,有一道耀眼的光亮救了我,一個滿身穿著白衫的女孩兒端著盛小米的竹扁兒,穿經拱廊飄到浮滿陽光的方磚陽台上;她半歪著頭,微抬著臉,望著朝她飛翻來的鴿群;她約摸有七歲或者八歲的樣子,兩條短短鬆鬆的辮子蠶伏在肩上,辮梢的兩隻淡藍的綢蝴蝶,不斷的嬉拍著從她鬢邊流過的微風;她圓白的臉微側著,兩眼在彎瀏海的垂覆下癢梭梭的瞇𥋖著,彷彿生來就懂得那樣笑,笑裏撒落了不著邊際的烟迷……
「誰說的?」
她還是點頭,還是嗯。我急了,說:「妳不是叩頭蟲變的罷?!」她這才笑得有些活勁兒,抽出捲在衫子裏的手,輕輕打我一下說:「你才是!」我說:「妳不是叩頭蟲,為甚麼光聽話不講話呀?」她說:「我沒有甚麼話好講。」
春雨過後,溪邊的野花野草爬上岸來,把那一座座散列在彎柳下的小墳遮蓋了,墳上長起青嫩的葉子,開滿繽紛的小花朵,我掃完墓,就去溪邊近水處,摘些寬大的新蘆葉,捲成長筒的蘆荻吹著,嗚嗚的聲音裏半有安慰半有悼念的悲傷……經過兩年的時間,對於那次去鴿樓討小鴿的印象越加模糊了,想起來也祇有一團帶著霧的昏黑,昏黑裏浮動著兩張可有可無的人臉,一忽兒飄近,一忽兒飄遠。在昏黑的背景中,有鴿翅刷刷的翻飛著,也很遠很遠,至於宗老爹和巧巧的名字,更遠到攀不著的地方去了……
聽見她爺爺的叫喚,她放下小米扁,撥開翻飛的鴿翅走出來,她那樣癡甜的烟迷的笑臉被陽光映亮,騰迸在她漆黑的眼瞳和雪白的牙齒上。我不懂得巧巧為甚麼能用她那樣的笑引動鴿群?她走到哪裏,鴿子們跟到哪裏,總那麼戀戀的在她頭頂上低旋著。我祇知道,當我臉對著她的臉時,那笑容會使人覺得再好的原蜜也不是最甜的了。
「巧巧,巧巧,」我歪著頭望著她問說:「妳為甚麼老是這麼快活呢?」
「替妳爹跟媽也合葬一座小墳罷,」我想起來說:「我們捏兩個小泥人併排躺著,裹上好花布,裝在一個小木匣子裏,把貓墳、鳥墳和鴿墳埋在兩旁邊,再燒香禱告,把牠們魂靈召來陪著妳爹媽,多好。」
哪天能去鴿樓呢?鴿群掠過時,眼前浮流烟樣雲樣抓不住的影子,夢裏也有一雙乳鴿的白翅膀,怯怯的試展著;可不又是收秋蜜的時刻了?!「老王,你會帶我去鴿樓的罷?」在遙遠回溯中展陳著的印象總是很朦朧的了!初次到鴿樓去,跟紅鼻子老王坐著運蜜船去的。七里溪是條荒涼的溪,即使秋末水漲,溪身也祇通得小篷船。運蜜船溯溪走,兩岸是數不盡的衰老的垂柳和生白髮的蘆葦,咿呀的櫓聲有些懶洋洋的,偶然會驚起一兩隻不知道名字的水鳥,橫溪低飛過去,撲翅膀幾乎能打著人頭。溪邊近水處,開著許多種野草花,野生的石蘭草,紫色的水蜈蚣。飽飽的溪水一片亮藍色,木櫓潑過,水浪上走著碎碎的金陽光……
我又問一句:「我看妳比前年瘦了?」
我看見她臉朝著灰牆處大沼澤的閃光的水面,迸出甜甜的笑來,那笑容久久不變的在她白白的臉頰上開著,開著,像祇有在夢裏才能看得見的白花一樣。
「巧巧可早就纏著要我帶她到蜂房去看靈靈了!」
「老彎八拐的,算起來總沾點兒親,」紅鼻子老王當真一五一十的扳著指頭數算起來:「哪,鴿樓的巧巧,她二姑媽婆家三嫂的娘家兄弟是你姨媽家大妗子的外甥女婿,你爹跟宗老爹是酒友,你的乳名兒就是宗老爹給你取的,每年你爹總關照我們替鴿樓送原蜜,你就討他一對乳鴿,我不信宗老爹不給你。」
「那妳現在快活嗎?哈,快活嗎?巧巧。」
「我爹!」巧巧說,兩眼亮著憂鬱的光:「我常夢見爹,穿著灰布長袍子,飄風樣的越過牆走近我,嘴套在我耳邊,哭著講話,講很遠很遠的事情,說他屍骨沒回家,魂靈守護著,不能去投生……」
就是常常受罰,我也按時到塾去,也不知怎麼的,每天都跟巧巧坐對面,每天還是巴望著早點兒看見巧巧。自打入塾後,我跟巧巧就沒機會單獨在一道兒說過甚麼話,但她那雙會說話的黑眼從書頁抬起來,總溫溫切切的罩在我身上;不知那是一種甚麼樣的光,常容我無因無由的走進去,我一走進她深深的黑瞳仁裏,恁甚麼痛苦全都忘掉了……一個渺渺茫茫的世界在她黑眼裏展佈著;那世界裏沒有淮和尚替老夫子演立的,板板六十三的規和矩,沒有啃不動的書本兒,也沒有稜稜的跪板和戒尺,那世界在灰綠沉沉的背景裏安睡著,陽光是碎金,鳥聲是微雨,有閃光的夢像無波浪的大沼澤,有飄漾的夢像嬝繞的輕烟:有各式各樣的夢像鴿群飛翻的翅膀,有很多很多故事藏在鴿翅下風哨兒裏,一個抱著白鴿的女孩兒朝太陽笑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世界離人愈來愈遠了。
「那牠們一定投生去了,」巧巧說:「祇有無處可歸的孤魂野鬼不能投生,他們要投生,得先托夢給人,把遺骨運回老家來,安葬了,他們才放心去投生。」
緊接著,零亂的腳步像打雷似的響過我們頭頂上的橋面,媽叫我說:「靈靈哪,你這淘氣的野小子,送你進塾學規矩,規矩沒學,越學越野了?你拖著巧巧來玩泥,晌飯也不吃,害得兩處都在找人,從小這樣,大了還得了……?」
「還是嘴裏有牙,牙裏包舌頭的那個小傻蛋嘛!」宗老爹端詳著我,伸手捧住我的下巴:「告訴老爹我,你那對紫金翅抱了幾窩啦?!」
我們的塾館就設在後大殿的一角上,神龕前排了幾張八仙桌兒,一些寬大的長條凳,神龕前邊,伏虎羅漢的腳下,放了張長香案,香案正中供著至聖先師的牌位,牌位前面分放著籤筒和戒尺。……塾師是誰呢?紅鼻子老王早就告訴過我,塾師就是廟裏的方丈淮和尚。
廟裏梧桐落桐子了,清晨進塾,一路踩著微霜;我跟巧巧約妥了提早上塾,好在廟後叉溪的木橋上等著她來;巧巧的書囊裏總會帶著些小玩意,像一包大角菱,一包可以用來塑泥人的紅黏土,好看的粉盒甚麼的;我的也是。淺淺的叉溪溪心沒有水,我們就把木橋下面當作遊戲場,在潮濕的泥土上印下兩人併排的鞋印兒作記號,表示橋下這塊小天地祇屬她和我的。旱露了底的叉溪心叢生著紫色的灌木,把橋洞遮掩著,真像是古小說裏的神仙洞府,我們就利用早學前那點兒時間,一點一滴的經營著。
「那你夢見小鴿來托過夢嗎?」
我要好好的餵養這對炭色的乳鴿,一路上,我就這麼癡癡的想著。不管紅鼻子老王和其他長工們把鴿樓的老主人小主人說成怎樣淒苦,怎樣寂寞,而我卻羨慕著巧巧和她老爺爺在鴿樓的生活,雖祇去過一次鴿樓,鴿樓的影子在我的矚望中就不像早先那麼遠了。
對於像我這樣的流浪人,它早已不飄過去了。
就那樣撐到六月裏,巧巧吐了一口血,一口鮮紅的血被她悄悄的夾在書裏帶回去了。塾裏的孩子們全都知道巧巧生病了,誰也不知道她生的是甚麼病。從那天起,巧巧在塾裏的那個位子就空著了。
十歲的巧巧不單在書本上巧慧,在哪方面全比旁人懂得多些,她能數得出很多種野花野草的名字,像她背書一樣的快當。巧巧的那隻小白手,似乎比她嘴更巧,一把亂蓬蓬的毛狗兒草,在她手指熟悉的翻動下,三花兩繞就變成一隻毛茸茸的狗,翹著尾,昂著頭,四條硬腿朝開伸,立在沙地上不倒。巧巧捲蘆管捲得又長又快,巧巧編的蘆船有船蓬,船頭坐著釣魚人,船尾還有梢公搖著櫓,放在溪裏隨水飄流著,跟真船一樣。
唸完三字經和百家姓,又唸千字文和幼學瓊林,梧桐的新葉舒展齊了,轉眼又到了三月了,越變越瘦的巧巧,誦書的聲音有些虛,時斷時續的鬧起咳來。
「傻小子,」紅鼻子老王說:「鳥網祇能捕些餓肚子的野鳥蟲,你就張它八百年,也捕不著一隻鴿子。再說鴿子是些戀巢鳥,你就是捉住牠,牠還是要飛回老窩巢去的,除非你自到鴿樓去,跟宗老爹討對乳鴿來養,那還差不多。」
而我們並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溫一陣兒書,到廟外溜溜倒是有的。秋天的七里溪漲得鼓鼓的,溪岸的老柳和蘆花就靠在廟門外朝人招手,有些孩子們跑到上游去游水,有些攀著柳枝兒悠盪著,有些吹著蘆管,大聲朝曠野裏呼叫著,等待遠方撞過來一波波空洞的迴音;而我總跟著巧巧。巧巧生來彷彿就是個文靜的女孩兒,巧巧從沒像旁人那樣野氣過;巧巧喜歡緩緩的沿溪走,白衫飄飄的,腳步輕輕的;彷彿不忍踏斷一枝花,踩壞一株草,她喜歡蹲下身,讓裙子蓬成一朵白花,捧起那些野花聞嗅香不香,她無論望花望草,都像望人一樣,帶著烟迷的笑。
「你怎知人家快活?你又沒有鑽進人心眼兒裏去。」巧巧䀹著眼,密密長長的睫毛像閃似的。
我曾記得,我幸福的童年的黑門是在十一歲那年——巧巧死的那年關閉了的。紅鼻子老王後來說起巧巧的死:「這樣個巧慧的女孩兒,荷包繡得跟鄰村的大姑娘們一樣的精巧,老天偏要磨折她,也磨折宋老爹那個老好人,讓她得了美人癆……說死,就……死……了!可憐她死時,那些通靈的鴿子飛落下來,把她全身通通蓋住了。」無論相隔多久,在我的夢裏,常有一張蒼白的圓臉昇起來,在可使知覺摸觸著的沉黯裏,它像是一輪紙剪的圓月,祇是一片空空冷冷的黯白,刻上一些溫寂的笑和依稀可辨的眼眉,那漆黑的瞳子是一座墳場,埋藏著我一部分逝去的童年裏曾經和她共享的光陰。而我潮濕的心也如一塊潮濕的荒土,會點種下她美麗的名字,以及她的更美的夭亡……巧巧是一片罩在故鄉屋頂上的,七夕的黃昏雲,每個年輕人全會看到它,在全屬於自己的童年。
「過來叫宗老爹呀,靈靈!」媽那麼說。我跑著忽然楞住了,可不是鴿樓那個白鬚白髮的老頭兒,還是穿著那件兩年前穿的藍布長袍子,祇是顏色兒淡了些,肩膀上多了塊月白的方補釘。老頭兒身邊,可不是站著巧巧;兩年沒見面,巧巧全變了樣兒了;梳短辮子的頭髮披散下來,無波無浪的直瀉在肩膀上,圓圓白白的一張臉,白還是一樣白,祇恍惚長出個尖下巴,也瘦了好些,眼和眉俊得發光,她朝我笑著,那發光的笑容照得人有些眼花繚亂了。
「鴿樓上又添了不少新鴿了罷?」我說。
「宗老爹就那麼一個孫女兒,鼎嬸生她正逢七月七,滿天起巧雲,宗老爺子就給她取名叫巧巧。」紅鼻子老王噴烟吐話,眉頭老鎖著,不甚開心的樣子:「巧巧可不比你,她是個苦命的秧子,巧巧落地前,她爹走外鄉,生瘟病死了;她媽身子本就單單薄薄的,產月裏聽了信,不久也就撒手人世……了,祇留下沒爹沒娘的巧巧,跟她爺爺過日子,老的老,小的小,終天盤弄著那群鴿子……」
這回輪著巧巧說話了:「鴿子不像蜜蜂,多了能產蜜,我們家的鴿子,還是爹在家的時刻養的,起先也祇幾十窩,越養越多,全靠爺爺在大沼澤裏撈菱藕,賣錢換小米來餵養;這兩年,菱和藕收成差,爺爺常嘆說:『連鴿子也養不起了……』」
紅鼻子老王吸著葉子烟,橫坐在船頭的蜜桶hetubook.com.com上,烟霧在陽光裏浮游著,他顯然被我這奇怪的問話弄怔住了,歪著嘴角,把臉上弄出許多不該有的皺紋來。
「我爺爺不是也愛笑?」巧巧說:「我爺爺卻一點兒也不快活;我爺爺告訴我,人祇在小時真快活,越到長大了,懂事多了,就不再有真快活了。」
即使再怎樣用追思去苦苦描摹,也推不開黯沉沉的雲霧了;恍惚有一支黯色的藤蔓籠著一架陰涼,近午的秋陽漏過架頂,成一些亂滾的金球,把拱廊染亮,一個奇怪的白鬚白髮的老頭兒瞇眼躺在斑竹躺椅上;他穿著深藍的寬袖的長袍子,袖口裏能攏進人去,他手裏撫掌著一隻極有光澤的褐黃的葫蘆。
在塾裏,當貓樣的淮和尚逼守著我們時,巧巧跟我不講話,但每隔一會兒,就抬眼望著我,讓我走進她瞳孔裏去。就算她無心這樣罷,對我的鼓舞和安慰也夠大的了。有時我挨了打,她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的誦著書,卻悄悄從桌肚下面伸出手來,找到我那隻被打得紅腫不堪,無依無靠的手,輕輕的捧在她濕濕的手掌裏,像捧一隻迷途的乳鴿似的,緩緩為我搓揉著,為貪戀那種溫切的感覺,後來我變得勇敢起來——勇於故意挨打。
我低下頭,理著一莖草:「那妳為甚麼老笑著?!」
我雖高興紅鼻子老王高價賣了蜜,卻更高興我真的有了一對好看的乳鴿了。船順著南流的溪水滑下去,半天的晚霞燒著身後鴿樓的影子。那對火炭般的紫金翅在木籠咕咕的叫著,牠們生著可愛的紅眼睛,紅嘴喙,連腳爪都是紅的。紅鼻子老王突然朝我說:「這種通身炭色的紫金翅,是頂名貴的鴿子,換旁人,決計討不到這種樣的鴿子——孩子家不喜歡餵養,祇配養些菜鴿,有好鴿子也會被你養糟蹋了。」
「當然有,」我說:「早先奶奶跟我們講輪迴,說是家禽野畜,祇要有活氣的都得入輪迴,輪迴是個大輪子,十二個齒滾動時,齒齒放豪光,起祥雲;人在世上作了惡,就會變圓毛畜牲,圓毛畜牲再作惡,就罰作扁毛畜生;扁毛畜生要修七世,才能變圓毛,圓毛畜牲再修七世,才能變成人呢!」
白鬚白髮的宗老爹跟我說故事,說有些故事是裝在鴿翅下的風哨兒裏,孩子家聽不懂的。
巧巧引著我,穿過灌木叢去看大沼澤,人站在峭壁上,風把人衣襬兜得飄漾飄漾的像兩隻凌空的紙鳶;鴿的影子倒映在沼面上,在沼面的藍天和亮雲上邊也有鴿子們翻飛的翅膀。巧巧指著沼邊的老菱葉跟一些生褐斑的蓮葉,說前些時家裏的船曾去撈菱,可惜我去晚了,刺菱和大角菱早叫採光了,沼上也沒有採菱的歌聲。
人聲很遠很遠似的,輕風走過腳下的草葉,起一綹柔浪,我跟巧巧講起那對可憐的紫金翅,講起鴿墳和我那片小小墳場的秘密,巧巧那樣專心的聽著,風弄著她白衫的下襬和她肩上的髮,她全身都飄漾飄漾的,彷彿站在一片雲上。
我一向喜歡養鳥蟲,春天夏日,總纏著紅鼻子老王張鳥網,為我捕些傻大憨兒、吉靈兒、火姑姑來餵養,但我更夢想有一天,我能養一對好看的白鴿,也讓他們揹上雙管風哨兒,一圈一圈的繞著宅子飛旋。
「誰是巧巧呢?老王。」
「牠們……死……了!」我紅著臉說,自覺兩眼有些熱熱的發潮。
「也不覺著。」她笑得像早先一樣的烟迷:「祇是有些累的慌。」
一樣跌坐在石砌的矮牆上,我彷彿仍能看見那一天,看見那一天的陽光照著灰綠沉沉的大庭園,那些濃密的金盞菊,沿牆橫走的捲絲菊,大朵的螃蟹菊,使滿院浮著秋色和秋香;紅鼻子老王丟下我,放船到大沼澤那邊的鎮上去賣蜜,我祇能像被繩牽著的綿羊一樣,怯怯的跟著巧巧,走過那些攀著藤鬚的灰牆,走過無數棚架花山和盆景,到處都遇見一群群的鴿子,牠們彷彿全認得巧巧,一見到她,就飛繞著要朝她身上落。
她又點一下頭,又應了個嗯字。
我跟巧巧走到生著秋草的紅牆邊,巧巧像不愛講話的大人似的沉默著,不是使小白牙咬著紅紅的下唇,就是用手指捲弄著她白衫子的下襬。我也覺著巧巧不像兩年前那樣,一下子就跟人親密起來,兩人雖走在一淘兒,中間卻像橫著甚麼看不見的東西。為了推開那個,我總想出話來講。
我不會忘記,我是在進塾那天又碰上宗老爹跟巧巧的,塾館設在七里溪中段的一座古廟裏,入塾那天,媽早早就把我收拾得乾乾淨淨一身新;沿溪走三里半旱路,在平時牽著風箏撒奔子倒不算遠,跟媽斯斯文文一磨蹭,就覺得夠遠的了,划划搖搖,儘走不到。
「噯,老天爺,終算找著了啦!」那邊有人大驚小怪的叫喚,我一聽就知是紅鼻子老王:「瞧,兩個逃塾的,躲在橋孔底下玩泥巴,渾身髒兮兮的,要不是順著鞋印兒,倒是到哪兒找去?」
紅鼻子老王朝我扮個鬼險,我朝後退了一步,老頭兒兩眼瞇得更深,許多鬆弛垂懸的肉褶使他的眼光在深陷的黑影中露出來,他突然迸開嘴,爆出一串低啞的笑聲說:「走攏來,靈靈,讓老爹聞聞你身上那股子蜜香味。——嗯?你問我怎麼會曉得你是誰?先問你的乳名誰取的?!老爹我早就認識你,嗯,你嘴裏有牙,是不是?」
「宗老爹又不是我甚麼人,怎肯給我乳鴿呢?」
「巧巧,讓我把彎柳下的小墳場搬來罷,」我說:「等淮和尚不在家,我們一起去搬。」
淮和尚早先到我們村莊上放過燄口,夜晚排開長香案,挑著彩幔和各式琉璃,他高坐在法台中間的蒲團上閉著讀經唸咒,不時灑些水和米到黑角裏,彷彿在餵養餓鼠似的。淮和尚是個中年的矮胖子,披起袈裟來,人就成了費的;紅鼻子老王說過,說淮和尚能耍動一百廿斤的石擔子,八十斤的石鎖,還打得一手少林拳,想不到他還能當塾師,可真是文武雙全了。說實話,就算他文武雙全,也擋不住我不喜歡他;奶奶死後那一年,淮和尚去放燄口,除了規費,爹又被他纏著討了兩桶蜂蜜去,我猜疑他該是屬螞蟻的。淮和尚不但嘴饞,那付貌相也夠瞧的,生就是小唱本上形容的元寶耳朵,獅子鼻和掃帚眉毛,豹頭環眼,臉像抹一層油灰,常年洗不乾淨,我不懂和尚為甚麼也會當起塾師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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