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記
不錯，前頭確是有了莊子，他們打起精神走過去，發現這是個很大的村落，廣闊的麥場，高聳的草垛子，高屋基和大顯門，顯得這莊主人家氣概，巴上這等的莊院，留宿是不成問題了。
走到一處泓口，泓裏漲水，驢子性拗不肯過，任你用趕驢棍搗牠們，牠們也抵死朝後賴，實在沒辦法，幾個人一商議，只好繞大彎兒，改變方向試一試，誰知一下了路，就摸迷了，杜四矮子心急說：
「有鬼！真是的，平素常常走長路，怎會弄迷糊了呢？！若再巴不上宿頭，雨勢不停，咱們可慘了！」
驢馱販的通性也許都是這樣，腰裏一旦揣足了大塊的銀洋，自然就闊綽起來，滿桌面全是菜肴，喝酒像喝水一樣，夾肉燒餅上的芝麻粒兒，撒的一桌都是。
「到野鋪，越發多歇會兒，」杜四矮子說：「等到晚涼再動身，精神也爽氣些兒。」
「噯，你們瞧！」杜四矮子指著說：「這老頭敢情是餓得慌了，人生面不熟的，竟跑來咱們桌面上拈芝麻粒兒吃呢？」
「我這個人，天生賤皮子。」後面一個粗大個兒說：「賺著了錢不花，會嫌脹手，我它娘今天也好好的醉它一醉，像糧袋似的橫在驢脊蓋上！」
「徐老六，你這個活酒囊！」走在一邊的小麻子說：「你要是喝得吐黃湯，驢都不願馱你，那牲口可比你要愛乾淨呢！」
這種不冷不熱的入夏季節，暖風薰薰的吹盪著，使人在趕長路時有些鬆懶，早生的蟬已經在沿路的樹行間疏疏的鳴叫著了。
「你們說怪不怪的慌，一個家財萬貫的財主老爺，衣衫襤褸的不說，竟然伸手到咱們桌面上沾芝麻？你說他吝嗇吧？他偏又捨得開倉放大賑？！」
「對不住，老鄉親。」杜四矮子說：「咱們幾個，都是牽驢馱糧販子，途中遇上大雷雨hetubook.com.com，摸迷了路，半夜三更的擂門驚動你，實在不過意……。」
「真是有緣，沒想到幾位竟然摸到老漢的莊上來了！」老頭兒說：「這一路上頂著傾盆大雨，夠瞧的，我業已著人把幾位的牲口牽上槽加料餵食去了，你們不妨先把濕衣寬下烘乾，等歇再著人替幾位送飯食來！」
「嘿嘿，」後面的老秦笑開了：「徐老六一抱起酒罈子，咱們想快也快不了啦！」
「怨也沒有用的。」老秦說：「如今再走回頭路，趕回野鋪也來不及了，總不能呆站在原地等著雨來淋，只有朝前走著再說。」
「還說呢！」老秦補上一句：「全怪你，一見了酒就爛在板凳上，挨著不肯動，要不然，也不會天黑了還待在野天荒地裏挨淋。」
「這個請幾位放心，」莊漢說：「咱們家的老爺子，待客最熱切了，待我去稟告一聲，諸位只要成了他老人家的客人，一切都有照應，用不著諸位花費一文的。」
「話不是這樣說，老哥！」老秦說：「天轉眼就要落黑了，咱們總得要朝前巴個莊院好借宿什麼的，人在雨裏泡著，可不是泡澡堂，容你伸著腿閉著眼鬆活汗毛孔，驢肚底下，是躲不得雨的呀！」
沙路上來了一群趕驢的馱販，四五個漢子，趕著七八匹放空的牲口，搖搖晃晃的朝野鋪這邊奔了過來。這些販賣米糧的馱販，準是高價賣掉了他們的糧食，飽飽的賺上了一筆，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笑聲蓋過了驢頸鈴的炸響。本來幹馱販這一行的就是賺一分辛苦錢，獲利的高低沒有準的，起程時，得豎著耳朵打聽那兒的糧價高，銷行暢旺？好得機多賺它幾文，一旦把響噹噹的銀洋賺進荷包，那算一切篤定了，走起路來，腳底下彷彿輕得不沾泥，你拍我，我拍你
m.hetubook.com.com，彼此都覺得很風光。「不要窮抱怨了。」老丁說：「遇上這種事，空急沒有用，唯一的法子就是朝前摸過去，總會巴到村子的。」
經老丁這麼一說，幾個又都不吭聲了，摸就摸吧，一摸摸了大半夜，雨總算停了，可是幾個人又冷又濕，又飢又餓，又睏又累，幾幾乎再也捱不動了。
莊漢去了回來，帶來莊上主人的話，請幾個被大雨淋得狼狽不堪的驢馱販進屋去，他們被引至點燈燭的客屋去，裏面坐著個笑容可掬的老頭，幾個驢馱販一瞅，全都面面相覷的傻了眼啦；……原來那不是別人，還是昨天在野鋪裏遇見的，伸入沾桌面上芝麻粒兒吃的老窮漠。
長路打了個彎，野鋪就在眼前了，甭說幾個驢馱販興高采烈，就連牲口也彷彿知道前面柳蔭底下有畜槽，有飲水和食料在等著牠們，不用人揮鞭子趕，牠們的腳程，自然而然就顯得輕快起來。
吃到末尾，又上來一樣東西，大夥兒伸頭一看，原來是昨天塞給那老頭的——一盤子夾肉燒餅。
正在他們猜拳行令，麻浪抖風的時刻，外面走進來一個乾瘦的老頭兒，長臉、尖下巴，穿著一身舊藍布的衣裳，手肘和膝頭，都打了補釘，腰裏勒著一根草繩，繩上繫著一枝煙桿，他進屋後，瞧瞧幾個驢馱販所坐的桌面，翹起的下巴上，那撮灰黃帶白的山羊鬍子不停的顫動著。
路是荒的，擡眼看不見人煙，雨勢白汪汪的鎖住了人的視線，根本覓不著可以躲雨的地方，他們跑著跑著，轉眼之間，一身就被淋透了。
驢馱販子們當然不會聽見他在說什麼，照舊呼么喝六的豁著拳，喝著酒，那老頭兒繞著桌子，來來回回的走了兩趟，最後還是伸著頭捱了過來，用食指蘸蘸舌尖，伸到桌面上去，一粒粒的
和-圖-書黏起那些芝麻粒兒，朝嘴裏送。「聽你這麼一說，好像只有你徐老六有良心了？」老秦說：「你沒想想，咱們成天跟在驢屁股後頭，趕長路討生活，也是苦哈哈的人物，賺幾文辛苦錢，算得什麼？……再怎樣，咱們一家老小也要過日子，總不能把血本錢去放帳，不是嗎？」
「管它呢！」杜四矮子說：「天底下，像他那樣的窮酸多得很，他是越窮越酸，越酸越窮的貨色，你已經送他一大盤夾肉燒餅，就不再提他了。」
「嘿嘿，」徐老六多喝了幾盅酒，說話舌頭有些窩團：「多窩囊的事，老頭，咱們這夥趕驢馱糧的，窮雖窮，但絕不酸氣，你這大把年歲。敢情是傷窮了心了，真是又窮又酸，沾了芝麻還要說教？……來來來，這些夾肉燒餅，你全兜了去，坐在一邊吃，甭再打擾咱們的酒興了……」
「不錯，」徐老六說：「看樣子，像整天沒吃飯似的。」他轉對那老頭說：「噯，老頭，你甭客氣，餓了儘管坐下來吃，咱們不多你一個人，夾肉燒餅，盤子裏不是沒有，何必一味黏芝麻粒兒，不搪飢的。」
「太好了！」杜四矮子說：「請替咱們先謝過老爺子吧。」
他們打著驢在風裏奔跑，雲層越積越厚，暝色四合，遍地都揚著混沌沌的沙煙，雷聲唿喇喇的一響，豆粒大的雨點便鞭刷下來了。
「你們說怪不怪，咱們花錢買酒吃，多撒了幾粒芝麻在桌面上，也會讓那個老窮神講話？我敢打賭，那老傢伙半輩子恐怕都沒嘗過夾肉燒餅是什麼味道。」
「算啦，你們兩個笨驢。」杜四矮子說：「驢馱販談什麼天下事？！咱們有苦就吃苦，有樂就逗樂才是正經的，野鋪到啦，閉上嘴，不要再扯閒話，先修五臟廟吧！」
「真不知該怎樣謝你。」老丁說：「咱們沒用晚飯，牲口ｍ.ｈetｕｂook.ｃｏｍ•cｏｍ也該入槽加料，這一切還得麻煩你，價錢加倍照算，請甭客氣。」
「嗨，甭談了！」老秦歎口氣說：「這就是人家成得財主，咱們一輩子都當驢馱販的道理，咱們腰裏一揣上幾文錢，連骨頭都變輕了，那能積起錢來放大賑啊！」
「嗨，真是作孽。」他搖搖頭，歎了口氣，喃喃自語說：「撒了一桌面的芝麻粒兒，多可惜呀！」
桌面上沒留下一粒芝麻。
「好吧！」那頭兒說：「既然這樣，我就謝了！」
「別再跑了！」徐老六喘著氣，放慢腳步說：「渾身成了落湯雞，雨勢越來越大，還跑個什麼勁兒？」
「不慘怎麼的？！」徐老六說：「渾身發冷，晌午吃的喝的，都快當光啦！」
「趕路要緊，留神腳底下！」老丁說：「不要再講那麼多了！」
「老秦，你這個傢伙！」徐老六說：「我愛喝兩盅也配讓你逗笑？！你沒想想，這邊年景不好，缺少糧食。咱們才擡高價出售，賺足這一筆，認真想想，很不是滋味，喝兩盅也好破長久來的鬱悶。」
把那老頭兒打發走了，他們又喝了半個時辰的酒，吃飽了，喝足了，討了茶水，坐到太陽甩西，才動身上路，一路上，徐老六還在嘀咕剛才的事情。
「諸位，你們可弄岔了。」老頭兒笑笑說：「我不是餓，我是看你們撒了這一桌面的芝麻粒兒，太可惜了，禁不住要伸出去，幫你們黏黏吃掉；外頭鬧荒，粒米如金，諸位更不該這麼糟蹋東西的。」
「咱們腳下得放快點兒。」杜四矮子說：「夏季的雷雨像瓢澆似的，把人淋成落湯雞，那滋味可不太好受，得找個躲雨的地方才好。」
「我說二哥，咱們甭那麼急著朝家裏趕，前面就是野鋪了，何不消停歇它一陣，叫些菜，燙幾壺老酒泡泡腸子，錢總是咱們自己賺來的。」
「老天爺和*圖*書這是存心跟咱們過不去。」老丁在後面抱怨：「要是早點兒落雨，咱們就在野鋪裏落宿，也就沒事了！偏生讓人走到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連一間破土地廟全沒有，那兒好躲雨？！」
杜四矮子跑上去叩門，出來應門的是粗壯的莊漢。
「嘿，你們瞧！」杜四矮子的聲音，像錐子似的把人扎了一下：「前面有了燈火亮，咱們可巴上莊子啦，咱們可巴上莊子啦！」
說話的杜四是個快活的矮子，筐圈腿，外八字腳，走起路來左搖右擺，旁人送他一個綽號叫杜鴨子。
有人送來一盆炭火，幾個驢馱販脫下衣裳，擰去了水，在火上烘著，等一歇，又有人送飯來了，平常的茶飯，加上一盆熱湯，但在幾個飢腸轆轆的人的嘴裏，可要比在野鋪叫的滿桌子大魚大肉更香。
這一回，他們津津有味的吃了。
他一面說著，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一把拖住那老頭兒，把整盤的夾肉燒餅都塞給了他。
他們拴了牲口，嚕嚕喝喝的湧到野鋪裏來，占了個大桌面，拍打著桌子要酒要菜，敞開衣領翹起腿，貪婪的吃喝起來。
離開野鋪四五里地，走著走著的，天作起怪來了，一朵菌形的黑雲聚在天頂上打旋，越旋越黑，越旋越大，高空裏的風直落下來，吹得四野禾葉子沙沙響，幾個人都是趕長路趕慣了的，一瞧這光景就知道暴風雨快來了。
直到老頭兒離去，杜四矮子才結結巴巴的吐出話來：
「不要緊，」那莊漢說：「咱們上上下下都忙著糶糧裝車，打算運到災區放賑，沒人沾著牀鋪呢！老爺子心腸熱，運糧放賑快半個月了，前屋的空鋪多得是，你們隨便歇好了。」
幾個人爛泥滑踏的跋涉著，雷聲像推磨似的嗡隆著，風頭捲著雨點，打得人很難張開嘴來，這時刻，有說的也成了沒得說了。天，逐漸逐漸的黑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