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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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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七

邊陲

「老爹,」我說:「您這把年紀,也該養息了,你不能離開這兒,帶著貝貝,回渤海南的老家去嚒?——我的意思是說,邊地該由年輕力壯的漢子來開拓,承平也罷,混亂也罷,下一輩人自會學著保疆守土的……」
「他們就這樣捕魚的嗎?」我問貝貝說。
「我不是存心拿話傷妳的心,貝貝。」我說,「我祇是不明白,在這種野蠻的地方,人怎能活下去的?賊毛子來一次,又一次……」
「我們已經盡力抗他的了。」她眨著濕眼說:「縣裏和旗裏都有衛隊和槍隊,礦區和民家也都有槍,但我們人手少,住得又散,每回賊毛子來後,吃虧的總是我們。你看見我家慘,還有更慘的……」
「魚群為甚麼一定要爭著游回額爾古納呢?」
「不!」老人說。
迎向曦微的晨光,那片從伊勒呼里大山朝西伸展過來的雪原像傾潑般的洗著人眼,白雪柔化了重疊著的山峰的稜線,晨光從一道道閃光的稜脊上分開,滲入一望無涯的雪面,使無瑕的雪面泛出一絲青藍色來;重重的稜背上,戴雪的林木寂舉著,構成一種冰凝的沉寂的風景,更使人想到在未來冰消雪解的日子裏,冰凝隨之化去,它將會以怎樣的面貌躍進人的眼瞳。
貝貝轉側過臉來,用她的黑眼癡癡凝望著我,她那略帶棕紅色的圓臉像一隻精緻的盤子,滿盛著太陽一樣溫暖的表情。她點點頭,垂下眼睫,沉思地說:「我七歲那年我爹領我來過牛爾村,那時祇是流冰季,還沒封河,他們在夜晚捕魚。……河兩岸全是火把,河面全都映紅了。每當一群魚躍進凹槽裏去,兩岸的人就大喊著,搖動火把。我最記得那個夜晚,捕魚人送我兩條大青鱗,我爹用馬索拴著魚,要我拖著牠們,我們合騎著馬,回西北的礦區去,等我回到家,魚叫我拖丟了。」
我的世界在逐漸擴展著,當我能夠離開老灰馬,躍上另一匹馬背的時候,逢著略顯晴和的日子,貝貝會領著我騎馬去幾十里外的牛和圖書爾村,我們乘著馬,穿過額爾古納河岸斜坡上的樹林子,經過貝貝他爹和苗爾特的墳墓,我總懷著某種不幸的預感,直接感覺著橫在眼前的平靜的日子不會長久。雖然學堂復課的事情有了端倪,雖然貝老爹和貝貝給我很多溫暖,但我知道有太多的不平,太多的憤怒臥在這塊土地上,臥在我的眼前,使我有著遠憂。
貝貝的騎術很精,她的栗駒是標準的呼倫貝爾產名馬,馳馬時,她是野性的,快樂的,沒有甚麼樣的悲劇沉重的陰影能鎖住她的朗霽的眼眉,這也是因為她體內的麒麟族的血液在影響著她,使她成為一個單純歡悅的生命。當然,她的祖父是那樣寵愛著她,那是極端自然的,那個寂寞的老人的後半生,除她之外,是一無所有了。
「你看,那雪原多美。」貝貝說,使鞭尾笑指著遠處,風掃動她皮斗篷邊上的獸毛。
她點點頭,俯身折著乾草。
「讓河裏的魚自己跳進凹槽裏來。」她說。
「妳還常想妳爹不?」
在這樣寒冷但卻平靜的日子裏,我慢慢的習慣從冰雪封住的玻璃窗裏,熊熊爐火旁邊的一角小小世界中探出頭來;我驚異於貝祿堂老爹這種人,竟能站在家破人亡的悲劇的懸崖上,如此不屈的生活下去,並不常常陷入無望的悲傷。「人總是要咬著牙活下去的。」他說話時曾挫響他的牙盤:「人總要活得像個人樣!」當然,我並不能深入的了解他,我祇能感覺到他活得有股力量。
貝老爹說這話時,聲音是徐緩平和的,並不含著太多的憤怒和激動,祇是在他蒼老的眼裏,略現一絲黯影。因此我看出,在憤怒激動和悲沉之上,在仇恨之上,他建築了更穩固的東西……
那個老漁民卻不厭其煩的告訴我;在季候溫暖的時刻,額爾古納河的魚群,因為貪著畢拉爾河的水甜,都紛紛離開大河,逆著激流游進畢拉爾河來,牠們一直游入畢拉爾河上游,靠近山泉處的峽谷石潭裏去產https://www.hetubook.com.com卵和繁殖。但臨到十月間,畢拉爾河面開始封凍,魚群知道危險,牠們必需爭著順水下游,進入額爾古納河,再游向黑龍江深水處去過冬,漁民們懂得魚類的習性,便攔河插起許多道交叉的一端舉豎在河面上的木欄來,魚群游至木欄附近,因水流被密密排列的木段兒擋住去路,便想展鰭從空中飛躍過去,誰知水面上的凹槽把牠們托住了,使牠們凍僵在草蓆上。
「封凍啊,人家剛剛不是說過了嗎?!」貝貝說:「畢拉爾河河水不深,臨到真正隆冬季,是要『全封』的——全封你懂嗎?——就是從河面到河底全結冰;你想想,魚群要是不及早逃開,到水溫高些的地方去,牠們就要被活活凍死在冰塊裏了。」
活得像人,我知道他所說的意思,在珠爾干,誰都知道他是個好獵手,他的槍法是遠近知名的,每次賊毛子犯境時,他都曾領著店理雇用的麒麟族人力抗著從額爾古納河那邊來的野蠻的傢伙。為了抗禦賊毛子,他幾次負過槍傷,胳臂上、腰脅間,仍留著疤痕。賊毛子來掠礦區,殺死他的兒子那天,在額爾古納河岸的林裏,他捕捉到一個落馬的賊毛子,那人和他的兒子同樣年紀,是個被抓來幹邊防隊的農民;珠爾干的市民要吊死他,吊人的巨索已經打妥了結,垂掛在樹椏上了,那人跪下來,扯著貝祿堂老爹的靴筒哭號著,聽說他的老母和家小的可憐情境……他釋放了那個人後,卻接到他兒子慘死的消息……
「他們把畢拉爾河叫做魚窖兒,」貝貝拍拍乾草,示意我拴住馬坐下來:「就在初交冬後,他們就起窖兒了!」她坐在乾草上,微笑著,眼望著木欄。
「罪不在那些窮毛子們,」他說:「祇消望望額爾古納河那邊,你就知道西伯利亞有些甚麼了?他們祇有冰封的黑土,千里相連的烏拉草,那些農奴、流浪者、礦工和討乞人,他們有些甚麼?!在沙皇年代,他們祇是些渾蟲,成群和*圖*書大陣的生在路上,死在路上,若不是新俄政府慫恿他們,他們怎會明目張膽的越界搶掠……這些人,他們似乎忘記了他們上一代人被沙皇逼壓的慘事,河岸這邊的錢財使他們忘記了該記的事情,剛脫去流徙犯的號衣,剛卸去終生流浪的皮捲兒,那些人就被慫恿著,扔去了他們做人的良心!那些人,在我們土地上所做的,正是他們祖上所受過的……是『十月』革命把他們革瘋狂了!」
我們回到爐火邊時,我和貝祿堂老爹正面的討論到這些。但老人並不表示甚麼,他祇重複的說著:「我們當然要活下去,活得像人。」
「妳早先常來這兒看捕魚嗎?貝貝。」
他祇說了一個字、便喝起酒來……
即使是宗可笑的開始,我也學著騎老灰了。
「老灰祇是老,」貝貝說:「牠卻是爺爺最心愛的馬,牠能聽懂很多話,也從不使性子,你騎著牠,像坐在安樂椅上一樣的平穩,有甚麼不好?!……對初學騎的人,灰馬是匹難得的好馬,至少你不會摔進山溝,滾成雪球的。你要是肯騎,明早我叫你起床。」
「他們怎樣起窖兒呢?」
我默然回望著那顆蒼老的頭顱,和他吐話時,滿佈皺紋的額上躍起的憤怒,心便被擲在烈火裏,有著劇烈的煎熬的痛苦。老漁民身後的牛爾村,正有些村舍是被火焚過的廢墟,如今卻成了他生存的背景。當蘇俄的十月革命初起的時辰,關內不正有無數人們深深關切過嚒?……關切過在舊沙皇暴虐統治下的俄羅斯的人們,無邊黑土中受苦受難的農奴,曾像撒種般的撒下他的希望而得不著一點兒收成,我們更從十八九世紀的蘇俄文學作品裏面,挖掘出許多珍貴的地上人們內心深處的盼望,那些偉大的文學靈魂恆以人道的悲情寫出全俄羅斯被埋葬在悲劇中所躍起的精神,他們盼望著一個新的太陽昇起,以代替那些苦役、放逐,奴工、和以路為家的流離……我們確然憎惡著沙皇時代暴虐的政體和歷史中血腥的侵略m.hetubook.com.com,但我們仍以關切投給俄羅斯地上受苦難愛自由的人群。「十月革命」不是那樣的太陽,祇是一種黑色的魔性的幻影,——新政權辜負了鄰國的關切,反為我們帶來了更大的災難。從我親眼看見的墳裏,從邊地人們的眼神中,從緊鎖著的一些眉影上,從一處處火跡猶存的廢墟間,我確定了這些。
我們到畢拉爾河口的牛爾村去,貝貝要帶我去看那兒的人捕魚,牛爾村的村民們所使用的奇特的捕魚方法,是我從沒見過的,畢拉爾河上早積了冰,祇有在流注入額爾古納河口水流湍急處,冰層很薄,村民們將那裏稀薄的冰面打碎,橫著河身,使無數筆直的樺木交叉斜插成一種木欄,成斜十字形伸出在水面上約兩三尺的樣子,木欄的凹槽間,鋪著草織的蓆子。
我笑笑,也祇是笑笑,我心裏想著另外的事情;我想到敏活的魚群所遭到的悲劇,似乎還不及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嚴重。魚群知道為生存而易地,但活在邊地的人們,卻必須困守在自己的土地上,忍受異族一次復一次的侵凌,這真是一種悲慘壯烈但卻是無聲的戰鬥。
儘管貝貝把老灰說得多麼平穩,而我初次學騎,卻真像熬刑一樣。尖風刺著人的眼眉,使我祇能從眼縫裏窺看珠爾干冷寂的市街,不用人催的老灰,使慢步奔跑著,跟在貝貝的栗駒後面跑上稜脊去。
「就這樣。」貝貝牽馬走到河岸邊的草寮前,和一個著皮衣的老漁民打著招呼,那鬚眉皆白的老頭兒叼著短煙桿,坐在一堆乾草上曬著太陽。
「就在牛爾村上,」老漁民接口說:「就有七戶人家的家小,被賊毛子撥光了衣裳,在冰雪上拖死的。」
我們在稜脊上奔馳著……
真有一種厭倦昇起在老人的臉上,他打了個呵欠,要貝貝替他取酒來。彷彿他想把額爾古納對岸的喊聲抖脫一樣。
晌午的太陽光遍曬在畢拉爾河的冰面上,閃跳著耀眼的冰光,老漁民那樣安閒的坐著,把自己包裹在自己噴出的烟霧裏,風仍然是刺和圖書冷的,但並不凌厲,嘶的一聲接著嘶的一聲,有兩尾肥碩的銀梭魚從河面上飛躍起來,落在凹槽當中的草蓆上,最初還掙扎著,一剎之後就安靜的躺在那裏了。
「咱們中國人祇懂得在危難當頭時衛護自己,超過衛護的野蠻事,咱們是幹不出來的。」貝老爹說:「說來說去,也就是這麼回事了……我兒子雖死了,我並沒懊悔我放了那個人,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祇是對殺人和被殺都感到厭倦了。厭倦儘管厭倦,可當危難來時,人總得護衛自己。」
老灰是馬棚當中的一匹老得不可再老的馬,無論飼牠怎樣好的食料,也難挽回牠的老態了。牠的外形原是很魁梧的,粗大的骨架分佈得很均勻,使人仍能摹想牠當年的神駿,但牠的膘早卸了,不像其它的壯馬那樣,薄薄的皮層下滾動著肉栗樣的筋球,使股肋之間暴突得欲迸欲裂;牠的深灰的毛色失去了光彩和潤澤,鬆散,乾澀而又黯淡,長鬢上的散毛結成餅兒,雙耳木舉著,兩眼深陷無神,四蹄散而不併,沒有一般壯馬那種靈敏、機警和無盡的活力。我看過牠後,曾跟貝貝說:「貝貝,妳竟會出主意,讓我騎這匹快要報廢的馬?」
她磕動栗駒,拋開老灰朝前面奔去,晨曦的微藍的光閃撫在她的背上,栗駒奔馳得那樣快捷,那樣輕靈,響一路極脆的蹄聲撞過路邊的一排林幹,彷彿被那片水洗的晨藍托著,在雲裏飛翔一樣。轉瞬間,她去遠了,人和馬的影子在閃變的藍光中融和在一起,變成一個翔舞的、抖動的褐點,寒風中撞回栗駒嘷嘷的長嘶。另一個瞬間,她突又勒轉馬頭奔馳回來,熱氣在馬身上昇騰著,她急速的揚著鞭子,皮斗篷卸脫在肩上,露出她的黑髮,兩隻蓬鬆的辮子劇拍著斗篷邊上茸茸的獸毛。在遍被晨光的雪原上,她揚鞭策馬的姿影是一幅圖畫,那圖畫正是我沒到邊陲之前所摹想的,莽曠的背景中托起的一份野性的溫柔,但她祇是一個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她的美和她的笑,在我心裏卻撞出許多殘碎的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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