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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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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婚

鳥婚

當時,很多老夥伴都認為鳥一飛出去,不會再飛回來了,誰知過了一天,那鳥在外面受了餓,居然回到籠裏來覓食和飲水,沒有人企圖捕捉和驚擾牠們,這兩隻鳥仍留了下來。退役的老將軍樂乎起來說:
「你要嫌我花費,那我看還是兩免。」
「我來當司儀。」老秦說:「籠門不打開,先讓威威和小巧隔著籠子談一陣戀愛,好像天上的牛郎織女,等到送入洞房,再抽起籠門,讓牠們到一起去。」
「中華民國萬歲!」另一隻九官鳥喊叫起來。
「劉老,」王老將拄著拐杖走過來:「你倒是舒服,咱們的新十局大賽還沒賽完呢。」
「恭喜!恭喜!」老賀手裏托著的那隻九官突然說起話來。
「換是你我,也跟老將軍差不多,一隻鳥、一朵花,就把咱們的心給繫住啦!」
「是啊,下起棋來,就更舒坦啦!」
兩個老人原是想小睡的,為了談論鳥的婚嫁,興奮過度,根本睡不著了。能說這是老天真麼?絕不是,替成長的寵物婚配,既順乎自然,又發乎人情,光頭劉老心裏有說不出的喜悅和寬慰。
笑聲是粗沉宏亮的,但多少有些回思和感慨,誰說掄槍上陣久歷戎行的漢子們心腸是鐵鑄的?正因為熬過火,浴過血,便更懂得關愛生命了,能說花和鳥不是有情世界麼?它們是那樣深切的和人心連繫著。
「那是光頭劉老餵得好,牠渾身都是男性賀爾蒙。」韋醫官三句話不離本行:「想當年,咱們年輕的時刻,不也是這種勁頭兒?」
「哦,你是說你新養的那隻鳥,那簡單,就讓我那孫兒威威配牠吧,咱們結個鳥親家好了!」
當然嘍,在這些老榮友裏面,還有成家打算的,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多數總認為這麼一把年紀了,再去找那個麻煩,太划不來了!有幾個人真能遇上知情解意的?要是娶個疤麻癩醜、拐腿斷肐膊的,或是娶了低能和白癡的女人,還得倒過來去伺候她,那真是沒罪找罪受啦!
能講鳥在籠裏就不快樂嗎?那得看是什麼人飼養的了,養鳥能養到把籠門開著,讓鳥自https://m.hetubook.com.com由的飛出去,吹聲口哨,牠就立即飛回來,那你就不必再講牠不快樂了吧,那不是籠子,那是牠們的家窩。
「在送威威和小巧入洞房之前,」老秦說:「請大家每個人都說一句祝賀的話吧!」
「還是小巧真有大家閨秀的氣派,還羞答答的呢!」
「哈哈,臺語叫『送做堆』!」
主人 劉德偉 王葦林(註:名字並排)敬啟
棚裏的葉蔭下面,至少掛有百多個各型各式的鳥籠子,這些鳥籠絕大多數都是老榮友親手做成的,籠裏飼養著錦靜、白錦、九宮、畫眉……牠們成天都在快快樂樂的叫著。
「還是這兒好,陽光暖暖的,草地青青的,花開鳥叫,走著坐著都很舒坦。」
「噯,劉老,」王老將想起什麼來說:「這回我去臺北,參加我那老姪兒的婚禮,忽然想到,我那孫女兒小巧也該嫁啦!」
「那天你找到老相好的,我照樣替你安排一場。」王老將樂呵呵的說。
「好好好,我看只有兩免了。」
「在山東濱海的日照縣,有人養了老虎,用牠們耕種田地呢!只要人愛牠們,和牠們建立起感情來,猛虎一樣變成貓。」他說。
「你要是客氣過來,那我只好客氣過去啦!」王老將說:「你執意要送聘禮,那我就準備陪嫁的東西,我送一隻上等材料精製的鳥籠吧。」
論階級,王老將比上校高一級,論資歷,劉老卻是王老將的老長官,兩個人扯平了,王老將對劉老還更尊敬些,不過一旦下起棋來,卻又真砍實殺,分毫不讓了。光頭劉老是帶兵官出身,他的棋風剛健雄猛,大開大闔,走參謀路子的王老將正好相反,著子謹慎細密,寬廣平和,這兩人碰在一起,剛柔激盪,棋味無窮,無怪乎彼此都著了迷了。
「既然王老將堅持,我就先講好了!」光頭劉老說:「幾十年前,我當團長,率部駐紮在黃河南岸某個城市裏,土匪劉伯誠三次渡黃河偷襲我軍,都碰上了www.hetubook.com.com我這一團,那幾場血戰真夠慘烈,我們的重機槍不夠用,擡著它繞著城牆打轉,土匪主攻那裏,我們的槍口就對著那裏,尤其是第三回,劉匪攻了四晝夜,我們的槍管打紅了用水潑,城外的屍首堆成山,他們徵用四十里地的牛車運死屍,那時候,滿眼看不見一隻飛鳥,連鳥巢都被戰火給毀掉啦!……當時我夢想過,我們拚掉這條命不算什麼,卻希望下一代人,都能住到有花有鳥的地方,今天,我替鳥雀完婚,更希望從這塊乾淨土出發,把鳥籠和花種帶回大陸去——因為匪區連麻雀都被他們撲殺光了!」
他這一說,大夥兒都喝起采來了。
天是一張亮麗的藍紙,貼在人眼皮上。剛修剪過的草皮像新兵新理的平頭,看上去既舒服又齊整。花圃裏的花,開成一匹五顏六色的織錦。陽光潑瀉下來,這裏那裏,連大氣都顯得有些藍汪汪的,像清澈的秋水了。
「嘿嘿,我就是這個意思。」王老將睜開眼,興奮的說:「咱們替鳥雀主持婚禮,也是一種過癮呢!」
「不不不,」劉老說:「聘禮我還是準備的,我送你兩瓶酒、兩瓶蜂蜜。」
這花棚的綠蔭是繁密幽深的,變成鳥兒們群居的世界,鳥的主人們除了在添食換水時進去一下,平常盡量不去打擾牠們,使這些鳥變成和人異常親近的自由鳥,外人看了會覺得很稀奇,但老榮友們卻覺得平常,有個老弟兄說得好,他說他小時候在北方老家養鳥,根本不用籠子,養馴的鳥雀飛在樹上,只要他撮嘴打一聲唿哨,牠就會飛落在人的肩膀上。
「咱們種花、養鳥,原就是破悶逗樂的事,自是盡心盡力的照顧,花沒有腿,鳥卻生有翅膀,新買來的鳥我不敢講,養馴了的鳥倒可以試一試,牠們要是不回來,就當放生的,養鳥不關著養,才有真正的樂趣呢!」
「嗨,這種天氣,太陽把我的這把老骨頭都曬得咔咔嚓嚓的響,甭說為鳥雀張羅婚禮,連咱們老頭子心裏都波漾波漾的啦!」
「不快行嗎?」王老將說:「到處都是高樓大和*圖*書廈,連街道的樣子全改了,如今的臺北,可不是當年的臺北啦!早年的臺北找不到影子了,汽車像老虎似的亂竄,我們這種年紀的人,想過一條街都不容易,老實說,我不喜歡那種地方。」
嚴格說來,這些鳥已經不是一般的籠鳥,因為多數的籠門是開放的,鳥兒們可以飛到棚頂上去剔翅,曬太陽,有些鳥一雙一對的躲在牠們迷宮似的窩巢裏,籠門大開了,牠們還不願意出去呢。說起來該是王老將開的頭,他把鳥養馴了,首先拔開籠門,讓牠們飛出去。
「我說劉老,你沒睡著?」綽號老山東的老秦過來說:「王老將在找你下棋呢。」
也許社會上對安養在榮家裏的老軍人有不同的看法,認為這些老人沒有家室子女,老境是孤獨寂寞的,實際上,這本帳只有當事人的心裏明白,自己當年統率的隊伍,那些老部屬,老弟兄,十有八九都成家立業了,有些升為將校,繼續守在國防第一線上,有些退了役,在社會各方面嶄露頭角,而自己卻為國家犧牲服務了一輩子,自己的妻子,早在抗戰時期就因黃河氾濫被大水沖走了,自己當時正和日寇鏖戰,連家全沒回過,她的死訊,還是後來輾轉聽到的,從那之後,自己立意不娶,一直到老,自己從沒後悔過,更用不著別人來同情了。
威威看著小巧,極有興趣的叫了起來,小巧也回應著,在橫木上跳來跳去,威威理翅膀,小巧在剔毛,觀禮的老榮友們都開心的噲嚷起來了。
劉老點著大光頭,呵呵的笑起來。
「老將軍不是到臺北參加他姪兒婚禮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劉老說:「我以為他,會住上幾天的。」
「不要來三媒六禮那一套了!」王老將說。
這話一點兒沒說錯,這些老榮友,從將軍到老兵,住到榮家來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單身人,也有有子姪的,但他們不願意讓晚輩服侍,還是到這裏來,既方便又熱鬧,偶爾覺得寂悶了,就逗逗鳥雀,他們把鳥雀當成孫輩飼養著,替牠們取名字,關心照拂得無微不至,打開籠門,鳥雀不飛走,並和_圖_書不是沒有理由的。
茶點分放在花棚下的每張石桌上,中間那張石桌,放了鮮花水果,佈置成禮堂,威威和小巧兩隻籠子上,都貼上了金紙剪成的「囍」字,籠門對籠門,並排放在一起,那些飼鳥的榮友全都拎起鳥籠來觀禮,圍了一大圈兒。
花棚是堅實的方木搭成的,四角種植了四株紫藤,這四株藤蘿雖都叫做紫藤,其實,花開出來,顏色深淺各有不同,仔細去分,有深紫、淺紫,幸福紅和玫瑰紅四種,大串的花球開得耀眼,彷彿是在棚頂上舉行一場開花大競賽,由天、雲、太陽去替它們評分。
「我是在等著你啦,將軍,」上校說:「你去臺北,怎麼回來得這樣快啊?」
拎著鳥籠的老賀客們魚貫走過來,有的說百年好合的,有的說佳偶天成的,有的說愛河永浴的,有的說天賜良緣的,老秦便在這些祝賀聲中,緩緩的抽起籠門,讓小巧跳進威威的籠子裏去了。
再拿王老將來講吧,他有家室、有子姪,老伴兒病死了,他不願和子姪在一起過,怕別人服侍他,認為還是和年歲相若的老夥伴聚在一起,更自由、更熱鬧,一個人年紀大了,找個安靜的環境休養最適當。
經他這麼一慫恿,又經過他首先試驗的結果有了很好的答案,你一籠我一籠的跟著來,當然,也有些把鳥放飛之後,不再回來的,但老夥伴們有耐心,把空籠子仍掛在原處,一樣添換食料和飲水,希望牠們再回來。希望和等待也是另一種樂趣。
為了籌備鳥雀的婚禮,兩個老人忙乎了好幾天,他們一樣的印了喜帖,準備了茶具,這張結婚帖子是王老將寫的,分送給飼鳥的榮友,上面寫著:
兩個推讓一陣,王老將堅持要光頭劉老先講。
兩盤棋走下來,天到晌午時啦,從軍中帶來的午睡的習慣,使他們結束了棋盤上的戰爭,分別坐在藤椅上小睡片刻,入睡之前,照例是半閉著眼,慢吞吞的聊些閒話:
「劉老說得對,」王老將鼓掌說:「人心裏盼望過什麼樣的日子,大夥兒都明白,這場鳥婚,絕不是單純的開心逗樂,至少表明我們這些做hetubook•com•com大半輩子軍人的人,也是有仁心的,咱們連鳥雀都關愛成這樣,救國救民難道還假得了一點嗎?!」
「住幾天?他擔心鳥雀沒人餵。」老秦說:「他恐怕夜裏都會睡不著的。」
把飼養的鳥雀當成孫兒孫女,替牠們撮合良緣,完成婚配,這不也樂在其中嗎?!
「好了好了!」老秦揚起嗓子叫說:「現在,結婚典禮開始,奏樂鳴炮那一套都免了,把牠們嚇出心臟病來,洞房花燭的樂趣就沒了,那豈不掃興?咱們就先請兩位主婚人,也是咱們的老長官,分別講幾句話吧。兩位,那位先請?」
「你瞧,威威那副猴急相,好像火燒屁股似的。」
「你們瞧,威威當眾和牠的新娘表演親嘴呢!」
被人稱為劉老的光頭老上校,坐在榮家廣場一角的花棚邊,兩手扶著藤椅的椅背,兩眼瞇瞇的在打盹,天氣晴朗得使他不必再去想什麼,用芭蕉扇朝頭頂上那麼一遮,睜開眼來,滿眼都是花朵,閉起眼來,滿耳都是鳥聲,四肢百骸都感到一種平靜舒服的過癮。
風微微的吹盪著,一陣撲鼻的花香,溫暖了所有的心胸,蜜意的陽光更加輝燦了。這隻九官是自由的鳥,牠喊完了就飛翔起來。
謹訂於中華民國六十八年九月十六日上午十時,假本家花棚,為愛鳥「威威 小巧」(註:名字並排)舉行成婚典禮,特舉行茶會慶祝,請攜帶愛鳥光臨為禱。
「咱們既把鳥雀當成孫兒孫女,這場別開生面的婚禮,就得正正式式的辦。」劉老也睜開眼來,鄭重其事的說:「請花棚下面的鳥雀都來當賀客,讓牠們熱鬧一場。」
那天又是一個日麗風和的晴朗天,愛逗趣的老秦一大早就在嘀咕:
「牠們要是覺得籠裏不舒服,就讓牠們飛走算了。」他說:「我打開籠門,這就表示它不再是籠子,而是牠們自己的窩。」
——民國六十八年十二月七日.臺北市
「那太貴了,千萬不要這樣的花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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