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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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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遺事——八荒野紀之一

邊關遺事
——八荒野紀之一

「有許多事,咱們小民百姓,怕永遠也弄不明白了。」高壯的那個說:「萬曆、天啟到崇禎朝,明廷不是沒將才,像早年的劉綎總兵,及後的熊經略、袁巡撫、孫尚書,凡能穩住大局的將帥,黜的黜,砍的砍,全耗盡了,這究竟是啥道理?」
「以奇制奇,倒是個極好的辦法,」李如相說:「但大人單提一部人馬,想衝皇太極的御營,勢單力薄,成事的機會微乎其微,不過,這樣做有驚懾作用,使其他各路兵馬,增加克敵的機會。」
出關的明軍,這算是在曠野和丘陵間初會女真兵,對方的身形、武器、勇憨的衝殺精神,都使疲弱的明軍驚怯。不同的旗幟飛揚而上,蒙古的兀良哈,察哈爾的騎兵,也都闖陣而前,過不一會兒,明軍的陣腳搖動,開始奪路潰奔,位於南路右翼的兩支兵,吳三桂和王樸,已經率部逃離了戰場,緊跟著,白慶恩、馬科、唐通三支兵馬,也和經略的中軍失去連絡,陷在沙場苦苦鏖殺的,只有楊國柱、唐爕蛟、王廷臣三路,加上經略護營人馬,總兵不足兩萬人,而對方合滿軍四旗,漢軍兩旗,兀良哈一旗,察哈爾兩旗,不斷投入戰場,明軍被圍在陣中,只有死命的衝突,衝出一處纏鬥圈,又陷進另一處纏鬥圈,隨著沙塵的飛揚,戰旗的揮動,雙方喊殺連連,兵器交擊,只一會兒工夫,便屍身枕藉,地面遍是殘肢斷骨,染血的旗旛。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們願意供人驅策,我可不願意。誰要逼我,誰就上來試試我的劍鋒。」
「前頭若真有戰事,這倒是該當的,」見農說:「百姓夾在大軍之中,是個累贅,本身確也危險。」
被稱做二哥的,是個兩鬢斑白的老者,他旋弄著酒杯,硬憋著不作聲,過了好半晌,才幽幽吁出口氣。
在刁斗森嚴的中軍營帳裏,搖曳的燭光之下,唐總兵召見了斑鬢老者李如相,李如相在禮畢落坐後,認真打量過對方,這位臉龐略顯瘦削的將軍,布滿精敏堅毅的神情,他說話爽朗而不客套,使李如相敢於直言。
「後來,咱們去唐大人麾下投軍,就分開啦。他們也可能留在這一帶尋訪你,也可能朝錦州那邊去了。」
「天熱,更顯得路長,」解糧官搖著馬鞭子,噓了口氣:「走得人困馬乏的。」
「說得也是,」高壯的一個說:「說走,不甘心,說留,也不是法子,真它娘悶煞!」
酒盡時,漠原上起了風,風勢並不勁猛,幾個漢子走出酒鋪,扶斑鬢老者上馬,把解下的繮繩遞在他手裏,在屯口微露燈火中道別,然後分別上馬,一騎奔南,數騎奔北,轉瞬間,騎影就被廣大黝黯的漠原吞沒了。
松山之戰,比薩爾滸之戰更快就結束了,皇太極偵知明軍急於逃遁,將大軍預伏在其必經的隘道上,施行昏夜截擊,吳三桂、王樸,全軍覆沒,僅以身免,白慶恩、馬科、唐通,逃得不知去向,唐爕蛟、王廷臣,護著經略退守松山城。十數萬大軍,被殲的總計有五萬八千多人,風是腥的,河是紅的,海岸邊的浮屍,像千萬隻海鳥,隨波漂浮著。
嚮導望著前路上無數腳印和蹄痕,脣邊漾著苦笑:
「說得也是,」見農喟歎說:「於今關內鬧李闖,關外鬧女真,大明最後能用的八鎮兵馬,都已出了關,這一仗若不能勝麼,咱們做百姓的,朝後沒有日子過了!」
「這個,咱們都知道啊!」張老爹鬍梢子哆嗦著,都快急出淚來了:「見農少爺,您是知道的,去年女真犯境,把咱們許多家口,全用麻索鎖頸,趕牲口一般的趕出關,是作僕為奴?還是殺害了?如今生死不知,咱們能不著急麼?!」
「本鎮這次出關,是抱著和敵虜拚個死活的心情來的,你該知道,我這個東協萬把人,十有七八也是臨時拼湊起來的,我從陝西帶過來的老部下,也不過兩千多人,這些兵屢挫流寇,我信得過他們,趁著大軍未和女真交手這段時間,我要用老兵帶新兵的法子,極力整頓他們,你是拳術擊技的行家,我請你幫這個忙,助我練兵,日後真和女真人接仗,也需要你多拿主意呢!」
「努爾哈赤父子族姪人等,個個都知兵善用,」李如相說:「薩爾滸那一戰,旬日之內,能分頭擊滅號稱四十萬的明朝大軍,這那兒是烏合之眾能辦得到的?緊接著攻占瀋陽遼陽兩座大城,和野戰有所不同了,對於攻城拔寨,斬將騫旗,他們又有另一套,這都是長年攻伐磨練出來的。做買賣的人常說:不怕不識貨,單怕貨比貨,兩軍一對陣,雙方的優劣,連外行人也比得出來啊!」
幼小時刻,曾聽人講過沿海的倭患,生長在青州府城,他卻從沒見過倭寇的影子。父親李如卿讀書灌菜園子,練得一手滄州拳,平素從沒顯露過。二叔如相生性剛蠻,十來歲就跟隨鄉里的人出關闖蕩,一去近三十年,只通過幾次消息,先說是在開原、鐵嶺作買賣,薩爾滸戰後,六堡盡失,聽說他又轉到遼陽,那之後,邊地逼退寧遠,他就再無音訊了!上回女真鐵騎突破長城多處隘口,直逼內地,連濟南省城也被攻陷了,那些盤辮子女真兵陷青州,父親攘臂而起,召聚鄉黨協助官兵作城守,城破後,率眾退扼家宅,被敵兵縱火焚死在他心愛的書堆裏。真正為國壯烈死難的,算是有福氣的,像前兵部孫承宗老大人,率民軍死守高陽,城破殉難,盧象昇大人抵死禦敵,五千子弟全部死事沙場。活著被擄的,和牲口同著當頭數來數,一擄擄了五十多萬人丁,那那還算人啦?!
「這都是訓練有素的精騎,」唐總兵看了,對李如相說:「我算初初見識到了。」
「見農少爺,甭犯愁啊!」張老爹彷彿看透了對方的心事,安慰說:「您二叔如相,是個很四海的人物,我相信他只要活著,您總會找到他的。」
「不用,他已受了新創,快落馬了。」
「是啊,」斑鬢老者說:「喝完這壺酒就該動身啦!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烽火連天的日子,何時能再……見面,真不敢想了。」
斑鬢的老者李如相經過這裏,遇上唐總兵麾下的一個千總,那人稱他李二叔,他卻全不認識對方。
李如相歎了口氣:
八旗大軍破寧遠,正向山海關挺進,馬匹和腳步,拖揚起一眼望不盡的胡塵,匝地招展的,再不見一面漢家的旌旗,他噙著熱淚,撿起那枝放行令箭,……於今,想找個做烈士的機會,也都不易呢!他舉起淚眼望向南面的天空,捲雲橫壓著,誰知在未來時日,那塊地是適當的死所?目前總得安頓老娘啊!
「有將無兵也是空的,」高壯的一www.hetubook•com.com個說:「有兵無械一樣不成。於今關內流寇四起,守在這兒的,兵都老弱,馬瘦毛長,刀也鈍,矛也禿,數數人頭不少什麼,但餉糧不濟,個個餓得直不起腰,當年劉綎大人不就是這麼敗陣的嗎?……傳說他起兵祭旗,屠一條牛,三刀都砍不下牛頭,兵弱刀鈍可想而知,用這樣的兵和械去打女真,劉綎大人心裏早該有數了,良將又有什麼用呢?」
「若能如此,也就值得了!」唐總兵寬慰的噓了一口氣。
「女真能用這樣多的漢人來打漢人,不能不說皇太極著實高明,他如今以一國之尊,親自領軍臨陣,可又是咱們朝廷不能比的了。我愈想愈覺得以一鎮之兵,去力搏他一人,是划得來的事,若能一舉奏功,使他們國主陣歿,這場仗,或許有挽回的希望呢。」
李如相真的快落馬了,他原和唐總兵並騎衝進敵陣,跟隨他們的,還有百多名單刀手,殺得那些素稱蠻悍的女真兵也抵擋不住,但對方的兵力越集越厚,隨著後面大旗的揮動,鑲黃旗、正白旗,都斜奔來援,那些鐵甲兵挺著長矛,很不容易砍倒,而飛蝗般弩箭,又會傷人傷馬。逐漸的,對方發現他們是領軍的人物,立即聚眾飛圍上來,殺退一層又是一層,上前和他們合馬交戰,並非一般兵卒,而是他們的牛彔額真、梅喇額真,每人都有些真本領,唐爕蛟大人被七八十個女真人圍殺,負了重傷,李如相揮刀過去撲救,喊說:
「咱們聽說唐副將升任東協總兵,召丁募勇,原打算離家前去投效的,」一個黑臉漢子說:「等咱們趕至京裏,才聽說唐大人已領軍開拔了,咱們一路追過來,也還是打定投軍主意的,若能勝得這一仗,說不定就能逼著女真人釋回被擄的人來呢。」
「前些天才葬了一個姓李的,如今又冒出一個來了。」王爺旁邊一個貝勒說:「敢情又要討個英烈俠士麼?」
「管它什麼黃臺吉黑臺吉,咱們揮軍放馬,一逕掩殺過去,解錦州之圍,救出祖大壽不就得了!本鎮不信那些拖辮子女真兵,真有三頭六臂。」
「對方若真照你說的這麼做,那就……太可怕了!」唐總兵打了個寒噤說:「咱們隨軍攜帶的,不過五六天的糧草,囤糧若是落入女真之手,這場仗就沒法子打了!」
「娘,您甭說話傷神了,」見農趕急過去撫拍做娘的肩背說:「如今既暫時不能朝前走,孩兒就扶您下來,胡亂歇一陣吧。」
「哈哈……」王爺仰天笑了起來:「我不讓你有機會做烈士,後悔的該是你呀!」他說著,把鞭梢揮動,正白旗和鑲黃旗漢軍的大隊,都繼續朝南開拔了。只有一枝放行的令箭,扔在那年輕漢子面前的沙地上。
「李二叔,我看您不必奔波了。」鄭干總說:「最近有一夥人到唐大人這兒來投軍,他們都是青州來的,其中有兩位是認識的,他們說是在路上見過您的姪少爺見農,奉如卿嬸出關來了!」
按常理,唐部應該鼓陣而前,緩緩挺進,去增援陷在惡鬥中的楊部,但唐爕蛟然看出,即使如此,也只是增加犧牲而已。
「李見農。」那漢子挺立著,語音清朗的說。
「下官贊成大人的卓見!」唐總兵、王總兵都這樣說,性急的楊總兵雖暗地裏氣不服,也不便再說什麼了。
「要是有機會,你們就讓老爹去試試吧,」劍柄握在見農的手上:「我若能找著二叔,安頓了老娘,我也會去投軍的。」見農說著,兩眼禁不住的紅濕起來。
「當然抗不了。」年輕漢子把劍取在手上:「不過,我若求死,你們千軍萬馬,一樣抗不了我。女真向以驍勇為名,如果你們敢單打獨鬥,我奉陪到底。」
「不錯,」嚮導說:「小孩沒娘,說來話可長著哪!……於今講那些,有啥用呢?……嗨,春天這麼燠熱,我倒是頭一遭經歷呢!」他存心地岔開話頭,把一聲歎息,吐在沉遲燠悶的大氣中。軍旗垂盪。行列朝寧遠那個方向緩緩跋涉著。
再後面,是隨軍出關的百姓,他們原就是關外的屯民,隨著戰爭情況奔來奔去,他們有的挽著牲口,有的推著車,有的挑著雜物行李,糾結成團的朝前趕路。和解糧的行列前後相銜,倒顯得氣勢頗壯。
「經略洪大人來後,會有個新局面的,」解糧官半是安慰對方,半是安慰自己:「當年經略大人總制三邊,俘斬高迎祥,幾幾乎活擒李闖,可是戰功赫赫,如今集八鎮大軍,出關對付女真人,管保綽綽有餘。」
……
「我這樣老朽衰殘的人,還能為唐大人效力嗎?」
多爾袞並沒後悔,因為沒有人認出他是誰,他只是一個抗清的明軍城守罷了。在最後的巷戰中,他護衛閣部大人,他手中那柄寶劍,確曾斬掉十三顆女真的人頭。
「說來有些兒怪,」唐總兵說:「對方明知咱們大軍出動,是要來解錦州之圍的,他們並沒遣軍迎頭堵襲,一路上,只遙見少數的遊騎探馬,如今,女真的大軍在那裏,咱們根本弄不清,這樣待敵,完全被動,換句話說,就是等著挨打,真不是辦法啊!」
「放了我,你不會後悔?」年輕漢子收了劍。
斑鬢的老者苦笑笑:
「恐怕還不止於此,」李如相沉沉的說:「這不是一般的改朝換代,漢民族若不能自主中原,那可是奇慘啦!……請回覆總兵大人,就說草民李如相願意戮力報效就是了!」
盛夏還沒來,關外漠地上卻有著反常的酷熱。
「您也別急,二叔。」鄭千總說:「既然知道他們來了,耐心尋訪,總能找到的,咱們總兵大人,聽說您由錦州過來,又親身參與過前此的戰事,很想見見您呢。」
「沒見著家兄麼?」李如相問說。
「知道他們在那兒嗎?」
突圍的各隊,搖旗吶喊,放馬直衝女真的營盤,初時只見旌旗遍野,人馬如潮,確也有一番氣勢,但一當逼近女真營盤,對方便將紅衣大將軍砲一齊施放,霎時雷鳴電閃,土崩塵揚,領頭的楊國柱那一軍陷入砲火之中,被炸得人仰馬翻。在宣化府軍朝後閃退之際,女真開柵而出,步隊前衝,弓弩繼發,然後馬隊從斜刺裏奔騰而出,殺聲匝地的咬進明軍陣中,滾成團兒蟻鬥起來。
「游擊大人,您這是頭一回出關吧?」
「鄭千總盛讚大人知兵,果不虛傳,」李如相起身拱揖說:「草民的看法,和大人略同:反過來看大明的軍隊,大都是臨時召募來的,多數是老弱飢民,入營混口飯吃,倉促成軍,又毫無訓練,臨陣時多成女真兵的活標靶,將帥再勇,也無濟於事啊!」
戰火橫在眼前,他們畢竟仍在人生的路上。
「依草民料斷,對方會這樣做的,」李如和*圖*書相說:「女真人凡是遇上對明軍大規模的作戰,通常都由他們國主皇太極親自領軍,他麾下多的是能征慣戰的親王貝勒,像多爾袞、多鐸,洛爾哈朗、阿泰、代善……每人都能獨當一面,明軍的缺失,他們看得很清楚啊!」
一個領軍的額真首先放下鐵矛,屈膝跪了下去,緊跟著,四周女真兵也都放下武器,恭敬的伏身發拜起來。不一會兒,皇太極由群臣護駕,策白馬下崗來,親自看視這個壯烈犧牲的勇者。
「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鄭千總說:「不過,那位張壽千老爹,現今在唐大人的營裏,我只要請他和您見一面,一切原委就都明白了。」
李如相瞪大兩眼,神情木然的接受了這個噩耗,他接著催促對方再講下去。
「那咱們究竟該何時揮軍前指呢?」新換上來的遼東總兵王廷臣說。
「一旦開戰,認著正黃旗打,看準覆有黃蓋的地方,那就是他們皇太極的御營了!」李如相說:「草民儘管傷殘不便,也願跟著您踹陣,這樣,死也死得爽快!」
戰事進行,全如唐李二人所料,女真大軍放開明軍主力不攻,卻從南面直剷,橫斷了明軍的糧道,然後分軍擊破筆架崗護糧的明軍,把經略苦苦轉運囤積的糧草,全部擄獲,赴援錦州的前師各營,都只帶有五七日的行糧,一聽到這個消息,驚恐混亂已極,經略趕緊下令,把各部集中到松山城外,環山列成堅陣,外掘長壕數重,按兵待敵,想找機會突圍。
皇太極搖手止住了他說:
前面的錦州城,早就陷在層層圍困之中,洪經略召聚各總兵共商進軍破敵之策,唐爕蛟堅持採用祖大壽緩進之法,那就是採用車陣,護著囤積的餉糧,由塔山進入杏山堅壘,再由杏山轉入錦州西南的塔山,再和苦守待援的錦州總兵祖大壽連絡,雙方會師後,再覓機和女真決戰。寧遠總兵吳三桂認為此法太緩,他估計祖大壽在失去兀良哈騎兵支持之後,已經無法把錦州守得太久,極力主張先撥一軍,衝入錦州,和祖部會合,增強城守,再行緩進之法。宣府總兵楊國柱是個火爆性子,不耐煩聽緩進應敵的那一套,他罵說:
「快護著大人後退,這裏我來擋著!」
「喝呀,二哥,」精瘦的漢子說:「早年的事,甭再去想了。咱們雖沒投軍吃糧,摸著良心,那場仗咱哥們沒盡過全力啊。」
他全身濺著鮮血,肩上釘著箭,看來像個血人,冷冷環視著逼來的刀刄和槍尖。回歸青州的夢已碎。寡嫂幼姪尚沒見面。他對明廷振作從沒存過企望,原不想把老骨頭葬在邊荒的,最後卻作了這個選擇。無論如何,死後被踐屍踏骨,總比活著為奴要好!
「他們確實勇悍,」李如相說:「胳膊像海碗,肌膚像紅銅,長年累月打熬出來的,他們裏面,力能開三百斤鐵胎硬弓的,不在少數,有些牛彔額真、甲喇額真,能開合十五人之力的硬弓,這種體魄,明軍裏很少找得到的。這些年來,也只有袁崇煥、祖大壽兩位大人,用西洋的紅夷大砲制過他們。不過,如今他們得到降將孔有德、耿仲明運去的大砲,業已能夠自製紅衣大將軍砲,用在戰陣上啦。據說臨陣操發火砲的,都是漢人編成的天祐軍和天助軍呢!」
風大起來,騎影過處,天上連一粒星也看不見。
「多謝娘的教誨,」年輕漢子叩頭說:「日後孩兒會做個像人的人的。」
「啊,張老爹。」年輕人說:「您怎麼還留在這兒呢?算日子,早該趕到錦州啦!」
「這是能想得到的,」唐總兵說:「女真人長年游牧,在冰天雪地裏打熬筋骨,身體自然強壯,但使他們成為井然有度的節制之師,這並不簡單啦!你曾參與過早期的戰事,對這方面,總有些認識吧。」
「是怎麼一回事?」
「二哥不用感傷,」高壯的那個說:「聞說洪經略業已領大軍出關,大小凌河惡戰難免,咱們怨歸怨,幹歸幹,決計死守錦州,若能乘勝衝過凌河,那是最好,若是錦州城破,您聽到消息,燒幾張紙箔,潑杯酒就夠了!」
在隨軍的百姓之中,有個掖起長衫,牽著毛驢的年輕漢子,特別引人注目。毛驢背上,坐著一個病懨懨的老婦人,用藍巾包著頭,想來是那漢子的老娘。他的衣衫裝束,不同於久在邊地生活的人,極可能是新從內地奔來,出關投親訪故的。年輕人長得頎長挺拔,眉宇間有分斯文雅氣,像是個讀書人,但他腰間懸著一柄寶劍;為了趕長路,他捲起褲管,腳下登著一雙已顯破舊的草鞋,這和他上身的長衫頗不相稱。秀才的臉,武士的劍,公子的衫,耕田的腳,這四種不可能捏攏的,竟然捏合在他身上,無怪前後的人,都要多看他兩眼了。
「這個人,朕像在那兒見過?……一時竟想不起了。」
在這許多萬的百姓裏,一部分是自宣化、大同各州府縣來的,他們是躲避李闖的兵鋒;一部分來自青袞幽燕,主要是因為家口被擄,求贖無門,聞得八鎮大軍北上,便跟著出關,希望能經此一戰,直搗興京,他們便能接出被擄的家人;還有一部分是新的屯民,橫豎關內活不下去了,遼東地大人稀,只要明軍能維持個局面,他們就能墾拓安身。
「松山這一戰,關係重大,」唐爕蛟沉吟了一陣:「一旦敗績,隨軍出關的百姓,又將遭到大劫。京師不明白敵我情勢,硬請下聖旨,把大軍逼於險境。我除提領本部兵馬,死命殺敵外,其餘的事只能聽諸天命啦!……假如我能親領驃騎銳卒,決心擒賊擒王,也許有助整個大局,你覺得如何?」
「嗯,倒是挺有骨氣的。」王爺策馬上前,用鞭梢指著那年輕漢子說:「既要約鬥,你通個名姓吧!」
「您會想得到的,」鄭千總又說:「遼東的戰事,咱們這多年來屢戰屢敗,就算昔年的名將熊廷弼、袁崇煥、孫承宗,連如今的祖大壽在內,只都能做到一個守字,從沒有人能以攻撲取勝。這一回,朝廷業已把能用的兵,全都調集出關了,總兵有步軍十多萬,馬軍四萬左右,未來這一仗,可說和大明基業攸關啦!」
「就稱他英烈俠士吧,」皇太極拔劍躍馬,劍拍屍身的肩胛,認真的說:「用朕的黃縵裹屍,予以厚葬!」
沒有風去招展疲憊的軍旗。解糧官跨下那匹棗色瘦馬,也彷彿耐不住燠悶,不斷的搖尾噴鼻,顛躓不安。解糧官左右的從騎五六匹,說來是馬,看著像驢。好在馬背上的兵卒也矮小瘦弱,比映之下並不顯得突兀。和解糧官並騎而行的,是一個邊民裝束的中年漢子,鞍邊懸掛著馬刀,身上佩著箭囊,看樣子是熟悉路途的嚮導。運送糧草的有牛車、手車、馱負的騾馬,多半是由衣衫襤褸的民夫擔任的。他們分成https://m.hetubook.com.com好幾隊,每一隊都有幾十個兵卒護衛著,絡繹展延有幾里路長。被蹈起的沙塵,把人畜包裹著,望過去漾濛的一片灰黃。
「哈哈,」經略宏聲笑說:「那是你還沒和對方交手,事情真要這麼簡單,早先那些名將,怎會陣歿的陣歿,伏誅的伏誅呢?女真由游牧蠻族,全力拓展,先稱後金,再立都建國,降朝鮮,伏內蒙,業已是橫跨千里之國,祖總兵他力扼邊關多年,對女真用兵瞭如指掌,他的看法沒錯,諸位可千萬不能存輕敵之念啦!」
「嫌我老?」張老爹瞪他一眼:「埋鍋造飯,運糧送草,他需不需得人手?我像土氣的老驢,耐性足,挑著擔子,一天能趕八十里地,那點不如人?」
「是呵!宣化府駐得好好兒的,沒料會調來邊荒塞外,說來也怪,這是部落土民,怎麼會屢敗天朝大軍的?!」解糧官手按著佩刀的刀柄,明顯有些不服氣的神情:「我說沙奇,你在遼東多年,你該眼見不少啊!」
「這也多是實情!」唐總兵說:「為將的人,在臨敵之前,不能不在知己知彼這方面多下功夫,當年熊廷弼、袁崇煥、孫承宗諸位大人,之所以能固邊禦敵,都是深諳此理,勇將杜松之所以在薩爾滸首戰敗績,也就是輕敵的緣故。目前戍守錦州的祖大人,著逸卒在重圍中傳信出來,稟告經略大人,要大軍使用車陣,緩緩前移,正是這個道理。虜騎驃悍,合馬交鋒定吃大虧啊!」
皇太極趁勝揮兵直下寧遠,一舉擄獲難民十多萬口,但在寧遠城外的岔道口,女真前隊遇上一個奉母佩劍的少年,他昂然的挽著牲口走著,一個牛彔額真叱他止步,一圈女真步隊圍住了他,這隊人正好是漢軍,那牛彔額真笑說:
「大人,您看,正黃旗在偏南出現啦!」李如相遙指著官道東面的野地:「這一旗,是他們國主的護駕軍,高挑黃蓋的地方,就是皇太極的御營了!」
十多個女真漢軍舉著刀矛,作勢圍了上來,年輕漢子勒停牲口,緩緩抽出他的寶劍來。這當口,後方白色旗旛飄動,大隊裹甲的女真兵趕了上來,一匹帶黑斑的白馬上,坐著個番裝的錦衣年輕漢子,左右護衛著好幾個錦衣策馬的少年。那些漠軍不再向年輕漢子動手,卻繞著白馬發拜著,向王爺、貝勒爺請安。王爺望了望被一圈兵圍在沙地中的年輕漢子和他的老娘,問說:
「稟睿王爺,」那牛彔額真說:「這小子不願降順大清國,指明約鬥呢!」
白廟子附近的野地,青草叢生,居然有兩隻絞飛而過的蝴蝶,顯出牠們輕盈的姿影,彷彿只有人,被遺落在景外之外,談著說著,是戰亂的滄桑,不談不說,也悶飲著茫茫前路上的悲憤和憂愁。
「嗯,這倒是實在話。」李如相眼裏閃出了光彩。
「咱們轉出楊軍的陣右,直接掩殺過去!」唐總兵掄刀潑吼,一面揮動了令旗。
「按理說,這種戰法並不新奇,漢軍早已使用多年了!」唐總兵上身朝後微仰,想了想說:「我想,他們臨陣不亂,和他們的兵制有關,一旗就是一個家族,父子叔姪,一起上陣,彼此都是熟悉的,單看旗幟就一目了然,即使被衝散了,整合起來也很容易。最重要的是,他們在淞遼腹地——根生之土作戰,給養取得容易,無所謂的餉糧之費,咱們卻離中原數千里,一軍孤懸荒外,運補艱難,俗說:人是鐵,飯是鋼,吃不飽飯,仗怎麼個打法呢?」
女真人的大軍,就屯紮在河對岸二十里遠近的崗陵間,一時並沒有緊圍直犯的意思,城外的幾座邊屯,照樣顯得熱鬧,若干酒鋪子,擠滿了嗜飲的老屯戶,輪替歇息的官兵,蒙古兀哈良的騎士,少數由關內來作買賣的客商。屯口一家小酒鋪裏,掌上燭火的桌面上,分據著四五個老屯戶,叫了酒菜,邊喝邊聊著。一小隊巡騎,困乏的策馬經過,馬匹的噴鼻聲,微微波盪了沉遲的大氣,鋪裏的飲者擡頭朝外望望,騎影掩進暮色,其中一個精瘦的漢子開了口:
「就算雙方敵對,我也從沒看輕過努爾哈赤那族人,尤其是努爾哈赤本人,他的智謀、膽識、胸襟、氣度,都不是常人能比的,他在世時,征葉赫,降哈達,威懾內外蒙各汗國,千里邦畿,滴滴血汗哪!但大明出關之將,也都是赫赫有功的名將,怎麼會總遭敗績的呢?」
「到底是讀書有見識的,」張老爹說:「我這把老骨頭,也寧願賣上,要是唐大人肯要我的話。」
「您說的全是事實。」李如相說:「幾十年的變化多麼大啊!當年開設建州三衛,葉赫、哈達,都只是大明的臣藩部落,生女真也逐年進貢的。草民出關後,在開原城落腳,和番民們做買賣,咱們慣稱對方叫三衛韃子,對方並不以為忤,給他們兩碗酒,一塊肉,高興得什麼似的,但後尾兒就不一樣嘍。」
「人,若真能忘記什麼,那倒好了!去年女真的兵馬,繞開山海關,衝破長城隘,關內五州六府全是兵鋒,咱那青州老家也叫掃破了,家人子姪,音訊全無,我能安得下心麼?」
楊國柱的所部首當其衝,戰情尤為慘烈。唐爕蛟在重圍之中,維持著整然的陣形,緩緩南移,他和遊俠李如相並馬立在較高坡地上,招起手棚,瞭望正黃旗的女真兵的動向。為了減輕未來拚搏時的傷痛,李如相事先已用白布緊裹腰脅和肩膊的傷處,決心搏命了。
聖旨大如天,怎麼辦呢?唯一的一條路就是立即出兵,對敵速戰了。一旦改採速戰之法,就無法將大批糧餉隨軍攜帶,經略決定先將大批糧草運至接近塔山、杏山、松山諸堡外的筆架崗,留一撥兵馬護守著,又令各總兵挑選半數精銳,總合步騎六萬,先行進至松山,在堡外依著山勢,紮營列陣,七座大營相互銜接,一直綿延到錦州城北的乳峰崗。唐總兵的營帳,位處經略大人的營帳之右,當天夜晚,唐總兵召了李如相入帳,計議應敵之策。
「經略大人的大軍屯在營盤子,」張老爹說:「一位官差持著牌子來通告,說是洪大人有諭:現今女真正圍困錦州和大凌河城,大軍正準備集結迎戰,以解錦州之圍,隨軍出關的百姓,一律不得超過寧遠那一線。咱們不得不停頓下來,再行計較啦。」
「恭順王,」他回頭召喚漢軍降將孔有德說:「這人沒有軍籍,只是一個邊地的屯民,如今卻死得這樣英烈,你們漢語,該稱他什麼來著?」
「朕攻打遼陽,他也在啊!」皇太極說:「他滿身傷疤,這麼大把年紀了,還在死戰,真是一條漢子,衝御營的主意,一定是他出的。」
關內承平年月太久,民不知兵,奉讀經書所講的道理,本身都沒有錯,但在兩軍對陣時刻,書本是救不了人的。自己兄弟修武術,也有行俠仗義的心胸,但當天下滔滔的時刻,個人的www.hetubook•com•com武術擊技,就算能練到作百人敵的程度,也無挽於整個大局,這早在薩爾滸和遼瀋的戰事中,自己業已深深體會到了。以如此崩朽的朝廷,如此疲頓的民風,如何能練得精軍勁卒,去對抗新崛起的女真呢?
「當然能!」鄭千總說:「不是我替咱們主將吹噓,在這八鎮總兵裏頭,真正勇悍知兵的,只有東協唐大人,但他只是屢勝李闖,從沒和女真交過手,您若能把早年和女真人交鋒的經驗,稟告唐大人,不久大戰之中,一定會有用處的。」
「咱們還管它叫女真蠻族是吧?」唐大人說:「其實,他們早在努爾哈赤手上,立都建國,皇太極繼統,已定了大清的國號,和大明分庭抗禮啦。」
皇太極的御營,有重兵層層護衛著,火炮先發,繼以弩箭,最後是多層鐵甲,更有兩隊騎兵,分從左右絞襲,不管唐部如何驍勇,想一舉襲破御營卻不是容易的事。雙方鏖戰了半個時辰,唐部已被眾多的女真兵膠著在原地,傷亡頗重,無力再朝前進了。這時女真的國主正立馬在坡崗上觀戰,他用鞭梢指著在馬上盤旋決盪的一個漢子說:
「嗨,這幾年,我一直懸掛著你二叔的生死,除了禱天念佛,我可……無能為力了!」
「聖旨要這麼做,有什麼辦法?」李如相說:「京師大內,又怎會知道沙場的苦況?對方的皇太極,用兵奇詭,假如他用一軍從咱們後方橫剷,切斷咱們的糧道,再以奇軍突襲筆架崗,搶走了大軍苦苦囤積的糧草,經略大人又將如之何呢!」
「張老爹,您空急也沒有用啊!」驢背上的老婦人說:「女真人蠻悍,不會放回被擄的人啊。」
原是悲愴欲絕,一心想回青州府去的李如相,邂逅了鄭千總之後,不得不留在寧遠城,探詢寡嫂和姪子的消息了。他會見了張壽千老爹,談起來才知是幼時見過面的老街坊。張老爹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起虜騎南下,大破青州的情形,李如相只是默默的聽著。過去幾十年的經歷,已經使他飽嘗了戰亂的滋味,有許多場景,論悲慘比之青州被破尤甚,明廷積弱,閹宦弄權,禍延各方百姓,悲也悲過了,慘也慘過了,有什麼好說的呢?……最後,張老爹講到他兄長如卿,被女真人縱火焚死在書堆裏,他久已乾涸的眼裏有了一絲濕潤。
「咦!前不久出了個英烈俠士,老的死了,又換上一個小的,你沒擡頭看看,你抗得了大軍嗎?」
唐部再是瘋狂勇悍,怎奈敵兵太多,御營防衛森嚴,加上主將負了重傷,不得不行後撤,李如相單人獨騎,在刺蝟般的矛尖下,又殺了十來個敵兵,但他的馬立即被射倒了。女真兵湧上來想活捉他,他滾身躍起,瞋目橫劍,挺立在重圍中,那股氣勢,使對方不敢動他。
「不在兩軍戰陣上,咱們勝之不武。」睿王爺說:「殺了他,誰耐煩替他養這個病老娘!傳我的令箭,放他進關去吧。」
在高空盤旋的兀鷹,也驚於綿續的塵頭,骨碌碌的叫了起來。
二年的春天,明廷招討大軍壓境,薩爾滸那一戰,嗨,想著想著就會歎出聲。
「嗨,我雖是老朽衰殘了,但還能做點兒事,算是報大人知遇之恩吧。不過,草民有寡嫂幼姪,聽說也已出關,草民急著尋找他們,若見面後替他們找個安頓的地方,就再無罣慮啦!」
「你說的確也是事實,」唐總兵頗有興致的說:「他們通常的戰法是怎樣的呢?」
但女真兵卻不急於踹陣攻撲,只相隔數里加以困圍,只以探馬遊騎,不時繞陣巡奔。那些邊馬,油肥碩壯,奔馳時神采飛揚,馬背上的女真兵,個個矯健壯悍,守兵看在眼裏,都面露驚惶之色。
「加派弓弩手,把他解決了吧。」貝勒說。
「說來都怪那些沒鳥的閹宦,」精瘦那個啐了一口,舉起袖子擦著嘴脣:「一個魏忠賢,江山就毀掉大半邊,它娘的,忠什麼忠?賢什麼賢?!朝廷盡弄些群小來將將,打勝仗,他們居功,打敗仗,砍別人腦袋,這個仗,朝後怎麼打法?」
從錦西到寧遠,一路上全是兵馬旗旛,儘管上頭有令,禁止百姓湧進屯軍的城市,但更多的流民百姓還是湧了進來,很多是隨著一批批運送糧秣的隊伍過來的,大軍為了豐足囤糧,便於進攻,不得不借用這些百姓之力,絡繹運送囤聚,這樣一來,前令就等於虛設了。
嚮導脣邊的苦笑更深了:
「女真人在努爾哈赤手上就建了八旗兵制,每旗也不過七千五百足額的兵。」李如相說:「這些兵由各旗領地的人分養著,平時不事生產漁牧,專一演練兵仗陣法,一遇戰事,立即可以出兵。他們兵分為步騎,步軍又分鐵甲和輕甲,鐵甲兵是陣列前鋒的主兵,刀闊矛長,棉衣裏裹著兩分厚的鐵葉子,擋得弩箭和刀矛。輕甲兵多半是弓箭手,和突出掩殺的飛軍,他們裝束輕靈,行動便捷,踹陣勇猛和野獸一般。由於地形熟悉,臨陣前,他們往往搶居高位,把他們的騎兵匿伏在山岡林叢之後,看準時機,一聲號砲,便萬馬奔騰,殺聲匝地的橫剪敵陣。草民經歷多次野戰,他們的戰法大多如此。」
「主上,」一個貝勒說:「臣識得這個人,他叫李如相,薩爾滸戰事,他在劉綎那路作嚮導,他是開原附近,上六堡的屯民。」
「孩子,你要做烈士,娘絕不會拖累你的。」病懨懨的老婦人用幽微的聲音說:「作僕為奴做孝子,就是漢族的逆子,還不如死了好呢。」
「這不要緊,」唐總兵說:「本鎮這就關照鄭千總,多派些人手,出去幫你打聽,但練兵更是十萬火急的事,咱們再沒時間啦!」
初離青州府老家,跟著一批有志實邊的鄉親到遼東,那還是萬曆老皇爺在位的年間啦,那時邊地有多廣,過了遼瀋兩大城,還得趕多天才到邊境六堡,開原、鐵嶺、撫順關,也都駐有戍卒,揚列著大明的旗旛。邊關集市那麼熱鬧,各類貨品山積著,火藥、皮毛、松子、人參、鐵鍋、牲畜……,不管是葉赫、哈達、生女真那族,交易都那麼爽利,彼此都認為有賺頭。那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女真的鐵騎便出沒渾河兩岸,威脅到六堡的屯民。
「我算一切都認了。」斑鬢的老者說。他說這話時,眉沒動,眼沒擡,語音喃喃,彷彿說給他自己聽:「這幾十年,像做噩夢似的,當真要把這身傷殘了的老骨頭,遺落荒外,肥了青草,讓三衛韃子們餵馬麼?」
唐部突然出陣,作瘋狂的掩殺,使楊部所受的壓力大為減輕,饒是如此,和多數圍敵酣戰的楊總兵,卻已身中三刀兩劍,被護兵救下來時,已奄奄一息了。
「您確曾在路上遇見家嫂和見農姪子麼?」過了好半晌,他才開口問說。
「該怎麼說呢?」鄭千總為難的說:「去年女真破青州,李大叔……他已經殉難了!」
「好大的口氣,」那牛彔額真額hetubook.com.com現青筋,怒吼說:「把他拿下!」
家破了,人散了,李闖的賊兵窮據三邊,轉朝東犯,普天之下,那兒可投可奔呢?先到滄州投奔習武的師父,說是投軍去了,入的是東協唐大人麾下,走投無路,便想起如相二叔來,總得要安頓老娘,才好投軍報國啊。但關外窮荒漠漠,烽火連天,那兒能找得到李如相這麼一個人呢?
「我留下,還能幹什麼呢?這許多年,能幹的,該幹的,我都幹過了。從頭到腳,這一身的傷疤就是我的言語,如今,弓不能挽,馬不能騎,不歇手也不行啦。」
「許多年啦,難怪您記不起,」那千總說:「當年我父親在青州設過武館,我姓鄭。」
營帳外面,深沉的夜色圍逼著,安靜得出奇,久經沙場的人,不難嗅得出大戰之前的緊張氣味。帳裏坐著的兩個人,無言的對望著,這時候,已沒有總兵和邊民之別,以眼觀心,兩人都爽然的微笑起來。
「李二爺苦練滄州拳,是個會家,」黑臉漢子也說:「在遼東闖蕩,該能自保啊!」
唐總兵大略分析過當前的情形,八鎮之兵,人數上雖多至十六七萬,但都是臨時捏合起來的,一部分是經略在陝北帶領的舊部,一部分是袁崇煥大人的舊部,一部分是各地鎮兵額兵混編,再加擴充而成的,戰力參差甚大,領軍將領的想法又自不同,最後他說:
「這點兒路不算長啦,大人,如今遼東早沒了,單落下遼西這一角啦。早年拓邊兩千里,於今只剩四百多,這話怎麼講啊!」
「少年啦,你被擄了,還佩著劍做什麼?解下來吧!」
斑鬢老者端起杯,酒有些渾濁,他搖了搖,濁濁的酒液依稀映亮他的眼眉,一剎間,幾十年的歲月走過,臨別回首,有多少充滿不堪的情境,真能忘卻麼?……有苦心裏明,能吐給誰聽呢?
松山城外,一直綿延到海濱,到處都是濺血鏖殺的人陣,沙塵,硝煙,疾馳的馬群,滾地的步隊,棄落的旗幟,縱橫的人與馬的屍體。唐爕蛟這股人,個個精赤著胳膊,橫著單刀,呈鍥形堅強,朝前滾殺,他們步騎協力,認定一個目標——正黃旗直撲過去。
「啊,我想起來了!」李如相說:「你是滄州鄭武師的少爺,鄭武師是家兄的同門師兄,真沒想到一別多年,會在這兒遇上呢。」
「嗨,這一帶軍民上百萬,一時怎能找到他們。」
「許是咱們全沒安家落戶的命吧。」眉心有刀疤的一個說:「喝酒吧,今晚黑,咱們只替二哥送行。」
——民國七十三年九月十八日.臺北市
「拋開京師閹宦弄權不論,容草民斗膽直言,」李如相忍不住激動的說:「單就兩軍戰陣來講,大都是敗在先輕敵,後膽怯上。咱們出征時,空見旗號鮮明,骨子裏卻是兵疲械朽,馬瘦毛長。還自以為天朝大軍一發,對方便會奪命奔逃呢。但女真八旗,全都是精強的銳卒,個個身經百戰,既能翻山越嶺,又能衝鋒陷陣,這絕非關內流民草寇能比得的。」
「今晚黑,也不必議論這些了。」斑鬢老者說:「女真大軍就隔著河,幾位弟臺,照前人的樣子撐著吧。古人說:小命由人,大命由天,咱們盡力搏命,求個心安。你們幾個,為祖大人鑄銃砲,造刀矛,都還是有用之身,不像我傷筋斷骨,連上馬都要人扶,這趟回青州,若能找到家人,我是死也瞑目啦!」
「千真萬確,」張老爹說:「在白廟子歇息時遇上,還談說一陣呢。」
「像您老人家這把年紀,人家會要嗎?」黑臉漢子說:「真砍實殺的兩軍戰陣,可不是鬧著玩的。」
事情的發展變化多端,有些是經略大人也作不了主的,盛暑時刻,兵部郎中張若麒,奉旨趕到寧遠,皇上的旨意,責洪經略浪費國帑,屯軍不發,坐視錦州被圍,催促立即發兵。
「稟陛下,該稱他俠士!」孔有德臉泛羞紅說。
「祖將軍他認為,至少要囤足一年的糧草,才談得上進攻,所以這兩個月來,練兵運糧,最為孔亟,」經略說:「諸位認真想想,大軍壓入女真腹地,對方會遺下糧草給我軍麼?到時候,想搶敵糧也搶不著,城守缺糧,還能困苦撐熬些時日,野戰無糧,大軍立潰,考諸古來的戰事,例證太多啦,祖大壽是個良將,本督決意在囤足糧草後,用他的以軍護糧方策,節節推進,穩字為先。」
那年輕漢子停住腳步,笑笑說:
「這可說不定哪,」見農的老娘哼著說:「見農他爹更是會家,一樣被女真兵焚死,刀劍拳腳,平時防身禦盜是管用,到了兩軍戰陣上,可不是萬靈丹,盤辮子女真兵萬馬奔騰,箭像雨點,人麼,再強也是血肉身子,誰能擋得了呢?」她邊說著,邊喀喘起來。
「見農少爺,您的腳程真快,說來就趕上來啦。」
女真按兵不攻,愈使經略焦急,他終於下令,各路總軍,率領本部兵馬,在白天分別奪路突圍,經杏山、塔山之線,退據寧遠城。
「不好了!這人比祖二瘋子更兇啊!」有人狂呼著。
「二哥,您真的急著入關麼?在這種緊要的時辰?」
此時此刻,從關內到關外,無數人的命運,也都像黑夜漠原上奔馳的騎影,它挾風而過,奔成一些鮮為人知的過往,雖是卑微,卻仍是歷史浮沫,隱含著生命的悸動。
天還沒全落黑呢,斥斥的梆聲就響過了。
「您今晚就要趕去佟家屯嗎?」
「是啊,」李如相說:「我打算回青州老家看看,這些年沒通音訊,不知兄嫂和姪子活得如何了?」
過了白廟子,他們趕上了一批在路邊歇著的,其中一個鬍子業已花白的老者,看見那個佩劍的年輕人,便過來熱切的招呼說:
三年後,他死在揚州城,史閣部的身邊。
在各軍皆動之時,獨有女真正黃旗一軍,列陣在較後的崗埠間,勒馬未動,唐軍以銳不可當之勢,匝地撲殺上來,女真步騎不得不挺出應戰了。唐部數千勁卒,在陝北剿李闖有年,人人都有豐富的臨陣經驗,加上這一回他們抱定豁命的決心,在唐總兵親自帶領下,朝前突進,李如相全身纏著白布,揮動鈍背馬刀,更像兇神惡煞般的殺得敵騎四潰。
「哈哈!」他朝空盪出大笑:「來吧!不來老子可要自己走了!」他自己拎起髮,橫臂揮刀,把半落的頭顱拎在自己的手上,屍身扶刀直立著,顫顫的,但仍不倒下去。周圍的女真兵雖然身經百戰,像這樣駭人的場景卻從沒見過,誰能橫刀自刎後,把頭顱拎在自己手上?
「您是打錦州過來?」鄭千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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