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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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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十

邊陲

「我當然希望抓住這樣的機會。」我說:「但我卻擔心學堂裏的孩子們。」
但她再也聽不見了……
「你說對了,」貝老爹說:「這回他們不是越界行劫,這是佔領。——早先他們洗劫,從不舉旗子。」
在白天,貝貝仍騎馬到學堂去,為孩子們授課,每晚回來,總要告訴我一些我想問的事情;野地上的殘雪快化盡了,兩位從海拉爾的教員也來了,苗叔叔的墳上生了草芽,孩子們都很乖很好。
一個擲刀的麒麟人中了彈,從窗口直摔出去,落在一匹閃過的馬背上。一排馬力斯掃斷幾支窗櫺。貝老爹的頰上被子彈擦過,迸出血光。
但這種想法幾乎是絕望的,俄兵太多,所有有槍反擊他們的地方都被圍了。貝老爹也看見西邊學堂起火,他祇是咬著牙,不停的放槍。一些火把扔上木樓的屋頂,至少有廿多匹馬三面困住貝家酒舖。煙味嗆著人的鼻孔,木樓也已著火了,貝老爹還在放著槍,使舖前街道上橫滿俄兵的屍體。
「退走罷,老爹。」我說。
學堂的木舍仍在猛烈的延燒著,不久之前,熱心的居民們曾在這片林野間辛勤的伐木,叮咚的斧擊聲和_圖_書依稀在耳,但都在今夜,在我的眼中化成灰燼了。
他搖搖頭:「我就留在這兒了!你們快走,……要是貝貝還活著,我把她交托給你,記住,讓她看看渤海……南……」
「這哪裏是少數賊毛子越界行劫?!」我說:「老爹,這不單是行劫,這是他們有計畫的犯邊,看樣子,至少有一旅人。」
而馬隊仍然衝過來了……
我忽然想起那邊的學堂來,因為我看見河岸邊的火光,學堂還沒放學就被賊毛子的攻擊隔斷了,孩子都留在那裏,貝貝既沒有回來,一定也羈留在那邊。我有著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賊毛子無端縱火焚燒校舍,迫害手無寸鐵的女教師和一些無辜的孩子們!這種堅信使我忘記了肩膊上的傷痛,忘記了賊毛子的來勢和我們艱危的處境。我奮戰著,拚命的放槍擊殺馬上滾動的俄兵,想到樓下去牽出我的栗駒,趕到那邊去。
「珠爾干完了。」我說:「賊毛子騎兵多過我們槍隊十倍,而且他們正源源過河,……這兒著了火,我們祇有三個人了。」
說是春天已經來了,我卻看不見春天。
我很想要自和圖書己的傷勢早些好轉,好讓我早點回到外面的世界裏去,那世界是我和貝貝共同熱愛的,但我不能。我不能分享貝貝的快樂。
「我愛妳,貝貝!」我說。
惡毒毒的煙霧捲騰過來,熊熊的火舌舐著身後的樑木,使人周圍的空氣溫暖得真像是春天,在床榻上,在睡夢中,在囈語裏,我曾那樣的渴切盼望著春來,曾夢過冰河解凍,春草怒茁,讓我從甦醒的野地上擷取鳥鳴,聽一聽邊陲的自然在溫風中抖出的靈韻……但真實的春天就是這個樣子;斯拉夫蠻人在滾動的馬上像野獸般的咆哮著,大火使許多屋脊啪啦啦的朝下陷落,壓住更多綰結的狂號,雲是紅的,煙是黑的,街巷間遍橫著人屍和臥伏在血泊中的馬匹,一面血紅的刀斧旗幟在街口飄揚起來,馬力斯槍彈像飛蝗般從頭頂掃過,使木壁上平添無數蜂巢似的孔穴,春天的感覺燒炙著我的脊背,即使這並非是我和所有中國的邊民所盼望所需求的,我們也必須揹負它,以加添我們生命的重量。
賊毛子的馬隊,比我前次在布洛都路衣雪野上所見的不知要多多少倍,馬蹄聲捲在一起,使人腦門都感覺暈m.hetubook•com•com眩。一處地方起了火,另一處地方也起了火。馬蹄聲得得的滾轉著,隨著蹄聲,使人產生一種大地也被蹄聲牽轉的幻覺。貝老爹和我,以及幾個麒麟族人都扼守在貝家酒舖的木樓上,地當高坡升起處,能看得見賊毛子攻入市街的馬群。
貝老爹不作聲,又舉槍射落街口處一個扔火把的俄兵。
槍聲在各處暴響著,霞光潑在市街上,我們的邊衛隊掄著纏紅布的大刀,端著舊式的銃鎗奔著搶佔隘路,企圖以單薄的火力和肉搏阻塞住賊毛子的衝鋒。驚惶的市民們紛紛逃進住宅,家家響著槓門聲。
「快化凍了吧,——我是說開河。」
沒有時間讓我再多說甚麼,屋樑帶著狼牙般的活動的火燄陷落下來,把老人隔斷在火燄那邊,隔著火燄,蜂湧的賊騎閃動著圍逼過來;那個壯碩的麒麟人把我推落到一堆乾草上。
貝老爹的話應驗了;賊毛子這回越界時,我的傷勢還沒有全好。……他們是趁著黃昏橫越過額爾古納河冰面,向珠爾干城施行猛襲的;誰也不知他們來了多少騎兵?祇聽見好多支銅號吹響著,與珠爾干邊衛隊的螺角聲捲擰在一起,嗚嗚的和-圖-書銳響中有著奇異的慘愁,一把火似的把天全給煮紅了。
面對著失去人性的蠻人,生活就是這種樣子。
激戰就這樣慘烈的進行著,夜幕逐漸蓋落下來了。
我的腦部在摔馬時僅受了輕微的震盪,經過兩週養息,已經能不費力的思考問題,但我的肩胛和足踝,卻仍然把我的行動限制在酒鋪裏,即使從臥室到客堂,也非得貝老爹和貝貝攙扶不可。
「不論他們是行劫,是犯邊,是一旅,是一師,咱們打他!」貝老爹說:「像咱們早先談過的獵熊一樣!」
「還得一段日子,」貝老爹突然用比較沉重的語調說:「我盼望你的傷能快好,因為每年開河前,賊毛子都不會放過機會,說不定會大隊越界來洗劫,我希望你能掄得動槍。——你不是說要學打獵的嗎?這是最好的機會。我舖裏新雇了兩個麒麟族的獵手,他們的獵法比我更精。」
「我們得去找貝貝,」我說:「她和那些孩子,全陷在那邊的火窟裏。」
火光染著貝貝的臉,紅紅亮亮的眼眉正像我在夢裏,在透明的冰層中所見的樣子,長長的睫毛把她黑瞳裏亮著的世界關閉了。我擁著她,祇覺得寒冷。
若沒有貝老和-圖-書爹的死抗,我們根本無法脫身,我們兩騎馬從舖後的林中西竄時,酒舖的最後抵抗還在持續著。在火光微弱的黑夜裏,很難分出敵我,到處都是槍聲,到處都是馬群奔突的影子,我和那個麒麟人在半途失散了。當我馳馬到斜坡上的學堂時,那裏的焚燒和屠殺都已完成了,有一些學童們暴屍在火場邊,有一些被扔在木欄的尖齒上,在一顆粗大的杉樹邊,我找著了貝貝,她匍在樹根上,背上流著血,賊毛子的一把長刀插入她的後心,刀柄還在彈動著;我翻轉她餘溫猶存的身體,才發現她懷裏緊抱著一個初入學的金髮的白俄孩童,那孩子在死前曾被火灼傷過,臉和背上,全留有可怖的烙痕。
他這才舉目環顧著。很顯然的,賊毛子的騎兵把貝家酒舖當成重要的目標加以圍困了,我們據守著的木樓燒著火,處在絕境當中。
他舉起槍,瞄準一匹衝向高坡的馬,槍響後,馬背上的俄兵仰落在街上。黑煙在火燄上捲滾著。又一匹馬從酒舖飛掠過去。一個麒麟人在我身邊擲出飛刀,嵌進那個俄兵的脊背。一些居民從著火的屋中奔到街上,馬力斯快槍把他們全在一剎間變成鮮血流迸的死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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