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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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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婚

逃婚

「妳呢?」桂枝岔開話頭,反問說:「看妳衣服上一箭串起三顆心,是不是早就『三心二意』的,把追著妳來的黑仔給扔在腦後了?」
「桂枝,妳見過城市,就不會再留戀鄉下了!」姑媽自以為是的跟她說:「終年吹風曬日,撈那點兒魚蝦,過那種半飢不飽的日子,直到如今,我想起來還會覺得肚子餓呢!」
姑娘長大了,最怕聽人當著她的面說這些,她只有低著頭,紅著臉,不答不理;姑媽這樣一說,那個乾瘦的姑父就像傳聲筒似的附和起來說:
車子開了一整天,才到北部的大城裏,面對著四面汹湧的燈火,桂枝自覺心裏發緊,緊捏包袱的手,不自禁的發抖起來;城市的黑夜是一種大海,她完全陌生的大海,燈火是波浪,車輪和人群是游魚,疊疊層層的建築,是海底的岩石,幸好有個姑媽攙著她,要不然,她簡直不知怎樣邁步了?
阿祥家的屋子,靠在村口的石井邊,牆是用貝殼混和著山崖下採來的紅黏土砌成的,脊頂繕著多層棕櫚葉,壓上大大小小的防風石,門前有一方白沙坪,四面圍著尤加利樹,阿祥的父親,早在阿祥記事之前,就駕著竹筏,在大海漩那兒失事,被看來溫柔的大海吞噬了,阿祥記不得父親是什麼長相,只聽人說過一些零星的、關於他父親的種種,……而那次海難,和別的故事融混在一起,分不出有什麼兩樣。阿祥的母親——一個瘦小黧黑的婦人,卻像一隻沉重的秤錘,把這個家穩穩的繫住了。
阿祥怎會聽不懂這個?他朝那邊的沙灘望著,嶙峋的尖岬上的黑岩石,朝遠處伸展過去的白沙海灣團住一環明亮的湛藍,海是不變的,人卻要變,他能怪罪誰呢?像桂枝那樣的家,在酗酒買醉的日子裏老去的父親,陷在悲愁裏喃喃抱怨的母親,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弟妹,能靠她編那一點兒織物,或是分點兒魚蝦去養活?……即使她留下來,真的答允嫁給自己,自己又能讓她過什麼樣的日子?漁村裏有太多那樣的家庭,結了婚的女人陷在幹不完的雜活的漩渦裏,淘雞淘鴨、淘豬隻和兒女,那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一代代衍替的輪迴……
姑媽心腸挺熱,要不然就是存心炫耀城裏的繁華,讓這位初離家的姪女見識見識,她把店務交給乾瘦、駝背、臉色青白的姑丈照應,狠帶著桂枝玩了幾天。對於這個陌生的大城,棋盤格子似的街道,桂枝極不習慣,一出門就暈頭轉向,分不出東西南北來。姑媽跟她嘮嘮叨叨的這樣那樣誇說著,她聽不進,也記不得,只記得車輛繞旋的圓環,有白晶晶的噴泉朝天鼓湧,好些匣形的高樓,張開嘩笑的,齒形的窗戶,人擠人的鬧區,在陽光下旋轉的花傘,煤煙和汗酸混合的氣味,以及嘈雜的囂聲……
桂枝一提起阿祥的名字,桂香的兩手便帶著痙攣,把做姊姊的手握得更緊了。天色逐漸的轉黯,路邊的林木變成大塊模糊的黑影,桂枝覺得妹妹的手掌有些發涼,並且哆嗦著。
桂枝呆呆的聽著,彷彿有很多黑蝙蝠在眼前飛舞,落山風捲起的尖細的林嘯,刀似的把她的心片片割裂了,在那天昏地暗的一剎,她自覺她的心,已一片片隨風而去。妹妹把她攙到家裏,父親不在,想必又去了酒店,母親見了她,很覺驚訝,牽著她的手,問長問短的嘮叨了一陣;桂枝連半句也沒聽進去,她兩耳嗡嗡的,整個的人,似乎已經變成一個空殼,在不著邊際的虛空裏飄盪著。
桂香還沒來得及弄懂做姊姊的意思,桂枝業已跨過焚筏的餘火,奔到豎立著白旛的岩頂上去,在眾人的驚叫聲裏,她的影子聳了一聳,便直落到汹湧的湛藍裏去了。那不是死亡,不是殉情,她所去的,是一個她和阿祥共有的神祕的世界,在那純潔至美的世界裏,有她自己的夢,用得著岸上的人歎息這是溫柔的悲劇麼?
儘管這些年來,他不曾到遠海去過,也很少遇著大海龜、沙魚和鯨魚,但童年期的傳言,在他心裏仍然是那麼鮮活迷人;如今,他是二十歲的青年了,在附近一帶的漁村裏,誰都知道阿祥的名字,也都承認他是駕駛竹筏和捕魚的能手。
一天她上工,在公車上碰見同村的阿桃,要不是阿桃先扯著她招呼,桂枝簡直不敢認她了,前後不過幾月的時間,阿桃竟然完全變了樣,頭髮燙成鬈鬈蓬蓬的雞窩,腮幫和嘴脣塗得紅紅的,連脖子上都抹了一層白粉;阿桃穿著短袖的尼龍上衣,胸口有一枝箭,串起三顆不同顏色的心,下面穿著長得能掃地的大喇叭褲,洋和土硬攪混在一起,便有一種不倫不類的妖氣。
而幻想總是生著翅膀的;她的思緒,繞著貝殼屋飛翔著,飛過石砌的井欄,飛過晾曬著魚網的沙灘,她想到未來她跟阿祥在一起的日子,她也許會更忙碌,會有做不完的雜事,有一窩光著腿的孩子;但那是她所要的。她甚至要跟阿祥一道兒上筏出海去,她熟悉漁村裏各種古老的捕魚方法,並自信跟男人做得同樣好,她也懂得觀看天色,預測晴雨和風暴。即使不上筏,她也會事先細心為阿祥準備好筏上的用具,為他的風燈添滿了油,替他備妥充足的茶水和可口的便當;黃昏時,她會高舉起吐著黑煙的火把,立在尖岬那兒,等待著他回來,……真的,那日子融在海的湛藍的背景裏,使她想著了就會發癡。
「話不是這麼說,姑媽。」桂枝極力隱忍著:「婚姻總是我自己的事,這事總該先跟我說明白,得要我點頭才行;如今你們這麼做,我不答應。」
「桂枝,我聽妳媽說,東村阿祥跟妳很要好,是不是?」姑媽扯著她問說:「他有託人來提過親?」
桂香看清是桂枝,就地放下扁擔,跳過去緊捉著她的手說:「姊,妳並沒寫信回家說妳要回來,怎麼一下子就回來了呢?」
「我當然會選桂枝啊!」
招魂的白旛插在岩石縫裏,像手臂般的招搖著,道士把銅鈴搖著叮噹響。這時候,一個婦人突然發現了站在人群裏的桂枝,驚異的退後幾步,指著她議論起來。
旁的女孩子醉心城市,阿祥只有著一分淡淡的憂心,但西村的桂枝絕不該也有離家的念頭,桂枝的改變,使他焦急得渾身的毛孔都像起了火,他簡直難以忍受。他清楚的記得,童年期的桂枝,是完完全全屬於海的,最早她也精赤著身子,跟男孩子們一道兒在沙灘上嬉逐,論起泅泳、摸蟹和捕魚的本領,她不輸於任何男孩子,她鬈曲微黃的長髮,經常濕漉漉的溢著海的腥味,她經常無憂的笑著,笑得很野、很甜,一口小白牙像翻騰在岸邊的浪花。她是熱愛著海的女孩子,尖岬那邊,傳說裏有個肉眼很難看見的大海漩,曾經多次吞噬過竹筏和漁人,但那可怖的傳說並沒能嚇阻她出海的願望,她說她長大了也要上竹筏,跟男孩一樣去捕魚。
接著,姑媽告訴她許許多多鄉下女孩在城裏失足的故事,說是某個女孩嫁給僑商,那假冒僑商的傢伙原來是個偷兒;某個女孩許身給大學生,那假冒大學生的原來是個賭徒。……這些恫嚇只使桂枝覺得煩膩,為什麼旁人都把到城市來的女孩看成逃婚的?這些和她無關,她心裏只有阿祥,那可是假不了的。
阿祥心裏,彷彿有一隻神祕的小黑罐子,把許許多多細碎的記憶全儲放在那裏,幼小的時刻,他像漁村裏其他的孩子一樣,精赤著身子在沙灘上滾著長大,他曉得海蟹子怎樣在沙裏打洞,各種寄生蟹怎樣在淺水裏嬉遊,多岩的尖岬附近,滿是孔窟的黑岩石中,有更多小小的海生物:多彩的蚌類、活潑的海星和海馬;他常捕捉牠們,盛放在洋鐵罐裏,讓那些寶貝跟他一起生活。打七歲起,他就跟大人上了竹筏,幫著人起網撿魚了,帶鹹味的海風薰著他,太陽光把他渾身的肌膚烤成紫褐色,閃著滑潤的油光。海,永遠是神祕的,它具有一種吸引的魔性,使他自覺整個生命都投擲在它浩瀚的胸懷裏,他會像海狸般的順著海上的浪濤泅泳,也打老漁人的嘴裏,聽到過太多關於海的傳說,……像桌面般巨大的綠毛海龜是怎樣救人的?兇惡的虎頭鯊被拖上岸,曬了一整天還沒有死,竟然跳起來咬掉一個漁夫的胳膊。抹香鯨常在尖岬那邊遠海上出現,牠們噴起的晶亮水柱足有兩層樓高。
「嘿,」黑仔氣憤的說:「還用我說嗎?阿祥對妳怎樣,妳該知道的;他沒及時託人到妳家去提親,是他覺得妳的家境不好,他必得苦賺一筆豐厚的聘禮錢,等他捧著錢去妳家,妳父母卻一口回絕了,說是妳自己的意思,阿祥不死心,https://m.hetubook.com.com託人代筆寫信給我,央我當面問問妳,有沒有這回事?」
對於這些阿祥並不甚理解的變動,阿祥懶得去探究;各種新奇的電氣用品潑水般的傾銷,機車和貨卡的喧囂,越來越多的,有關大城市如何繁華的傳說,對他並沒什麼影響,他的日子還是那樣簡單而古老,他從沒走近那些新開設的村野酒家和茶室,他一向沒有喝酒胡調的習慣,他甚至厭惡唱機的大喇叭,以及那種電晶體的小方匣裏流溢出來的歌……肉感又曖昧的鼻音,時而尖亢,時而沙啞,真像是叫春的野貓!
「妳怕羞,我就不提了。」做姑媽的胸有成竹,瞇眼笑著,直瞟桂枝的臉:「等妳進了廠,定下來,婚姻的事,包在妳姑媽身上。」
這些議論隨風颳進桂枝的耳朵,她仍然呆呆的站在原地,沒有氣憤,也沒有不平,她們全自以為站在阿祥那一邊,殊不知誰也沒有她和阿祥更親近,她寧願開罪姑媽和父母,硬辭工跑回來,阿祥不死,一定會體諒她的,她不介意旁人怎麼看,怎麼想法?
就在這時候,沒想到黑仔開著計程車,摸到桂枝寄居的雜貨店裏來了,桂枝正想跟他提遇著阿桃的事,順便勸慰他幾句,但黑仔卻先開了口。
「阿祥死了。」桂香有些麻麻木木的說:「前天起大風,他駕著竹筏出海,夜晚沒有回來,第二天,村裏人紛紛出海去找他,人是沒找著,只在大海漩兒,拖回他的竹筏,空的竹筏。……他們說,阿祥是叫大海漩吞掉了!他們說:阿祥要不是被我爹退聘,他不會那樣負氣,冒著大風出海的……」
她總算把桂枝送進了一家小型的加工廠。
阿祥自認對城裏的情形懂得不多,嘴又拙,不善跟人爭論,旁人滾滾滔滔的吐出話來,他只有乾生悶氣的分兒,他心裏的想法能駁倒誰呢?日子總是很現實的,不但女孩子拎著花包袱,紛紛搭車到城裏去,連常跟阿祥在一道兒駕著竹筏去捕魚的夥伴們,也開始離棄竹筏和魚網,一個個的學著改行了。
阿祥的胸口,彷彿被什麼壓著,臉色變得又青又黃,捏起拳頭說:「我正想去問問她,為什麼要到城裏去?她要也是愛虛榮的,就算了!」
朝南的海,在每一個季節裏,都藍得很溫柔。長綠的防風林的圓葉子,被太陽光射透時,躺在樹蔭下的漁戶們,睜開眼來,便能看清葉掌上纖細的脈絡;那些透明透亮的、淺碧色的圓葉,彷彿是千萬隻精靈的圓耳,在半空裏傾聽著由遠處推湧而來的、一浪一浪的濤聲。
她早期野性完全消失了,使她遠離當初曾和她一起追逐嬉遊的男孩子,成天和同村的姑娘們坐在防風林的碧蔭下,悉心的編著鞋帽之類的織物,有時也替人修補魚網。……越是這樣的遠離,阿祥越是感受到她那種朦朧的、神祕的牽引。同村的夥伴們,誰都知道阿祥和桂枝非常要好,事實上,阿祥心裏明白,桂枝人在海濱,心卻離海逐漸的遠了。
到城裏來,轉眼幾個月了,桂枝記得來時正是初夏,滿街迷你裙下,裸著許多白腿,那種看來特異的顏色,使她自覺不安;久久以來,她習見的是海濱人們褐紅的膚色,那種姿影和色澤,被碧海和白沙襯映著,明顯的凸出在她懸念的夢裏。如今是秋天了,漁村當還是那種樣子,但阿祥怎樣了呢?她臨走沒見著阿祥,也沒留下一句話,她不知阿祥對她進城抱著什麼樣的想法?
「阿祥,桂枝要到城裏去啦,」告訴他這消息的,是同村的夥伴黑仔:「後天早上走,跟我們搭一班車,她爹把她行李全收拾妥了。」
夜晚她宿在悶塞的小閣樓裏,樓板上橫鋪一張大蓆,和她同住的,是一個幫姑媽看店的女工阿月,她是打多山的村落裏來的。閣樓上沒有燈,兩個女孩很少說什麼,黑暗壓在她們疲倦的臉上,她們的呼吸裏,有著一股子潮濕的貨物的霉氣。桂枝不知道阿月在想什麼?她卻總想著濱海的漁村,想得深,想得苦,變成了一種魘壓人心的重量。
望見竹筏,瘦小的阿祥的母親便奔過去,伏在筏身上,用手拍打著哭嚷起來。
桂枝就這樣被半逼著離開漁村的;家境貧苦是事實,一家人沒有一個上得筏、出得海的,她既是長女,就得挑起生活的擔子,能進城先賺幾年的錢,熬過這段青黃不接的日子,也是可行的法子。至於婚姻的事,父母和姑媽雖隱約有這麼一層意思,並沒有認真迫著她,她總想,過幾年再回家來,她一直喜歡著阿祥,絕沒有逃婚的念頭。這些話,雖沒跟阿祥明講過,她相信阿祥能體念到她的處境——假如他真的愛著她的話。
幾個漢子搬動四塊石頭,擡起那隻竹筏,放在石頭上;穿法衣的道士敲打著法器,繞著那隻竹筏蹈舞著,更用一種瘋狂怪異的腔調,高聲吭誦著什麼,有人把乾柴放在架空的竹筏下面,燃起火來,不一會兒工夫,那竹筏便燃著了,騰起熊熊的火光,村上有些人相信這種古老迷信的習俗,他們把溺死者遺下的竹筏焚燒掉,也就是燒去了這家人的霉運。而這回焚筏卻是阿祥他媽的主張,因為除了阿祥之外,她家業已沒人再上筏了。
桂香怔怔的望著她,想說什麼,嘴脣動了動,又忍住了。還是桂枝先提起她氣憤的事來說:
「桂枝姊,桂枝姊!」有人在背後一路叫喚著她的名字,她聽出那是妹妹桂香的聲音。
桂枝聽著只當沒聽著,她把臉擡得高高的,只管望著海,也是突如其來的她有一種新的感覺,感覺自己更成熟了,更懂得世故和人情了,愛海的人,不一定要活在海濱,活在海濱的人,並不人人懂得海,像眼前這些自以為是的婦人,一輩子接筏拎魚簍,結果人還是人,海還是海,這又跟擠在城市窄巷裏的婦人有什麼分別?她們成天看著海,卻沒學到半點大海的胸懷!比較起來,阿祥不過剛剛二十出頭的年歲,自己更要年輕些,但她相信,她和阿祥都愛海,也懂得了海,這是只能意會,難以言宣的,海在她心裏動盪,在她眼裏亮著溫柔的波光。
「只要妳對阿祥的那分心沒變,阿祥會等妳的。」黑仔的話,又在她耳邊飄響了,使她心底搖漾起一股蜜意,那是一種少女的帶著羞澀的甜。
車子朝南行駛著,桂枝一路上都這樣胡思亂想;傍晚時分,她終於回到濱海的漁村裏來了。暮色從防風林裏滲出來,流動的黑霧似的,逐漸吞噬著村舍的屋脊,有一些人家的窗口,透出不很亮的燈光,這正是人們到海邊去迎接竹筏的時候,桂枝拎著小包袱走進村口,只有兩三個在沙地上玩跳房子遊戲的孩子,用古怪的眼光看著她——他們業已不認識她了。
局面顯得很僵,桂枝憋著氣不再說話了;她立即意會出來,毛病原是出在自己父母的身上,當初逼自己進城時,他們就計議妥當,要用這種套子套住自己,使自己不能再跟阿祥談論嫁娶,她不能接受這種安排,她要回到阿祥身邊去,她在一剎沉默裏,作了這樣的決定。
桂枝出門到沙灘上去,默默的朝海上望著,朝南的海還是那個樣子,輕盪出不變的溫柔,雖然它暴怒過,奪去了好些漁人的生命,但總阻不住更多愛海的人,阻不住他們生長並生活於海的懷抱。阿祥真的死了麼?不,他仍然在晴藍的天底下活著,那尖岬上凸起的岩石壁立著,就像他昂然挺直的胸脯,那湛藍的水波,不正是他湛湛的、沉毅的眼神?悲哀在她心裏穆穆的流著,她望海望得癡迷了!身心都彷彿融進那片湛藍。
說是這樣說,也常用笑謔的語調掩飾自己那種男性的羞澀,不過,阿群始終沒向桂枝表示過什麼,或說是他簡直不知該怎樣表示才好!……也許有些多話的嘴,把阿祥說過的言語輾轉傳到桂枝的耳朵裏去了,每回桂枝跟阿祥碰面時,她就臉泛羞紅,表情有些不自然,那樣,正顯示出她對阿祥有情。
「老天這樣不長眼,你為什麼還這麼死心塌地嚷著不改行?阿祥啊!你爹一輩子依靠海,海眼吞了他,留我在世上,受著受不盡的苦,好容易把你巴成了人,你又走上了你爹的路,你叫我怎麼過活啊,阿祥啊!」老婦人哭嚷得嗓子都瘖瘂了,而海風轉劇,浪濤更猛烈起來,大浪轟擊在岩壁上,地面彷彿都起了震動,那些激迸到半空去的浪沫,亮晶晶的,一直濺落到人的頭上和臉上。
在阿祥家的貝殼屋前,一圈尤加利樹碧色葉子圍起的藍天下面,她曾傍著井欄,緩緩的扳動轆架汲水,一面偷眼望著他的門戶,習慣使她預知hetubook.com.com阿祥會開門出來,出來看她,她不敢擡眼和阿祥對視,但她心靈裏有眼,能夠從背後看見他,看見他黝黑精強的影子。
「桂枝,妳還在加工廠打工?」
日子就是這麼默默度過的,阿祥的母親賣了豬隻,使阿祥有了一隻新的竹筏,他跟桂枝碰面的機會更少了,有時阿祥在黃昏時駕筏回來,遇著桂枝在石井那兒汲水,透明透亮的尤加利樹的葉子圍成一個圓圈,圈住一塊向晚的藍空,水洗似的,晚霞的光暈橫隔在半空裏,很灔很灔,桂枝喜歡穿淺色帶紅碎花的衫子,用很自然的姿態扳動打水滑轆,那碧色葉蔭下的倩影,彷彿是一幅不敢驚觸的圖畫。他真的不敢驚動她,悄悄的放下魚簍,停住腳,手扳著樹榦,呆呆的看著她。有時候是清早,林裏林外霧濛濛的,她挽著洗衣籃子,到井邊的石板地上來洗衣,同來的還有好些村裏的姑娘,他一走出門,兩隻眼不由自主的會落到桂枝的身上。
姑媽的家,在一座黯無天日的菜市場裏,一爿占了兩個門面的雜貨店,鋁盤羅列著,裏面裝滿了海味:魚翅、魚皮、乾海參、乾魷魚、乾墨魚、海蜇皮、醃魚、蚵乾和淡菜、海帶、海苔,她想不到,一個靠海發財的人家,一個在海濱長大的婦人,竟也會輕蔑的背棄了海?……那樣一爿店鋪,終天到黑亮著日光燈,蒼蠅嗡嗡的繞燈飛舞,黏在燈面上的蠅糞,像潑撒了的黑芝麻。左鄰是一排賣魚的攤位,散發出觸鼻的腥臭,右鄰是販賣雞鴨的店鋪,鼓騰出另一種瘟穢的氣息,整個大海和農村,都彷彿被赤|裸裸的謀殺在那裏。
當她看見阿祥的母親時,桂枝明白過來,這群人是替墜海失蹤的阿祥行超度來的。不知那來的一股魔性的力量曳引著她,使她斜越過那片白沙海灘,朝那群人走過去。樂聲響著,樂聲被海風掃得時隱時揚,人群走過沙地,踢騰起多股蛇形的沙煙,輕靈的隨風飛竄著。走在人群當中的阿祥的母親,看起來更加黧黑瘦小了,桂枝不敢想,像那樣一個瘦小的老婦人,在多年失去丈夫之後,怎能再揹得起失去兒子的悲哀的重量?
她扭過頭,看見梳著辮子的桂香,正從海灣跑到尖岬上來,她的臉因急速的奔跑顯得紅紅的,一直到她停住腳步,她還止不住喘息。「有事嗎?」她說。
「笑話,」桂枝平靜的說:「我沒答允嫁給那個城裏人,我為什麼要嫁給那個名不知姓不曉的人?我跟黑仔說過,我要嫁給阿祥的!」
車子正離開城市,朝鄉下疾駛著,桂枝忽然想起一個很熟悉的字眼兒:逃婚!這一回,她可真的是存心逃婚了!父母和姑媽串通好了,暗地做主替自己訂婚,真才是滑稽的荒唐事,那個城裏的男孩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這叫什麼樣的婚姻?……她覺得有些好笑,她想起姑父那樣子像一粒曬乾了的蝦米——生了綠黴的;他們替自己挑選的人又會像什麼樣子呢?也許是瘦削的,扁平又蒼白的青年人,看上去像一隻拔了毛的病雞。這樣想著,桂枝為自己這次不告而別興奮起來。姑媽追問阿月,知道自己走了,一定會很沮喪、很氣惱,她也許會趕下鄉來興師問罪;但那該是姑媽和父母的事,她管不了那麼多!
實在說,阿祥應該很快樂了,他幼小時候,就盼望長大後能變成一個熟練的漁人,他總算達到他自己的願望。除了捕魚,他還學會更多的事情,比如怎樣種植和收割苧麻,用海人草編成精巧的織物:涼鞋、涼帽、枕蓆和草蓆之類的東西,他會彈三弦琴和月琴,也會唱很多歌謠和鄉土的曲調,作一個年輕的漁戶,差不多該有的風光他都占有了,但阿祥的心裏一點兒也不快樂。
阿桃彷彿不經意的笑著:
「說是這麼說,」做姑媽的瞟了她丈夫一眼:「但是真正城裏人能有多少?……鄉下女孩扔了家朝城裏跑,那些鄉下男孩也都像貓追老鼠似的追過來了,找得不好,找個城裏人是假的,一等結了婚呀,男的把臉一抹,露出原形,不怕女的不跟他再下鄉去吃苦!所以我說,桂枝,日後妳的婚事,由姑媽替妳多操點兒心,妳就不會吃虧上當,找上冒牌貨了!」
沒有比她和阿祥之間情感更真實了,雖然他們沒像一般世俗的男女,用言語,用依偎,熱烈的表露過什麼,沒有經過婚嫁儀式,過過一生的日月,但她相信阿祥所想所盼的,她也一樣的想過、盼過,沒有什麼樣外來的力量,能切斷兩顆心微妙的默契。她不哭,因為她比那瘦小的做母親的人更懂得阿祥,傳說大海漩下面,有一條很深很深的海溝,說海下面也有山,有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那道海溝裏的景致極美極美,阿祥自小就說過那些,他說起海底時,眼裏便煥發出夢幻的光采,如今,他該靜靜的躺在那兒了,火紅的珊瑚樹在他身邊圍繞著,多彩的熱帶魚,在他的臉上穿梭;死,當真可怕嗎?桂枝覺得在那灰霾霾的城市裏擠著活,反而更為可怕,在那黯黑的閣樓裏,人連夢都是油膩汙穢的,只有海,海上的風和太陽,海底的神奇的夢想,使她覺得人在它的胸懷裏,生和死都是潔淨美好的。
城市的風沒吹來之前,他想過他和桂枝之間的事;桂枝的家境不大好,她爹早年一度是個強健的漁人,多年在海上,遇過不少的風險,後來便常用燒酒去壓他經常驚恐的心魂,他並不愛海,他在並不很老的年紀,就存心避著海,醉醺醺的萎縮在岸上。桂枝的母親身子孱弱,終年不斷的鬧小病,也許日子清苦,子女眾多,使她喃喃的抱怨著一切她所能抱怨的,當然包括愛酗酒的丈夫,一窩腆肚皮的孩子和常空的米缸。他想過,他想桂枝的父母既是這樣,要找人去提親事,一大筆聘禮錢,無論如何是省不了的;這不是對方的條件,而是他的心意——總不能再讓他們為嫁女兒,辦嫁妝去借貸。當時雖沒提這事,阿祥倒是很有把握,桂枝本人不說了,她父母對他也極好,老頭兒喝醉了酒,不止一次用暗示的方法慫恿過他,示意他上門提這宗親事。
「不是我當著你的面亂批評,」阿祥有些激忿:「像阿桃那樣女孩,未免太愛虛榮了,你也有些沒出息,我不信守著竹筏捕魚,日後就討不著老婆?」
桂枝心裏有委屈,不願當著姑媽的面說出來;家境不好,自己進城來謀生,能替父母肩上卸多少擔子就卸多少擔子,忍受委屈總是應該的,如今暫時在姑媽家作客,自不好當面頂撞。可是,桂枝不作聲,做姑媽的越發誤會了桂枝的意思,認定她的話把桂枝說動了。
「那怎麼行?我這就去問姑媽去!他們若想要我死,我寧可去死,也不興讓他們替我作這個主!」
「你可不要把話說得太滿,阿祥,你得睜眼看看,如今是什麼年頭?」黑仔說:「終年撈魚摸蝦,一身腥臭味,腰裏有大把鈔票還好,像你我這個樣子,有幾個願嫁?你要硬賭這口氣,老婆也許還能娶得著,至少她不會再是桂枝了——桂枝不愛虛榮,為什麼要像阿桃一樣拎起包袱朝城裏跑?」
車子朝遠遠的城裏開去,霧裏的晨風很涼爽,但桂枝拎著花布小包袱的手,掌心卻不斷朝外沁著汗。
黑仔的話,像霹靂雷轟頂似的,把桂枝轟得呆立在那兒,兩眼直迸金星,姑媽再熱心,也不能瞞著自己,把自己的婚姻就這樣不聲不響的預作安排,她要真的這樣做,她那一大把年紀,真算白活了,自己不是牲口,好讓旁人牽著去買賣!桂枝越想越覺得委屈,眼淚成串的滾落下來,嗯哼的說:
「你也要去城裏?黑仔!」阿祥楞楞的說:「扔開竹筏,不再捕魚了?」
「我弄不懂,城裏有什麼好呢?」阿祥遇著人便這樣抱怨:「城裏人忙忙碌碌的,只會變花樣貪錢!」
人群繞著海灣,走向黑岩兀立的尖岬去,桂枝跟著。一踏上石稜稜的尖岬,就感受到沒遮擋的威猛的風勢了;因為是岩岸的關係,這兒的濤聲也很猛,一浪一浪的響著巨大的轟嘩。人群朝尖岬的頂端走,停在壁立的懸岩那裏,樂聲停了,他們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圈子;桂枝趕過去,站在人群裏,人們寂默又悲哀的立著,沒有人注意到她。人圈面前,橫擱著一隻傷痕累累的竹筏,桂枝一眼就認得出,那正是阿祥心愛的竹筏,由於下海的時間並不久,竹筏的筏身,還黃黃亮亮的閃著油光,但連鎖筏身的藤線,有多處已被巨浪撕斷了,一捲潮濕未乾的繩索,一隻大魚簍和一盞風燈,都還繫在筏尾,撐筏的竹篙,卻斷折成兩半,放在另外的一堆碎石m.hetubook.com.com上。
兩天來桂枝真的沒說什麼,沒問起父母怎樣收受人家聘金和聘禮的事,她只說在城裏住不慣,又想家,所以就辭工回來了;做父母的有了錢財,並沒責怨女兒,好在婚期不遠,她回來等著做新娘,也沒有什麼不妥;當然,對於阿祥的死,更沒有人提過。
桂枝沒有哭泣,但老婦人啞啞的怨訴,卻使她內心起了劇烈的絞痛,她能為阿祥的死去責怨誰呢?漁村的日漸荒涼和城市的日漸繁華都是事實,這村裏差不多的年輕人都進城謀生去了,父母儘管有錯,但並沒存心坑害阿祥,要怨,只能怨當初自己沒能把心意跟阿祥說明白;但這也無須責怨,桂枝自己明白,無論活著或是死去,海業已給了阿祥和自己太多太多的東西了。
「可是,阿祥死了啊!」
車輪飛滾著,每一分秒都使她離海更遠,但她的心,正朝著海岸。每到黃昏時分,出海的竹筏絡繹的回來,那些亮在筏上的風燈,便像星顆子似的在海面上棋布著,那時她便會丟開活計,倚傍著家宅附近的防風林的樹榦,凝望那些星般的漁火,自個兒偷偷猜測那隻竹筏是阿祥駕著的那一隻?逗上有風有霧的日子,海上的竹筏沒有燈塔的指引,很容易迷失歸來的航向,村上的老人和婦女,便引燃起幾大堆柴火,並高舉火把在半空搖晃著,環列到沙灘的高處,迎候著竹筏回來。儘管她家已沒有人出海,她也高舉火把等待過,明是接筏,實在是等候阿祥。
道士念完經文,竹筏業已化成一片紅紅的烈火,無數焰舌隨風捲騰著。有人替阿祥燒紙,紙箔燒得一堆又一堆的,有些紙箔剛燃著,一陣風來,便把紙灰捲到海面上去了,道士指著那些落在海面上的紙灰,硬說是阿祥顯了靈,把紙錢接去了。
「多動腦筋想想吧,阿祥。」黑仔的聲音滿誠懇的,帶著聽天由命那種透達的意味:「一個人可不能那麼死心眼兒,你要想娶桂枝,就得跟著她朝城裏飛!……等我在那行業上站穩了腳我就寫信回來,她進工廠你開車,那才是一對兒呢!」
當然,城裏的婦人們並不全是那樣鬆弛懶散,那只是她統括的印象,至少,桂枝確定了一點:人擠在那種狹小的空間裏,實在夠可憐的。公車是一隻長匣子,早晚朝裏面塞著人,穿迷你裙的女人朝下一坐,下半身除了一線三角褲窄窄的顏色,就幾乎全|裸在人的眼下,熱風熱浪壓迫著人,原本是陌生的男女,在車上也都肌膚相親,這使她回想起來都朝上漾著惡心。窄巷裏的那些房舍,是些破爛的鴿籠,當然那要比公車好些——成婚的男女總要有個背著外人生兒育女的地方,四周的板壁圍著那麼一張牀,自誇有錢的姑媽,半輩子也就住那樣的地方。桂枝只要一想起廣大的海灣和一望無際的湛藍來,她就不能忍受那種地方,她跟山村來的阿月,在充滿潮濕霉味的雜貨店的小閣樓上擠過,她有一種跳到海裏去讓浪潮沖洗的慾望,很孩子氣的慾望。
「妳一來,姑媽我不就跟妳說過,妳的婚事,全由我跟妳姑父安排的嗎?……對方是真正城裏人,算來跟我們是親戚,人很老實,我寫信下鄉,妳父母也中意了,妳安心做工,等著做新娘就成,姑媽怎會把虧給妳吃?」
從初夏到初冬,她鬱在那座幾乎令她吐不出氣來的城裏,時間算起來並不長,但已足夠染汙她對於海濱純淨的記憶了,整個城市給予她太多汙穢不快的感覺,菜場附近,展布著縱橫又曲折的窄巷,無數枝晾衣竹竿橫在人的頭頂上,早早晚晚的晾曬著男女和孩子們的衣褲,散了邊的尿片兒,人要當心頭頂上的衣物,腳底下就會踩踏著瓜皮果屑或者人和狗的糞便,有許多蓬頭散髮的城裏女人,拖著彷彿渾身骨節都鬆脫了似的慵懶的身子,在巷口升著爐火,或是扳著洋鐵罐子數錢,骨質的洗牌聲,常常以一種煩人的鬧喧,點綴有些淒冷的、屋頂上的黃昏。
同村的婦人走過去攙扶她,勸慰她,阿祥的母親猶自賴在竹筏上不肯起來,她又拍著筏面哭說:
他夢見尤加利樹圓葉圍成的井口,那倒立的井底就是深邃無際的藍天,她白色的姿影叫浮雲掩映著,變成一輪搖曳的月亮,夢見霞光洗過了的她的臉額,漾漾盈盈的笑渦,沿鬢顯透出的極為細小的汗毛,都清晰的呈現著,也夢見她擔起水桶走路的姿態,胸和臀的波浪收盡了大海的溫柔。
桂枝不能不呆呆傻傻的,總是怔忡著,幻想到這些雞鴨在村子裏悠然自得的光景,這些魚群和海生物在海裏活潑游動的光景,而這樣擁擠的城裏,似乎除了賺進花花綠綠的鈔票之外,實在沒有道理。
「沒有。」桂枝說:「如今提婚事,都還早著呢!」
黑仔怎樣了呢?她一直沒機會遇見黑仔。後來她聽另外一個同鄉說過,說黑仔仍在開計程車,黑仔身強力壯,日子過得很勤儉,手裏也有了些積蓄,正因這樣,阿桃才說他鄉氣足,不願再眼他來往。桂枝覺得阿桃真太寡情了,她若不願嫁給黑仔,存心逃避婚姻,她就該早跟黑仔說明白,黑仔真心愛著阿桃,一直追到城裏來,改行說來也是為她改的,到頭來,阿桃還是一腳踢,把他給扔了;她想得出黑仔該有多麼傷心。不過,黑仔若是明白人,就該分得出像阿桃那種女孩子,不值得他死心塌地的去愛,勉強娶了她,她日後也不會安穩,她這樣早早的露出真面目,對黑仔來說,算是幸運。
她曾經真心的等待過阿祥,等待他直接或間接的表示些什麼,就這樣的等待使她變得羞澀,尤當跟阿祥遇上,被他用眼看著的時候,她便臉頰發熱,心裏發慌,她並不太清楚,那正是令她身心戰慄的少女期的愛情。
「妳姑媽的話,可都是經驗之談,如今不用說人有假,那種貨品沒有假?蘿蔔根曬乾了,能當西洋參賣,西裝毛料子,原來是紙做的;打鄉下初來的女孩,睜著兩眼看不透,走錯一步,就掉到陷阱裏去了!」
而桂枝怎樣想?他並不知道。
「我在城裏住膩了,」桂枝說:「辭了那邊的工回家,不想再去啦。」
「真是天曉得!」桂枝兩眼急得泛紅帶濕:「姑媽接我進城,安排我到加工廠打工,我除掉按月寄餞回去,一句話也沒說過,我要告訴你,讓你轉告阿祥,我不是阿桃那樣人,打兩年工,我就會回去的。」
那位珠光寶氣的姑媽從城裏回來,盡力誇張城裏的好處,撥弄桂枝到城裏去,進工廠賺錢,她說:
為什麼還讓阿祥苦等呢?他不是已經等了一春和一秋?海上的日子夠長的,她懂得一個年輕的漁人的盼望。撥開印象中城市裏的雲霧,她彷彿從車窗玻璃上看見了冬日的海灣,在滿是綠竹的小山環繞中,海在初冬時分呈現出溫暖的藍色,前後兩道常綠的防風林,髮帶般的繫紮在海的額上;那兒不像城裏,一進入初冬陰雨季,密密的灰雲便壓著高樓的樓頂,如霧的細雨日夜落個不停;那兒冬雲只是比較夏秋的翅形雲厚重些,也比較沉凝,落山風成天呼呼有聲的吹颳著,海便噴出一排排的白浪來,拍打著尖岬和馬蹄形的沙岸,使人活在嘩嘩的音節裏。人越是離開家,越是會念到家的好處,一種渴切的思念,使桂枝覺得車輪滾得太慢了。
阿桃在中途下了車,投進人海裏去了,也不知怎樣地?桂枝忽然覺得有些空空盪盪的迷惘,一顆心,浸在一陣哀感的潮濕裏,彷彿渾身都失去了力氣,阿桃在村裏一向很古板,沒想到她變得這麼快,好像存心要把一身海腥味一下子傾潑盡了,好脫胎換骨變成城裏人,單從見面這一剎,桂枝就曉得,一個濱海漁村的女孩,業已捲進人海,不會再回頭了。
這一回,她不告而別離開姑媽家,真的下狠心逃婚的,她堅決反抗爹媽代她作主定下的婚姻,她之有這樣的勇氣,全因有阿祥在,誰知竟會出了這樣劇變?使她奔進空裏、黑裏,使她像溺進夜暗的大海!……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這樣的喃喃著。落山風搖著她的窗子,海在黑裏嗚咽著,那濤聲彷彿招喚著什麼?
她沒敢走近貝殼屋,她猜想阿祥上筏出海,還沒有回來。順著打彎的沙路走過阿祥家的宅子,對面出現一條擔著水桶的人影,近了,才發覺是妹妹桂香。
阿祥苦笑笑,沒再說什麼,黑仔當然有黑仔的道理,他卻不能適應,不錯,漁村是荒涼了些兒,一抹平的白沙和凸起的黑岩塊,陽光下的竹筏和黏著魚鱗的網,沒有太多的晶面和豐繁的顏色,但他過慣了這種單純空曠的日子,他不願想像城市裏人擠人的日子,www•hetubook.com•com那多像落在網裏的魚群?街面上爬著的甲蟲,方匣般建築裏的窩巢,噴濃煙的煙突,終天嘈雜著的市聲,他不敢相信像桂枝那樣的女孩會習慣那些!……即使有了錢又怎樣呢?一面五顏六色的櫥窗,若真能畫進一個少女全部的夢,那樣的女孩子,也未免太可憐了!
「那不是西村老醉貓子的女兒桂枝嗎?老醉貓子嫌貧愛富,貪一筆豐厚的聘金買酒喝,硬把女兒送進城好攀高枝兒,訂了親,她怎麼又回來了?」
同村的婦人總算把阿祥的母親勸著架開了。
在阿祥的記憶裏,多少年來,濱海漁村的日子,就像是一隻單純輪覆的歌謠;這兒不是漁港,沒有伸長手臂的防波堤和轟轟響的機帆船,白得耀眼的沙灘,彎彎的展布到遠處去,沙灘上橫著很多古舊的大竹筏,也攤晾著很多張巨大的魚網。村上人全是怎麼說著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這兒的大海,確是給人太多哺餵。儘管大竹筏不能撐到遠處去,單在大海的海灣裏作業,每天也能捕得好幾簍魚蝦,沒有竹筏的人家,一樣有很多謀生的方法;種植苧麻、海人草,飼養豬隻和雞鴨,到多岩的尖岬去撈取紫菜、養蚵,或是男女老幼麕集在一起去拖大網,按分兒分魚,人在這兒,總不會忍飢挨餓。
她變得沉默文靜起來,她平素隨意披散的長髮經過梳理,顯得整潔而光亮,用一條豔麗的彩色絹帶橫紮在頭上,壓著髮根,她的臉和裸|露的胳臂不再像當初那麼黧黑,她早先平坦的胸,也像豆兒鼓莢般的微微隆起,走路時,帶著一股自然的微顫。
「我真沒想到,妳們女孩子一到城裏,一個個都變得那麼快?阿桃嫌棄我,只怪我不成材。妳嫌棄阿祥,我看沒什麼道理——在我們村子裏,有誰此阿祥更好?妳說吧,桂枝。」
忽然她聽見一陣鼓聲,混合著刺耳的喇叭和震顫的鐃鈸;隨著樂聲,村子那邊現出一群人來,很快的,桂枝就看出,前面走的是兩個穿法衣的道士,高高挑起頂心髻,手執著法器,後面跟著一個舉白旛的道童,風把白旛絞在半空裏飄曳著。一群樂手吹打著雜亂的鼓樂,引著一群男女村民,那行列迤邐的朝海邊走過來了。
桂枝不能說姑媽不是一番好意,她進了編織物的加工廠,工作不算很勞累,早上搭車去上工,晚上回到姑媽家食宿,這樣,使她能把賺得的工資,幾乎全數寄回家裏去,和城裏一般的工資比較起來,她的所得並不優厚,但要比濱海漁村裏那些用手操網,在海岸一帶作業的漁戶要穩定得多。慢慢的,她對城市的生活習慣下來,她對城市的繁華看得很漠然,那與她無關,她只是很機械的用她的雙手賺錢,按月寄回去。
如今看起來,自己的自信算是落了空了。
她還見過各式的上菜場的主婦,微微浮腫的臉上,殘留著初醒的矇矓,有些竟然穿著揉皺的睡衣,鬆弛無力,拖拖沓沓的在濕地上擠著,明顯的向人攤晾她們不可言宣的昨夜。她們儘管捏著裝滿鈔票的荷囊,她卻一點也沒羨慕過她們,假如自己聽姑媽的安排,她也將變成她們群中的一個——她不敢想像那種鬆弛。
但這話能跟誰講呢?阿祥並沒認真的表示過,如今,自己進城來了,彷彿變成一粒棋子,聽憑姑媽用手捏著,為要贏得她那一盤棋,就把自己隨意安放。
桂枝彷彿曉得誰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儘管她不言語,被看的羞澀總是掩不住的,阿祥奇怪的是桂枝從沒擡眼回望過他,只在臨走時,用一種短促的、含瞋帶笑的斜睨,投擲在他的身子,她怕遇著他的眼光。……她總是愛著海,並且屬於海的,這羞澀的斜睨,正像海一般的神祕,阿祥不但在白天這樣想過,夜晚也這樣夢過。
只要朝南的海,在輪轉的季節湛藍著,愛海的人還是有的。
桂枝若是屬於海,她去了不用多久,仍會再回來的。阿祥近乎固執的抱持著這種想法,他的性格使他無法去學黑仔,用持著輪桿釣魚的方法,鬆鬆緊緊的釣住女孩子不放手,對於桂枝的離去,他只能聽其自然了!
她盼望日子能這樣平靜寂寞的過下去,再過兩年,妹妹長大了,能來城裏替換她,她回到漁村去,她跟阿祥的事總會有個結果的。只要阿祥略一表示,她就會答允。她樂意待在那座閃著白晶晶光彩的貝殼屋裏,跟阿祥一道兒過清苦的日子。她經歷過十多年平靜的日子,相信童年期那種生命的底色,會暈染人整個的一生,如果平靜的守著,就不會有什麼變化的。
「算了,別提他!」阿桃聳聳肩膀,一副很輕鬆的樣子:「我跟他,早就吹了!」
「我的意思是妳不必鬧,」黑仔說:「只要妳對阿祥那分心沒變,阿祥會等妳。再過一兩年,妳二十歲出頭了,旁人替妳訂的親,根本沒效用;那時妳再回去嫁阿祥,誰也攔阻不了妳!如今妳跟妳姑媽和妳父母鬧翻了,他們也許會逼妳馬上出嫁,吃虧的還是妳!」
她該怎樣呢?她一心起落著黑波黑浪,枕面也逐漸鹹了,濕了!她要跟父母翻臉攤牌,為那宗婚事爭執吵鬧麼?她還是做個溫順的乖女兄,默許下這宗婚姻,日後再回到那座灰霾霾的城裏,像姑媽那樣,埋在汙穢油膩的錢堆裏過日子?而這些,如今都不緊要了,她再也沒心思為自己爭什麼。
「人活著,能貪錢就好啊!」旁人竟然一開口就吐出這種話,彷彿是存心跟阿祥作對來的:「我說,阿祥,你年紀輕輕的,腦筋怎麼這樣死板?如今,不但海邊的人紛紛朝城裏跑,連四鄉有田有地的,也都爭著進城,尤其是女孩子,進城找事極容易,穿得好,吃得好,日後一嫁著城裏的商戶,不就是現成的老闆娘?」
桂枝拎著包袱,呆站了一會兒;她望見了石井和阿祥家的貝殼屋了。在逐漸深濃的暮色裏,貝殼屋看來紫霾霾的,又有幾分清晰,又有幾分朦朧,恰像她常常在夢裏見著的景況。幸好自己趕回來了,誰說一年的時間不長呢?連同村的孩子都不認識自己了,望著這熟悉的景象,桂枝既覺得溫暖,又有些怯意。
「做人窮了,被人瞧不起,」一個婦人瞟著桂枝,吐話帶刺,譏諷的說:「他死後才知道錢是好的,忙不迭的伸手搶錢了?人像他在世那種死心眼兒,為一個不值得愛的女人,負氣出海,死也死得冤哪!」
「這就怪了?」黑仔困惑起來:「妳姑媽捎信下鄉,不是把妳的親事給說定了嗎?……鄉下最近有人來,傳說妳父母業已收了城裏的聘禮聘金,妳難道不知道?」
桂枝臨走那一天的早上,阿祥連送也沒有送她,當載著許多年輕男女的巴士駛離漁村時,阿祥正駕著竹筏出海去。沒有什麼值得驚動的大事發生,可不是?儘管他心裏深深愛著桂枝。淡藍色的晨霧在他眼前飄遊著,霧裏出現桂枝含情的眼,他忽然覺出從沒有過的,刻骨的痛傷!……假如像黑仔所說的那樣,桂枝這一去,只是為了逃婚,那倒還好,他擔心的是遠遠的大城,是否會像傳說裏的妖魔那樣,整個的噬食了一個原屬於海的靈魂。
「你……你在說什麼?黑仔。」
「嗨,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貨!」另一個大聲的說:「你們還以為那是她父母作的主,她要不肯,為什麼回家不大吵大鬧來?虧得她還有臉站在這兒看熱鬧,阿祥就是她給害死的!」
「能改行的都改了行,黑仔勸你進城你不肯,阿祥啊!你癡戀著大海,大海給了你什麼呀?你手捧著聘禮,人家全變了心腸不允婚,你是天底下至死不悟的傻人啊!我可憐的阿祥啊!」
做姑媽的並沒把這當成一回事。
「慢點兒,」黑仔一把拉住她說:「桂枝,看光景,連我在內,好些人都真冤枉了妳了,妳姑媽是生意人,一把算盤打得精,她這麼好心,會讓妳在這兒長年累月的白吃白住?她替妳暗地撮合婚姻的事,準是有的,要不然,人家不會憑空造謠,說得有憑有據。」
「哦,那不要緊。」她笑得下巴顫抖著:「我當初嫁進城,也有些想家,習慣下來就好了;別那麼孩子氣,桂枝,日後只怕要妳回去,妳還不肯回去呢!」
「桂香,桂香,看看誰回來了!」桂枝跑過去說。
一想到娶媳婦,阿祥就想到桂枝的身上,即使當著同村的夥伴,阿祥也沒隱藏過心裏的祕密,旁人問他日後娶媳婦,他願意挑選誰?他就會直截了當的說:
「桂枝快到出嫁的年紀啦,你們就是不指望她賺錢養家,也該多為女兒選人家著想啊!她要還待在村子裏,十有八九還是嫁給打魚漢子,吃一輩子苦,嫁後一生一大窩,那天熬出頭?」www.hetubook•com.com
「前幾天,我見著黑仔,才曉得爹和媽這回送我進城去,打的是什麼主意?賣女兒也不興這樣賣法呀!……他們是怎樣回絕阿祥的?」
「妳心裏總該及早定個主意。」姑媽說:「比如日後要嫁給什麼樣的人家?依我看,妳千萬不要再嫁給海邊打魚的了,妳媽苦成什麼樣?妳是見著的,難道妳還心甘情願去受那種苦嗎?」
他仍然喜歡掛在貝殼牆上的三弦和月琴,有月光的夜晚,他獨個兒倚在沙灘的竹筏上,面對著銀波閃爍的海,悠悠閒閒的彈著琴,讓琴聲、風聲和濤聲融在一起,成為和他生命根蒂相連的海韻;阿祥不要別的,他只要海,只要海和桂枝。
她等待得很久很久了,阿祥一直沒按漁村習慣表示什麼,她父母對阿祥的觀感,卻起了急遽的變化。這變化,說來是她族中一個嫁到城裏去的姑媽引起來的。
「我幹過的事情可多著呢,如今我算學會,那樣事輕鬆,賺錢多,我就幹那樣,我說,桂枝,打工多沒意思,一個月,有限的那點兒錢,瞧妳還是那麼土裏土氣的,妳當真還想回去嫁給阿祥?」
但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十歲之後,她就被她母親留在家裏,幹岸上各種零碎的雜活了。她穿上很怪氣的、她母親的破舊衣裳,用寬大的兜帶,把她的弟弟兜在背上,用伊唔不清的歌謠哄著孩子,她還得背上筐籮,沿著防風林去撿拾乾柴,餵雞鴨,切豬菜,擔著小木桶,到村梢的石井那兒去擔水,偶爾才有機會到海邊來,幫人拖大網,分些魚蝦回去煎煮。……熬過了不大不小的那幾年,她才把那些雜零活兒順理成章的交給她妹妹,換了些能賺錢的生活,依照濱海漁村的老習慣,女孩到了十五六,學會編織能賺錢,就算是大人了。
使他憂心的是這古老的漁村,日子逐漸逐漸的改變了,附近不遠的地方,另外開闢了一座可容多艘大型遠洋漁船的漁港,那些船群以大量的漁獲低價拋售,使這兒由竹筏捕來的魚幾乎失去了市場,汽車通達漁村後,遠處城市的風氣也帶下了鄉,好的沒帶來多少,卻帶來若干奢華和浪費。煙和酒的銷售量直線上升,更有些投機的商賈,在防風林附近的空地上搭起大片竹屋,開起酒家和茶室來,使很多一向勤苦的漁人扔棄了海,投進賣春婦的懷抱,接受那種廉價的、色情的刺|激。
阿祥沒有上過學校,他也從沒想離開這座漁村,沒有比較的日子很單純,他只要有一隻新的竹筏,便能像別的漁戶一樣,向大海討取生活,他意想裏的生活也是極簡單的,——修補修補家宅,讓母親少受些勞累,當然,最好自己討房媳婦,替母親添個料理家務的幫手。
「我說桂枝,還這麼死心眼兒,再說孩子氣的話了!」姑媽說:「這樣的人家,姑媽是千挑萬揀揀來的,妳不樂意,還要配什麼樣的人?……老實告訴妳,妳家業已受了對方的聘禮,回頭話姑媽可不願說。」
正如阿祥的認定,桂枝是屬於海的女孩子,海的溫柔的記憶,包孕了她十九年的生命。即使在颳起落山風的冬季,海水也還是溫暖的,她夜夜枕著濤聲,夢的也是海裏各式的魚群、蚌和貝和火紅火紅的珊瑚樹。同村那些黑黝黝的小夥子裏面,她早就揀選過,她喜歡阿祥那種固執又帶幾分傻氣的性格,喜歡他質樸的笑容,他所住的貝殼屋,他所彈的琴、所唱的歌。夏夜,她赤|裸著腳,在防風林裏行走,月光自林葉間滲漏下來,風盪起海人草成熟的草香,阿祥的歌聲使溫寂的大氣掀起輕微的律動,一直波漾到她心靈的深處去,俄而又變成一堆小小的火,溫炙著她的心,把她對於未來的、朦朧又熱烈的希望燒成金閃閃的璀璨的顏色。
「我只覺有些想家。」桂枝低著頭,用近乎囈語般的聲音,說出她心裏的感覺來。
女孩兒的心真難捉摸,可不是?城裏那些五顏六色的繁華,從很多張嘴裏,用羨慕的、誇張的語調反覆傳述著,說到後來,彷彿城裏到處都是金子,只要是年輕人肯到那兒去,撿取錢財就像在沙灘上拾貝殼那麼容易!……有些能言善道的老婆子,專門替城裏各行各業做介紹人手的交易,她們那些言語,比雞販手裏捕雞的兜網還靈,沒有多久的辰光,漁村裏的年輕男女走了幾十個,他的擔心成了事實,桂枝終於也要走了!
「妳姑媽說得對。」瘦瘦乾乾的姑父說:「如今鄉下女孩子進城,十有八九是逃避婚姻的,她們不願由父母作主,許配給鄉下漢子,便成群大陣的藉口找事,跑進城來站住腳,日後好嫁城裏人。」
「嗨!」黑仔聳聳肩,歎了一口氣:「你曉得,我是捕魚捕慣了的,若不是有些原因,誰想改行?……我不是跟阿桃很要好嗎?上個月,我家託人去提親事,你知阿桃怎麼說?……她親口跟媒人說:『黑仔人很好,只要他改行去城裏掙餞,我就會答允嫁給他!』……話是她說的,我有什麼辦法?我得去學開計程車了!」
「嗯,妳呢?阿桃姊。」
彷彿是突然的,她在他的印象裏起了改變。
比較起來,漁村裏男人們的改變,遠不及女人們的改變多,兜售成衣、布料和化妝品的商販,不斷用機車運來新的貨物,挨家逐戶的上門兜售,不用多久的時光,把全村的婦女的模樣兒全改變了,若果單改掉模樣也不要緊,最使人惱恨的,是她們連心也改變了。原先婦人們蹲下身來,一邊編編織織的做著活計,一邊談論著海,如今,她們卻背向著多年哺餵她們的大海,談起她們醉心的城市,而且好些年輕膽大的女孩子,業已離開家,拎起花布小包袱,到城裏打天下去了。
「姑媽,」桂枝紅著臉說:「好不好不談這個?同村的,有好些人都坐在後面,免得她們日後亂傳。」
「如今鄉下進城的女孩,實在太多了。」做姑媽的有意無意的表起功來:「妳日後就會知道,商店站櫃臺的女店員、理髮小姐、大戶人家的傭工、洋裁店、編織店、假髮工廠,那行那業不是擠滿了鄉下來的人?就算進工廠,也得有人關說才擠得進去,妳還算來得早,若是晚來一步,只怕連進廠也不容易了!」
「越是這樣,我越要問明白。」桂枝說:「弄不好鬧開來,我辭工不做,捲行李回去,要我父母退聘,人窮,不靠那筆錢會餓死?」
兩個老的原還有意把女兒許給阿祥的,一聽這話,念頭便割斷了,商議著,先讓女兒出去苦幾年,賺錢貼補家用,在城裏的時候,假如遇上合適的人,就不必再提阿祥了,人往高處走,那會有錯?
「妳?妳怎麼了?桂香。」她說。
「何必紅著臉去問她?」黑仔說:「我告訴你吧,阿桃也好,桂枝也好,她們都是為生活才進城的。為什麼只准城裏人越過越好,大家都能賺錢?鄉下的人也能擠進城去,跟他們一樣的賺!……當然嘍,女孩子想攀高枝兒,嫁有錢的,過舒坦日子有什麼錯?咱們追進城去,也賺大錢,把她們娶著就得了,這不是乾嘔氣的事,你得認清事實——十個女孩進城,九個是逃婚,她們不願再嫁給打魚的、種田的,要嫁給城裏人。所謂城裏人,就是在城裏過日子的人,你懂吧?」
黑仔的話也許有些道理,但桂枝忍受不了,第二天她就找姑媽,詰問起這宗事情。姑媽笑瞇瞇的說:
「姑媽來了!」桂香說:「她說你辭工回家沒告訴她,又說你存心逃婚,要把妳領回城裏去呢?」
從黑仔和阿桃的事,想到自己和阿祥,桂枝心裏的抑鬱就變深了;究竟兩人都沒把隱藏在心裏的愛意跟對方說過,自己不會變,誰知阿祥會不會等?兩人相隔得這麼遠,信也沒通過,她怎樣也放不下心來。
車票是黑仔幫忙替她買妥的,桂枝仍然拎著來時拎的那隻小包袱,離開了城市回家去了。她臨走並沒跟姑父和姑媽講,只託看店的阿月轉告姑媽,說自己辭工不幹要回家。訂了婚再退聘的事很常見,桂枝不是個柔弱的女孩子,平常她有海的溫柔,但她一樣有海的暴怒。
那真是一種極為奇妙的經歷,在夢裏,有她就有海,有海就有她,更有防風林梢上的風聲和海岸的濤聲,陪著那些入夢的畫圖,他確信,世上有些特殊的情愛是不必用語言去表明的,大海早就把他和她的心串連在一起,密契難分了。……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阿祥可沒料想到古老的漁村變得這麼快法兒,竟連桂枝都跟著變了,他不僅僅是憂心,簡直是極度的傷心!
望著妹妹困惑的臉,桂枝笑得更深了:「傻女孩,人死了,我就不能嫁嗎?……不算嫁,就算是逃婚吧!」
如今,她就在暴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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