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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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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屎蛋兒與尾巴神 一

狗屎蛋兒與尾巴神

狗屎蛋兒永遠忘不了那些夜晚了:兩人迎著紫薇薇的月亮上後山,幫施小老爺支吊桿,放籠子,凡留過狐狸爪印的地方,全挖下陷阱,自己揣著火藥袋,施小老爺拎著獵銃,伏在墳堆後邊,悄悄守望林裏的動靜。三更不到,這邊籠子的吊桿下落,小狐的腳爪亂抓爬,發出吱吱的悽叫,那邊枯葉下方驚起一隻狐影,施小老爺吊準開上一銃,隨著盆大的鎗火一閃,垂死的老狐便滾撲哀嚎。
少當家的可不同。年輕力壯的一個人,鐵打的鎯頭也捱得起三五天,鬧了點小毛病,說甚麼也不該就死,俗語說「病怕拖延人怕癲」,若是早接老顧先生,好歹把把脈,找出病根來,抓它幾付藥,決不至弄成這般下場。即使治不了,也死得明白。她施大奶奶不信當歸半夏,又接巫道,鏡面上豎銅錢,睜眼跟鬼說話,說是陽壽該絕,沒救了。
南山腳下幾十里,沒人不信巫道,惟有施小老爺不信,狗屎蛋兒不信。狗屎蛋兒白天幹些餵豬放牛,打麥揚場的碎活,夜晚睡在倉房角,扯著麥草當被頭,勤快倒勤快,就是有點鬱鬱魔魔的。「邪火!邪火!」夢裏也這般喊叫。
老顧先生擺擺手說:「你進屋招呼去罷,——施小老爺這一倒下,偌大頭的瓦房家祇落兩個婦道人了……」說著,又想起甚麼來,說:「早知這樣,我不該來的,早不請晚不請,等病人臨嚥氣請我。耽誤到這步田地,簡直不是請我看病,倒請我寫靈牌來了!——她施大奶奶信香灰、符水,怎不找香頭拉回她兒子來?」
「那好!」施小老爺笑起來:「夜和*圖*書晚幫我做件事,別亂張揚!」
「人,人怎樣了?」狗屎蛋兒圈起手指,套在嘴下呵口溫氣。
陰寒症?!對了!狗屎蛋兒想起來,拍著大腿:「男犯紅棗女犯梨:施小老爺得病前些時,後院的大棗正紅,我爬的樹,替他裝了一磁鼓兒,那還錯得了!」
「憑這種鬼玩意,也能成仙得道?!」施小老爺過去踢著死狐:「俗傳甚麼千年白,萬年黑,也祇跟黃皮子一個祖宗——光有拖雞的能耐罷了!」
驢韁交到老顧先生手裏,小長工送上鞭子,又補一句:「我送您回白石橋罷。」
施家大瓦房蓋在鬼神窩,左近少說也有七八處香火堂子;宅後山坡上,苦竹林密不見人,傳說是仙家的洞府,林邊荒地上,蓋了許多半人高的小屋,供奉狐仙,逢到月中,涼月亮堂堂地,到處見到竄動的狐影。
施小老爺曉得狗屎蛋兒的心,總拿話安慰著:「甚麼邪不邪?!狗屎蛋兒,甭老把熊人淚掛在眼上……總有一天,咱們要碰碰邪!」
自小跟爹媽住家棗木林東南拐兒,爹媽害了汗病,請不起中醫就找巫道上門。香頭下了一趟差,說是中了邪火,大寒臘月,使大盆符水澆頭,不澆還能哼哼,一澆逼走汗,內火攻心,就那麼死了。若不是遇上施小老爺收留,早不知餓死在哪兒了。施小老爺傳老當家的代,死不信邪的人,卻死在巫道手裏,真是「邪火」?!hetubook•com.com
即使死了再投胎,我也不信服!狗屎蛋兒腦殼裏有一種東西在旋轉著。推了手車去趕集,路過白石橋,見了老顧先生,一把拉得死死的追問:「說呀!老爹,你搭過他的脈,我家少當家的到底得甚麼病死的?!」
「槽頭下料哩。」狗屎蛋說:「我去備妥了牽來罷。」
狗尿蛋兒忽然打了個寒噤,渾身好像下了冷水,全是凍渣兒。兩人臉對臉,呆了好一會,再沒說甚麼;鼻孔裏呼出的熱氣,在冷風中變成團團的小白霧,邊呼邊散。「我的驢呢?」老顧先生說。
大清早,尖溜溜的冷風貼地刮,路邊乾草下,撒遍屑粉似的霜粒。施家大瓦房的小長工狗屎蛋兒,回臉朝外,兩手抱著膝蓋,蹲在釘銅花的門檻兒外頭,木木呆呆的瞪著眼發楞,像在等著甚麼。隔不一會兒,背後的黑漆大門開了,趕夜從白石橋接來的中醫老顧先生,赤著腳板出來啦。
「我是說——」老顧先生鬍梢子顫顫的,嗓門兒也有些抖:「靈牌給他寫好了!」
媳婦拚死拚活扯開她,哭說:「人還沒閉眼,妳怎麼不怕犯忌喲……」
媳婦見說不通,到底自己吩咐備妥牲口去白石橋,半夜三更的接來老顧先生,人家真個是救命如救火,鞋襪全沒來得及穿,草草披了大襖,頂風出門上路。等人進門,少當家渾身都涼了,m.hetubook.com.com莫說老顧先生治不了,他華陀活轉來也祇有瞪眼的份兒罷了。
一年前,替大瓦房老當家的——施大老爺忙喪氣的那回事兒,狗屎蛋兒單覺替死人不服氣,可沒覺著傷心,也沒來由那個心。老當家的勤勞刻苦半輩子,積了幾十罈現洋,幾頃沙田,巴到兒子小老爺長大,才在南山腳蓋了這幢五進院落一條龍的宅子。宅子依著山坡蓋,瓦脊蓋著瓦脊,遠望一片青烟。老當家的把家事托付了,成天吃點兒喝點兒,安享老福。上了年紀的人,身子太胖,得了中風一點也不為怪,施大奶奶偏信邪,放著白石橋老顧先生不請,要接巫道上門,又燒香,又拜斗,說是施家宅子蓋的不是地方,青龍犯白虎,磨難當家主,若想老當家的病好,非得請神來降龍打虎不可;病人中風不語,手癱腳軟的任人擺佈,搬在太師椅上坐著,巫道們震天響鑼,撥風擂鼓,繞著他大跳大鬧,可憐老當家的皺著眉頭,一口粘痰塞住心,氣得祇是翻白眼,就那麼死了。斷氣的辰光,牙咬著舌頭,臉紅得怕人。那麼一把年紀,死就死了也罷,死後也不得清靜,施大奶奶請了關亡的來家,懷裏揣著桃木人兒,閉著嘴,打喉嚨管裏說鬼話,說是:「賢妻呀!那天我在家中坐,一陣陰風掃上了我的身了。」施大奶奶信得——人死時明明歪著嘴,她施大奶奶還有不信的?
揚起的紙灰m•hetubook•com.com飄過狗屎蛋兒的眼;少當家的屍首躺在那兒了,白眼翳斜斜吊起,彷彿死得十分委屈。狗屎蛋兒望著破碗裏的倒頭燈,想起自己爹媽的死,眼淚就禁不住奪眶而出了。
狗屎蛋兒沒答話,扶老中醫上驢。老顧先生又想起甚麼來,伸手從腰裏摸出一串錢,交代狗屎蛋兒說:「待會兒,你若上街扯孝布,順便替我買幫燒紙,施家舉喪,算我送的弔禮罷。」說完話,兜著驢屁股搗一棍,頭也不回的走了。
當真會有邪火?狗屎蛋兒一想起爹媽就哭濕了眼。
無論如何,施小老爺總是死了,連他在世時的一番言語,也跟著埋下去了。東南西北幾十里,誰不鬨傳施家大瓦房鬧狐仙,老少兩代全因得罪仙家,被陰司削去壽籍,奪去性命的。施家大奶奶氣兒子獵狐,竟把氣朝狗屎蛋兒頭上出,——獵銃埋了!籠子燒了!陷阱埋了!又叫小長工滾出倉房,住進牛草棚裏去。
老顧先生沒想到門角邊還蹲著個人,嚇了一跳,定神看清是狗屎蛋兒,便匆匆說了兩個字:「好了!」
倒頭燈的燈芯兒滑進油裏,豆粒大的焰頭綠慘慘的,彷彿鬼眼,狗屎蛋兒望著,恍如做了一場大夢;夢醒了,施小老爺已挺在那邊了,風掃著紙灰,打著旋兒朝上昇,死了嚒?就這樣死了嚒?鐵打的一個人!
做婆婆的還是抱定朽木當靈牌——拗到頂底:「妳沒聽管堂奶奶說——魂都走了呀……」
老顧先生起先不肯說,吃狗屎蛋兒纏緊了,才啞著嗓門兒說:「陰—寒—症……狗屎蛋兒。小夫婦倆行房,不知誤吃了甚麼生冷……」
「不怕。」
施大奶奶紅著眼,儘管搖頭,自言自語的:「妳沒聽管堂奶奶說……命都定了!湯藥還能活得轉嗎?!」說到傷心之處,也不管病人怎麼樣,搓來揉去的趴在病人身上,張口乖乖閉口肉,嚎啕大哭。www•hetubook•com•com
施小老爺指著狐影:「那些鬼祟的玩意,就是巫道害人的招牌,你不怕招迷罷?狗屎蛋兒。」
狗屎蛋兒連雙手抱頭靜下來想一陣的心腸都沒有,迷迷惘惘的朝四周掃了一眼,天色灰沉沉的,遠近樹林全脫|光葉子了,稀稀朗朗的戳著天;風頭像把掃帚,掃著遍地帶霜的落葉,旋呀舞呀的,落在門窪堆成堆,荒涼肅殺,一股死了人的味道。施小老爺畢竟死了!瓦房家該敗落了……狗屎蛋兒不會嘆氣搖頭,心裏卻結著一把疙瘩。
施小老爺,好一條敢來敢為的漢子,打老當家的被巫道氣死之後,拗著施大奶奶,欄門壩戶,不准巫道進屋。
狗屎蛋兒一聽,可樂開了,錐扎屁股似的跳起來說:「我沒料岔,到底老爹您的醫道高明……」話剛離嘴,一想:不對頭——老顧先生又不是學針灸的,藥方兒還沒開呢!當真也會邪法兒:沖著病人吹口仙氣,就能把昏迷不省的人吹好了?
施大奶奶冷了心,吩咐堂屋當央搬冷凳,趕快替施小老爺穿壽衣。這一來,懷著身孕的媳婦可不依了,死抱著病人不鬆手,口口聲聲哭喊著:「媽!妳捨得這樣待妳兒子,我不甘心這樣待我丈夫。差狗屎蛋兒去趟白石橋,請老顧先生來,死馬權當活馬醫,開劑藥碰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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