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煙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邊陲 八

邊陲

也不知怎麼的,她所描述的獵野,常在我混亂的夢境中重疊的呈現著,我夢見一群披著獸皮的麒麟族的壯漢,以八九支粗實的長竹桿圍困著一頭威猛的大黑熊,——也祇有麒麟族人有那麼大的膽量,敢使出這種絕技和大黑熊正面相搏。——長桿手暴聲吶喊著,端平長桿圍住黑熊,大黑熊憤怒起來,捲動前爪人立著,撲向桿端挑著的衣物,長竿光滑而富彈力,一撲撲空了,正待追撲過去時,另一個長竿手又搖動長桿,誘使牠改撲另一個方向……這樣要命的戲上演中,飛刀手出現了;飛刀手通常由一群人中最強壯最敏捷而又善於擲刀的漢子擔任的,他穿著鹿皮的緊身馬甲和放腳褲子,足登輕便的軟靴,腰間的寬皮帶上,滿插著雪亮亮的短柄飛刀。當大黑熊挺身人立,正欲猛撲長桿尖端挑著的衣物那一剎,飛刀手從雪地上疾滾上前,在不到兩丈的距離內擲出飛刀,大黑熊全身滿是堅靱的厚皮,飛刀不足致命,但祇有一處弱點,那便是牠頸下部份有一撮白毛的地方,飛刀手必須要將飛刀擲進牠的頸下前方,牠才失去反抗。……我又夢見那些進入深山的獵鹿人,——往往都是些深具行獵經驗的老獵人,他們知道鹿群喜歡聞嗅鹹土的氣味,便在秋林空處事先撒佈大量的鹹粉,以人工造成一座誘鹿的鹹場,另在鹹場附近,地形隱蔽,射界開闊的地方挖掘壕溝加以掩蓋,獵手在獵鹿前數天,就每天淨身,勤換衣物,忌食葱韮之類的物品,恐怕伏身在鹹場附近時,被嗅覺極靈的和*圖*書鹿群嗅到生人的氣味,急行驚遁。……
學堂復課的日子決定了,但校舍破損的部分無法重建,各種想像之外的困難困擾著我。對於工作上的困難,我倒有克服的自信,而對這塊邊土上所隱伏著的悲劇,卻使我的精神始終得不著寧靜。在許多白天,我嘗試著儘量把我的生活和邊民們的生活連接起來成為一體,我和貝貝並轡到採礦區去,也到過一些襤褸的白俄人聚居的木柵子去,更和一些邊衛隊裏的豪強的漢子談過抗禦毛子的事。在夜晚,除了和貝老爹對飲,為貝貝談說些關內的故事之外,有些時候,也會到額爾古納河岸去,看當地的漁民使用另一種奇異的方式捕魚,——他們祇消在冰面上鑿窟,在冰窟四周圍插火把,魚群就會匯集到冰窟下面任憑捕捉了。……我熟悉這些,進入這些,總也是徒然的,因我仍無法瞭解邊民們的精神真質。在賊毛子帶鐵的馬蹄下面,在斯拉夫蠻人的槍口下面,在死亡的絕壁邊緣,他們存活著,他們精赤著胳膊在地心採礦,揮著獵犬在雪野上呼號,他們在火燒的廢墟前捕魚,在冰封的河面上歌唱,……他們並沒標示出「勇敢」這種字眼,也沒提及過「戰鬥」,他們祇是生活著,赤|裸裸的生活得像一個古老中國的邊民,他們抗禦賊毛子,同時他們盡力收容著那些淒苦流浪著的白俄人。我無法瞭解這種巨大的生活力量的來處,因它深深潛藏在民族歷史的脈流裏面,紮佈下無數穩固的根鬚,學習它並不靠理性和智慧,而m.hetubook.com.com需在長長的時間裏投入我整個生命。
我愛她!我愛她!像額爾古納解凍那樣,我全心湧起復活了聲音的波浪;她在馬背上馳騁的姿態,她在爐火邊沉思的側影,她在畢拉爾河畔初見一尾銀鱗躍起的歡悅,她在白俄聚居的木柵子中,看視垂危的老白俄時眉尖鎖著的憐憫,她全身放射著青春的氣息,她野獷矯健的身體和她略帶自然悲涼的詩心,都浮流過來,融入我輕輕呼喚著的聲音。
我不可能戀上貝貝,把她從那寂寞的老人的身邊攫走,我更不知自己在未來的悲劇裏將擔任何種角色?我既不能因著私愛,割捨了珠爾干的苦難,帶她到關內去做一個苟安者,又不願因著私愛而留給她更大的悲傷——如我有一天,也像苗爾特那樣葬身在地層下的時候,她將怎樣?!……理性的思緒儘管像這樣演繹著,但在同時,我心靈深處正有著同樣強烈的吶喊,是的,我必須,必須在冰冷的現實之前默認我確是愛上貝貝了。在我全部的生存經歷中,我尚沒有遇上另一個女孩子,像貝貝這樣真純,她無羈的存活在悲劇之上,展示著她純然的生命,她馳馬,她狩獵,她敢愛敢恨,她有著她的生活和她的憧憬……她活在屬於她自己的土地上,沒有任何強權,任何種暴力配摧殘這樣真純的生命,除非他們根本沒具有人類所應有的良心!……記憶捲佈開這一段共處的回思,我的生命以莊嚴的撼動把單純理性所構成的片面思緒淹沒了。
當然,一個人要想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單薄的理性控制本然的情感,是極端痛苦,極端困難的,我並非因此就不愛貝貝,祇希望隱忍著,把這種情感永遠埋葬心裏,而以它鼓舞我,更愛這塊邊陲的土地和土地上活著的所有的人們,我應當學習護衛他們像護衛貝貝一樣。
「當然……當然我要先向您請教些獵法的,」我說:「就像我學騎時,凡事都請教貝貝一樣。」
我盡力回思著夢境,一再詢問自己;是否在潛意識裏已經愛上貝貝了?有一個遠遠低微的聲音回答了一個字,但理性的思緒斬斷了那聲回答,冷冷的警告著自己那是不可能的,那祇是潛意識積壓的反射過程中所呈的夢境!是的,那是不能的,這塊土地已經不是我早先摹想裏的邊疆,沒有婆娑的舞與軟軟的弦歌,沒有大漠中英雄美人的故事,沒有一筆畫意和半句詩情……這兒祇是一片荒冷的地域,埋藏著無數未經開發的資源,這兒的人們行走和站立在地上,不但要忍受酷寒,還要忍受俄羅斯人所贈與的人為災難,在雙重重壓下,他們赤|裸裸的袒示著作為一個中國人所應具有的生存態度。
至少,逐漸習慣這種寒冷的季候,正是我學習的開端。我知道,在戶外抗寒的唯一方法就是持續的運動,而馳馬實在是一種最良好的全身運動,由於善騎的貝貝那樣熱心的幫助,以及老灰馬的溫和穩沉,使我在極短的日子裏能夠馳馬了;當我自覺不致摔馬時,我便想到嘗試狩獵。
但在天明之後,冰冷的理性仍然戰勝了我的情感;連貝貝本身都不會hetubook.com.com了解,為甚麼我會突然決定搬離溫暖的貝祿堂酒舖,孤單單的回到像冰窖般的學堂一隅的小木舍裏去。
我陡然驚醒,寒雞在黑夜裏淒涼的啼喚著,世界像也曾死過一樣。
「在這兒,行獵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兒,」貝老爹對我說:「這全不像在渤海南,平原上的獵隊,……牽著獵狗,駕著蒼鷹和兔虎兒,消停的獵著些小玩意兒。這兒的山區裏,在這種季節,祇有大黑熊、雪豹和野狼,全是些兇猛的傢伙,不懂得獵法的新手,往往獵不著甚麼,反丟掉性命……也有些獵手專門獵貂,出售珍貴的貂皮圖利的,也有些進入深山獵鹿的,但這並不是獵鹿的季節。」
貝貝的聲音仍在夢的邊緣懸掛著,許許多多的零星的形象在重疊,在交現,在旋舞,在幻變,忽然在明亮中凝固了,再不是黑熊,梅鹿,而是一片透明的冰凍,凍住了無數顏采斑斕的魚群,仔細凝視時,又不是魚群,而是一些清晰的人臉。戴猞猁皮帽的獵手老哈,嘴角溢血的苗爾特,睜大灰瞳的老霍爾巴,叢髯怒張的貝老爹……全在裏面,全在裏面,旋復有濃霧瀰漫在冰層上,那不是濃霧,而是一些衣衫襤褸臉帶饑容的白俄人狼狽奔逃的影子,活動著的生存的黯形,像霧一樣的飄著。霧散後,冰面移動,旋轉到另一面來,一條極美的魚抖化後,推現出貝貝石塑般的臉來,那張臉是那樣明亮清晰,連鬢邊顎下的細小汗毛和硃紅痣都看得異常分明,遠遠的金礦區,稜背上的雪原,遠遠的襯映著她的臉,粗看上去並非是真實背景,www.hetubook•com•com而是冰層背後遭受擊打所產生的一些裂痕。
貝老爹為這事發我一頓脾氣,過後又送我一匹馬,那正是貝貝最心愛的小栗駒。
經過這樣的教訓,無論貝貝再怎樣以行獵的故事挑動我,我也無法真的去嘗試行獵了。貝貝是珠爾干城少數進過高等學堂的女孩子,野獷的言談裏含著一份詩情,而那份淡淡詩情中所蓄著的悲涼氣氛,也許是她所不解的,可聽在我耳中,感受就深了。
那張臉是生動的,沒有笑容,也沒有悲愁,她微帶褐紅的前額和兩頰上,有著迷人的野性的溫柔,她兩隻漆黑的眼瞳是兩座無比深沉的黑潭——生命有多深,它就有多深。但那張臉再沒有一絲溫暖存在了,因它被凝固在透明的冰凍裏面。「貝貝!貝貝!」我叫喚著,彷彿像要在絕望中召回一個世界那樣,聲嘶力竭的叫喚著。她不動,也沒有回音……
貝老爹聳聳肩膀。
「這跟你學騎不同,」他說:「你學騎,因為你已經騎在馬上,她告訴你騎法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自己的磨練;而射獵,你永遠也無法坐在爐火邊想自旁人嘴裏學到甚麼,你懂罷?……正像一個怯於下水的人想在岸上學會泳術一樣。我必得告訴你,在習獵之前,定要練準槍法,槍法有了九成準頭,你才配談到行獵。」
在珠爾干城,冬天的後面仍然是冬天,每一場風訊所帶來的嚴寒都彷彿加在一起,壓逼著所有的生物,大雪降落著,使人放眼看不著市街的屋頂,祇是一片波浪般的連綿的雪邱。每戶的屋簷下,乳石般的冰凝垂掛著,連窗洞都被厚重的草簾封實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