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柏楊回憶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三、蛇山一帶紅點多

十三、蛇山一帶紅點多

我自從第一次轟轟烈烈戀愛之後,再沒想過這個名詞,但是,現在開始想到了。於是,我就儘量的使自己變得文明,不過進步很慢,因為沒有人教我。
「戰幹團」訓練時間是六個月,前三個月是普通訓練,後三個月是分科訓練。我的好奇和好動使我報考了諜報隊,豐富的幻想中,我希望當一個神出鬼沒的間諜,像「〇〇七」一樣(那時候當然還沒有〇〇七)殺敵立功。然後以一個平凡人的姿態在街上閒蕩,沒有人知道我對國家有過偉大貢獻,可是卻在一個秘密組織中受到尊敬。這個願望沒有能夠實現,因為諜報隊(第九隊)的隊長是一個南方人,好像是浙江人,他那種像鳥叫樣的國語和傲慢的態度,與吳文義比較起來,簡直是兩種人類。間諜生涯遂到此為止,我又返回吳文義那個中隊——第十三隊政工隊。
這時候,日本已開始轟炸武漢,空襲警報後,「戰幹團」同學每次都疏散到左旗營房正對面、只有一條馬路之隔的蛇山。我們聽到謠言說,從日本被擊落的飛行員屍體上,搜出作戰地圖,發現蛇山一帶紅點最多。可是看不到團部有什麼新的指示,不但沒有新的指示,反而仍命我們一大早就起來爬上蛇山,躲避預期的空襲。
從同學們臉上的表情,可以讀出來那種對領袖的忠心尊敬。我最光榮的一次任務是,蔣中正到「戰幹團」訓話,真是震天動地。十三隊被派出當儀隊,而我以第一排(區隊)第一班(分隊)排頭的資格,昂然的站在營房大門的內側,使我第一次看到最高領袖的威嚴。整個左旗營房,鴉雀無聲,兩千多人的學生總隊,像豆腐乾一樣的排在演講台前,即令一根針掉在地上,也可以聽得見。正當大家緊張得要崩潰的時候,營門傳來三番接官號,一兩位少將級的官員輕輕的從營門跑進,站在儀隊旁邊。剎那間,三番接官號停止,閱兵號起奏,更是一種令人沸騰的軍樂,一個平常只能m.hetubook.com.com看到相片的大人物突然出現,後邊跟著一群隨從。蔣中正穿著全副軍服,緩緩的走到儀隊面前,儀隊向他敬禮,他舉起戴白手套的手,向舉槍致敬的儀隊還禮。我既興奮又緊張,第一個想到的是,有一天回到輝縣,可以向鄉親們誇口:我見過領袖。大概是興奮緊張得過了頭,我竟忘了舉槍。蔣中正當然不可能發現這種錯誤,但專門發現別人錯誤的人可太多了,李齡就是其中一個,檢閱結束後,李齡認為我故意的侮辱最高領袖,要把我送軍法審判。沒人相信那時候的青年子弟兵會侮辱領袖,所以李齡的苦心沒有實現,而我在關了三天禁閉後,憔悴不堪的被釋放出來。大家對我那種鄉巴佬的緊張,引為笑柄。
張純亮把陝北描繪成一個美麗樂土,大家像兄弟一樣的互相照顧,那是一種革命感情。不過生活很苦,平庸的年輕人總是尋找藉口不敢參加。我不認為自己平庸,就這樣的,我成了張純亮精挑細選出他所認為的優秀青年。不久,一次聚會時,我們決定某一天晚飯以後,各人分別向隊上請事假、病假,或返鄉探親假,在東門裡集合,由張純亮充當班長,好像出操一樣,把我們帶出城門,這樣可以避開崗哨的檢查。共產黨自有他們的地下交通網,把我們送到陝北。南陽、延安之間,直線距離一千公里,當中隔著高聳雲天的秦嶺山脈,沿途還有國民政府的軍警和地方政府的崗哨,段段阻截,可能隨時受到逮捕,遭到槍殺。但我們這一批人,熱血澎湃,準備接受任何挑戰,可是,最後並沒有出發。因為就在約定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張純亮被捕,我遙遠的聽到嘈雜的人聲和凌亂的腳步聲,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張純亮所聚集的那些同學,互相都不認識,也不知道對方的面貌,張純亮本人也沒有招供出他所集結的同學名單,因為我們沒有聽到繼續逮捕的風聲。
不久後,和*圖*書有一天,天色陰森,不知道是那一個大官蒞臨,全體學生集中廣場,聽候訓話。訓話還沒有開始,大官還沒露面,警報已發出淒厲的長號,聲音令人發抖。全體同學竟然一哄而散,跑上街頭,跑向田野。隊長的叱喝怒罵,甚至恐嚇要把我們槍斃,都阻擋不住。我和幾個人一直跑到一個矮堤的旁邊趴下來,我害怕得不得了,我害怕死,其實我真正害怕的是殘廢。這個時候,我最大的希望是有一個鋼盔。我對我的害怕不覺得慚愧,但我對於自己像大家一般的四下逃命,卻非常慚愧,責備自己不配作一個革命軍人。
一天晚上,同是來自開封高中、比我高一班、功課好得人人尊敬的同學張純亮,把我叫到一個灰暗的角落,摟著我的肩膀,低聲的告訴我,共產黨在陝北有一個高尚的革命聖地,全國優秀青年從四面八方的湧向那裡,參加真正的抗日工作,問我願不願意也去參加!那時候我正崇拜蔣委員長,自然不相信還有其他革命聖地。但張純亮提醒我說:
六個月的訓練使我另有感受的是:我結識了許多外省籍的同學,像葉子忠,他就是南京人,這些外省籍的同學,對從河南來的青年,幾乎不約而同的有一個最大的驚訝,即令是中學生或大學生,也都是滿口髒話。髒話是一個野蠻族群感情上最粗糙、最原始的發洩,河南處於中原地帶,將近一千年以來,水力被破壞,居民被屠殺,終於成為一片荒蕪,小民除了窮困,還是窮困,僅比陝北、甘肅、貴州稍好一些,沒有多餘的錢或多餘的知識,使孩子接受教育,所以髒話成為每個人的口頭禪。使我們在那些文明程度較高的他省同學——像來自安徽、浙江、湖北、四川的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一個安徽同學曾經向我質疑說:
「女朋友?什麼是女朋友?」
「共產黨也是擁護蔣委員長的,你沒有看報嗎?」
接著是扔下那隻被炸掉的手,就往下爬,被一個滿https://m.hetubook.com.com是血的屍體撞倒,我站起來再跑,看到一條腿就掛在左旗營房的電線上。從此,學生們都嚇破了膽。
可是,中隊長雖然很好,相當於排長的區隊長李齡,卻是一個毒瘡——我生命中第二個侯萬尊。天下所有的錯誤從此完全發生在我身上,打掃廁所、禁足、禁閉、挑水,李齡一不高興或一高興,我都會被罰。雙手舉槍,兩腿半分彎,伏地挺身,二十個是起碼數,有時候挺到六十才命令我停止,有時候挺到趴倒在地。但是,同班的另一位名叫葉子忠的同學,命運卻好得像活在九霄雲端,我常抨擊他小白臉,從這項抨擊,可看出我的長相,實在夠不上什麼水準。每次打野外或行軍的時候,我本是第一班的排頭,葉子忠是排二,但李齡卻認為我頭腦不清,而命令葉子忠當排頭,這對我真是一個最大剋星。三十年後,葉子忠當了台灣省電影製片廠廠長,而我卻正在火燒島坐牢,又一次證明人生確實有不相同的命運。
做為一個侵略者,日本真是世界上最拙笨的一國。美國四出侵略,在世界上反而落個美名。人們都相信中國跟美國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其實錯了,中法戰爭時,天津附近的法國軍隊戰敗,美國軍艦立刻偷偷的向中國開炮,支援法軍,清政府無可奈何,忍氣吞聲,只好假裝不知道。英國的侵略,建立了世界性的殖民地,這些殖民地後來都成為擁護英國的友邦。只有日本,皇軍所到之處,除了種下仇恨的種子外,其他沒有任何收穫。
「你們河南人這麼樣粗野,怎麼交女朋友?」
一天上午,空襲警報響起,大家奔向蛇山,不久即聽到緊急警報,我和幾位同學趴在地上,抬頭望向天空,隱約的聽到飛機逼近的聲音,就在半空中,「呼!呼!呼!」穩定而沉重,從南向北移動,霎時間,大地如死。我看到九架轟炸機,在我頭頂正前面的上方出現,那是最危險的角度,可是當時www.hetubook.com.com我並不知道。忽然,幾乎像是從地面拔起東西一樣,原來高射炮開始反擊,日本飛機附近佈滿片片炮彈爆炸的白煙。那九架飛機,像一個整體一樣,稍微向上一揚,仍繼續前飛,就在飛機的機腹下,突然出現幾十個黑點,順著飛行方向的帶動,蛇山正是它的目標。一種「沙——沙——」,炸彈摩擦空氣發出的嘯聲,把整個蛇山罩住。接著是眼前一黑,大地再度震動。我用標準的伏地姿勢,雙手抱著後腦,恨不得把自己的頭壓進地球。然而我的身子反被彈起來,跌下去,彈起來,再跌下去,只聽到一片號叫。大概只有十秒鐘,日本飛機從頭上飛過去,可是蛇山已過了好幾個世紀。我們上山時是排隊而來,下山時則零零落落,像一群潰敗的散兵游勇。我抓住水壺,正要喝水的時候,忽然發現我抓的是一個人的右手,我大叫:
「隊長!隊長!」
「全國軍隊,以團為單位的動向,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行軍、駐紮,什麼時候在那個地方作戰,領袖都瞭如指掌。」
「戰幹團」是國民政府為阻截風起雲湧奔向陝北的青年潮,所設立的收容機構,思想教育是它最主要的課程。其中有一個課目為「領袖言行」,一個教官在講起領袖的英明時,聲稱:
偉大的陝北革命聖地沒有去成(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可能加入共產黨的機會),結業的時候,聯保主任的高位也沒有派到我頭上,而是隨著大多數同學,被保送到設於武昌左旗營房的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簡稱「戰幹團」。我們從河南去的同學,約有五百人左右,編成一個大隊,番號是第五大隊。我被編到第十三中隊,中隊長是中央軍官學校十二期工兵科畢業生吳文義先生,這位東北籍的長官,在我一生中三個最大關鍵時刻出現,是我生命史上重要的一位恩師。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本土,進入中國中部第一流的都市,武昌和漢口,隊伍穿過英租界的時候,也第一次看到真和_圖_書正的英國國旗,以及滾滾的長江和熱鬧烘烘的碼頭渡口。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鮮的,使我大開眼界。
當七七事變的消息傳出時,中國全國再度陷入瘋狂,一種要求抵抗到底的民心,沒有人可以阻擋,於是,共產黨向國民黨投降,陝北紅軍被改編為第八路軍,江南紅軍被改編為新四軍。我在年輕時候像每一個男孩子一樣,想在戰場上成為英雄,以致連做夢都夢見到前線上揮動大刀殺敵。於是,就在七七事變後不久,高中二年級的我,投筆從戎。所謂投筆從戎,就是去投考河南省軍事政治幹部訓練班。除了火熾的愛國心驅使我投入這個大洪爐、大時代外,還有兩個並不十分光明,但卻十分重要的秘密動機。第一是我渴望早日離開繼母,免得遭受毒手。第二是我無法弄到初中畢業證書,開封高中一再催促繳驗。父親也找過訓導員王倫青先生,王先生只有辦法使我報名考試,沒有辦法使我通過證件關卡,開除學籍的大禍隨時都會發生,這種壓力足以使我精神失常,我希望(一輩子都這樣希望)跑到一個用不到文憑的地方,老死在那裡!軍事政治幹部訓練班,設在南陽縣,訓練三個月,畢業之後,省政府負責派任工作,最高可當聯保主任。讀過王安石變法的人,都會瞭解,「保」是中國政府最基層的單位,大體上等於現在台灣的「里」,若干「保」可以組成「聯保」,也就是九〇年代的「鄉」,聯保主任就是鄉長。這對一群十八、九歲的青年來說,簡直是天大的誘惑。而就在這三個月集訓中,我第一次受到共產黨那種神秘的和溫暖的觸摸。
中國的腐敗、落後,與內部嚴重的分裂,把日本誘惑得如癡如狂,認為如不把這個鄰居一口下肚,簡直天理不容。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軍隊在河北省宛平縣蘆溝橋,假裝一個士兵失蹤,向中國展開大規模滅國絕種性的瘋狂攻擊,在算盤上(算盤是中國最古老的計算機),他們明白的計算出中國必亡的結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