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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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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屎蛋兒與尾巴神 十

狗屎蛋兒與尾巴神

「全在這兒啦!」狗屎蛋兒說:「你要拿自家上來拿罷!」
花桃想喊叫甚麼,祇有她自己明白:黃花仙姑的雲,薛二禿子的眼,描金箱裏的銀洋,全在呃、呃的聲音裏黑了;她腦後的髻髮兒歪散著,鬢邊一朵紫絨花落在綉著鴛鴦的枕面上,一縷鮮紅從她嘴角溢出,滴落在薛二禿子多毛的手臂上,但她的指甲卻撳在薛二禿子脊背的肉裏。
「你弄得好!」花桃連連跺腳說:「貓尿灌暈你那混帳腦袋了!——不先弄回證物,誰叫你糊里糊塗下手來?!」
吱……唷一聲門響,門縫裏擠出一條燈火,花桃探頭一瞅薛二禿子,哪還成個人形,滿身釘著碎草,光著上身不說,袴子也扯爛了,頂門上撞出一塊青紫疙瘩,手顫足顫,像隻鬥敗的公雞。
「你要是這般逼著我,我就叫喊!」花桃急忙閃過去,護住她的描金箱子說:「你這殺了狗屎蛋兒的兇手!千刀砍萬刀剮的賊!」
「呸!」薛二禿子死命啐了一口,把方才那可怕的念頭啐走了。……「汗巾結在樹枒上,明明是他自己上吊,關我屁事?!」繼而順手一摸,汗巾還別在屁股上,小褂兒卻沒有了。糟!薛二禿子對準光頭一巴掌,我明記得摸的汗巾,怎麼又變成小褂兒?岔事常常有,從沒像今夜這般顛倒!明兒出了事,我跑不了!忽然又連帶想起證物來,那一堆男女衣裳鞋襪呢?該死!該死!沒問清狗屎蛋兒把證物收藏在哪裏,就動手把他做了,一人藏物,十人難尋,黑漆漆的夜晚,若想找回它,真比大海裏撈針還難!糟糟糟!紕漏闖大了!跑不了!跑不了!
薛二禿子說:「怎麼?你在樑上?!」
逃罷!薛二,天就快亮了!薛二禿子三腳兩步跨到箱子旁邊,死命扭斷描金箱的鎖簧,探手抓出裝銀洋的袋子,胡亂揣進腰眼,臨走時,順手又撈了桌上的酒壺,把半壺殘酒,牛和*圖*書飲水一般的喝了。
薛二禿子在狗屎蛋兒說話的當口撞進屋去,牛草棚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人在裏頭,成了睜眼大瞎子,再加遍地散堆著牛草,不便行走,直把薛二禿子困住了。
「吃吃吃吃!」狗屎蛋兒爆出一串笑聲:「我這就下去啦!」
薛二禿子正要伸手來探一探狗屎蛋兒的鼻息,誰知狗屎蛋兒竟又笑起來,吃吃,吃吃,那笑聲彷彿在死人肚裏響,吃吃,吃吃,悽怖得很,把薛二禿子嚇得遍身麻,叫一聲「有……有……鬼……」,反手軋住狗屎蛋兒的屍首朝外就跑。
薛二禿子冒火說:「甭裝你娘的迷糊!狗屎蛋兒,快還我衣裳鞋襪來!」
薛二禿子嘿嘿的冷笑著,兩眼像著了魔道一般的赤紅,剔起眉毛,捏緊拳頭,一步一步的逼向花桃,叫嚷說:「嘮叨甚麼?妳還用問我?!……裝狐作鬼,是我!殺人犯法,是我!妳卻乾得銀洋,又屯了麥!這如今,南山腳站不住了,妳賞我多少路費罷?妳說,妳說!」
薛二禿子果然聽見牛草一響,便猛撞過去,狠狠的一抓。嘿!好小子!狗屎蛋兒,二爺總算攫住你啦!——薛二禿子一抖汗巾,就把狗屎蛋兒套住了,雙膀子發力,交叉狠勒,勒了一陣,怕狗屎蛋兒不死,又使腳蹬。滿以為一腳蹬下去,狗屎蛋兒悶不過,定會發出呃、呃的叫聲,誰知腳蹬在對方胸脯上,竟沒一點兒聲息。
磔磔,咯……烏!
薛二禿子一聽,糟!狗屎蛋兒醒著哩!既不能暗裏下手,祇好明裏攤牌了!便搭口說:「是我!」一面扯下肩膀的汗巾,絞了一絞,就堵住了門。
薛二禿子一心想順著話音摸人,誰知任憑怎麼逗弄,狗屎蛋兒就是不開口。薛二禿子抓緊汗巾,在牛草上爬動,彷彿聽見狗屎蛋兒也在爬動,兩人爬來爬去推大磨,單聽悉悉索索的草響,轉了半天,轉得薛二和-圖-書禿子頭暈腦脹,滿身汗潑,也沾不著邊兒。薛二禿子正急著,偏巧迎頭碰上一宗硬物,「碰」!的一聲,光頭又疼又麻,搖頭呸了一口,伸手探探,原來是牛棚當中的木柱兒。
「狗╳的!個草紮的狼坑貨。」薛二禿子捲起舌頭說:「吃不住二爺一使勁,就……斷……氣……了……」
那邊現出一條白糊糊的大路,薛二禿子扒開荊棘,一腳踏過去,但覺腳下一軟,撲通一聲,人就像沒繫兒的秤砣,沉下去了。……等到薛二禿子想到那是南大塘,已經晚了,波浪搖碎一塘的星影,他的叫喊祇變成一串搖頭轉尾的水泡,汩汩有聲的朝上冒,又一顆顆幻滅了……
花桃沒動靜,鮮紅不斷從她嘴角漾出來,把雪白的枕面都染紅了。
這這這,鬼……啊!這這這……鬼啊!薛二禿子兩條腿都軟了。可不是?都是鬼!都是鬼!皂莢樹上的牛七,繩床架上的湯四奶奶,勒暴著眼珠的狗屎蛋兒,齜牙咧齒,嘴角溢血的花桃,「還我命來!還我命來!」「就是他!就是他!」「兇手!兇手!兇手!」「吃吃吃吃……」的鬼笑。全在黑裏響著,在黑裏跳動。
「妳它娘的反穿皮襖——倒會裝佯!」
「完了!完了!」薛二禿子怨說:「妳出的好主意!——人是做了!證物卻沒幫邊,出了事,大家有份!跑不了我,也走不了妳!」
薛二禿子生怕狗屎蛋兒黑裏打悶棍,便問說:「你在哪嘿?狗屎蛋兒。」
「逃罷,薛二,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心底下又昇起這麼一種聲音。對了!逃!薛二禿子狠揍自己一耳摑兒,為甚麼早沒想到這一層,天下這麼大,祇要腰裏揣錢,何處不可安身!狗屎蛋兒沒親沒故,沒有苦主出頭追案,六扇門裏會費心到千里外去追兇?真是!
早星閃閃爍爍的,在墨藍的天上眨眼,薛二禿子出門後,踩荒亂走hetubook•com.com,真是風也驚他,草也嚇他,重重的幻象老是從四面八方來!野蜘蛛一般的纏他繞他,那隻倒霉的夜貓子,總在不遠的地方嚎笑著。
月牙兒落得早,祇有藉著星光認出牛草棚的黑影,薛二禿子悄悄蹩過去,但見棚門大敞著,裏頭更比外頭黑,本想悄悄蹩進去,摸著行事,剛一抬步,一隻狗竄過來就咬,薛二禿子飛起一腳狗沒踢著,鞋卻飛走了,又跌一跤。趕急爬起來,還沒來得及拍屁股,就聽屋裏有人吃、吃笑說:「半夜三更,誰又送鞋來了?!——狗咬的是誰呀!」
「噢,噢!」狗屎蛋兒的聲音悶悶的,有些陰陽怪氣:「原來是薛二爺呀!請進來罷!」
薛二禿子跳起來,舉著雙手朝後退,正巧窗外來了一陣風,把燈焰掃成慘慘的綠色,照在花桃的臉上,越顯得怕人。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隻夜貓子,從屋頂拍翅飛過,留下磔磔的嚎笑。
薛二禿子拍拍腦門,彷彿狗屎蛋兒的聲音就在耳門上響,伸手一撈,空的,捺住性兒說:「狗屎蛋兒,二爺我找你做交易,一不傷你,二不碰你,你犯不上躲著我呀!」
花桃看出來路不對,攤開雙手朝後退,一直退至床沿,眼看沒後路了,便尖聲叫說:「你瘋了!薛二。要不是我拿出本事來迷住施大奶奶,你得個屁!我允她燒豬還願跑大關,讓你平白賺了一筆還不知足?!你?你?你?!」
跑得太惶急,渾身熱糊糊的,分不清是血是汗?!薛二禿子踏著一塊田埂,便跌坐下來,張開嘴,牛一般的喘粗氣,等到汗水出盡了,平下喘息,眨眨眼,晃晃腦袋,這才覺得清醒些。
下半夜,露水濃,涼風從遠處來,把濕漉漉的衣裳吹透了,貼在肉上,一直涼進人心眼裏,薛二禿子覺得腦門劇痛,伸手一摸,已腫有鵝蛋大一塊。「嘍?!剛剛我做了甚麼了?」薛二禿子自己問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哦!不錯……我使汗巾勒死狗屎蛋兒了!
狗屎蛋兒陰惻惻的打鼻子裏哼一聲:「有話您儘說罷,我聽著就是了!」
「看你外表,倒像是打得狼獵得虎的強人!」花桃哼了一聲,反唇相譏說:「原來這般銀樣蠟槍頭,窩囊貨色!你愛走就走罷呀,跟我嘮叨個屁!我又沒欠你一文。」
「那事怎樣?!」花桃驚問說。
薛二禿子一分不讓,低聲吆喝說:「快拿出現洋袋子來!快!」
「在這兒。」狗屎蛋兒吃吃的笑起來:「你在金根兒身上得的財,可別忘了分我一份呀!」
陳年的老酒後勁足,薛二禿子本已喝得七分醉,搖搖晃晃,不覺又加了兩分酒意。白天的太陽毒,夜晚又沒來風,地上的餘熱朝上漾著,薛二禿子事急心煩,又加酒熱上湧,走了一段路之後,著實悶不過,便把上身小褂兒扯了搭在肩膀上,一把算盤在心裏上上下下,滿是如何去扼死狗屎蛋兒?人到九分酒,做事胡亂揪!哪能想得頭緒來?!暈糊糊的一抬頭,已到施家大瓦房啦。
「我糊塗?」薛二禿子悔恨交加,哪能再吃花桃這一杯,紅著眼暴吼說:「主意是妳出的,掉頭反把夾棍罪我受?!打今夜,咱們分錢拆夥!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自逃命要緊。」
薛二禿子軋住狗屎蛋兒奔出牛草棚,又急,又怕,又累,酒勁發足了,但覺天地也旋也轉,黑裏的星顆子亂搖亂晃;一腳高一腳低踩荒跑,彷彿聽見吃吃的笑聲在四處八方追趕,又彷彿看見狗屎蛋兒伸手攔著路,脖頸勒著汗巾,七孔流血的揪住自己,大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就這樣磕磕絆絆的跑有半個時辰,奔至一塊黑毒毒的樹林子,薛二禿子做夢似的摸著一棵彎曲分叉的樹,草草使汗巾在樹枒上打了一個結,連看全不敢看一眼,撒丫子又跑下去二三里地,這才喘出一口大氣來。https://m•hetubook•com•com
我真個殺了狗屎蛋兒了嚒?!薛二禿子推想道:怎麼剛出白虎堂,心裏還彷彿有個數,後來糊塗了,祇像做了一場渾渾噩噩的夢?一面想著,一面咬咬舌頭,疼!不錯!那不是夢,全是花桃出的餿主意,聳弄我!支使我!糊里糊塗鬧下命案來了!
薛二禿子扳開花桃的手,適才用力過猛,使嘴和臉都起了抽搐。
主意打定了,四邊瞅瞅,自己到底在甚麼地方?抬頭看星,大杓頭橫在正北方,那邊不遠就是南大塘。薛二禿子站起身,繞過塘邊的行樹林子,撲過去叫花桃的門。
薛二禿子沒讓她喊出口,就猛可的撲過去,把力弱的花桃撳倒在床上,伸出暴青筋的雙手,死死扼住花桃雪白粉|嫩的咽喉。花桃埋手划風的掙扎著,歪頭咬住薛二禿子的小臂,一口下去,連皮帶肉啃掉一大塊,薛二禿子加把勁,發狠咕噥道:「妳這千人搗萬人壓的臭貨,竟咬起我來了?老子一不做二不休,送妳回老家去罷!」
一摸著木柱,薛二禿子非但忘了疼,反而寬慰起來:照道理,木柱上總該掛盞燈的,祇要能亮起燈,狗屎蛋兒怕不像瓦罎裏的螺螄?!薛二禿子踏著柱兒站起身,伸手去摸燈,燈是摸著了,這才想起腰裏沒帶火刀火石,正懊悔不迭,就聽耳邊不遠有人說:「算啦罷,二爺,燈千萬點不得,這叫做『跑黑關』,正是你的本行嘛!」
磔磔,咯……烏,
薛二禿子受不了,想大聲叫喊給誰聽,喉嚨彷彿被鬼勒住似的叫不出聲。慢慢的,酒力打心底朝上翻,滿眼朦朧,腳下踉蹌打轉,轉到這邊碰著樹,轉到那邊還是碰著樹,夜貓子兩隻眼綠瑩瑩的瞪著人,冒不楞登嚎一聲:這這這,鬼……啊!不好了!定歸遭鬼迷了!薛二禿子蹌跌地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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