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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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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結婚與父喪

十五、結婚與父喪

我就向靈柩叩一個頭。
我又站起來。
司儀官再叫:「一叩首!」
「你快點逃走,于伯父擋不住,你媽不斷在告,而且今天就走,一分鐘也不要停。」
我就站起來。
司儀官叫:「起!」
四十年後,重返家園,紹荷早已再嫁,而且不久逝世。重拜父墳,往事歷歷。
我再跪下。
「點主」大典是儒家學派如山如海的喪禮中,一個小得微不足道的儀式,但已使我興起無法遏止的憤怒。「點主」是這樣的,喪家用木板製成一個牌位,牌位上用毛筆寫一行字,大概是「郭學忠之靈位」之類的文字。在郭字上端用毛筆寫一個「王」字,而請一位地方上有名聲有勢力的紳士當點主官。請點主官並不容易,往往要送一筆可觀的聘禮。於是我這個長子,就被搞得頭昏腦脹。僅只跪的次數和跪的詭異,就萬世不得其解。大概是這樣的:
司儀官喊:「跪!」
「你快點離開開封,」于伯父叮嚀我說,「靈柩後天就啟程,我會派人送你到黃河沿。」
司儀官又叫:「跪!」
我就再叩頭。
司儀官又叫:「起!」
司儀官叫:「二叩首!」
我站起來。
于伯父轉向我:
我再叩第二個頭。
司儀官又喊:「跪!」
我就叩一個頭。
這一聲爸爸,突破了儒家禮教給我的另一種禁制,原來家中長輩一直警告我,當哭父的時候,不可以哭出聲音,這是禮教上對一個君子人物最低的要求;只能喚「爹」,不可m.hetubook.com.com以叫「爸爸」,因為爸爸是洋式稱呼,違背傳統,正在幽冥路上前進的父親幽魂,將聽不到你的聲音。我被嚇壞了,不願父親一個人寂寞的走向幽冥,於是乎我聲聲哭爹,問題是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叫過一聲爹。「爹」這個字引不起我一點父子親情。
司儀官再叫:「二叩首!」
「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五十年後,直到九〇年代,我才發現:中國人並不信神,而只信鬼。這項發現就是在三〇年代這次點主大典上播下的種子。因為在中國社會,我從沒有看到任何一項祭神大典有這樣的隆重,也從沒有看到任何一個比祖先更偉大、更尊嚴、更有權威的神。
安葬父親之後的第二天早上,一個東北口音的男子,進門拜訪,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
「爸爸!」
「小獅子,你的命真苦!」
突然間,他拍著我的肩膀,流下眼淚,說:
父親的靈柩放在兩輛前後相連、人力挽動的架子車上,穿過乾枯而滿是細砂的黃河故道,再穿過京廣鐵路,歷時三天兩夜,終於運到祖墳。繼母則跟其他弟妹,另坐火車回鄉。就在父親的棺柩冉冉垂下墓穴的時候,我才感到父親真的是死了,永遠不再回來。而自己是那麼樣的孤單,於是跪下來,用頭撞地,放聲大哭,呼喚:
我就叩頭。
點主大典不過是一個煩惱的焦點,使我驚恐的還是繼母。她不會忘記我毆打她的羞和-圖-書辱,從我到開封,直到祭典那一天,我常在她臉上看到微微翹起的左唇角。這時,父親的一位好友于香圃先生救了我,于伯父是東北人,很多年前入關,一直追隨我父親做事。日軍佔領開封後,以東北人(也就是滿洲國人)為主的佔領軍特務機關,也在開封建立。人不親地親,經過東北同鄉的介紹,他也進了那個單位,而且因住開封太久,得地利人和之便,官位很高。就在點主大典的前二天,于伯父頭戴日軍瓜皮帽,腳穿長筒馬靴,腰掛東洋刀,帶著兩個同樣裝束、但從態度上可看出是比他的地位低的軍官,大踏腳步,走到靈堂,從口袋掏出一封信,雙手捧著,放在父親棺材前的供桌上,脫下軍帽,深深一鞠躬,手扶軍刀,大聲喝道:
司儀官接著又喊:「起!」
「大哥,小獅子(我的乳名)是你前妻唯一的兒子,今天竟然有人陷害,揭發他是中央探馬,要不是落在小弟之手,小獅子今天無命可逃。大哥!你對我恩重如山,有小弟就有小獅子,不許有人害他一根毫毛,這封信是誰寫的?大嫂?」他橫眉怒目的轉向繼母,「是不是你寫的?」
我除了跪跪起起外,無法阻止禮儀之邦這項傳統的古老禮儀,對父親的哀痛和尊敬,使我對這項禮儀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只敢暗自在那裡置疑,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跪」「起」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以後,終於進入點主的高潮,點主官穿著長袍馬褂,手和_圖_書拿一支新購買的毛筆,在盤子中沾滿了猩紅的硃砂,往牌位上「王」字上面,點上一點,成為一個「主」字。樂聲與鞭炮聲同時大作,擁擠不堪的「弔者」,也就跟著十分「大悅」。
我再跪下。
我再叩第三個頭。
繼母驚恐的回答:
司儀官喊:「起!」
但是,父親在開封病危,我倉促趕到開封,看到的卻只是一具棺木。父親,這個鄉下出生的知識份子,身跨兩個王朝——大清帝國和中華民國,不能夠抗拒當時官場文化的主流——鴉片和海洛因,終於家破人亡。他去世時五十七歲,因什麼病致死,沒有人告訴我。父親以一個農家子弟,闖入複雜的城市世界,一久就被腐化,仍不得不被淘汰出局,潦倒以終,把兒女們留給一個吸毒的妻子,那比留到虎口還可怕,虎還不吃子。臨危時沒有一句話囑咐兒女,繼母說,爸爸在死前只叫了一聲「大爺」。「大爺」,是輝縣本地人對父親的稱呼。就在棺木旁邊,繼母用香煙盒裡的錫箔紙吸食海洛因。日本在它的佔領區內,執行毒化政策,所以中國人吸毒是公開而合法的。我暗中盤算,一塊錢銀元的代價,不過只能化作一縷青煙,那個消耗量,像惡魔的無底深洞,任何人都填不滿。在把父親靈柩運回輝縣祖墳安葬前,繼母特別為父親舉行一項「點主」大典,這是我又一次硬碰硬的向儒家的傳統禮教屈服。
司儀官再喊:「一叩首!」
直到我忽然叫了一聲爸爸和圖書,使我回復到真實的位置,於是,大雨傾盆般的傷心淚水,使我匍匐在墓穴旁,攔住父親的棺木,不准放下。全族人從沒有見過一個成年男子這麼哭父母的,認為我顯然的違反了禮教。
司儀官又叫:「起!」
「我不識字,怎麼能寫信?」
我又起來。
于伯父在大家尊敬、震驚的眼光中,大踏步跨出大門,我一直送他到十字路口。
我又跪下。
我再跪。
「從今天開始,你晚上住在我家,日本人那裡有我擔當。」
這時候,我已渾身是汗,簡直站不穩了。認為三叩首之後,總應該結束了吧!哪知道這才是第一波跪起循環的開始。
我又站起來。
司儀官又叫:「跪!」
那人留下一疊儲備券,倉促告辭,連一杯茶也不肯喝,而且不肯講他的姓名和他的去處。我倉皇進屋和紹荷道別,她一面為我整理包袱,一面哭泣,我又一次嚐到生離死別,於是離開了輝縣,一離開就是四十年。
司儀官再叫:「三叩首!」
我再起來。
我就跪下。
司儀官叫:「三叩首!」
每一次,只要看到這十個字,我就想到于伯父。而且,再想到六年之後,抗戰勝利,于伯父的下場,深深感到椎心悲痛,此生已無以為報。
司儀官又叫:「跪!」
我又跪下。
司儀官又叫:「起!」
司儀官又喊:「跪!」
我突然歸來,使五叔和兩位堂兄、堂嫂,大為歡喜和驚奇。他們第一天就把決定告訴我,父親曾經依據傳統禮俗,在和_圖_書若干年前,為我定下親事。她是縣城南關的女兒,名叫艾紹荷,比我大三歲。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門親事,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包括父親。最初我有一種被侮辱的心情,提出反對,可是,五叔和整個家族(從二叔到九叔)堅決支持五叔的立場。唯一的姐姐也從她寡居的婆家山屯村,帶著孤女趕到常村,哭哭啼啼的規勸,認為郭家是一個大家族,不能夠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退婚行為。因為被退婚的女人被人嘲笑,一輩子都嫁不出去。我要求先到開封探望父親,再到林縣跟同學們會合,然後再回來結婚。大家仍然反對,姐姐尤其堅決。一般人認為我是一個非常堅強、頑固、永不順服的人,實際上,有時候,我卻不是這樣的性格。我這一生有太多的時候,都是放棄堅持己見,接受別人的支配,這一次的婚姻,就是一個例證。我一直慚愧這次對禮教的順從,假設人生能夠重來一遍的話,我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有幾回,我衝動得想趁半夜逃走,但因為抵不住姐姐的眼淚,沒有逃成。於是在十九歲那一年,我結婚了,這是我第一次的婚姻,這次婚姻帶給我終身歉疚,紹荷有舊式女子所有的美德,如果我能安於種田生活,我們會白頭偕老。
點主大典後的第三天,我護送父親的靈柩,匆匆上路,返回祖籍輝縣,于伯父親自送出城門,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後來,我在書上常看到有人引用一句話:
司儀官又叫:「跪!」
我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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