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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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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五

邊陲

他這樣平靜的說著話,可見他並沒有被悲哀壓倒,使我看出老人性格中倔強的一面。他說完話,又舉起皮酒囊來,嘓嘟嘓嘟的豪飲著。
騾馬望著前面的燈火,彷彿知道那兒就是停歇的地方,撒歡似的鳴叫著。貝祿堂酒舖,是的,我記得苗爾特死前和我談及過,而久歷長途的騾馬是認識牠們曾經歇宿的店舖的,如今是牲口健在,主人卻早亡故了,我真怕下一剎,當我對那酒舖的老掌櫃說出苗爾特的死訊時,對方那種悲痛的心情。——我想得到那種心情。
克魯倫河像一把胡琴的弓背,
第八天的傍晚,車隊在慘淡的黯色光景中放進了珠爾干。也許是心情的關係,珠爾干在我的眼中顯得非常冷寂,市街的低矮的房舍壓著積雪,所有的店舖都緊閉著窗門,祇有很少從窗隙中透出的小燈的黃光,交射在街心。
即使如此,我卻不得不緬懷起關內來,我憶起古代形容邊塞的詩,這真是「山川蕭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的情境,我為何投身到這樣邊遠的地方,身受如此的煎熬啊?!……也許思想很深沉的苗爾特能告訴我一些甚麼,但他已經死了。活在砂礫的海、白雪的海上的靈魂,我依稀能夠聽得他臨死時悲慟的吶喊,在很遠很遠地方的灰白的卷雲裏面。那也許不是長年生活在關內的人們能夠理解的,一個拋去教鞭改領商隊的漢子,奮戰時威猛得像個原始的蠻人,沉思緩語時卻又像個深沉的哲士,他能夠選取這樣的生和這樣的死,我為甚麼不能呢?……但我終不及苗爾特那樣放得開,不屈於面臨的真實;當我鞭著騾馬,拖著苗爾特的屍首趕路時,我心裏灌滿了對關內生活的惦念和沉沉甸甸的無名的悲哀……
我跟著扛著苗爾特屍體的老人踏進酒舖裏去,貝祿堂老爹把苗爾特凍得鐵硬的屍體靠在木牆上,猛然扯開他的領口,抓了一壺熱酒,塞在他的胸脯裏面。
我呆站在老人身邊,原想勸慰他幾句的,但他所表現出的粗豪率直的悲傷壓服了我,使我回想起當時的景況,兩眼一陣熱,也成串的滾下淚來。明知哭泣對於死者是毫無用處,如今,苗爾特不hetubook•com•com再是蠻人也不再是哲士了,他祇是一塊血肉僵凝的冰凍,筆直的躺在拱形的車篷中的黑暗裏,身上覆著一堆散亂的皮毛。貝祿堂老爹那樣猛烈的哭著,拖住屍體的雙腿,把苗爾特扛在肩上。
「海拉爾的商隊來了!老爺爺!真的——是苗爾特叔叔領的那股商隊,我認出他的灰斑騾馬,老爺爺!」一個穿著黑羊毛翻毛大襖的人影從店門裏面,挑起厚重的簾子走出來,站在廊前的木柱邊,若不是她開口說話,我並看不出她是個女孩子。我在廊路之間的雪地上勒停了篷車,她跑出來,朝車隊搖著手,商隊中的苗爾特畜養的兩隻狗彷彿跟她很熟悉,撲向她,嗅著她的衣襬。
他又把滿滿一壺熱酒塞在我的手裏。
車隊離開酒舖老遠,酒舖裏竄出來的兩條巨犬就跟商隊上的狗群互吠起來了,我看出那家酒舖建在街邊的高陵子上面,在珠爾干市街上,比一般的建築要高大寬宏得多,正面的房舍是以灰褐的條石作基,四周也疊成堅實的石角,牆壁係由粗糙笨實的連皮巨木橫列成的,全以角釘緊鎖著,門前伸出一條很寬的平頂長廊,廊下的木柱上,吊著兩盞明亮的樸燈。
「你說你兒子?!老爹。」
我不忍回過臉去,卻又不能不回過臉去;我回臉抹掉皮帽,對方怔住了,過半晌,他才從我肩上抽回手,望著我說:「您不是苗爾特?!——您是初來珠爾干?」
這時候,院子裏傳來牲口的歡悅的鳴聲。沉重的門帘兒被挑起來,老店主的孫女兒貝貝抄起一把冰雪搓著手和臉,悄悄的走了進來。她進門後掀開皮斗篷,緩緩的走到苗爾特屍體的面前,白著臉,睜大眼睛,像一隻受驚的鳥,癡癡的凝望著,忽然她明亮的黑眸子裏湧起了瑩瑩的淚光,她轉過臉,雙手蒙在眼上,抖動著兩肩。
「在路上,商隊遇了劫,損失不小。」我說。
車隊挨著停妥,很多人跳下車來,攙扶著傷者走向酒舖裏去,苗爾特生前領著的那股從齊齊哈爾來的商賈,在我身後默然的圍立著。那位曾被苗爾特推讚過的貝祿堂老爹,在聽我講了這樣的話之後,身體彷彿在一剎間挫矮了兩和*圖*書寸。他把鐵剷插|進雪裏直立著,豁脫掉他的大襖掛在剷柄上,走到車尾來,發瘋般的撕落獸皮風簾,啞聲大喊說:「苗爾特!苗爾特!你聽著我的話!你不該死!你沒有一點兒該死的因由!你祇是個安份的商隊裏的人!」他叫完這些,才暴聲的嚎哭起來,一面跺著腳,用盡各種咒毒的字眼痛罵著賊毛子。
弓背喲……卻不似弓弦……
「我祇是受聘來教書。」我說。
「教……書?!」他說:「不錯,你該來珠爾干,自打上回賊毛子洗劫珠爾建村,把那個關內的先生擄走後,這兒的學堂散了有半年多啦!」
「在正街的貝碌堂酒舖停車,章先生。」後一輛車上關照我說:「前面有燈火的地方就是了。」
「聽不完的,」他堅決的說:「更有些流落在這兒的白俄,沒有一個人不帶有一把血淚的,天降魔星鬧赤俄,我們都活在這場噩夢裏,離夢醒的日子還遠著呢!」
我正插起鞭子,準備跳下車來,詢問貝祿堂老爹在哪裏?忽然覺得車身猛然一震,有一個人從高處跳落在我身後的車轅上,緊跟著,一隻有力的大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個蒼老沉遲的聲音說:「對不住,苗爾特,我恰巧在房頂上剷雪,你來了,我等不及了,走!咱們喝壺熱酒去!改天你下鄉脫貨收貨,我陪你打場獵!」
誰想到我竟會在那樣悲慘的情境中到達珠爾干?!
貝貝仍然在哽咽著,她看來有十七八歲年紀了,生得飽滿健壯,具有充分的野性,但在她那樣輕輕的啜泣時,另一種柔和的光從她的側影上升起,掩蓋住她的野性,使人覺得她有著楚楚的風姿。可當著苗爾特的遺體之前,她一切的美都籠入迷霧般的悲哀。
若沒有布洛都路衣那一場惡火,沒有槍聲、殺喊和苗爾特等人的死亡,我要說,貝祿堂酒舖客堂裏的這份溫暖是難得的。東西兩座大型的別列器裏都生著極旺的煤火,火苗抖抖的朝外噴濺著,室中的暖氣使人在初進屋時渾身發軟,四肢像要溶解在火光和燈色裏面一樣。苗爾特死前曾經享受過與今夜同樣溫暖的夜晚,享受過店主人粗豪的待客的熱情,我敢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他和我提及珠爾干的貝祿堂酒舖時,他心裏確曾滿浮著今夜我所眼見的光景……但今夜這些光景,隔著透明的淚光,就像隔著一層透明的冰凍一樣,一點也溫暖不了我了!
我端著酒,卻沒有心腸喝它;明明在清醒中,卻感覺到被某種氣氛魘禁著。也許木牆中別列器管所散發的熱力在作怪,使苗爾特原本是冰硬僵直的屍體顯得逐漸軟活起來,他的嘴角沾粘著的黑血不再那樣乾澀,他腦後粘著的冰雪也開始融化了,滴在他染著血餅的襖面上。從我離開齊齊哈爾開始,所遇到的人物,無論是獵人老哈,霍爾巴和苗爾特,哪怕祇是一夕邂逅或是短期相處,都留給我一份極深的情誼,我和苗爾特之間,已經不僅是同途的人,而是摯切的朋友,他在長途上對我的關顧和危難時的救助,使我永生難忘。
貝祿堂老爹看出我的為難,便指著苗爾特的屍體說:「我會安排他落葬的事情的,你放心。你的學堂就在街西,額爾古納河的河岸邊,離這兒不遠,到時候,我會著貝貝去找你,參與他的葬禮,往年辦這種事,照例都少不了到學堂裏去請先生幫忙的。」
「是的,我姓章。」我說:「我是初從關內經齊齊哈爾轉道來了的,在海拉爾,聽說這一路不平靖,才跟著商隊一道兒過來的。」
「你適才說你是從關內來?年輕人。」老人這才像初看見我呆立在他身邊似的,用那雙紅塗塗的眼斜望著我,粗聲的問說:「你為什麼要萬里迢迢的跑到珠爾干來?……你不後悔嗎?……你看到苗爾特的慘死了,凡是活在這兒的人,命是啣在狼嘴裏的。」
「可不是?!」他朝空攤開雙手,帶有三分醉意,像嚎哭般的悽厲的笑著,他眼窩潮濕得很,淚水全聚在深密的鬆弛的皺摺裏面,但他仍然笑著,過半晌,笑聲停歇了,我才看見他臉上籠著一層霜:「我就是那麼個寶貝兒子,魯東那年鬧大瘟,他媽死在野地上,他是我塞在驢囊裏帶到東北來的。長大後,他採金,在東邊礦裏領工,跟一個麒麟族的土女成婚,生了貝貝。……七年前,賊毛子大掠礦區,退走後,有人發現他被綁在木樁上,渾身全www•hetubook•com•com叫尖石砸爛……了!他老婆也夠烈性,她是吞生金死掉的,卻把貝貝留給我這孤老頭子。……在珠爾干,這些事多得很,你是聽也聽不完的。」
商隊上的人在寬大的客堂裏喝著酒,談論著苗爾特的葬事和推舉新的領隊人;珠爾干並非他們的終站,他們買賣貨物後,仍將回到那風雪長途上去,去忍受寒冷和一切不知道結局的命運……幾個蒙古人仍然在憂鬱的喝著,一個叫庫衣馬洛的琴手彈著琴,琴聲在夾亂的人聲裏迸開,斷斷續續的,象徵什麼似的奏出一些哀感流匯入我的幻覺之中……
苗爾特冰硬的屍體豎靠在牆上,那些飲酒的商賈們端著酒盞走過來,經過死者面前時,把酒盞高舉過頭頂,默默的把熱酒潑在死者的腳前。幾個蒙古人仍然在那邊的桌子上哼唱著,一隻徐緩哀淒的曲子,有一個帽簷壓在眉上的年輕的邊民,用漢語和著。
「大股商隊遇劫?」老人搖著頭,花白的叢髯飄飄的:「這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苗領隊呢?」
「他臨嚥氣時,交代我,要我把他的遺體運來珠爾干,交在老爹您的手上。」我沉痛的說:「我們在布洛都路衣南邊的八道溝子跟大群賊毛子遇上的,苗爾特先生在那兒中槍,沒到室韋縣城就……死了,他如今躺在這兒!早就凍硬了。」
我跳下車,使顫抖的雙手拉開篷車後的簾子。
苗爾特死了,在他中彈後不久!還沒到室韋縣城就死了,臨死前祇交代我一句話,要我把他的遺體運到珠爾干,交給貝祿堂老爹收殮。
我嘆息著,祇覺得有些空茫。
由於她站立的地方在廊燈之前,她又背向著燈,從廊外市街上空落下的天光,已映不清她的面貌,祇為她勾描出一圈朦朧的輪廓,但我從朦朧中看得見她朝我笑著,顯然她把我當成苗爾特了。
劫後的商隊在難堪的沉默中踩著冰雪趕路,經過八天的行程,才到達珠爾干城。這八天的日子,對於我這一生而言,簡直是一場噩夢。我必得那樣面對著寒風,整天坐在車轅上趕車,必得憑自己的雙手學著控韁,不致使篷車滑離道路翻倒進溝泓;必得照料牲口像苗爾特生前那樣,必得撫著凍裂的手腳,在爐火邊想著布洛都路衣那和-圖-書一場惡戰,甚至在夜夢中仍夢見雪野上滾動的馬群,野蠻的殺喊,震耳的槍音,浪滾捲騰的焚車的黑煙,幾乎搖閃在我眉上的刀光,……我的臂傷原不嚴重,假如能適時獲得妥善的醫療,很快就可復元的;但在那樣險阻的長途上,荒寒的地域間,一時覓不著安善的醫治,加上天氣嚴寒更使傷口惡化,發膿潰裂。在布洛都路衣那一戰中,商隊裏添了七八個受傷的,一路都在呻|吟著;比較起他們來,我的痛苦該算是最輕的了。
而年老的店主似乎仍沒能從極深的刺|激中遁脫出來,他拖過一把皮質的圈椅,坐在苗爾特的屍體旁邊,一會兒狂暴的飲著酒,將他盛酒的皮囊倒懸在張開的嘴上,使餘酒從生滿鬍髭的嘴角流溢出來,一會兒卻又把皮囊甩在肩背上,抱著頭,雙手插在帽下,絞扭著他已泛灰白的鬢髮,顯出極為頹傷的樣子。
「明早我就打算去教育局,」我說:「祇是……」
我扔開酒,掀起門帘兒,走進夜寒裏去,我內心如絲如縷的感觸,祇有交付給微茫的雪光……
一個悲劇展現在我的眼前,它像高山的雪崩一樣,在我的思緒中滾轉著,發出震耳的響聲。他說過,他的兄弟是被賊毛子馬力斯快槍射死的,如今他又遭遇到同樣的命運,這命運並非出於天意,而屬人為的。在苗爾特的家庭中,傾倒了兩支巨柱後的歲月,那種悲慘無望的光景是可以想像的,寡婦絕望的眼和孤兒嗷嗷的啼號,使人不敢再想下去。
「幫客人們卸牲口,貝貝,」他喊說:「活著的人,你們喝酒罷。」
「喝罷,苗爾特,」老人佝著腰,囈語般的吐話說:「我跟這兒的人,全都盼著你的商隊,貝貝更時常念著你,誰知你竟是那樣來……了……」
「進來喝酒罷。」他說:「你們這些活著的人!」
「啊!這樣的。」他吐著白霧說:「凡是來酒舖的客人,全是好朋友,尤其是關內來的遠客,更是鄉親,請進店堂裏用酒去。」
「我會好好的安葬他,苗爾特,我的朋友,」他一面喝著,一面搖動著酒囊說:「我要把他埋在西邊的土稜上,跟我兒子的墳埋在一道兒,無論晴雨或者落雪天,他們全能望見額爾古納河和河邊的路——通回老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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