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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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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逐出學校

七、逐出學校

「梁錫山,你賠書!」
梁錫山臉色變青,我心裡也在沸騰,我想喊:
「找一本英文書給他!」
「你敢動手?」
我在百泉初中橫衝直撞,就在二年級末期,校長梁錫山老師,為了提升學生們的程度,規定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照常上課,全體學生都要留校而由老師們義務為大家補習。這種循循善誘的情誼,在以後多少年的日子裡,一想起來就深為感動,可是那個時候年齡還小,不能領會善良老師的苦心,而且,我的基本性格也在成長中逐漸顯現出來。星期天本來是應該玩的,為什麼不准玩?而且我爭的也不一定是玩,而是對這種無理的壓力有強烈的反彈意識。
後來,到了輝縣小學五年級,那時候的女生幾乎都比我大,而且沒有開封的女生那麼清秀,我自然和她們玩不在一起,不但玩不在一起,反而幾乎天天發生衝突,隨時都在吵架。前面坐的是一位女生,我總是把毛筆放在桌邊,使毛筆頭露出半截,那女生往後一靠,一定沾一背墨,她總是大叫:
「你敢動手?」
「走就走,你摔壞了我的英文課本,賠我的書。」
「你明知道是星期天,為什麼不放假?這是應該放假的,你剝奪了我們的權利。」
「你會不會?」
秦鼐和鄧克保兩位同桌的小朋友,命運似乎都不太好,聽說秦鼐在考取大學後過世,鄧克保小學畢業後也過世了,不知道害什麼病。四十年後,我在台北《自立晚報》連載報導文學《異域》時,就用鄧克保做筆名,並成為小說中以及電影中男主角的名字。這本書使我和鄧克保一直結合在一起,她是我唯一記得的童年女伴,不,是童年女同學,僅僅是女同學,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講過一句話。假設這是一場美麗的戀愛的話,和_圖_書大概就是我的初戀吧!
「我非告你不可!」
「郭定生冒犯師長,開除學籍。」
四十年後,在北京遇到同班同學——後來當了中共高幹、而又退休了的朱光弼。朱光弼詢問我偷球的技巧為什麼那麼高竿,因為我偷了幾次球都順利的得手,有一次,朱光弼跟我一塊去偷,忽然門鎖響動,我飛快逃掉,朱光弼卻被捉住,挨了一頓揍。
至於另外一位教國文的劉月槎老師,雖然他總是給我的作文九十分,又不斷宣稱:「把郭定生從蘿蔔班擢升到白菜班。」但我對他的印象並不好,他只是一個沒落的上一代的老秀才,放著「國文」正式課本不教(上面有魯迅等當時名家的文章),卻印一些他自己寫的被稱為「範文」的大作。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回家。」
「不曉得。」
走進學校大門時,全體同學正在上課,大院子非常的寂靜,滿地都是炙熱的陽光。全校師生的眼光,從各個窗子望出來,注視著我這個小小的身影,孤獨的走向蘿蔔班教室。偏偏梁錫山老師正在班上補習英文,默默的看著我入座,然後走到我的面前問說:
結果當然是告了,告給侯老師,每一次都挨一頓手板。
當我隨大家撲通撲通像鴨子一樣亂七八糟從岸上跳下去之後,一股刺骨的冷冽,使我覺得不妙,游不了一分鐘,就渾身癱軟了,身子忽然下沉,而腳卻接觸不到湖底,心裡更加驚慌,喝了一口水,叫不出來呼救的聲音,被旁邊一個同學發現,抓住我的頭髮拉到岸邊。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次自找的「天災」。如果那一次淹死了,天下最歡喜的,恐怕就是繼母。
這是一項滔天大禍,超過我所能承受的,我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又不知道父親和-圖-書知道後有什麼反應,免不了要挨揍。英雄氣概霎時間沒有了,但仍做最後掙扎,我衝上去,把那個佈告撕下來,然後大聲說:
梁老師已經被逼到牆角,無法結束這項師生面對面的衝突,於是他大怒說:
我逞能說:「當然會!」
我自認小時候是一個壞孩子,因為我沒有受過什麼家庭教育,沒有累積下教養,個性又十分頑劣,使我無法成為一個馴服的乖乖牌小白兔。我喜歡看的武俠小說,恰好和我潛意識中的反抗性格結合。現實生活中,除了挨打外,沒有享受到多少溫暖,只有一次,是在開封,當我十歲的時候,一位同班女同學,送給我一個用泥捏的風箱玩具,大概有一個大人的大拇指大,用墨塗得黑黑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擁有的玩具,放在口袋,放在床頭,想著那位女同學,可是我的膽量忽然小起來,不敢和她講話,直到回輝縣前夕,卻把它弄丟掉了。但那個女孩子的印象並沒有丟掉,一直留到現在。
一會兒功夫,一個工友拿著一張佈告,貼在佈告欄裡,大家慢慢地圍攏上來,一個一個瞪大眼睛,張大嘴巴,注視著那張佈告。那是一張開除我的學籍的佈告,上面寫著:
梁老師派一個工友把書塞到我手中,幾個身旁同學向我小聲警告:
這時候一個叫馮立勳的同學,比我大八、九歲之多,已經結了婚,遇到星期六,當然強烈的渴望回家和他的小妻子相聚,可是他一個人又不敢逃走,就誘惑我和他一起行動,這正符合我的願望,於是兩個人步行三公里,興興頭頭,半跳半走的回到縣城。馮立勳一頭栽到他那個溫柔鄉裡,不肯出來,把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丟在大門外。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家裡搞什麼,或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使m.hetubook.com.com他這麼著迷(我的年齡還不知道什麼是閨房之樂)。我等了又等後,只好跑回自己冷清的家。第二天就是星期天,一覺醒來,走投無路,又沒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再走三公里回到學校。就這樣的,事情爆發了。
只有一位女同學,個子小小的,纖巧玲瓏,坐在第一排,和秦鼐同桌,秦鼐就是前述那位父親向侯萬尊抗訴的同學。這個可愛的小女生,名叫鄧克保,卻是一個男生的名字,我一直想找機會和她講話,但她從來不理我這個野男生。
輝縣雖然是我的故鄉(老家),可是我卻像是一個流浪天涯的孤兒,繼母在父親離家出走後,也跟著回到開封,輝縣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同樣孤苦的三個人,一個是我自己,一個是跟僕人沒有什麼分別的貧寒表嬸,另一個就是日夜呼痛、哭訴無門、六親無靠的姥姥。事後回想,發現我的家道就在這個時候迅速中落,距鴉片戰爭約五十年,鴉片的劇毒開始侵入我們這個小康之家,使我們這個剛脫離農村、躍升到都市、新興的小資產階級,從吸第一口鴉片開始,不到四年(我在輝縣縣立第一小學和百泉初中那段日子),迅速的接近赤貧。我並不知道這個經過,但在輝縣一連幾進的深宅大院,除了我住的那一進院子和靠後門的那個菜園以外,全都被父親賣掉,而後門也就成了大門。我當時的年齡還不能直接感覺到家庭的衰敗,但從表嬸給我的伙食錢,只能夠參加蘿蔔團,不能參加白菜團,才有貧寒的感覺。凡是參加蘿蔔團的同學,多少都會受白菜團同學的輕視或欺侮,不知道這是一個文化現象,或是個別的氣質,有錢的大人固然看不起他的窮朋友,有錢人家的小孩似乎也同樣看不起他貧苦的小朋友。www.hetubook.com.com不知道學校為什麼設立這樣強烈對比的伙食團(故事總是重演,十年以後,我在四川省三台縣的東北大學唸書,學校裡,也設立了兩個伙食團,一個是四川同學的吃肉伙食團,一天三頓全是白米飯而且有肉,另一個是外省同學設立的靠教育部貸金為生的吃菜伙食團,早上吃稀飯,一個月吃不到兩次肉),這對窮孩子的自尊是一個很大的傷害,我們於是乎經常採用暴力——打架、罵粗話、跟老師對抗等等手段,來平服自己內心的自卑,我是這個族群中最出名的一員。
「學校不要你這種壞學生,給我滾出去。」
當然,我還不懂得「權利」二字的意義,但心裡確有反抗的衝動。結果我沒有喊出來,因為我還是有點害怕。梁錫山老師從我手中奪過來英文課本,挑出一段,叫我背誦,用不著算卦就可以知道結果。我連唸都唸不出來,更不要說背,支支吾吾了一陣,全班同學都看著我,一點聲音也沒有。梁老師把課本摔到桌上,因為用力太猛,課本在桌上跳一下,滑落到地面。梁老師接著用手想打我,我不知道那裡來的膽量(大概是大家注目的眼光,逼著我不得不表演英雄行徑),一舉手就把梁老師的手掌擋住,這是一個天大的反抗事件,梁老師也楞住了,喝道:
梁老師扭轉身子,氣沖沖的走出教室,叫說:
騎腳踏車是那個時候學會的,游泳也是那個時候學會的,當然是狗爬式。狗爬式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非常消耗體力。有一天,一群同學到百泉湖去玩,有人提議游泳。那時候輝縣還沒有「游泳」這個名詞,所謂游泳,當時稱為「洗澡」或「浮水」。一個年長的同學問我:
我也喝道:
「你不曉得學校不放假?」
被嚇壞了的小朋友,以及別的班https://m.hetubook.com.com聞聲而停課的小朋友,都跑出來,跑到廣場上,遠遠的圍繞著佈告欄。我也跑出來,張皇失措的站在人群裡,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的功課之糟,是「天下」皆知的事,但最初行為還有一些大城市文明的痕跡;後來,這些文明的痕跡一點都沒有了,我想到的,除了玩,還是玩。第一個最大的志願就是想當一個籃球健將,可是我籃球卻打得不好,得不到體育老師的賞識。雖然我非常努力地練習,但班隊、校隊,全沒有我,我就省吃儉用,自己買了一件背心,到裁縫店,前邊縫上「泉中」二字,背後縫上一個「二」字(本來想縫上「一」字的,但我很謙虛,所以只縫上「二」字,表示校隊的二號人物)。平常不敢穿,只星期天或星期六下午才敢穿。而那個時候,卻沒有籃球可玩,籃球都鎖在訓導處的櫃子裡。無可奈何,只好去偷,偷到了後,就在球場上,投一次籃又投一次籃,然後回到城裡冷清的家,當然順便也把籃球帶到家裡玩。
這是我錯誤的第一步,一生中第一件使我後悔終生的事。假定人生能重來一遍,我絕不會冒犯梁錫山老師,因為梁老師性情溫和,對學生十分愛護,很負責任的教學。可惜,那時候的我,完全不能領會;等到能領會的時候,聽說梁老師已經逝世。
「非者,不也,」我說,「非告就是不告!」
「你還不快逃,他們叫警察去了。」
我這才覺得真正不對勁,我本還想逞英雄,站在那裡,表示毫不動搖,但我實在是害怕到極點,於是就像一隻土撥鼠一樣,狼狽的順著小徑,跑得無影無蹤。
我也被自己的行動嚇住,但是已經下不了台,除非討饒,可是我又不肯討饒,因為我害怕罰跪!跪,是繼母給我一種最輕微、最平常的刑罰。於是,我也叫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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