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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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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四

邊陲

他轉身朝後,把快槍擔在車篷頂架上,游動瞄準著東西兩面的追騎。一共有七輛車緊啣著我們飛駛。我用微僵的沁汗的雙手緊握著韁繩,狹道在眼前昇起,像一匹瘦狗的背脊,兩面是深陡的溝泓,而苗爾特所說的頭道橫溝就在前面,我明知追騎逼近,也無暇後顧了。
「貝祿堂?」我說:「他跟老霍爾巴一樣,是一家酒舖的主人囉?!」
賊毛子也許是認定無法全行劫奪,停住馬不再尾追!幾十支馬力斯快槍朝這邊猛射著!而使他們任情的洗劫那邊被截留的車輛。相持了一頓飯功夫,我們全看見賊毛子在遠處縱火焚燒被劫的車輛,火光是看不分明的,祇看見大陣捲連入雲層的黑煙。
子彈簌簌的流響著……
「實在說,奇乾是個好地方,在畢拉爾河口那一帶,沙金照亮人眼,大興安嶺北梢,那些金礦,直是開不完的。」苗爾特瞇著眼,用一種讚嘆的聲音說:「畢拉爾河是條奇怪的河,也許因為水甜,成了額爾古納河中段的最大的魚場,那兒的青鱗和銀梭肥透了,捕魚人根本用不著撒網……」
但苗爾特並沒想著這個,他勒住牲口,裝填他的子彈,他的面容沉沉的凝結著,冰寒而冷酷,他沒有說甚麼,逕自轉回身去,理平槍口瞄射著追騎。
這一次,車隊被從中腰剷斷了。
「不撒網如何能捕著魚呢?!」我說。
血在我臂上朝下流著……
我舉起獵鎗;即使我初初經歷這種慘烈可怖的情境,在半昏迷中仍不忘作最後的保衛,雪亮的刀光能射盲我的眼;在我的眼裏,灰白色的世界似乎縮小了,祇繫在那把搖動的長刀上,就這樣,我手裏的獵鎗響了,前面的一個賊毛子落了馬,而後一個揮動的長刀已快落在我的肩上,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時間讓我移動鎗口,去撥開劈來的馬刀,這時候,苗爾特用奇異的手法一抖韁繩,車輪像著了魔道般的斜逼過去,我朝後大仰著身子,扒跌在苗爾特的肩上,刀鋒劃過,使我的大襖的袖子被割裂了。車輪一直斜逼過去,使那匹馱著人的奔馬失蹄,一直翻落到溝泓下面去;苗爾特又一收韁,把東面那兩騎馬裏的一騎逼落下橋底,最後一騎馬搶不過車輛,一眨眼功夫就又落到後面去了。
現在,七輛車又被賊毛子截斷了,野蠻的赤俄馬兵和商隊混亂的捲在一起混戰著,一些馬匹緊捱著篷車,揮刀砍劈著篷頂,商隊一面放車飛馳,一面倒掄著槍,使槍托猛擊著欲攀上車來的人。有四匹馬像疾風般的追過來,長橋就橫在眼前了,苗爾特突然從我手上一把攫去韁繩,馬匹和篷車這一次是同時搶上了橋面,靠我這一邊,兩個策馬的賊毛子飛搖著他們的長刀,我看得出他們皮帽下的臉上含著一臉的獰笑。
「十多個……兄弟……」他仍然那樣掛念的說著,血沫子從他嘴角湧出來,十多個兄弟,他可沒算上他自己。老霍爾巴說的不錯,——他是個極好的商隊領隊人。
我被第一響槍聲驚醒時,苗爾特已經像瘋了般的鞭著馬,使那兩匹騾馬在道路上疾奔著,他一面鞭打牲口,使騾車像騰雲似的疾奔,一面以單手理槍,挾在脅下施放;槍聲碰著冰丘,震耳的波傳著。
「不要緊,你得挺住,」苗爾特說:「適才若不是在橋上,賊毛子那一刀劈下來,你早完了。」
「這兒是出名的八道溝子險地,」苗爾特用鞭梢指點著說:「商隊上,有不少人在這兒丟命。在邊地,即使再莽悍的鬍子們和-圖-書,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打劫商隊,因為在這些地方,假如沒有商隊往來,結果是不堪想像的,也祇有賊毛子這種不通人性的野畜牲,不管邊民們怎樣盼長了頸子盼商隊,他們照樣搶劫!」
「祇怪我們的國勢不強,」我沉痛的說:「所以才有這些如狼似虎的強鄰欺逼我們……」
「到那兒你就會看到他們如何捕魚了!」苗爾特說:「如今正是他們捕魚的時候。」
我們是在布洛都路衣之南和賊毛子遇上的。
「快鞭馬,頭道橫溝到了!」苗爾特說。
苗爾特和我這樣聊天時,我們正在布洛都路衣之南,傳說中另一小股商隊被劫殺的地方。在車前,展開一些像兀鷹蹲立般的險惡的丘陵,土黃帶褐的齒形崖壁像一把把生銹的巨斧,斬碎了坦平的雪面,縱橫的溝泓竄走在丘陵的間隙當中,一些密扎的赤松、櫸木和樺木在陵背上構成遮擋,在一些不見積雪的背風窪處,風搖著大把的老蘆的白髮,響起噫嘆般的無盡的蕭蕭。
苗爾特挺身站在車轅上,槍口移動著,捕捉著落後的騎者,每一響槍都有人應聲落馬。但這並不能遏止住賊毛子的兇燄,前竄的馬群一抖韁,在雪地上打一個盤旋,仍然兜了回來。一排子彈射在車篷上,使人耳目暈眩。一個控著韁的蒙古人從車轅上中槍滾跌下去,那輛車脫離了道路,沒人控的牲口曳著車單獨飛奔,直撞進東面的溝泓。中槍的蒙古人在道路上朝前爬著,旋即被後來的疾滾的車輛輾倒,發出慘極的長呼。
我祇在軟弱中仰望著他的臉,投給他感恩的眼神;我從沒想到自己處身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情況當中,會變得這樣愚騃,若沒有苗爾特的適時救助,我早該被馬刀劈落在車後的那座橋和圖書上了。……我這才忍住疼痛,攀著篷頂回望過去,在身後的雪路上面,車隊被截成好幾段,拖有幾里路長,硝煙在篷頂上空瀰漫著,遠處的一些篷車已被賊毛子的馬隊困住,人和馬和車輛,都祇是一點兒極小的黑影;在較近的地方,有三輛篷車仍在奔馳,少數的馬群仍在尾追不捨,好像不將商隊全數截住不甘休的樣子。
「啊,倒不是國勢強弱的問題,」苗爾特打斷我的話說:「我另有一種可能是怪僻點兒的看法,我覺得這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態度問題,假如我們的邊民,我們的政府,不以一種人道的寬容與和平的態度對待四鄰,那麼,即使國勢強了,也同樣令人難以心安。赤俄鬧革命,大肆渲染它十月革命如何如何,實質上,他們殺戮白俄,搶掠四鄰,基本態度就顯示了他們暴力兇殘的一面,……我們如果日後強了,對不丹、尼泊爾、韓越等小國,也同樣拿出威臨的架勢來,那樣並非是我們希望的。人,祇有在保衛時才能有自發的勇敢……」
額爾古納河就在我們的眼望之中,車隊出了舒瓦爾,道路就靠近河岸向北方伸展,也順著河身曲折的蜿蜒著;額爾古納,這條匯呼倫貝爾各川的大河,正是黑龍江上游的正源,在省界邊沿劃出中俄天然的國界,河身遼闊,冰面閃光,把荒莽的西伯利亞隔在那邊。我招起手眺望過去,一些沉遲的卷雲橫壓在河那邊的荒野上,兩岸有很多密扎的蘆葦,斷折在雪層下面,使沿河的雪面呈起伏的波形;更有一些水沖的地裂子橫插|進河岸,泓脊間排列著一些白樺和赤樺的裸幹。
「我忘記告訴你,到了珠爾干之後,我得為你介紹一位朋友。」苗爾特說:「也許我的介紹是多餘的,因為在珠爾干,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人不認識貝祿堂的,我每回到珠爾干,都落宿在他的酒舖裏。」
忽然間,逐漸逼近的追騎勒住了,因為那些馬匹躍不過前面橫阻的溝泓,被逼得斜奔過來,企圖超在車隊前面越過道路上的那道石橋。幾匹馬幾乎在車旁丈許遠的地方擦過去,苗爾特放倒他們兩個,便丟下槍,撿起長鞭,使鞭梢飛纏住一個策馬的賊毛子的脖頸,硬把他拖下馬來,長橋飛也似的摔落在車後去了。
「幫我學著控韁罷,」他把韁繩擲在我手上:「這一火!惡了!」
幾輛脫險的篷車都停下來,由於距離較遠,使商隊上的人有時間瞄準發射,以營救後續的車輛,這樣一來,原先的混戰就演變成壁壘分明的槍戰了,後繼的車輛,有兩批,都先後冒著彈雨闖出那片險地。
我被這突來的襲擊驚愕了,我祇是木然的坐在車轅上,竟忘記自己手裏橫有一支獵槍;我的兩眼一眨不眨的攝取著那種使人驚怵的景象。在白雪的背景襯映之下,賊毛子的馬群是多種急滾著的顏色,赤褐、青棕、土黃、深栗、花斑和漆黑……馬背上的賊毛子們穿著兩面毛的大氅,活像一群臃腫的黑熊,那是一種極大膽的騎兵奔襲,對方顯然想趁商隊不備之際,先把商隊的車輛剷成數段,更利用騎兵奔襲的威勢,逼使商隊繳槍,然後好任性洗劫。
「他是一個難得的朋友。」苗爾特說:「一個由山東半島來的老移民,我們全管他叫貝老爹。——他有一種極大的魔力,使你接近他。我想,從他那裏,你將能更深一層的了解這塊土地。」
商隊的抵抗非常猛烈,所有的車輛上都噴發出朵朵槍煙,呼嘯著的彈雨潑進奔馳的馬群中去,使直撲而來的馬群大部份都改了方向,從車隊一側的雪野m•hetubook•com•com上斜竄向前面去,極少數的馬匹衝過車隊間的空隙,竄至道路西邊,有幾匹馬中彈匍倒,另幾匹馬拖著空韁。
但苗爾特無法再繼續談論下去,車隊轉過一座丘陵時,險惡的人為的風暴在突然之中向我們捲襲而來。賊毛子的大群馬隊從一道斜斜橫走的溝泓中像托昇一般的躍起,使人心驚膽裂的馬啼聲,怒鼓般的敲響了冰結的雪面,朝車隊中間的空隙處捲撲過來。
但被剷斷了的車隊仍然揮鞭急駛著……我很快就發覺苗爾特所率的車隊顯然是經過陣仗的,在八道溝子這種險窄的地形中,祇要車隊不停的揮鞭疾駛,賊毛子一時還劫不著財貨,賊毛子為了想截住車隊,必得先截住為首的車輛,這一來,有十多匹馬從東西兩面,沒命的追趕著我們,尖嘯的彈流,就在我耳邊擦響著。
「留神控韁,二道溝子就在前面。」
「我們脫險了,」我微弱的自語。
商隊平安的通過舒瓦爾之後,我原以為沒事了,近午時分,天氣雖不晴和,風卻不像前夜那樣尖寒;我橫著獵槍坐在車轅一側,和苗爾特談著珠爾干的事情。
「我們損失了五輛車,」苗爾特說:「五輛車……還有……十多個兄弟……」他正在說話時,渾身突然震動一下,使他扔掉槍,緩緩的跪倒下去,——一粒子彈流貫過他右邊的胸脯。
槍聲和蹄聲在這一剎似乎落後很遠,不旋踵間,仍然逼了上來。
馬群從斜刺裏直撞過來,馬蹄揚迸著碎雪,在我一剎幻覺中,彷彿那不但是賊毛子的馬隊,而是咄咄逼人的死亡的鬼魅;他們在馬嘶聲裏咧著原始的野性的喉嚨,發出一串非人的殺喊,揚著鈍重的馬刀,橫舉著馬力斯快槍,拚命的踢著馬,喊聲中挾著得意的嚎笑。但他們並沒能隨心所欲的攫奪車輛,車上的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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