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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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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四

煙雲

『笑話了!』跛腿老金沒好氣的說:『天下會有這等事?!有甚麼樣的邪魔鬼物敢沾惹我姓金的?鬼火吃我烟鍋打得吱吱叫,狐皮我剝過好多張,我不找他們就算夠客氣的了。妳放心,我沒有香火費花在胡言亂語的巫婆頭上,妳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罷!』
「這樣過了幾天,並沒有遇上誰來偷荳子。祇是牛毛雨沒天沒夜不斷的飄,把遍野弄得寒瑟瑟黏膩膩的,使人渾身老大的不舒坦。跛腿老金是個膽大的傢伙,他祇是怨天不該飄雨,倒沒顧忌旁的事情。
紅鼻子老王啣著他的烟袋桿,吐字不清的說:「那個鬼太貪酒,喝醉了,我想他是要摸起旱烟袋吸袋烟,誰知摸岔了,摸著那個要命的玩意兒去了!……二天,跛腿老金去找他的荳子,冒著雨出門,就見七座亂葬崗子上全都撒遍他自己親手割下來的連枝帶葉的荳子,叫踐踏得根本沒法子收拾了。……」
「鬼卒嗎?!」紅鼻子老王慢條斯理的瞇著眼:「鬼卒是吃公事飯的,就拿現今世上吃公事飯的作比方罷,有幾付臉孔不是鐵青的?——那些鬼卒執著拘魂牌子勾魂令,要起紅包來也夠瞧的。」
湯四娘是靈溪兩岸出名的巫婆,我站在靈溪中段的木橋上,從垂盪的柳條那邊能看得見她搭蓋在曠野上的茅屋;那麼樣低矮的三間丁字屋,在龐大的天空和野地對比的背景中,顯得格外可憐,幾乎像貼在地面上一樣。一般人稱她做東庄的湯四娘祇是習慣上的稱呼法兒,其實她的住處離開東庄的庄頭,至少還有一里多路遠。
「有一年,砂崗南的跛腿老金在大荒盪兒裏看青禾,他點種的四畝秋荳就靠在湯四娘小屋後邊不遠的地方,跛腿老金常發現有人偷割他的荳子。
「哦,沒說完,對了!——跛腿老金不聽人勸,還是帶著短柄火銃,旱烟桿,酒葫蘆和噴香的炒荳子,野宿在高粱簇兒拉成的棚屋裏守著他的荳子。
湯四娘平白的受了他好一頓搶白,仍然是笑瞇瞇的,沒有半點兒動氣的樣子,把黑毛驢兜開,回頭朝跛腿老金說:『老金,你可甭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看你是個直性子,才肯把話明告你,說不說在我,聽不聽在你,我橫豎沒存心貪你那幾文香火費就是了!萬一你日後著了甚麼謀算,你可不能怪我沒講。』
我得承認無論湯四娘和丁四嬸兒,在我情感和記憶的份量上都淡薄,她們死後,我幾乎都把她們忘了;但我始終忘不掉,她們的生和死,和我初初對於死亡探觸時所生的疑問,有著密切的關連。因為有一天,有一個陌生的漢子到我們村上來找紅鼻子老王——那人就是湯四娘指稱已經慘死異鄉的小牛兒。
紅鼻子老王約莫是回答不出來了,每當他回答不出別人問話的時候,他就會憑空被蜜蜂螫著一樣的惱火起來,粗脹脖子說:「去罷,去罷!孩子家纏著問這些幹甚麼?你問得已經夠多了!要問,你何不問東庄的湯四娘去?!她是天生的一雙陰陽眼,白天也常看見鬼,她任甚麼全知道。」這樣,明是支使我,暗是替他自己掩飾。
跛腿老金接過那張票捲兒,湊著燈火,翻來覆去一看,哪是人使的票子?!明明是張冥國銀行的鬼幣,念頭一轉,心想也許那城裏人弄岔了,真鈔裏混了這一張說不定;急忙打懷裏把滿把票子朝外掏,放在小舖的櫃檯上看個仔細,再看哪是甚麼票子?!全是紙箔、冥幣和用草繩串紮的黃色紙錢。
湯四娘是騎驢來的,騎的並不是黑毛驢,卻是一匹大青驢,紅鼻子老王把牠牽在我們家的驢槽上加料,我轉了幾個圈子端詳那批牲口,怎麼看也不像是紙剪的;湯四娘和奶奶差不多大年歲,一口牙還齊齊整整的,一顆也沒落,頭髮雖說又疏又白了,依舊搽著生髮油,梳得光閃閃的,帽勒邊兒兩邊一樣插著好些褪了色的珠花。
把客人留住了,跛腿老金也忘了累,一拐一拐,興致沖沖的跑到東庄去打酒買菜。走到半路上,一遇遇上湯四娘,騎著一匹黑毛驢兒回她的小屋;那匹黑毛驢兒也真奇,碰著跛腿老金,就停住蹄子不走了,一股勁的窮叫著,伸著鼻子在跛腿老金身上亂聞亂嗅。
「你剛說跛腿老金看荳子還沒說完呢!」我提醒他說:「後來他怎樣了?」
『糟,糟,』跛腿老金跺腳說:『湯四娘沒說假話,我……我……我真他媽的糟鬼迷了!』
『我猜你也是摸迷路了,再不就是遭鬼迷住了!』跛腿老金說:『正路不走,踩荒打轉,你不嫌棚裏窄就下來歇歇吧,我扯些高粱稈兒生盆火,你把濕衣給烘烘乾,將就歪一宿,明兒雨停了再走。』
「那平常的鬼全要受鬼卒管嗎?」
亂塚堆鬧鬼的傳說多得能講乾紅鼻子老王嘴裏的唾沫,那些平素自誇膽大的長工們,也很少有人敢單獨穿過亂塚走黑路的;在平常,大人們總告誡著孩子,不要亂踏那塊荒地,甚至於有些大人為了擺脫孩子們哭泣糾纏,就恐嚇著:「再哭嘛!再哭就把你扔到大空盪兒裏去!」無論那孩子怎樣刁頑,一聽說大空盪兒,不服貼也得服貼了。傳說大空盪兒裏,每逢日落,遍地就飛滾著一團團綠陰陰的貓兒眼似的鬼火,遠望好像無數綠燈籠,遇上陰天落雨的夜晚,好些人都聽見過啾啾的鬼哭,哭聲使極猛的狗都夾著尾巴縮不回舌頭。湯四娘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婆婆,竟敢住在鬼窩裏,她在我眼裏就成為一個謎了。
『我是城裏東關的夥計,』那人說:『聽說跛腿老金種了四畝荳子,遭上陰雨天,豆莢兒遲遲不炸鼓,老闆要我下鄉來,高價收買他的荳子,運進城去賣毛豆。我到砂崗南去,說他到大空盪兒野宿看青來了,天又黑,路又生,高高窪窪一路荒墳,若不遇上你,我真找他不著呢!』
「有人勸過跛腿說:『噯,老金,我問你,究竟是你那四畝荳子值錢?還是你的老命值錢?你祇為多收一把荳子,就黑夜住到田邊去,犯得著嗎?』
受了那故事的影響,使我對於靈溪東岸那個鬼靈世界和獨住在鬼群中多年的巫婆湯四娘更加沉迷了。
「死鬼呀,難道你連小牛兒死活存hetubook.com.com亡全不曉得?……你在陰司碰沒碰見過小牛兒也不知道嗎?!」丁四嬸兒眉毛鼻子眼全朝一堆湊攏,那神情彷彿絕望透了。
「那鬼為甚麼會那樣難看呢?」我插嘴問了。
「嗨,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大荒盪兒裏是個鬼窩,可不是我存心哄騙你,任誰都知道的。」紅鼻子老王捏著烟管在半空打轉,彷彿在構思他要講的話,每當他這樣動作時,我就料準他要編造甚麼故事了。
「跛腿老金是個直性人,最犯人說話時轉彎抹角,一聽這種話,就紅著臉,脹粗脖子嚷叫說:『我弄不清,你說這話是甚麼意思,荳子種在我的田裏,我看荳子不犯法,難道誰還要了我的命去?我不信天下的毛賊能有那麼大的膽子?!』
彷彿人生就是那樣——一切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了,那種安排是人類本身變更不了的,除非一個人有超常的德行使蒼天見憐,或是有超常的罪惡使蒼天震怒,才會發生增陽壽一紀或是即予奪命的例子。
「『嗨,你弄岔了!』說話的人說:『我祇是好心好意的告訴你,偷你那荳子的不一定是人,也許是荒墳亂塚的甚麼邪魔鬼祟之類的玩意兒,你不去看荳子還好些,越看越會弄出岔子來;信不信由你,你可也甭直著脖子,像匹叫驢似的沖著人窮嚷嚷!』
『我們既老遠下鄉來,專一找您收荳子,在價錢上當然不會虧傷。』客人說:『價錢讓您開,祇要煩您割得快些。』
『我是個誠篤人,』跛腿老金又說:『我祇想早點賣了荳子回崗南去,倒不在乎高價錢,再說,今年的雨水過量,荳子長得不甚好,我要是不講出來,讓你吃暗虧,我就不憑良心了。』
「嗨呀,四嬸兒,妳與其這般兩眼漆黑的牽掛著,真還不如要紅鼻子老王去接東庄湯四娘呢!她來了,請她替妳把丁四叔的魂給召來,問問小牛兒出門在外的生死禍福,人不知道,鬼萬沒有不知道的。」
客人就著火盆,祇管貪婪的喝著酒,吃著炒荳。
丁四叔的陰魂說完話,就見湯四娘一個呵欠一打,從躺椅背上甦醒過來了,帶著一臉茫然若失的樣子,使手背搓揉著兩眼。丁四嬸兒哀懇著湯四娘,求她再施一次法,再召小牛兒的魂靈試試看;湯四娘起先不肯,推說:「動不得,召魂通常祇召得業已死了的人,生魂是召不來的,若是妳孩子如今好好兒的活在世上,我這一道召魂符下去,他至少也得病一場。」
湯四娘到村子裏來,是替紅鼻子老王的一個遠親來召請亡魂的,她是紅鼻子老王的表姐,嫁給北地的丁四叔,我們都管她叫丁四嬸兒,丁四嬸兒的丈夫早年就病歿了,祇留一個兒子丁小牛兒又當兵出了遠門,七八年沒回來,也沒通過信息。因為北地鬧荒亂,紅鼻子老王特意把她接了來,替我們看守後園子,她就住在老秦住過的草樓上。
「有話我彆不住,」紅鼻子老王捏著烟袋桿兒,突然插嘴說:「我得問問妳,湯四娘。妳怎麼斷定我那外甥真的死在外鄉了?」
一個活人,一個陰魂,就這麼爭執起來。我兩眼凝望著湯四娘,不知為何要替她暗自擔心,惟恐她回答不出丁四嬸兒的追問。
在孩子們眼裏,湯四娘是個會巫術的老婆婆,有人告訴過我,說湯四娘的那匹黑毛驢原是紙剪的,經她作法,一口氣一吹就變成了真驢,當她不用牠時,祇消伸手一指,那驢就飄飄的便成一張紙,她摺摺裝進巫法袋兒就是了。有的說,湯四娘會過陰山,會使五雷訣,曾經捏訣逼走西王莊的白毛老狐狸精。……我一直不敢相信那些話,但我總覺得,湯四娘做了半輩子的巫婆,一定懂得很多鬼靈的事情,至少那些事是我所不懂的。
「唉,」陰魂答得那麼自然,嗟嘆說:「妳還不知如今陰司裏和陽世一般亂法兒,妳燒的那些銀錁子,壓根兒沒到我手上,說不定是叫哪位鬼卒吞吃了,送進了賭場;可憐我又貧又病,連官司也打不起……妳實在要問小牛兒,妳不妨召他的魂來試試看,他要活在世上,巫婆自然召不來他,那妳就放得下心了。」
『我真高興能把這四畝荳子一股腦兒賣給你!』跛腿老金說:『你不知道,為這些荳子,我擔了多少心,熬了多少神?!倒霉的秋雨落得天昏地黑,我成天彆在這窩棚裏,想找個鬼談心全找不著,直把人給悶煞了;要是賣了荳子,我立即捲了舖蓋兒回砂崗南去,再不為它操心勞碌了!』
在平常有太陽的白天,遠望那些起伏不平的亂塚堆,祇像深秋落花生收成季節的花生的攤子,並不如傳說中那麼陰森可怕,有時候,村裏牧牛的割草的孩子們也常結伴到荒塚堆那邊去,那裏的野草又多又密,是牧牛割草的好地方;但湯四娘的小屋前後,就沒人敢去了。
「我在陰司也還帶著老病,」鬼魂咳咳喘喘的說:「近二年你沒化紙錢來,我窮得寸步難行,連生活用度都還是舉的高利貨,叫我怎知小牛兒的消息?」
「忽然有一夜,跛腿老金披起雨簑衣,到雨地裏去解手,就聽那邊路頭上有驢叫,不用說,一定是個過路客,留神聽聽,那人準是摸迷了路了,那匹毛驢不從路上走,竟繞著田坎兒打圈圈;過了一忽兒,竟撞到眼前來了。
「金紙銀箔,黃燒紙串兒全弄妥了,四嬸兒。」湯四娘說:「一共兩大笆斗。我另外又托東庄的紮匠,紮了八馬銀鞍白馬,四輛講究的黃包車,紮了馬僮、車伕和男女僕役,又紮了一幢四合頭的宅子,雕樑畫棟,有花有草,我想燒過酆都去小牛兒就不會再受苦了……」
「我怎能斷定?!」湯四娘說:「他小牛兒陰魂附著我,恁怎麼全是他親口說的,你們全親自聽見了。我祗不過行巫法,召陰魂,做做現成的事罷了。我行道這多年,從來還沒出過岔事兒。你外甥死不死,你日後自會知道,按道理,他實在是死了。」
紅鼻子老王這回真的要去大空盪兒裏接湯四娘了,我原以為他會帶我去的,誰知他不肯帶我,甯願帶蜜工們養的那條禿尾巴癩皮狗。
『我說老金,』湯四娘說:『hetubook.com•com你千萬得留神些,當心有甚麼邪物兒謀算你。——我這匹黑毛驢兒很通靈,你若不叫邪氣纏身,牠不至於停蹄不走,伸著鼻子嗅你。』
世上真有人會使一種神奇的巫術,在虛空裏召來死去很久的人的靈魂嗎?我奇怪母親為甚麼不請她把奶奶、巧巧和老秦召來問一問,他們如今究竟在哪裏?……湯四娘在草樓的長廊下面化符作法,把丁四叔給召來了,附在她身上說話說:「小牛兒他媽,你找我來要問些甚麼?」祇一開腔,丁四嬸兒就抽抽噎噎的哭成了淚人。
「你認識跛腿老金嗎?紅鼻子老王。」
「我沒看見。」陰魂說:「我也沒法看見他。如今鬼門關沒日沒夜大開著,成群的收容過陰的兵勇,那些鬼魂不上閻王殿,不進酆都城,一個個全逕往陰山背後的陰兵營裏報到去了;就算小牛兒有甚麼好歹,我也是很難見得他……」
『今夜我留您晚些走,』跛腿老金說:『我得好生請您吃頓晚飯,如今車還沒來,您請先歇著,我到東庄去買些酒菜,一會兒就回來。』
『那我怎麼好意思打擾你!』那人說:『待我問明了要找的人,我還是趕夜去找他好。』
丁四嬸兒執意要召小牛兒的魂,湯四娘磨蹭半晌,還是拗不過她,祇好答允了,如法炮製的化起符來,一道靈符剛焚化,湯四娘就像發了瘋似的,一把摟住丁四嬸兒,跪著嚎哭起來,哭著,喊著,一聲親娘一聲媽的,抱怨著:「妳兒子死得好苦!」這一來,瘦弱的丁四嬸兒像被誰一棍砸在頂門上,雙手抱著頭,臉色鐵青的暈過去了,而小牛兒的鬼魂,仍然雙手拍著地面,若無其事的嚎啕著。看熱鬧的婦人們鬨上來,七嘴八舌,七手八腳,抬的抬,弄的弄,勸的勸,哄的哄,好不容易才把丁四嬸兒弄醒過來,兩個婦人緊抱著,一個喊媽,一個叫兒,把偌大的後園子弄成一片愁雲慘霧。
我不知道為甚麼會在我所聽過的所有的故事裏,單單對這個荒誕的故事留下極深的印象;我總覺得,像跛腿老金那樣誠篤的人,是不該被一群小鬼戲弄的;故事的結局很悲慘,說是跛腿老金因為白白糟蹋了四畝快要收成了的荳子,又受了鬼氣,過不甚久,就悒悶死了,他的墳,就埋在大空盪兒裏,湯四娘屋後的荳子田中間。
我不敢抱怨我曾墜落在這些思想的陷阱裏,雖然它使我的童年蒙上許多無端驚懼的黯影,但我總是處身在這古老的東方的土地上。遠去罷,真真幻幻的傳言,但願你能像黑蝶般的紙灰一樣,飄回久遠的霉跡斑斑的歷史,而且永不要再流淌入下一代人童年的夢境……
照理說,湯四娘應該算說了謊話了,可是立即又有一個新的故事被人們傳講著,說是早先湯四娘召來的陰魂並非小牛兒本人,而是一個野鬼窮極無聊,冒名頂替小牛兒來行騙的。——本來嘛,人間既有騙子,誰敢說陰司沒有騙人的惡鬼呢?!……跛腿老金豈不是被鬼騙掉了四畝荳子嗎?……
「那骷髏啣著他的短柄火銃幹甚麼呢?」
『那敢情好,』騎驢的人說:『我要找的是砂崗南的跛腿老金,不知您知不知道?』
「那就讓他為我這做媽的病一場罷。」丁四嬸兒紅著眼說:「再沒他的消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
更大一些的時候,我有時間到湯四娘的小屋外邊去,偷聽她施法的泣唱聲,唱詞般的句子,帶著不甚分明的曖昧的悽愴,她就用那樣的聲音換取她老年的溫飽。而可憐的丁四嬸兒自從湯四娘判定她唯一的兒子已經慘死後,就懨懨的生了病,到我小學畢業那年,她就寂寂的病死在我們的後園子裏。她死後不久,湯四娘也跟著死了。
「嗯,當然嘍。」紅鼻子老王正在使勁吸烟時,烟管裏的烟油呼嚕呼嚕的叫,像老年人多痰的打掃不乾淨的嗓子:「人一斷了氣,三魂七魄離了體,就成了鬼。鬼這玩意兒無體無形,祇是一股兒氣,人眼通常是看不見的。」
『那行。』跛腿老金說:『我一把鐮刀趕緊些兒,有兩天也就割妥了給您。』
從書本上,我知道了多種樣的死亡;熬刑而死的江洋大盜,繫獄而死的忠烈之士,五馬分屍的英雄好漢,餓寒逼死的貧士……我並沒能親眼看得見那些死亡,但我總感動於書本中所描繪的情境。在村野的傳說裏,死亡是被包納在一個人一生命運當中的,而且一個人的命運,是在誕生之前就由上天安排妥當了的;紅鼻子老王一提起生死問題,就會在他自己噴出的葉子烟嗆人的烟霧裏感嘆著,說起他常掛在嘴邊的話來。
命定的改不了的!湯四娘的話像鐵錘打在沉甸甸的鐵鉛上,彷彿也難改得了的了。奶奶不會在香花樹下為我們多留幾個夏日的黃昏,巧巧不會不吐血,老秦也註定了要被蛇咬的嗎?若是這樣,命運的鎖鍊未免也把人繫得太緊了。儘管我心裏裝著些疑問,但我親眼看見,連紅鼻子老王那種粗豪的人都被壓服了,我還能怎樣呢?!……人活在那種環境裏,生下來就得聽那些可怖的傳說,在烟榻邊,在蜂房裏,在棚下,在廊簷邊的母親們刺繡時的瑣話裏,到處都是那些真真幻幻的但總被人們相信的故事,人在那裏面,都是拖上了噹啷作響的沉重的命運鎖鍊的。既然不能在半虛空裏召回一個活生生的小牛兒來,那麼,湯四娘總是對的了。
「『嘿嘿嘿,』跛腿老金笑著說:『你原來怕的是這個?實跟你說了罷,荒墳亂塚裏那些邪皮貨,鬼玩意,祇能拿來嚇唬嚇唬三歲的娃兒,我跛腿老金不畏邪不怕鬼,是遠近聞名的。我下田野宿看青禾,也不是一年了,那些邪事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有年天也落夜雨,我正盤腿坐在草墊兒上吃荳子喝白酒,哇哇哇,足有七八團鬼火一團挨一團滾進我的高粱簇裏來躲雨,我端坐著,瞧也不多瞧他們一眼,我心裏還在想,這些野鬼終年飄飄盪盪沒有個落腳的地方,也真夠可憐,要是讓秋雨把他們頭上的磷光淋沒了,叫他們怎麼投生法兒?算啦罷,我這小棚裏地方算寬敞,人和鬼擠一擠也沒甚麼要緊,就讓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避避雨罷,……嗐!誰知鬼這種玩意兒也竟有不知好歹的!這世上好人做不得,你做了好人,他們非但不領情,反而鬼鬼祟祟的串通好了,打算爬到你頭上來欺負你!……那七八團鬼火初滾進來時,還老老實實安安份份的蹲在僻角兒上,過不了一會兒,吱吱喳喳謀算起我的炒荳兒跟白酒來了!我瞇著眼,看他們慢慢的朝我面前滾攏,鬼火裏伸出些細細的白烟似的鬼火爪兒來,肆無憚忌的亂抓我斗篷裏的炒荳兒,又要搶奪我的酒葫蘆。你知我跛腿老金不是一盞省油燈,平素掛不下面子,讓人佔便宜是有的,想不到連鬼也要揩我的油?我原在吸著葉子烟,火氣沖上來,就抓著烟桿兒,認準那些貪而無饜的邪玩意頭上,乒乓一頓狠打,邊打邊罵說:「看你們這幫邪皮貨日後還貪不貪?!」……我的烟袋鍋燒得滾燙的,每敲在一團鬼火頭上,那鬼火頭上就嗞喵嗞喵的冒一陣黑烟,估量著那些貪心鬼頭上全叫烟鍋燒流漿泡來了,我一頓烟袋桿,打得他們鬼哭狼嚎,個個全連滾帶爬的跑出去了,從那夜起,甭看七座亂葬崗上入夜的鬼火多得像趕集,可沒有一團鬼火敢沾我的邊……』」
愛穿黑衣的丁四嬸兒瘦怯怯的,像一隻秋風裏衰老的病蝶,重重疊疊的掛慮和憂傷洗白了她略帶蒼黃的瘦臉,總嘆著,總跟村上相識不相識的婦人們談論她死去的丈夫和一出遠門無音訊的兒子,巴望旁人也像她一樣的眨著淚眼,跟她一道兒嘆息。
「跛腿老金從那天就去田裏看守荳子去了,他住在一大束高粱簇兒裏面,鋪了個草舖,還帶著他的短柄火銃。秋天雨水多,天總是陰戚戚的,夜夜飄著牛毛細雨,跛腿老金一心記罣著,怕有人趁他打瞌睡時來偷他的荳子,就索興不睡了,把小油盞掛在橫棍兒上,打開葫蘆塞子,傾些白酒來飲,一時沒有下酒的菜,便想到炒荳子。喝著酒,吃著噴香的炒荳,酒足了,理起烟桿吸袋烟,天也就濛忪亮了。
『請問您,這兒是甚麼地方?』騎驢的望見草棚裏的燈光和棚前人影兒,就打招呼問說。
「噢,不是的,」紅鼻子老王說:「你若真以為鬼全是那樣,那你就中了書本上的毒了。一般人死後變鬼,就是顯形時,也都跟生前的模樣兒相彷彿,大致差不了許多。不過鬼顯形很少有現出全身來的;有時祇現上半身,披蔴戴孝,在半虛空裏飄漾的晃動;有時祇現下半身,一截花裙子一雙紅繡鞋,腳不沾地的走來走去,聽不見半點兒聲息……至於書本上形容的惡鬼,披頭散髮,青面獠牙,或者七孔流血甚麼的,大都是兩種情形下才有的:一種是含冤帶屈的冤鬼,或者是凶死鬼;另一種是在陰司裏吃鬼飯的鬼卒……」
『沒有這回事!』跛腿老金說:『我這錢,是適才我賣毛荳得來的,一張一張全經我親點過,哪還會錯得了?!——你再拿來我看看。』
小牛兒附在湯四娘身上,用唱詞般聲調泣唱著,述說他流落他鄉的諸般苦況,說起他的慘死,不用說使做母親的丁四嬸兒哭得死去活來,就連不相干的人,也感到撲鼻的悲酸。小牛兒泣唱到末尾,說是三魂七魄在異鄉,飄飄盪盪不安甯,想回來又缺少路費,盼望做母親的能多燒金銀紙馬,好使他魂魄回鄉。當然,丁四嬸兒還有不答應的?!當時就拿出好些銀洋,交給湯四娘去備辦。
『我摸迷了路了!』那人說:『我出門沒穿簑衣,淋得一身冷濕。這雨還不小呢!』
我確實常常苦苦的思念著奶奶、巧巧和老秦,在寂寞的時辰想念著他們生前的容貌、言語,和那些零星但卻生動的瑣事;在夢裏,更常以流浮的波閃的不定形的白色,試圖捏塑出幾張比較固定的朦朧的人臉。……那是徒然的,有一種意識在我心裏構成一種阻絕,一種無法接近的距離,那便是死亡。……他們已經死了!他們已經成為鬼了……這樣的聲音在我心裏破裂著,湧騰著,像水面上的皂泡一樣。
我的對於死亡的一點兒知識,大都是從書本兒上,或者是村野的傳說裏得來的;奶奶為我講過酆都城、森羅寶殿、鬼門關和望鄉台的故事,紅鼻子老王愛用誇張的聲調講鬼,彷彿他有甚麼樣的奇異的法術能通行鬼域一樣,要不然,他怎能那樣熟悉鬼魂的事情?
「那……那真好!」做母親的茫然的說。
「你說鬼全是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的樣子嗎?」
『好!好!這可真是找得巧了!』客人說。
強烈的寂寞和對於死亡真相的渴求,把我重新逼回蜂房裏去,去忍受紅鼻子老王噴出的嗆人的烟霧。和老秦不同,紅鼻子老王是個粗野不文的傢伙,即使嘆起氣來,那張臉也還是紅塗塗笑呵呵的;紅鼻子老王是個從不愛出遠門的人,半輩子從沒到百里開外的地方去過,我真不知道他那滿肚子的鬼話是從哪兒裝進去的。
老秦死後,我有時間認真的思量死亡了;當我獨自在後園裏聽秋蟲鳴叫的時候,有一種比絲還靱的感傷便會像一隻龐大的蟋蟀罩兒似的把我整個的心靈全罩在裏面,無數被滿衰草的墳墓,會在我一剎幻覺中昇起,密密層層的羅列著,一直展佈到天邊;彷彿眼前的繁華世界祇是一陣彩色紙屑撒佈成的雨,雨絲背後,走著千年萬載可哀嘆的荒涼。風從古遠年月中吹來,歷史上各樣的死亡都再次進入我的摹想,我自承永也抓不住那些,我不明白為甚麼許多赫赫的將星都要在可怖的天鼓聲中一顆一顆的隕落?天界臨凡的星宿們為甚麼都要那樣匆促的歸位?至於書本以外的人們,像老秦,巧巧和奶奶,總算死得很平靜,也沒有降雹,也沒有打天鼓,也沒有落霾和起紅霧,他們就那樣悄悄的去了。我想不透他們去了哪裏?雖然我聽過很多關於陰司和地獄的故事,總覺得他們不該淪落在那種悲慘的幽冥境界裏面,長期忍受陰風慘霧。
想是這麼想著,可等到真遇見湯四娘,我就像被甚麼魔性的情緒魘著了一樣,祇能遠遠的畏怯的站著,瞪大一雙眼睛,癡迷的凝望著她那張多皺的臉,任甚麼話都https://m.hetubook.com•com問不出來了。
在灰色的荒野上,新紮成的紙屋紙車、紙人紙馬的色調顯得分外的鮮明,使人遐想到自己如果是那麼一個慘死後飄泊在異鄉的鬼靈,窮愁潦倒,衣單寒,那麼這一大堆錢財、車馬、華屋和成群的僕役,真是極大的誘惑。那是多麼煊赫、華麗而溫暖啊!……收著這些罷,小牛兒,這將是你的了。
跛腿老金也笑笑:『就算我碰上鬼,我也不至於怪到妳頭上呀!』
在靈溪東的那塊土地上,也祇有湯四娘那樣的老婆婆敢獨個兒住在那裏,東西兩庄相隔五里遠,中間五里沒人烟,祇有一道盤曲的沙崗子橫源過那塊一共有七座亂墳崗子的野地;而湯四娘的小屋,就被包圍在壘壘的荒墳亂塚當央。
假如有一天我再遇見湯四娘,我暗自盤算著:我一定要像纏著紅鼻子老王一樣,纏著問這問那,問盡我藏在心裏的久久想問的事情。
『笑話!』小舖的老闆說:『我的老眼再不濟,也不致於連張票子的真假也看不清?!喏,這不是你掏出的票捲兒?你自己看去!』
『咦,你不是砂崗南的跛腿老金嗎?』湯四娘說:『你這是到哪兒去?』
替死鬼小牛兒燒化金銀紙馬那一天,我終於有機會去湯四娘的小屋了。紅鼻子老王使手車推著丁四嬸兒,村上也有好些婦人跟著去看熱鬧,每人的臉上都掛著鬱鬱的陰雲。我記得那天的天氣又陰沉又寒冷,西風推著灰白慘慘的雲片走,天頂像流著冰塊似的,一層疊著一層。過了靈溪朝東走,連一路枯黃的衰草都懂得唏噓了,我像往常一樣看著那些荒圮的亂墳包兒,忽然覺得那些不光是一堆堆隆起的黃土,每堆黃土底下都埋著一個人和那個人一生的故事,如果鬼靈們都能附在湯四娘身上,那樣的泣唱著,一定能泣唱出更多被埋葬的悲哀罷?
『煩妳兜開妳的黑毛驢好㗑?』跛腿老金說:『我的窩棚裏來了個城裏下鄉收毛荳的客人,我要庄東到去買些酒菜請他吃晚飯。』
二天,天還落細雨,跛腿老金大早就下田割荳子,把客人放在窩棚裏安歇著,割了一整天荳子,又拐至東庄的小舖兒裏賒了些酒菜好供客,沒割完的荳子,第三天又繼續割,割至半下午才割完。把割完的荳子打成捆兒,扛到窩棚前壘妥等著裝車,那客人很爽快,當下就把錢塞到跛腿老金的手上。
兩人分開之後,跛腿老金到東庄小舖裏,買妥了酒菜,連前天的帳打總結算了,付了一張賣荳子得來的票捲兒。小舖老闆打開票捲兜一看,怪叫說:『老金,你是無心,還是有意?你怎麼把冥國銀行的鬼票子拿來當錢使?這成甚麼話?』
湯四娘的丁字屋實在夠矮的,我站在簷頂下面,伸出手就能搆著簷邊垂下的茅草,大人們進門,都得哈著腰。屋裏的光線很沉黯,幽幽的,有些森寒的鬼氣。在外間的客堂裏面,放著長條香案,案後的牆上貼有黃紙硃砂符,和狐仙,鬼仙的牌位,有些馬尾鞭,金錢串,苡米珠兒,一串串乾了的蒲艾,桃枝,很雜亂的掛在木釘上;兩旁泛黑帶黃的牆壁上,張掛著地獄圖,病家們送來的綿紬等等的,也都叫常年不斷的香烟薰黑了。
「噯,紅鼻子老王,多早晚你帶我去湯四娘那兒去玩好不好?」當我想去看那個巫婆時,我祇能拖一個膽大的人為自己壯壯膽子。
『這兒是靈溪東的荒盪兒。』跛腿老金說。
秋風把無數乾葉從枝頭剪落下來,在通道上悉悉索索的飛旋著,我心裏被苦苦的思念和哀愁塞滿了,死亡彷彿真的化成一種抖動的黑影,逼落到我的眉上。
「我也祇是在做孩子的時刻,像你一樣聽故事聽來的罷了!」紅鼻子老王感喟說:「跛腿老金死了幾十年了!這附近祇有像湯四娘那樣年歲的老人認識他。」
我曾見過湯四娘到老宅的後大院子裏找奶奶,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婦人,那張多皺紋的臉左瞧右瞧也瞧不出甚麼怪異的地方來,真不知為甚麼有許多人都把湯四娘形容成那樣——彷彿她有甚麼樣神奇的本領,能降得妖魔,捉得鬼怪。
等跛腿老金回到窩棚裏去找人,哪還找得到人影?!他發現窩棚裏叫翻得一塌糊塗,酒和炒荳兒全叫吃空了,在窩棚後面,他找到他的短柄火銃,銃口被啣在一具白骨骷髏的嘴裏,掀開骷髏蓋兒一看,全是被酒泡漲了的炒荳子!」
誰知道紅鼻子老王最愛拿翹,搖著頭,悶聲悶氣的說:「好好兒的,到大空盪子那種倒霉的地方去幹嘛?我又沒被鬼魂附體,要那老太婆使桃枝抽打我?!」那神情,彷彿前一段日子要我去問湯四娘不是他,他可真會賴帳。
我就在那種情境中,不知不覺的接近了湯四娘的。
『那你下牲口來罷,也甭再找了!我就是跛腿老金。』跛腿老金說:『你肯高價買我的荳子,你就是我的好客人,我明兒起趕著割給你,今夜你好生歇著,咱們喝酒聊天罷,我沒甚好菜你下酒,祇有些五香炒荳兒。』
有人點起火來,把紙人紙馬焚著了,沖外的一陣火光過去,眼裏浮起無數黑蝶般的紙灰,茫茫無主的在虛空裏招搖招搖;湯四娘瞇著眼,笑了。儘管我接近了那年老的巫婆,我仍然揭不開死亡和存活中的那層雲霧。
「無論他跛腿老金再怎樣耐得住寂寞,日子熬久了,究竟悶得慌,夜雨蕭蕭,跟蠶啃桑葉似的打在荳葉上,陰雨天,荳子熟得慢,估量著還要看守一段日子。跛腿老金喝著悶酒,喝得十分乏味,心裏轉著念頭,忽然巴望有個人來談心聒話破破悶兒才好。又一想,這荒天野湖裏,除了年輕守寡的湯四娘,既不巴村又不靠路,哪還會有過路的人呢?唉,實在沒有人,有個鬼也好。但一天一天守過去,人既見不著,連個鬼影兒也沒有。
『你找誰?』跛腿老金說:『你找誰你儘說好了,在這附近的人,你祇要說出個名兒,我沒有不知道的。』
「死鬼你可甭說昧良心的話,」丁四嬸兒尖嗓子僵僵的叫喊說:「我雖說在世上日子過得和*圖*書清苦,你的紙箔,我四時八節可沒斷過你的,中秋我還燒了一笆斗銀錁子,你怎能說是沒化紙錢?」
「其實他的荳田正當大荒盪兒中間,除了靠著湯四娘的小屋和一棵披頭散髮的苦楝兒樹之外,其餘三面都是荒墳野塚;那些墳塚也不知經過許多代風風雨雨了,壓根兒沒人修整過,不要說墳不像墳,墓不像墓,連碑石也都東倒西歪,分不出哪座墳裏埋的是誰了。那麼古老的亂墳場,裏面盡是出邪;有人看見白毛大狐狸,大得像長毛狗似的,大白天拖著長尾巴出來,在墳頭上踱步;有人看見一丈多長,笆斗粗的花蟒,在草尖上御風飄行;至於墳穴裏貓大的田老鼠,獾狗兒,那更多得不用講了!
或者是那種緩緩的咏嘆調兒:「嗨,閻王註定三更死,誰能留到五更天?!」
儘管纏著紅鼻子老王還是不能滿足我對於死亡所產生的各種疑問,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死了會經歷些甚麼樣的情況,我的靈魂會不會像一片鵝毛樣的在半空裏不上不下的浮游著?會不會看得見如今肉眼能見的亮光?我同時想到深埋在潮濕地層下的棺木,棺木裏悶人的黑暗;假使有人在棺中活轉過來會怎樣?!誰會聽見他喊叫?誰會聽見他哭泣呢?……不知聽誰講過那許多恐怖的故事,說是有個老頭兒在他老妻之前死掉了,埋在墳裏,過了幾年,他老妻死,兒孫們為他開棺合葬時,發現他的屍體直挺挺的坐在棺材裏,他的指甲掐進棺材板,拔全拔不脫……又說,有一家有個童養媳,平時受公婆虐待,總是餓著肚子,一天她偷了一個雞蛋煮了吃,正剝落蛋殼兒,婆婆一頭撞進灶間,她一嚇,一口把熱雞蛋整吞掉了;雞蛋塞住咽喉,悶死了。死後埋進墳裏,第三天夜晚遇上個挖墳盜墓的賊,錯以為新墳裏埋的是張百萬,挖開墳拖出死人來取首飾,一拖一動,把噎在她喉管的雞蛋滑下肚去了,她嘆口氣說:「噯喲!悶死我了!」結果把盜墓賊嚇死了,她卻蹣跚的走了回家……那些恐怖的荒謬的故事所帶給我的震撼是難以形容的,它使我常墜入深夜的噩夢裏,死亡是一口極深的魔性的井,裝滿了螞蟥、毒蛇、蛆蟲和惡毒毒的黑暗,我想從井中爬上來,但覓不著攀援和踏腳的地方,醒後仍感覺有甚麼壓迫著我的呼吸,自覺心仍然是死的,溢著止水樣沉沉的悲哀。
「你們聽聽,」她使手帕擦拭兩眼,對廊間一些瞧熱鬧的婦人說:「這正是小牛兒他爹的……腔調,死鬼撒手去得早,這多年了,聲音卻半點兒也……沒變……」說著,轉朝湯四娘,問說:「我不要問旁的,祇要問你一聲,我們的孩子小牛兒在外鄉怎麼樣了?我遇上你,苦了上半輩子,不說了,我這下半輩子再沒旁的指望,祇有一個小牛兒是靠山,小牛兒他若有甚麼好……歹,可叫我怎麼活法兒……」
快到湯四娘的小屋時,我看見叉路口埋著好些尖頭的剝了皮的白木樁,樁頂上蒙著紅緞,樁身上掛著蛇紋般的符籙,還著些切了頭的雞鴨倒懸在旁邊,斷頸上朝下滴著可怖的鮮紅。
「人有時候也會看見鬼。當一個人火燄低,走霉運的時候,或者暗室虧心,謀財害命,叫冤魂纏住腿的時候,或者觸弄鬼神惹得鬼神發怒的時候,鬼就會顯形露影了。……有時一般人看見鬼,倒不一定是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的樣子,祇是看見荒墳上滾動的鬼火和滴溜打轉的旋風罷了。」
『那就等到後天成交罷!』客人說:『恰好我關照了城裏,後天夜晚放車來。』
「噯,紅鼻子老王,人一斷了氣就成鬼了嗎?」
「我不是信不過您,四娘,」紅鼻子老王說:「我祗是覺得小牛兒那般下場罷……了……」
那人下了牲口,跛腿老金招待得說多殷勤有多殷勤,跛腿老金所以顯得這樣熱切,不單是賣了荳子,更為了找到一個聊天話夜驅愁悶的人。一盆火生在小棚裏,使人覺得周身暖洋洋的,跛腿老金把葫蘆裏的酒和大把炒荳全讓給客人吃喝,自己叨著烟桿兒抽烟。
「凡事都是命定的,」湯四娘的聲音緩和下來嘆說:「命定的,改不了的……我們到野地裏焚紙馬去罷,紙馬我已經叫紮匠拾到屋後去了。」
即使在大白天,祇要紅鼻子老王這麼一開腔,太陽在我眼裏也都黯下去了。而那些蜜工們一點兒也不介意談鬼,他們那種談笑自如的表情彷彿認定鬼魂的存在是很自然的事情,有一個斑頂的老蜜工魯大就說過:「小孩兒家怕鬼祇是瞎怕,當你弄清凡是人,有一天都會變成鬼的時刻,你就會覺得鬼魂甚麼的根本沒甚麼好怕的了。」拿我來說,明知周圍鬧鬨鬨的全是人,不會冒出鬼靈來,可總覺得鬼靈就在附近甚麼地方舞躍著,而且腦後起涼風,就像有鬼在沖著我吹氣一樣。
然而我總在念及死亡時興起一種極端強烈的反抗意識,我不滿於冥冥中那些既定的安排;如果真有陰司,真有掌管人生死命運的閻王爺,真有生生不息的輪迴,那麼,人活在世上好像線牽的木偶一樣,恐怕也就沒有甚麼意味了;在死亡的那一面,究竟隱藏著些甚麼呢?這是我渴切盼望了解的,我一直希望能揭示它真正的面目。
「『我得歇在荳田邊看守著。看誰有這大的膽子?敢偷到我的頭上。』跛腿老金跟旁人說。
可惜從我記事起,我就沒見過這位破腿老金是甚麼樣子,我聽過另一些故事也是關於跛腿老金的,我覺得我單單從那些傳說的故事裏,已經深棎的愛上了跛腿老金這樣的人物了……在恐怖的鬼世界裏,他膽敢懲貪教頑,簡直是比水滸傳裏打虎英雄更加勇壯!他使我想到,假如能跟這種人在一起,那麼我的向鬼世界的探險,就更加安心無懼了。
我連想做一個跛腿老金的勇氣全沒有了。
紅鼻子老王的故事,本身已經夠迷人了,再加上他那種磁性的聲音,誇張的語調,出色的描繪和故作神祕的表情,常常把人引進那種似真似幻的世界裏去,使人久久的沉迷著,感受那世界帶給人的一切新奇和恐怖。
『問得妙!問得妙!』跛腿老金說:『我跟他生下來就夥穿一條褲子,不知你找他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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