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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虎傳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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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飢寒的歲月裏

在飢寒的歲月裏

但在另一天的夜晚,她失眠時,又聽到那種禪續的軸唱聲,吱——唷——,吱——唷——的一路響了過來。這一回,彷彿又不是幻覺,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響得分外清晰。這樣過了一會,她又聽見人的腳步聲,停在她的宅前,緊接著,有人伸手叩門,叩得咚咚的響。
「想吃些東西?」牛甲嫂說:「適才有一隊推|油車經過這裏,他們還送給咱們幾個粗麵冷饅呢。我這就下竈去,替你煮一大鍋油湯,蒸一蒸饅頭,包管你有一餐飽飯落肚,病就好啦!」
作者於六十三年舊曆除夕前
就算旱象能消,兵荒馬亂能過去,這段荒春也夠人熬的,人究竟不是九條命的貓,能紮上嘴,光是勒緊褲帶過活啊!這樣看來,巴望得太遠,就顯得不實在了。
「奇怪?!」她自言自語的說:「當真會有推|油車打這兒路過嗎?」
「好罷。」牛甲嫂掉下眼淚來:「你叫我省,日後我盡量學著省儉就是了。像葛二嬸她今年的年夜飯,還捧上一盤子年魚,——那是一尾木刻的魚,有頭有尾,活像真的,不過,不能吃,只能看,葛二叔喝著稀湯寡水,把那魚看了一眼說:『好啊,年魚年餘,年年有餘,看見就好了,快端下去,免得惹饞蟲。』你若要我那樣,我也會刻些木雞木魚、木肉木蛋,輪流端到桌子來,吃不吃到嘴是一回事,總有那麼點兒意思。」
「今兒我總算在牛甲家裏潤了腸子啦!你們不知牛甲嫂在那菜裏放了多少油?至少有半酒盅的油,吃得人一心油,一直漾到頸子上來。」
「我哪兒有錢買肉?鍋裏煮的,只是一隻臭老括子,你們願意嚐的,就夾兩塊嚐嚐好了!」
做丈夫的牛甲,原是個年輕快樂的莊稼人,艱難的日子老是這樣的輪覆,也把他的脾性磨得暴躁起來啦。田地遇大旱,硬得插不進犁尖,他再會做莊稼活,也英雄無用武之地啦。有一度,他刨起窖藏的鳥銃,想出去打獵,但卻買不到黑火藥,他轉了轉念頭,剝些樹皮搓揉搓揉,編了一張獵罟,想獵些野兔什麼的來充飢,獵罟張在乾死的灌木叢邊,一根兔毛都沒能粘得上。最後他扛起一柄鐵鍬,賭氣的說:
日子就算是唱著過的吧,一陣風來,那歌聲也飄遠了。十八歲嫁到牛家莊,做了牛甲的妻子,也已經十多年啦。當初的牛家莊,也跟油坊一樣的繁盛,充滿發旺的氣象。鄉下務農的村落,一般人只要看看麥場上的草垛子,就能分辨這個村落的貧富來。而牛家莊的草垛子,一座連著一座的,堆得比高屋基上的瓦房頂兒還高。丈夫牛甲家裏田地不多,但也有七十多畝,都是上好的青沙地,一把能捏出油來,就是佃給旁人耕種,靠分租的糧也能過日子,何況年輕力壯的牛甲是個勤勞克苦的自耕農,常年把汗水滴在田裏,收益更是可觀。假如年成不荒不亂,說什麼也不會落到今天這等的光景,……天災自古常常有,誰遇上了也沒有什麼好埋怨的。人禍就不同了,鬼子、偽軍、土匪,都是一些活活的人魔,人遇著他們,不論貧富貴賤,都是一樣的了,你的家宅,他點把火就燒光,你辛苦收成的糧草,隨他們任意徵繳,老民百姓,變得豬狗不如,遇上這些人魔,死了也是活該。
「人餓極了,恁是什麼東西都吃得下,平素咱們誰會吃臭老括子?如今嚐起來,只是略帶些酸味,倒也並不難吃。」
像牛甲嫂這樣大戶人家出身的人,原不懂得這些,但她嫁到牛家來,遇上多年荒亂,也逐漸逐漸的學會了。不過往年地下溼潤,比較容易挖掘到草根,今年鬧旱旱得凶,泥土乾成硬塊兒,連草根都枯乾啦,挖掘半天,籃子仍然沒有多少一點點,人蹲得腰痠背疼,兩腿都麻木了。
「你的想法固然要比她好些,」年紀大的高大媽說:「但也未免太自私了一點,我在想,假如把它丟在咱們村前的汪塘裏,那,咱們全村吃那塘水的人,不都是喝著那油湯了嗎?……牛甲嫂年輕不知省儉,簡直該打。」
這也難怪他們,牛甲嫂明白,常常飢餓使人的鼻子都靈敏起來了。她覺得很尷尬,不好說出她煮的不是豬肉,只是一隻老烏鴉,但牛甲倒不介意這些,掀開鍋蓋來,指著說:
「油!……油!……給點油我潤潤唇罷!」
推|油的漢子喝了水,吸罷煙,向牛甲嫂道了謝,送給她四五個黑麵粗饅頭。推|油的漢子推著油車走後,扔下一樣他們不要的東西,被牛甲嫂撿著了,——那是一塊擦油簍的油布。那塊油布看起來很骯髒,粘沙帶土,變得黑糊糊的,但布上沾著很多能擰出來的油,這個牛甲嫂如獲至寶,她怎能不高興呢?……「油,油,給我一點油潤潤唇罷!」她想到躺在病榻上的丈夫牛甲的囈語,使她泛起滿心痛苦的哀憐。這一回,真算是天意,半夜能有推|油的車隊路過,正巧在自家宅前討水喝,才使她能撿著這塊油布的。
若是在早年,誰也不會吃這種鳥蟲,但飢餓熬人,連高大媽、李三嬸、葛二嬸她們幾個婦道人家,也都嚐了幾塊,葛二嬸嚐過之後,居然品味說:
牛甲餓成那樣,仍然不肯要牛甲嫂把剩下的一點油吃掉,但牛甲嫂心疼丈夫和孩子,偷偷把油分在每天所煮的清湯裏,牛甲發現之後,抓著她的頭髮叫罵說:
前莊魏癩子一家五口人,連麥糠和薯葉都吃光了,魏癩子便撿些砂石,搗爛了吃石粉搪飢,結果一家hetubook.com.com老小都得怪毛病,腹脹便結,拉不下屎來,疼得捧著肚皮哼叫,鄰舍想出個笨方法來治他們,要他們光著屁股,反翹著,使耳挖慢慢的朝外挖屎。
人到這種辰光,不由得不朝回頭想,眷戀過往時日裏豐衣足食的情境。日子從那時起,一路下斜坡,越過越艱難,真彷彿要通到地獄裏去一樣。朝回想,朝前望,人總盼著往昔那種繁盛的日子能夠再出現,那麼,人就受些飢寒困苦的煎熬,也不算什麼了。
婦道人家舌頭長,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大家也許都窮得吝嗇了,都覺得牛甲嫂不懂得省儉過窮日子,甚至於村裏的老人們還把牛甲叫的來,著實教訓了一頓,要他好好的回家管一管媳婦。
他們確是那樣的活過。
「油!哪裏來的油?好香啊!」
日子就這樣反覆的輪轉過去。也許到了後世,在一般太平歲月裏成長的人們,過慣了豐衣足食的生活,會把它當成誇張失實的笑話來看。而在當時,在那種飢寒歲月中撐熬過的人們,決不會這樣想的,也許他們會笑,而在笑著時,他們會流出真情的淚來。這些生活才是歷史,他們本身就是主人。史書固可鑑今,但一碗照得見人臉的清湯,又何嘗不能?用顫抖的手端著粗陶製的碗,在中國滔天的苦難裏,在北國鄉野的荒亂中,無數無數的人,都曾那樣照映過他們自己,一點酸苦的淚,從眼睛流至鼻翼,再滴落到碗心去砸碎人的影子,那便是真正的生存。
風吹颳著,到處都是這種低沉的、嘆息的調子。日子原就難過得緊,鬧封鎖一鬧三四年,日常用品全見不著了,洋火、洋蠟、洋布、肥皂、煤油,磁製的碗碟、紙張……太多太多的東西,只有在當年的回憶裏才有。一般人家,連一根針都成了寶貝,用過之後,放在鬢角擦擦腦油防銹,然後,把它插牢在玉黍蜀的穰子上,左鄰右舍,縫縫補補,得借來借去的夥著用。十戶有九戶連菜子油燈都點不起,——因為根本沒有食油。而人活著,嘆息著,無論如何總還會撐著、熬著活下去的。
「何止沒見葷?」牛甲粗聲嗓氣的:「連素油也沒有半滴沾鍋啊,人的腸子,太久沒有一點油去潤潤它,就變成草腸子,跳跳就會斷的。」
牛甲和牛甲嫂夫妻倆,原本很恩愛,但牛甲也是窮傷了心,餓昏了頭,竟連性情都改變了。他聽了鄰舍們的話,認為老婆不省儉,回家著實把牛甲嫂埋怨了一頓。
牛甲嫂明白天災確很可怕,如果它不是和人禍連結在一起,人還不會淪入這種慘境。因為天災只鬧一塊地方,旱了東邊,旱不了西邊,澇了南邊,澇不了北邊,人只要擔上擔子,揹了包袱,牽著牲畜,暫時到別處去避上一段日子,災荒便過去了。而人禍不同,扯南到北一鬧上千里,人就躲進老鼠穴,刺刀也會把人撥出來,遇上這種年成,天就不鬧旱,人一樣沒有好日子過的。
夫婦兩個,為了這塊油布吵了一個早上,左鄰右舍的聽著了,都跑過來勸解,葛二嬸首先問起這是怎麼一回事?牛甲便把牛甲嫂撿到擦油簍的一塊油布,拿來煮了一鍋湯的事情,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最後,他氣憤的攤開兩手,大聲叫說:
「咱們男人都是饞嘴的耗子,」牛甲也在一邊湊合說:「要是到那種時刻,咱們會脫|光衣裳,跳進油缸去泡它兩天,想喝多少油,就喝多少油!」
抬頭歇歇氣,春在哪兒呢?遠遠近近的林木,乾死一大半,就有些沒死的,樹幹上的皮層,也被餓極的人們剝掉了,活像沒穿褲子的孩子,赤|裸著精瘦的白腿,看上去骨稜稜的,彷彿是人的鏡子。捲沙的風吹刮著人臉,還是那樣的尖寒,沙是黃的,樹是赭黑的,天那樣高邈,地那樣遼闊,蹲在野地上的人影兒,越發顯得孤伶無助,好像已經離枝的殘葉,隨時都會被捲進溝渠。
她哭的是她帶血的心意,老杜一輩子真的窮困到那種程度,吃兩口油都沒有吃到過,無怪杜老奶奶那樣一哭出來,聽著的人,個個都眼紅鼻酸,禁不住的流淚。
在那種不知愁的年歲,日子是浸著人心的蜜汁,她穿著白地灑紅花的衫子,一串串成熟的紅櫻桃,走著如同飛著,不是春天也是春天,風飄的衫襬,鼓鼓的兜著春情。油坊裏那些粗嗓子的老油工們,最會拿人開心逗趣了,常會扯住人的小辮梢兒說:
「沒辦法了,能挖到幾隻野老鼠吃吃也是好的。」
「對啊!」葛二嬸說:「妳到底是聰明人,想出的法子又比我強上一等。那麼,咱們就把這塊油布扔到後面的大河裏去罷。我敢說:沿著河的兩岸,沒有誰如今是有油吃的,咱們這樣做,不是雪中送炭嗎?」
「天不會久旱的。」牛甲嫂說。
油作坊後面,隔著一道影壁遮掩的圓門,是自己的家宅,庭樹庭花,掩映著花窗。娘的妝台上有一面高過人頭的菱花鏡子,邊緣受了些潮,背面的水銀裂出朵朵銀色的花紋來,只有中間一塊,裹在朦朧霧暈中,能清楚的映出人的臉。圓圓的臉,白生生的,頰面帶著活動的水紅暈,一笑,便牽出深而圓的酒窩兒來,眉梢眼角,融進生活裏快樂的影子,有一股蜜蜜甜甜的氣韻。
也想過回到娘家去找些貼補,誰知油坊被土匪扒平啦,連一隻牲口都沒有留下。日子長得很,不挨著也得挨著。村裏老一輩的人比較有耐心,他們說:和*圖*書
「對不住,請開門啦!」敲門的高叫說。
牛甲嫂和鄰舍的婦道,一起到村後去挖掘草芽,細嫩的草芽,牲口能吃的,人當然也能吃。亂世的人,其實還不如承平年間的牲口,驢吃麩粉馬吃豆,連豬都吃糠和豆餅,如今,白豆餅甭說了,就連能吃得起黑豆餅的人家,也如鳳毛麟角,不是人不如牲畜怎麼的?但是,挖掘草芽也是很有學問的事情,野草千百種,有些根多,有些根少;有些人能吃,有些人不能吃;有些人畜都不能吃,吃了會被毒死;挖掘草芽的人,要能從挖出的草根一眼判別出它是哪種草?有毒沒毒?能不能放進籃子裏,帶回去下鍋?
但無論怎麼求,天還是不降雨。到後來,人的喉嚨也喊啞了,力氣也用盡了,便認了命,認定這是無可挽回的大劫。因為每遇大旱,地氣亢烈,便會引起火瘟火毒,使人鬧眼病,鬧骨病,生出各種膿瘡、癬疥、腫瘤,弄得流膿淌血,久治不癒。
「嗨,能有一件漏油的破襖披披,還算是有福的呢!」村梢小屋裏的聾老爹說:「冬寒大雪天,哪個村上沒有穿破布條的娃子?手和腿凍得又青又紫,像剝了皮的棗木棍似的,活活沙沙出不了門,只有在草窩裏蹲著。」
她這樣說著,眼裏露出一股飢餓的、悲慘的、半瘋狂的笑意來。她和牛甲夫妻以及旁人,心裏都明白那樣一小塊油布扔進河去,下游的人,也許連一粒油花味兒也看不到,但他們都願意相信,他們內心裏樂於助人的意願卻是真實的。無論歲月再怎麼艱困飢寒,只要有這種意願在人心裏萌芽,這世界上的人就不會完全絕望,真正的孤單了。
「聽那些瞎話!」牛甲說:「草腸子就是沾油,也不能沾太多,半盅炒菜的油,會使人吃壞肚子的。」
「也沒有什麼可嘆的了,二嬸兒。」牛甲嫂說:「聾老爹說得不錯,咱們苦歸苦,但還有比咱們更苦的人家呢,想一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值得寬慰啦。」
「牛甲嫂一向是捨得的,」李三嬸說:「她是油坊的大小姐,早年在家裏,吃油像吃水一樣,如今雖然光景不同了,但要她改掉那份大戶人家小姐的脾性,可沒那麼容易罷?她丈夫牛甲也管不了她。一盤菜就用半酒盅的油,簡直是太糜費了啦!」
「真要有那一天,」李三嬸說:「我會舀著油,一口氣喝它三大碗,潤心潤肺,死了也值得。」
「咱們帶上籃子,分著挖罷。」牛甲嫂說。
「妳能不能忘記當年妳娘家是開油坊的?!那種年月,咱們熬完這一輩子也不會回來啦,我早也叫妳省,晚也叫妳省,差點說破嘴唇皮,妳怎麼只當耳邊風呢?咱們是什麼人家,在遍地餓死人的時刻還吃油?」
「只好認命罷,葛二嬸兒。」牛甲嫂嘆息得連一點年輕的味道都沒有了:「天就斬了誤雨的龍,對咱們有什麼好處呢?」
「哪兒跑來的?這麼個白油油的小丫頭,敢情是打油簍裏撈上來的,掐到哪兒都會朝外冒油。」
沉默寡言的牛甲嫂,心裏就橫著這樣一股求生的意志;也許是兵荒馬亂,飢寒貧困的日月過得久了,使她覺得眼前的日子就是這麼一種東西,青青黑黑,空空蕩蕩,使人從那裏面朝前飄過去。哪天熬到太平年呢?有時她也這麼盼過,但那種盼望,總是微弱而遙遠,彷彿盼與不盼,也差不了許多,閉上眼過日子還要好些。如果她朝回頭想,抗戰前,她還在家做閨女的時刻,日子五顏六色的,真好像一匹抖開的織錦,那些圖案,那些錯綜的花紋,無處不顯得豔麗神奇,射出洗亮人心的光彩。不必從頭到尾連著想了,單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片段,就使人覺得有些飄浮不實,——人,竟會在那種仙境裏活過?!
「快甭說了,」牛甲嫂望著做丈夫的餓皺了的臉,心酸酸的:「單望你能獵著什麼,有葷就有油,好歹也能潤潤胃腸。」
「嗨,人禍不歇,荒旱連年,這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啦!」鄰居葛二嬸兒常這麼嘆著:「早兩年,買不著新棉花,把老棉花重彈彈,也還湊合一套棉襖褲。如今,老棉襖裏的白蝨,生得一窩一窩的論碗裝,不|穿罷,又冷得慌,穿罷,肥了蝨子瘦了人。」
戰亂和災荒交輾著,轉眼就輾過好幾個年頭了。在北方廣大的鄉野裏,不管是哪一座城鎮鄉莊,家家戶戶,全被輾得乾乾淨淨的,真可說家家無草,戶戶無糧。
附記:
「誰呀?」牛甲嫂勉力的回應著。
「這就好,」李三嬸說:「荒年多烏鴉,咱們設網捕捉牠下鍋,就餓不死人啦。」
為這事,她精打細算著;轉眼就要過年了,過年時,她得抓點玉黍粉,煮一餐玉蜀黍和薯乾稀飯,另外,倒點兒油,炒一盤黑薯菜當菜,好歹讓丈夫和兒子解解饞,餘下的黍粉,要吃到春暖時節,接得上田裏的野菜,而那瓶油,至少要吃到來年春季,還得留點兒好膏一膏車軸什麼的。
「是啊!」葛二嬸也說:「開油坊人家出身的閨女,浪費慣了,日後還有誰敢娶?如今之計,只好把那塊油布從鍋裏撈出來,再放進汪塘去罷,這就好像吃茶一樣,那塊油布就是茶葉,泡了頭道,還能泡第二道,頭道你們喝了,咱們全村的人,只好喝二道,好歹也能沾些油味!你們說,誰還拿得出比這更好的辦和*圖*書法嗎?」
牛甲嫂起來拔閂子開子,月光照在門前麥場上,可不是一隊推|油的雞公車放列著,她數一數,一共有五輛車,十簍油,連拉車帶推車的,有十個漢子。
沒油點不起燈,牛甲嫂一路摸黑進竈屋,打火生起竈火來,把冷饅給蒸上,又燒了一大鍋滾水,把那塊油布汆進去,一剎時,滿鍋都是油花兒,一屋子都浮騰起噴香的油味兒了。
「吃油養大的小精靈,油光水滑還用得著說嗎?」
葛二嬸嘴饞,到牛家去拜年,賴著身不動,吃了兩筷子菜,啃掉半個窩窩頭,喝了兩碗稀飯,咂著嘴唇出來,對鄰居們形容說:
去年冬寒季,我應邀至輔仁大學演講,繼舉行座談,會中,一位青年朋友詢及抗戰及剿匪時期北方農民的貧苦飢寒生活,因為他的父親經常提及那些非人的生活情境,使他很難相信那是真實的。我當時便答覆他不必懷疑,當暴力侵凌的時刻,人為的災患和自然的災患交煎著,鄉野人們的生活確是不如犬馬。
沒有鞭炮,沒有鑼鼓,只有粗糙的紙紅土對聯和掛廊,略微妝點出這個曾經喜氣洋溢、熱鬧非凡的節日。由於天鬧大旱的緣故,年間沒有雨雪,人們便端著碗,坐在朝南的矮簷下面,一面吃著清得照見人臉的稀湯,一面晒著太陽。
「妳少大驚小叫,」牛甲說:「這總比吃石粉要好得多,再怎樣,烏鴉肉總不會吃死了人罷?」
「老天,讓龍王爺打個噴嚏好了,總得要有一點雨水潤潤田呀!」
「哪有那種好事,」牛甲嫂說:「是他們扔下一塊擦油簍用的油布,被我撿著了,我擰一擰,那上面有不少的油,就拿它放進鍋裏去,煮了一鍋油湯,留著給你喝的,是不是水添得多了,湯不夠濃?」
這些食物,為牛家莊帶來一陣興奮倒是真的,若說能使人寬心,那還談不上。因為一過年,就是長長的荒春,每人每天一口糧,也十倍於這個數目,人還得另想法子活下去。
「諸位鄰居長輩,你們都在這兒,人說:路不平,旁人踩。請替我評評理看?這麼一塊油布,只煮一鍋湯,可不是浪費了油?……我是在想,假如她有點腦筋,把它丟在水缸裏,咱們家不是一直有油吃了嗎?」
這樣熬到麥季前,天總算落過一場雨了,人的饑饉沒有改變,希望卻變濃起來。雨落得太晚,誤了一季麥,而盛夏和早秋的作物還能點種下去,像南瓜、北瓜、蕎麥、玉蜀黍和高粱,只要種籽落土,多少總能收成一點的,挨餓不怕挨,只要有個期限,人就能硬著頭皮死撐死挺了。
那聲音在耳邊響著,響著,夜很靜,也很長,她極度的乏倦,但總無法入睡,她知道,那聲音並不是真的,自從荒旱瀕臨,推|油車就很少打從村頭路過了。那不是真的,只是她虛弱中產生的幻覺。
「老天,你們的膽子真夠大的。」牛甲嫂吃驚的說:「這兒荒得半年不見一滴油,朝北邊,更是荒得緊,見到推|油車,能撲上來硬啃掉,你們不怕有人劫油嗎?」
「天哪,這種日子,叫人怎麼過下去啊!」
「你索性甭罵我,一刀戮殺了我也就罷了!」牛甲嫂哭泣說:「你沒把頭伸在水缸邊,照照你的影子,看看你業已瘦蝕成什麼樣子了?!你想留下那點油點倒頭燈,你這隻不通竅的笨驢!」
「飢荒熬人,又有什麼辦法呢?小嫂子。」領頭的一個半老頭說:「咱們都是拖家帶眷的莊稼漢子,被逼得沒有活路了,只好結夥推|油走險,圖個厚利。晝伏夜行的勞苦困頓不說了,這可是豁命的事兒。好在咱們都帶了傢伙,誰想劫油,咱們就把命拚上,人若不是沒路走,這種槍尖刀口上的利,誰肯圖呀?」
「活人的鍋台上不會長青草,那些人魔,雖然能取走咱們的錢財衣物,牽走咱們的牛羊牲畜,但他們抬不走池塘,搬不動田地,只要有一兩季點種和收成,人就餓不死了!」
「你在世為人一場,也算活到七十六歲了,不值得啊,可憐你這一輩子,肚裏總共裝不到兩盅油啊!……皇天啊,為人還不及一條狗,哪條狗的肚裏沒有四兩油啊!你死到陰間若還有罪,就讓閻王判你下油鍋罷,做鬼也能沾點油腥味啊,皇天哪!……」
「嘿!妳真會把左話右說啊!」牛甲氣勃勃的說:「人說妳不知省儉,一點也不錯,那麼大一塊油布,妳只拿它煮一鍋湯?……妳該拿剪刀剪下一個角,那樣,咱們不是能多喝好多頓油湯嗎?」
憑空的哪兒來的油呢?牛甲嫂雖沒倒下來,也虛虛軟軟的,自覺離倒下來不遠了。若在平常,她孱弱得應該讓旁人來服侍她了,但如今她不但得不著休息,反而要支撐著,服侍她的丈夫。風來了,雨來了,夜來了,牛家莊上沒有一絲燈火亮,黑得像漆抹似的,她躺在草鋪上,兩眼瞪視著黑夜,彷彿看見很多東西,那是黯黑色的油簍,一簍一簍的堆積著,當初貯油的屋裏,正是那樣的情景,油簍一直堆積到接著橫樑。吱——唷——,吱——唷——,那種反覆的聲音在耳邊響著,那不是推|油的雞公車是什麼?!……她記得早年曾聽油坊的師傅們說過,說是雞公車原是根據手車改良而成的,高高的車架兩面,正好放置兩隻油簍,所以又hetubook.com.com叫做推|油車,推動起來,車軸反覆的唱著,吱——唷——,吱——唷——,鄉下的人,早先常見油販們組成的車隊路過,一聽到那聲音從遠處的路頭滾向村梢,便想得到滿簍的食油了。
家裏開著一爿偌大的油坊,方形的碾油石屋在當中矗立著,前面兩進五開間灰瓦房舍,是容得下牛車進出的通道和倉房,從四鄉收購來的榨油作物:花生、黃豆、油菜子,堆積成山,碾出的油,盛裝在竹編的,另以油紙糊成的油簍裏,屯在倉裏等待運銷到鄰近的城鎮去。作坊兩側,是車棚和畜棚子,六合車一排排的放列著,牛車的木架和底板上,到處染著油漬,泛著油光。宅前宅後,空氣裏都是濃濃的油香味,甭說人吃油像吃水了,連拉油碾的騾子吃的都是冒油的豆餅。
夫妻倆吵了一陣,牛甲心裏也覺得很懊悔,無論如何,那點兒剩下的油,是落在自己的肚子裏,老婆確是個關心自己的好老婆,為什麼還要再苦苦的為難她?當真貧賤夫妻百事哀,非要抓打撕扯,吵吵鬧鬧的過日子?再怎麼鬧,吃掉的油也沒有法子再弄回來了!
「妳是怎麼弄出油湯來的?」他問說:「是推|油車給了妳的油了?」
「哎喲,牛甲嫂,你們家的牛甲是在哪兒擒著大錢來了?竟然買肉下鍋呀?弄得整個村子,都是肉香味兒,引得人流口水,饞蟲爬到喉嚨管啦。」
「人沒有油潤心,真是不成啦!」葛二嬸手摸著胸口,嘆說:「心裏空空的,潮了一大截,總是嘔酸水,不知熬到哪一天才能有油吃呢。」
對於熬荒,牛甲嫂有個顯明的感覺,那就是婦道人家,要比身強力壯的男子漢更經得住熬。癟癟的皺皮,兩支顴骨高高支起,猛然一看,就像是個蒙上人皮的活骷髏一樣了,即使是一個陌生人瘦成這種樣,也會看得人心驚肉跳,何況他是自己的丈夫呢?
不自寬自|慰又能怎樣呢?天災也罷,人禍也罷,都不是蹲牆角,捧紅窯碗的鄉下人能左右得了的,只有逆來順受罷了。地窖裏的紅薯、薯乾,存糧極有限,留下一點玉黍蜀和高粱麵的人家,把它看得比金子還要貴重。早先聾老爹講前朝的故事,引用一句古老的俗語,說是:庶人無事不吃雞,如今,若不遇上稀客,連雜糧都上不了桌啦。平時吃的不是飯食,一鍋清水,煮些紅薯或是薯乾,再打些晒乾變黑的薯菜下去,……那就是早年的豬食。有時換換口味,吃麥糠和搗碎的榆樹皮,那可比豬食更等而下之,但能有這種吃法,已經算是中等人家了。
村裏的人,也為這事集議過,大夥聯手去捕獵烏鴉,但烏鴉也是聰明的鳥蟲,一見有人捕獵,牠們便飛往遠處去了。這時候,牛甲嫂的娘家弟兄來看望他們,捎來二斗玉黍粉,一瓶油豆,說明這點糧食,是費了很多力量去張羅來,送給他們救急的。東西雖然不多,但這份火熾熾的情意,燙人肺腑,娘家弟兄臨走時,牛甲嫂送到村梢頭,兩眼都淒淒潮溼了。她想過,俗話說得不錯:寧在飢上得一口,不在飽時得一斗。這兩斗糧粉和一瓶油,在早先根本不算什麼,但在這種要命的辰光,它就是能救命的寶物了。
牛甲去刨野老鼠沒有刨得著,卻用鐵鍬砸死了一隻餓麻了腿的老烏鴉,高高興興的拎了回來。
這種盼望,該不算巴得太遠罷?年已經過了,不久就是百草萌芽,春暖花開的季節啦!她這樣感喟的喃喃著,空茫的眼裏,便浮起幻想的圖景來,她看見紫英花搖漾著,蒲公英展著星芒般的綠葉子,七角菜帶刺的硬葉斜舉著,濃密的小蒜泛出一片油綠,馬金菜總和巴根草一樣低低的貼著地面蔓衍,初茁的水蘆心也是很好吃的,地喇叭和野芙蓉,村上人也都吃過,馬節節,鳳頭草,狗尾草,都是無毒的草類,紅紅的枸杞子,當然算是野草中的珍品了,……而這些野草,得要有一場春雨的催發,才能很快的茁生出來,可是,天上連一片雲翅都沒有,連一向耐旱的榆錢樹也乾死了很多啦。在鄉間,桑樹和榆樹都是救人命的恩樹,桑葚和榆葉,被人形容為養命的天糧,如果連這些樹也死光,人將怎麼活啊!
葛二嬸出怨聲,也不是沒道理;天初旱時,鄉下起過一陣求雨熱,大把焚香,抬著泥龍,敲打著鑼鼓,這個村莊串到那個村莊,人們跪地哀告著說:
牛甲嫂準備的年飯,該是全村最豐盛的了。她煮了一盤子油炒乾薯葉兒,拌了幾滴油的紅白蘿蔔絲,四個黍麵蒸出的窩窩頭,一盤薯乾,另外就是黍粉薯葉和紅薯混煮的稀飯。
「有那種好運氣?」牛甲嫂說:「咱們有兩年沒見葷腥了啦。」
聽說還有人餓瘋了吃爛泥的。
牛甲嫂計算得很仔細,可是同村還有許多戶忍飢挨餓的人家在,這些平時守望相助的鄰舍,一聽說牛甲嫂的娘家送了食物和油來,便過來商借。大夥兒都是好鄰居,有飯大家吃也是該當的,無論如何,牛甲嫂也不能板起臉孔來拒絕他們。她和丈夫牛甲兩個人一再商議,最後,決計勻出一斗玉黍粉和半瓶油,借給村裏的鄰居們。借糧是論碗計的,有人借一碗,有人借半碗,借油呢,只好論酒盅了,有人借一酒盅,有人借半酒盅。甭看半酒盅的油還不夠一口喝的,把它傾在絲瓜穰子上,拿它擦擦鍋底,使食物沾上些油味,足足夠半年用的。
「葛二嬸兒,」牛甲嫂沒好氣的說:「如今我才算學會什麼叫省儉了!這塊油布撈起來丟進牛家莊的汪塘,還是太浪費,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自私,因為只有一個莊子的人才吃得到,不如乾脆把它扔到後面的大河裏去,沿河幾百里路的人,吃了河水,不是也沾了油味了?」
最近由於世界性的能源缺乏,物資短缺的影響,常聽有人怨苦著。環顧當前社會,比之抗戰剿匪期間一般人們的生活,真不知豐足千萬倍;一時有感,乃成此論,不敢說怎樣勵人,至少可以自勵罷。
「你是窮瘋了?餓傻了?」牛甲嫂說:「充其量只是一小塊油布,能有多少油沾在上面?拿它煮了滿滿一鍋湯,你還栽派我不是,指我不省儉?呵呵!天哪,這種日子怎麼過啊?!」
「哼!龍王爺不知躲到哪兒睡覺去了!」葛二嬸說:「天上一晝夜,人間一整年,祂睡一覺不要緊,地上就得受一年的大旱,人是肉身子,可不能像神一樣單靠香烟過日子……求雨都沒有用,這種懶龍不該問斬嗎?」
牛甲嫂想了一想,這倒也是事實,誰叫人遇著荒亂年成呢?她便上竈去張羅,打理那隻老烏鴉去了。烏鴉肉還沒盛上桌子呢,牛家莊的鄰舍都伸著鼻子,一路聞嗅過來啦。
在那種熬荒的歲月裏,年景的黯淡就不消說了。
牛甲嫂椅著門框,微微搖頭嘆息著:「月光暈暈黯黯,使她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他們在這兒暫時歇歇腳,掄瓢舀些水,牛飲著,但他們明天就不知流落到哪兒去了?鋌而走險跟蹲在家窩裏熬荒,一樣的艱難啊!」
「我說小牛毛兒他媽,」牛甲說:「老烏鴉這玩意兒不好吃,但找不到旁的鳥蟲,只好馬虎點兒,燒鍋水燙燙,我來拔毛罷。」
這些話可不光是嘴上說說,連牛甲嫂也明白大家都渴望著喝油,她的舌尖奇苦,舌緣和唇角早已乾裂了,那種不痛不癢,麻麻木木的潰瘍,正是長期沒有油吃造成的。半年沒吃油的日子,照理說應該夠慘了,但還有人更慘的,前不久,西莊的杜老頭兒死掉,杜老奶奶抱著她老伴的屍首哭說:
「推|油過路的。」門外的聲音說:「只是想架起車來歇一歇腳,向您討瓢水渴。」
在牛家莊附近一帶地方,旱災是打頭年秋天鬧起的,整整一秋沒見雨水,早秋、晚秋的莊稼,全被日頭烤焦了,弄得顆粒無收,到了冬天,田地到處龜裂著,無法開耕點種麥子。眼看來年又是荒歉,愁結的眉影下面,一雙雙無神的眼空望著遼闊的天和地,對於飢寒疾病的恐怖,使人兩眼青黑,連太陽在感覺裏也都沉黯無光了。
「我這只是為著過年,給你們父子倆納納饞,」牛甲嫂酸苦的說:「若是換在平時,我哪會做乾的窩窩頭?用半盅油去炒薯葉啊!……誰說過,人的腸子若是多時不沾油,就會變薄變脆,跳跳也能跳斷掉的。」
「天哪!」牛甲嫂叫說:「烏鴉是臭骨頭的鳥蟲,烏鴉又是骯髒性子,常在荒墳塚裏啄食腐屍,你就下鍋煮出來,牠的肉也是酸臭的,這種東西,怎麼吃法?」
有了這幾個粗麵冷饅,到房裏去,先替牛甲擦擦嘴唇,然後,把油布放在他鼻子前面搖晃著,讓他聞嗅那噴香的油味。
牛家莊曾被狠狠的搜劫過幾回,家家糧甕見了底,只有一汪塘的水沒被他們舀乾。除掉罹劫遭難的,凡是活著的人,都得忍受貧苦飢寒了。
牛甲的病正是餓出來的,兩個粗麵熱饅和一碗油湯下肚,人就坐起來了。
日子朝前過下去,雨接著落過,旱象是消除了,但飢荒仍沒消除,人們一大早就挽著籃子出門,散在野天荒湖裏,搶著挑野菜,也有許多人到野溪裏去撈取浮萍草當菜吃的。春濃時分,野地上百草齊茁,人算是有熬頭了,但每戶人家都沒有油吃,牛家莊裏,大多數人有半年沒吃過一滴油了。
先是鬧匪,接著又是火毒毒的大旱。
也不能說這話沒道理,人是沒餓死,但也餓得兩眼發黑,兩腿發軟,走路都虛得打晃,尤其是甕缺餘糧,室無爐火的寒冬臘月,再連上青黃不接的荒春,人是抱著頭愁著過的。
提到穿破布條的那些娃子,牛甲嫂不禁呆呆楞楞的鼻尖發酸,鄉下孩子夏天光身子的很多,那是為了習慣上的省布。早年寒冬季,即使貧苦人家不見新衣新帽,一件光棉襖也還是有的;如今洋布沒了,連窄機粗大布也貴得嚇死人,孩子大了,沒法子光著身子過冬,只有找些碎布條子,結上許多疙瘩,套上頭上,掛在身上,遮不遮,掩不掩的,有那麼一點意思。一家如此,多家如此,便有人替這怪衣裳取個名字,叫做「一把傘」,當年,連花子堂裏的乞丐,也沒有穿得這樣破爛過。
「那些事留著日後再講。」牛甲說:「如今春沒到,草沒茁,我得去挖掘草芽去了。」
「再過一些時,等到野菜茁出芽來,就會省點力氣了。」牛甲嫂對葛二嬸說。
「草根都乾死了,你還指望有多少野菜茁出來?」葛二嬸嘮嘮叨叨的:「就是日後野菜茁生,也沒有多少,經不住大夥兒挑的。當然嘍!天無絕人之路,只是給妳一丁點兒……到唇不到嘴,讓人活著受罪。」
也許是長期飢餓過度的關係,原本很健碩的牛甲病倒下來了,嘴張著,眼瞪著,眼神渙散,眼珠子迷迷茫茫的,灰黯無光,呼吸也變得軟弱無力,常常啞聲囈語著:
說也奇,昏昏迷迷的牛甲,一嗅著油味便清醒了,無力的,但卻興奮的說:
「說真的,妳娘家送來的一點糧和油,照理妳有權區處,也許我這話不該說,——吃完這批糧,還會打天上掉下糧來?苦日子長著啦,妳這樣糜費,日後,咱們一家人真會最先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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