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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虎傳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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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的傳說 安頓

狐的傳說

安頓

鄭毛腿打了個呵欠,算是安然入夢,睡了一場好覺。早上醒來再一看,遍地狼藉不堪。原來狐狸所謂的馬匹,全是他們用咒語拘來的老鼠,跌死了七八隻,狐狸的擔子,是用狗尾草編結成的,而狐狸的雞公車,全是用扁豆和樹枝串出來的。除了這些,地面上還留有些小米、麥粒,和一片零星的血點兒,屋裏更瀰漫著一股殘存的狐騷味道。
轉眼又到了夜晚了,鄭毛腿熄燈滅燭,坐在鋪上等著,看看樑頂上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天還沒起更呢,聲音又來了。起先是得得的馬蹄聲,和一片馬嘶聲,到了橫樑那裏,馬蹄踩著油,乒乒乓乓朝下掉,有個聲音在叫:
既臨到這種時辰,船到江心馬到岩頭,只有抱定兵來將擋的主意,撐捱到底啦。
「哦!我白天也聽人說過,說有些姓胡的老人到處賃房子,怎麼還不夠住的嗎?」
鄭毛腿也沒把這事當作一回事,他到茶館去吃了一陣晚茶,天黑後,獨自回到老宅裏去,剛進門掌上燈,外頭就有人輕聲的叩門了。
「說來真是冒昧,」對方說:「我姓胡,帶著族裏人,初到貴鎮,聽說您這兒有多餘的空房子出賃,我是特意來拜望您,想賃您的房子的。」
「嗨!這有什麼好驚怪的?!」鄭毛腿笑說:「我是在外頭跑的人物,當過稅警,扛過洋槍的,什麼鬼啊狐啊,邪穢的物件,見了我都矮了一截,那些拖尾巴的貨色,我見過的可多了!他要賃房,我照樣賃給他,只要他肯付錢就成,弄得巧了,我還能娶隻母狐做老婆呢!」
「二爺,您這不是開玩笑的!」對方凜懼的說:「那個胡老頭兒,既能變成人形,大白天在街上走動,想必是個大有道行的,叫他曉得了,你就脫不了麻煩啦!」
他聽了又聽,黑裏的聲音不是來自旁的地方,就是在頭頂的橫樑上,一會兒是牲口,一會兒是挑擔子的,一會是車隊,夾雜著,輪覆著,另有扛包的叫聲,過秤的嚷叫,報碼子的聲音,撥算盤的聲音,簡直和碼www.hetubook.com.com頭的流水倉庫一樣的忙碌。
「嗯,不貴,」胡老頭兒說:「一點兒也不算貴。我想麻煩備個紙筆,這就把租約寫妥,畫了押,付了錢,我的心就定了……,雜物堆在外頭,萬一變了天,淋了雨,損失可就大了!」
「二爺,您得八十四塊錢?!那可比我們得的都要多得多啊!」另一個說。
聽說當時就有錢可得,鄭毛腿變得勤快起來,一點兒也不駭怕了。想想罷,八十四塊大洋是一筆可觀的數目,足夠自己經年花用的,那幢古老破舊的房子,平常哪有這樣的機會租賃出去呀?!
燈裏缺油還是怎麼的?火燄畏畏縮縮,只有綠瑩瑩的豆粒大的那麼點兒,把對方那張皺紋密佈的臉也染綠了,看上去有些陰戚戚的味道。鄭毛腿白天當著人自誇氣豪膽大,其實也只當是場玩笑,可沒料到天黑後,這個矮老頭果真找的來了。假如真如街坊所說,這老頭兒是個狐仙,那,今夜可就不好辦了。鄭毛腿究竟是在外面闖過的人,背脊雖有些發毛,但還沒嚇破膽子,咬著牙,沉住氣,心想:我不開腔,倒看你是怎麼說法兒?!
「房子倒賃得差不多了,」胡老頭兒說:「不過,還差一坐倉庫,想賃您的屋子堆些雜物,租錢由您定,高一點也不妨,您覺得怎樣?」
「噯,真是笑話了,」鄭毛腿說:「我卅出頭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娶老婆犯什麼法?我說娶母狐,還是瞧得起他們的呢。」
他又翻了一個身;這回聲音又變了,吱吱軋軋的車軸聲輪流響,彷彿是很多雞公車結成的車隊,打頭頂的橫樑上推了過去,吵得他根本無法入睡了。
第二天,新安鎮上有人來賃屋,凡是宅子多,人口少的人家,都有外鄉口音的老頭兒來洽租空房子。鎮上的人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大家都曉得鬼子佔據了北徐州,早晚要開拔下來侵擾,運河線兩岸各縣的人,紛紛的東逃西躲,難民一多,租賃房屋的人,當然也就多了和圖書
不過,賃屋的人都姓胡,又都是不滿四尺高的小老頭兒,有的穿黑大褂,有的穿白大褂,多少總引起人們的猜疑和議論。有人認為他們是一個族裏的人,大概是闔族遷移,要不然,不會賃下這麼多的房子。有人認為胡家可能是來當地收土產的,賃下的空屋不是住人,而是當著堆貨的棧房的。大家談論時,都肯定這族人是財主人家,因為一說妥賃屋,立時就寫租約,畫了押,他們立時就付出全年的租錢,所付的,又全是白花花的洋銀。
胡老頭寫妥唸了一遍,鄭毛腿點頭說好,當時就畫押收銀,雙方都滿意的分開了。鄭毛腿送走了胡老頭兒之後,把八十四塊銀洋在燭光下把玩著,這些銀洋都是前清鑄造的,成色好,分量足,敲起來嗡嗡有聲,絕不是假錢。鄭毛腿想過,像胡老頭兒這種狐,算得上是正經的狐狸,和傳說中惑人作祟的妖狐不同,自己能把宅子租給他,倒也是樂得的事情。今夜太晚了,趕明兒,自己得去買些滷菜,沽瓶好酒,消消停停的慶賀慶賀。
不過,第二天夜晚,凡是賃屋子的人家,都覺出有些怪異發生了。在煙迷迷的月色裏,他們聽見啾啾的狐鳴,緊接著,便看見許多狐狸,在瓦櫳上,牆頭上,牆根的陰暗處……到處奔竄著,嚇得那些膽小的,連夜焚香燃燭的拜禱,盼望他們不要祟人。
呀——的一聲門響,來人進屋了。鄭毛腿抬頭一看,原來正是街坊傳說中到處找人賃屋的矮老頭兒,手捏著短煙袋,翹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人雖是人形,看在鄭毛腿的眼裏,總帶著半分脫不去的狐味。
「不錯的,」鄭毛腿也很得意的說:「我那幢古舊的老房子,昨晚也租給胡老頭兒做倉庫了。雖然母狐娶不成,卻落了八十四塊大洋,這不是打天上掉下來的一筆錢財嗎?」
當天黃昏時,鄭毛腿跑到賣燻燒肉的攤子上,買了些素鵝,捆蹄,和一大包雜骨肉,沽了一壺老酒,回去點上燭,有吃有喝的喝到起更,才倒m•hetubook•com.com下頭入睡。但他朦朦朧朧的剛一闔眼,屋子裏便響起怪異的聲音,他被那聲音給吵醒了,在黑裏留神細聽,叫他聽出一點眉目來了。
紙墨筆硯備妥了,胡老頭兒在八仙桌上寫起租約來。他的租約是三字經流水調,寫得簡單明瞭,他寫道:
「真它娘的,三更半夜裏,這樣的吵人,算是什麼玩意兒?真是活見鬼了!」他咒罵說。
「我來算算看,一斗糧兩間屋,每月得要一石六斗糧,折合大洋七塊,一年期,總合是大洋八十四隻了!」鄭毛腿說:「我算的可是最低的價錢。」
有人跟鄭毛腿說:
這之後,一片寂然,再也不見動靜了。
但第二天夜晚,樑上的聲音比頭一夜更大,一直吵到五鼓雞啼,把鄭毛腿的眼窩都熬得發黑,深深的陷下去了。他忍無可忍,忍到天亮之後,找來一架梯子,爬到橫樑上去看視,只見樑面上積塵零落,留下許多狐狸爬過痕跡,他這一看,算是動了靈機,想出很絕的主意來了!……他去買了兩斤菜子油,從樑頭貨潑到樑尾,潑得淋淋漓漓,能滑倒蒼蠅。心裏想:這一來,不怕拖尾巴的貨,再來擾人清夢了。
後頭的立時接一聲:「哼唷!」
鄭毛腿眨著眼一想:管他是狐不是狐,這年頭,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倒不如租給他堆貨,好歹賺他一大筆錢再說。主意打定了,便點頭說:
「那個胡老頭兒,看上去又和氣,又正經,管他的兒孫輩管得很嚴。我猜想,」一個說:「照這樣的光景看來,咱們的房子租賃給他們,算是找對了呢。」
二天他到街上去,跟那些賃屋出去的街坊碰面,他問起那些賃屋的,做狐狸的房東,感覺如何?旁人都說:只在狐狸初搬家時,在月光下見過狐影子,後來就平靜了,沒發現任何不妥的異象。
「全賃了!」老頭兒說:「租金該怎麼算呢?」
誰知對方笑瞇瞇的,彷彿根本沒有那回事似的,望著鄭毛腿說:
「這些拖尾巴的東西,惹厭透了,」他從牙縫裏迸和*圖*書出恨聲來:「這不是存心消遣老子?!」
「租屋人鄭長貴,承租者胡老三,租此宅,二十間,作倉庫,堆雜物,月租費,七元整,年合計,八十四,立時交,租屋人,口無憑,立此約,各乙份,妥收存……」
「不敢,」鄭毛腿說:「我叫鄭長貴,旁人替我取那麼個諢號,二爺二爺叫著玩的,您這麼一大把年紀,這樣稱呼,快把我給折煞了。」
前頭的翻了個花腔唱著:「哼呀哩箇嘿呀!」
「燈盞裏缺油了,我換點一隻蠟燭好了。」鄭毛腿說:「紙筆這兒倒是有,不過,我僅略識幾個字,寫租約,還得請您動筆呢。」
「這是怎麼搞的?天又沒落雨,路面滑得像塗了油,馬匹都掉到下面去了。」
想來想去,想不出妥當的辦法,最後才不得不卅六計,走為上計。好在租金拿到手了,不必再跟狐狸同住這座古舊的大房子裏。新安鎮有個柳樹莊,莊上有親戚,自己還是趁著白天,捲起行李,悄悄的到柳樹莊投親去罷。身上有錢,到哪兒都能長住的。
要是在平常,這種有節奏的呼吼聲,好像南六塘岸上船伕唱起的縴歌一樣,悅耳動聽。但當鄭毛腿睏倦不堪,正要入睡時,聽來就覺得非常刺耳難受了。
新安鎮北街有個鄭毛腿,他是前朝鄭貢生的孫子,前些年出去幹過稅警團的隊官,因為緝私捕盜傷了腿,請長假回鄉,靠祖遺的產業維生。當大夥兒議論時,鄭毛腿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說:
旁人曉得鄭毛腿那種粗蠻的毛頭脾性,講下去越講越多沒有完,講死了,他也不會認輸的,便勒住話頭,不再說下去了。
不但馬匹朝下掉,跟著來的挑伕和雞公車也朝下掉,活像朝湯鍋裏下餃子一樣,一時,哼的哼,喊的喊,呦呦的狐狸哀叫聲四起,估量著,有不少跌斷了腿,拐著腳瓜竄遁到外面去了!
最先,他聽見遠遠的馬嘶聲,啾啾嚦嚦的一連好幾陣兒,接著是擂鼓般的馬蹄聲,隆得隆得的從人頭頂上一路響過去,響過去,也夾得有用m•hetubook•com•com鞭子刷馬的聲音,慢慢的,那聲音消失了。鄭毛腿酒意上湧,越發的覺得睏倦,他歪著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倦意的呵欠,翻了個身,打算入睡了,誰知快要熟睡的時辰,怪異的聲音又把他吵醒了,他很不耐煩,皺著眉頭再聽。這一回,聲音又變了,沒有馬嘶,沒有蹄聲,而是毛竹扁擔和繩索摩擦的聲音,尖尖細細,吱唷,吱唷,又一個吱唷,其間還夾有挑擔伕叫號子的聲音,前頭的叫一聲:「哼呀!」
「那當然了,」鄭毛腿嘿嘿的笑著說:「我的房子,論間數,也比你們的多得多嘛!」
「您可是鄭二爺?」
「行啊!不過,我這兒空屋有幾十間,您全要賃嗎?那樣,租錢可不便宜呢。」
「真是,想賃房子,為什麼單找旁人,不去找我來?我那幢老宅子,從前到後幾十間屋,都空在那兒養老鼠,掛蛛網,要是有賃屋的,給我一筆錢,我也好賺些酒資,……這些日子,把我窮得快當褲子了。」
他以為是鄰居找他歇涼聊天來的。
後頭的也翻個花腔應和著:「哼唷那箇嘿唷!」
想睡睡不著,鄭毛腿固然恨得牙癢癢,但轉念一想,房子賃出去,租約上明明是寫著「作倉庫、堆雜物」的,他們趕夜進貨裝貨,也不能算是太過。人說:三錢賃個屋,任意唱小曲,何況他們幹的是正事,只好咬牙忍著,過幾天,等他們安頓妥當了,也許就好啦。
「門沒關。」鄭毛腿躺在椅上掌著巴蕉扇子說:「你自己推了進來罷。」
「好!」胡老兒說:「老朽雖是薄學無才,一張租約,還勉強寫得。」
「哎喲,我說鄭二爺,您也許是沾著祖上的餘蔭,福大命大,那個胡老頭兒才沒有去賃你的房子,他不是人,是狐仙啊!」
這檔事幹完了,鄭毛腿忽然又覺得不對勁,——也許是玩笑開得太重了,自己當時只想讓孤狸不再吵鬧人,沒想在樑上澆油的結果,反使很多小狐受了傷,斷了腿,果若胡老頭兒知道了,一定會來興師問罪的,自己這一方理屈,該拿什麼話來搪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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